通过俩老人死亡的位置和衣着状态,我很确定他们是在熟睡中被杀死的。这错不了。我来还原现场,就是再来确定这一点。
我怀疑陈晨,所以假定凶手就是他一人。下手时间参考法医意见就设置在凌晨三点。那么,会发生什么?发生什么会反映出我面前的被害现场?
我盯着衔接客厅与主卧室的走廊,在头脑中还原当时那惨绝人寰的暴力现场。
凌晨三点钟,凶手陈晨抄着一把刀就进他爸妈卧室里去了,进去之后,先干他爹,得先干男的,男的劲儿大反抗概率大呀!先干脑袋,开始扎。扎完脑袋,开始扎胸。差不多了,人动不了了。
在扎老爷子的过程中,老太太醒了,不可能不醒。但醒了恐怕达不到足够清醒,她也许会问:儿子你干吗呢?
对于凶手来说,此刻他就得采取行动了,调过头来又扎他妈,扎他妈的同时,他爸起来了,想呼救,往床下跑。得呼救啊,往下跑。
凶手肯定急眼了,顺手把旁边他爸放在扶手椅上的领带给抄了起来。拿领带一打扣,勒着脖子之后,蹬着脑袋脚一踹,把他妈给勒死了。这一点法医可以佐证,女死者死于机械性窒息。男死者呢,死于内部大出血。
他一勒他妈,他爸那会儿迷迷瞪瞪想回来救他媳妇儿。一回来,啪!摔倒在地下了,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有六七刀了,但还没死呢。凶手等着他妈没气了,又过来补了他爸两刀,全都杀死了。
走到两个受害人死亡的位置,回想他们死亡时的状态,我觉得,我的推理应该是没错的。符合现场痕迹、符合法医推论、符合行为模式。当时陈晨报案的时候很冷静,这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孩子。爸妈死了也没惊慌,从头到尾是非常冷静的。
“刘哥,我把材料捋了一遍,陈晨的口供前后矛盾之处可有不少啊。”
我看向李昱刚,瞧他戴着“防毒面具”那德行,绷不住想踹他屁股一脚。我也是惯着孩子,真是惯着孩子,我姐说我一点儿没错儿。李昱刚对味道敏感,受不了犯罪现场的血腥、腐败气息,我就跟他说你偷着戴口罩不要紧,有我呢。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嚣张吧?你说他像个什么样子,口罩就口罩吧,他戴了个豪华版自带空气流通版本的巨型口罩!搁谁谁不想揍他啊!
“走,出去说。”我扶额。
“欸!就等您这句呢!”
他戴口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那双弯弯的眼睛出卖了他憨笑的神情。
“李昱刚我跟你说,你这个口罩,我不想在犯罪现场看见第二回!”
上了车,我点上烟,直视着李昱刚的眼睛。
“我……我还特意置办的,买了仨呢……真挺贵的……”
“你这不像话!极其不像话!咱们出来办案,环境是差,但咱们有规定,你说规定是死的,可以灵活,但不是这么个灵活法儿。”
“这不是就咱们仨嘛……”李昱刚的声音很小。
夏新亮没戴口罩,他狠狠瞪了李昱刚一眼。
“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隔墙有耳?知不知道这种信息化时代每个人的手机都是手雷?亏你还是互联网达人,你说但凡谁把你啪一拍,媒体再一宣传,警局不要脸面的?全体公安干警都跟着你不要脸面的?”
