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一个手势,猫腰靠近门镜。往出这么一看。坏了,是张风雨!他不是应该在大堂就被摁了吗?更他妈让人崩溃的是,张风雨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个高个儿马脸男。
一瞬间,我的脑袋嗡一下就蒙了。思维高速旋转,几秒钟的时间好像什么都没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想了。而先于自己的性命,先于妻子父母,首先在脑海里翻腾的是我的遗憾。在这些遗憾中,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起了那起儿童绑架案。十来个警察天罗地网地布控,却眼睁睁瞧着绑匪拿钱跑了。那次失败是我永远忘不掉的伤痛,而现在,我是不是又要迎来一次失败?
意识回到当下,我眼前只浮现出一个字。干!
放跑了他,就全白搭了。
可是现如今的情况简直不能更糟了。屋里,我们仨,再加葛志杰他们仨,一共六个人。那仨都铐着呢,铐得结实不结实?到时候会不会逮着机会冲上来搏命?再者,我跟李昱刚、夏新亮我们仨,仨人就一把枪,在我身上,一把破64。
我犹豫的这几秒钟,猫眼儿里的张风雨掏出了枪,隔着门我虽然听不见,但他拧上消音器的瞬间,我心里“嘎哒”一声响。
这是个什么人?他是持枪伤人在逃犯,是毒枭,是悍匪!他打算干吗?情况不对谁出现干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把身上的枪掏出来递给了李昱刚。论拳脚功夫,李昱刚比夏新亮灵,但考虑到夏新亮性子沉稳应变能力强,我觉得我的决定没错。而且李昱刚年纪小,经验少,夏新亮比他早来两年,年纪也要长几岁,刑警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定要保护好小同志。现在我们没的选择,大家拧成一股绳得上,我选择相信直觉。
“你听我说,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保你自己,别管我,保你自己!该开枪千万别手软。”
然后我就开始跟夏新亮用手势布置。我在下边,你在上边,昱刚拿着枪,不成就开。
开门的瞬间,我跟夏新亮分别行动,张风雨也是身经百战,瞬间把枪给端起来了,看见我们,他条件反射就扣了扳机。
咔咔,没响。 子弹卡壳儿了。
夏新亮已经扑倒了马脸男,马脸男都没来得及掏出枪来。我也不含糊,摁!
我毕竟是搞摔跤出身的,当下就去下边抱张风雨腿了,一抱腿就顺势把他放倒在地。按地下背铐的时候,他特别顺意地把双手背在后边了。我心想他是服了还是怎么的,结果铐上铐子的时候,地上掉出一把枪来,64。
“咔嗒”,铐子铐上了。我压在张风雨身上,吼开了:“李昱刚!你个小丫挺的!你他妈这时候给我掉枪?脑袋不要了吧!”那动静儿,给边儿上摁着马脸男的夏新亮都吼傻了。
“我操!刘哥这不是我枪啊!我枪我举着呢!”
也对啊,要不是李昱刚端着枪,就夏新亮那烂身手,马脸大汉能坐以待毙?
像是挨了迎头一击,我感觉眼前一黑。这他妈孙子!这把64是张风雨的!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把枪,因为前边那把枪是能让人看见的,也让人有了防备。后边这把枪就搁在这儿,一点儿反应防备都没有。没想到,我任何时候都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也就是说,如果刚才张风雨拔枪拒捕,那真是佛挡杀佛,我早就被他崩了。
后面儿乱糟糟的,李昱刚联系了一楼布控的同志们,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全来了,现场无比嘈杂。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酒店有直通房间的地下车库,熟客才知道。怪不得张风雨让葛志杰给订这儿的酒店。
妈的这个葛志杰,他不可能不知道,搞不好他就等这出儿呢。张风雨给我们崩了,他们就全逃了,楼底下的队友连带着特警队全成了摆设。
我还真