李昱刚头垂得低低的,“刘哥我错了……”
“甭装可怜了,说正事儿。材料都哪儿对不上。”
“噌”,小脑袋抬起来了,脸上一扫阴霾,李昱刚开始滔滔不绝:“第一遍材料出来之后,这小子特别冷静,我就觉得不对,但是咱们没有时间对他进行工作,忙着围现场转呢。”
“哦?”我看向他,原来他也觉得不对了。小同志很敏感嘛。不仅敏感,还能细致地再过一遍口供,这很可以。
“咱们一共找过他两次,他都很冷静。他越冷静,我越觉得这冷静背后有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我就开始比对这两回的口供,找细节,专找细节,譬如头一回他报案时候的穿戴,这咱们是看在眼里的。可第二回问他你那天穿的什么鞋,穿的什么袜子,穿的什么裤子。对不上。跟咱们观察的不一样。感觉他就是随便说说。虽然对答如流,但就是随便说说的感觉。”
我们的工作,不仅仅需要推理能力,更要有笔头功夫,所有的东西你要录音、你要记录整理,因为大脑很多时候里面存的东西是不恒定的。很多事你以为归你以为,真相归真相。这个时候,记录就是一件特别有必要的事了。那一个材料整理出来,我们之后反过来细节要盯它。我们材料出来的时候是非常细的,通过整个细的过程发现不对,然后进行再扩大。
“第二个,就是现场了。案发的卧室有大量被翻找的痕迹,符合陈晨说的抢劫杀人,但是,他的房间,他自己住那屋儿,是没有翻找痕迹的。很整齐,哪儿哪儿都特别整齐。陈晨说他屋内没有钱财,他知道可凶手会知道吗?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人都杀了,要抢劫了,不可能说就可着一屋儿翻腾。”
夏新亮补充道:“这就要说到咱们提取的痕迹这方面了。指纹没有外来的,脚印没有外来的,包括纤维,等等,这屋里,就没有外人进去过的迹象。一个再专业、再缜密的犯罪分子,即便准备得再充足,也往往百密一疏。没有丁点疏漏的概率微乎其微,那鉴证科啥都没发现,是不是可以说明,这个屋子里,从来没进来过外人?”
我点点头,示意他俩继续说。
“陈晨的嫌疑很大!”李昱刚说得斩钉截铁。
夏新亮则平静许多,点头说:“咱们大量工作已经做出来了,比如他跟父母的矛盾这些事情,咱们通过走访已经知道了。包括监控我也查了。甚至他说他去找的那个朋友。就以前那个同事,他都不知道人家早已经离开北京了。妥妥又是瞎话。我觉得我再找他谈,又全是不合扣的东西。”
我们正说着,我手机响了,一看,是罗美华的号码。欸,这很奇怪。她不是去上海出差了吗,说是没有必要就避免联系,她怕她老公知道她这点儿破事儿,也因此谢绝了我们的保护,态度很坚决。
我看了眼俩徒弟,他们俩也看向我。
电话一接通,我们没听见罗美华说话,倒是听见一个小女孩的稚嫩声音。
“旭哥哥,旭哥哥,这个乐高我插不上呀。”
咝啦咝啦,像是布料的摩擦声穿插其间。
坐在副驾驶的李昱刚抄过了他的笔记本电脑。
“陈晨,你到底带我和妹妹去哪儿呀?车都开这么久了,这都要出北京了吧?”
“着什么急呀你,平时上班就忙忙叨叨,咱们一家三口出来度假你快放松会儿吧。都交给我,不用你操心。你快帮妹妹看看怎么插不上。”
“你还知道我上班忙呀,手头还好几个活儿呢,你这……急急忙忙把我们接上,妹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都惊了!”
“说到这儿我倒想问问了,你干吗不接我电话?妹妹给你打了好几个,最后还转去语音信箱了。”
“我……我那会儿在开会呀。我怎么知道你上幼儿园把妹妹接出来了。你也太大胆了你。”
“妈妈,妈妈,你帮我插呀——”
“来来来,给妈妈,是这个小汽车的门对吧?妹妹,你看,国道110,认识上面的数字吗?110。跟妈妈读。”
这时我看到李昱刚朝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咝咝啦啦中,我挂断了电话。不能浪费电,李昱刚已经定位上他们了。毫无疑问,这是一通求救电话,陈晨把罗美华母女二人劫持了。
我给罗美华发了条短信,只有一个逗号。这是提示她电话我已收到。别的不敢发,我怕陈晨看到引起他情绪激动。
“刘哥,他们确实在110国道的延庆路段。”
“你联系交警大队,让他们给你权限调取天网摄像头,一定要第一时间掌握他们的动态!我发警报给延庆方面,这个涉及儿童绑架不能有半点闪失。”
“没问题!”
“你坐镇,我和夏新亮我们俩奔延庆。”
“他带走母女俩想干吗呀?咱们没提审他啊,没刺激他啊。”
李昱刚的问题,夏新亮给出了解释,“回避真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闸盒里的保险丝,烧断了,但电路不会遭到破坏。陈晨把他父母杀了,这种现实是会把人压垮的,那他怎么办?你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你说他避而不谈也罢,这都是让他逃避良心拷问的手段。
“这个时候,罗美华跟她女儿既是他逃避真相的避风港,也是他心灵的寄托与慰藉。这么说来这母女二人就安全吗?不,恰恰相反,她们刚好处于旋涡的中心。陈晨为什么杀他父母?原因可能有许多,譬如对他的限制啊,让他身心不自由活得没自我啊,但导火索正是这不被家庭接受的母女二人。他为了她们把自己爹妈都宰了,如果他得不到预期回报,后果不堪设想。”
延庆警方十分给力,他们调动了当地交警资源,交警骑着摩托追上了陈晨的车,以超速为名检查驾驶证,拖住他的这几分钟,刑警们上了。陈晨想跑来着,结果被直接拿下了。
我们快开到的时候,收到了这好消息,罗美华母女平安。
把陈晨押解回队上,我一直忘不了给他戴上铐子带走时,罗美华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嚎叫,就一句话——你们干吗,放开旭哥哥。他被铐住的双手掩盖在衣服下,小姑娘是看不见的,但她有预感,她仿佛知道自此一别,即是永别了。罗美华也哭了,哭得默不作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扑簌往下掉,掉在水泥地上,掷地有声。陈晨的眼圈也泛红了,他回头看着她们,挪不开步子。
夏新亮跟李昱刚审着他,但一直没什么进展。陈晨就是不说话,问什么都不说,眼神空空,仿佛就不在这个国度里。夏新亮说得对,就是保险丝崩坏的情形。不运转了。这个人的思维停滞不前了。就像一个封闭的系统,不再接收外界讯息。
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最坏的情形了。打破虚幻,直面现实。现实过于残酷,以至于大脑感官都关闭了。
我把夏新亮跟李昱刚叫了出来,剩陈晨一人坐在审讯室里。
让他静静吧。我说。他这会儿听不进去任何话。你们也都歇歇,成宿跟他熬着,你们又不是铁人,都先休息休息。
俩孩子回宿舍了,我在院里抽抽烟。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晚上8点多,我拿着档案进了审讯室,没跟陈晨说话,而是低头翻看手里的档案夹。这时我听见他说:“大哥,你给我买瓶啤酒行吗?”
我一听,有戏了。要饭吃了,说明他的大脑机制开始运行了——会饿了。
这种情况确实不能强逼,你得等他自我恢复。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只有他自己面对现实了,才可能跟你进行有效的沟通。
夏新亮的判断没有错,但小同志还是有些心急了。欲速则不达。
我出去到胡同口给他买了两瓶啤酒一碗面,串儿也来了几个。打开,陈晨就咚咚咚把酒喝了,接着开始吸溜吸溜吃面。我说吃完你告诉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成吗?他说好,我跟你说。
整个一过程怎么杀他的爹妈,跟我推测的八九不离十。案发当天,他在楼下喝着闷酒,因为父母不同意自己和罗美华在一起,所以心里特别郁闷。喝了六七瓶之后他就晃晃悠悠回家了,还拎了两瓶回去,结果心里越想越憋屈,最后决定把老两口全都杀了,这样就再也没人阻拦自己了。
他先朝他爹动的手,反过来又扎他妈,扎的过程当中,他认为老头儿死了,可实际上不一会儿老头儿醒了,没死,冥冥当中起来了。起来往外跑、呼救,他那会儿急了,拿个领带先把老太太勒死了,勒完之后,拿过刀来又把老头给干躺下了,老头就扑到了地下,他又补了几刀,彻底死了。
而这一切的起因,陈晨是这么说的:是因为他们阻碍他跟罗美华爱情的发展,只要把他们杀了,他就能跟罗美华私奔了。他思考了三天,最后下定决心,喝酒到半夜,上楼把他爹妈给干了。他说,他在他的家庭里从没得到过爱。所有的爱,都是明码标价的。譬如你得考第一名,譬如你得上名牌大学,譬如你得工作得特别风光,等等等等。
他们不考虑他需要什么,只考虑自己怎样脸上有光。陈晨说,我遇到罗美华,遇到妹妹,只有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我要组织我自己的家庭,我要当个好父亲,我没享受到的,我都要给妹妹。我只能杀了他们,不杀他们我逃不掉的,我就毁了。我毁了,妹妹怎么办?美华怎么办?
多幼稚的想法。你都觉得不可置信。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个大小伙子,能挣钱能立业,大不了跟原生家庭闹翻了,谁也不会想到杀人啊!更何况是杀父母。但夏新亮跟我说,刘哥,我前期跟他做问讯,我一问到有关他父母的事,他虽然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由他身体里发散出的恶意。
孩子不是私人物品,他是有脾性、有思维的独立个体,长期被禁锢,就导致他心理出现了缺陷。孩子不是给吃给喝就可以满足的,也不是生活在笼中的金丝雀,更何况,金丝雀还向往天空呢。杀人是一个异常决绝的方式,但却是他眼中唯一的选择。
至少在他看来,就是唯一的选择,他的应激反应出现偏差了。他是一只青蛙,始终蹲在一个叫作“家”的井里。这个井是他全部的世界。这个井,是一个强权的世界。你吃什么、你喝什么、你穿什么、你干吗都要按照父母的话来。可以说,陈晨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紧张之中,而一旦这个紧张达到峰值,这个人就炸了。
炸了。而导火索正是罗美华母女的出现。他进入她们的世界,他不再是那只井底之蛙,他不再处于强权之下,他感受到了可以主宰自己的感觉,这让他沉迷,继而无法自拔。这也符合他的交代——我没想怎么她们,我就想带她们去看看这个世界诸多的美好,我想负担她们母女二人的生活,我不想她们终日跟一个冷漠的父亲在一起,她们值得更好的。
对,在他眼中,罗美华跟他一样不自由。
溺爱的代价,这就是溺爱的代价。怎么叫溺爱呢?从小衣食无忧,爷爷奶奶惯着长大,父母给操持所有,最后这孩子反过来把爹妈给杀了,还如此冷静。这就是中国教育溺爱的代价,非常溺爱,一旦有反抗,就是血腥的。他没经过反叛期,非常乖的一个孩子,特别听父母的话。反倒把父母给杀了。
你说这是谁的错?对父母来说,他们意识不到过度的保护是伤害;对孩子来说,他意识不到这种禁锢和不自由全部出于爱。这个爱,来自双方的爱都太廉价了,以至于撕毁它,竟没人感到心疼。
如果仇恨这东西有恒定量,那亲人之间的仇,一定压倒性战胜与敌人之间的恨。未必人人有敌人,但人人都有父母。大家朝夕相处,摩擦只会多不会少。爱之深,责之切,继而陷入仇海。多少人,对父母是一边念恩一边记仇的?谁都知道应该选择原谅,可偏偏就是做不到。
这是许多人一生都难以跟自己和解的愁与怨。年少时,你还幼稚,不知道自己可以跟父母讲道理;长大了,你成熟了,试图与他们沟通讲道理,但他们却充耳不闻,你们仍旧陷于统治与被统治的境况。夏新亮那话是对的,不是人人都适合当父母,当父母不仅仅是养育,更需要包容、耐心、平等地对待孩子。你做不到的,要求他做到;你受了气,拿他们出气;你的人生都没多成功,凭什么要求他们就一定飞黄腾达?说到底,你究竟在找补些什么呢?
咱们的教育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血淋淋的代价值得思考。虽然破了杀父弑母的这个案子,但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觉得我的脑海开了锅,里面翻腾的东西太多。
自己把自己给逼死了。家,本来是避风的港湾,却活脱脱成了人间炼狱。
到底是什么把人给毁成这样?你说陈晨真就是个坏孩子吗?不是,是个很乖的孩子。但他一旦朝你发起攻势,却是毁灭性的。
我搞案子这么些年,正儿八经的杀人案,恶毒的也有,但是急性的案件,全是那种特别冷静的人、内向的人干的。这个陈晨,他的整个杀人过程是预谋好的,他不属于激情犯罪。他思想到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假若突然有人给他叫醒,兴许这个事儿就醒了。可在这个临界点,他跟他父母,还在纠缠这些东西,他跟罗美华也还在纠缠这些东西。双方如果有一方退一步的话,这个事儿就不会发生了。
这个案件涉及人性、爱情、亲情,这些东西,反反复复在我的脑海里纠缠。这些本应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怎么最后就孕育出了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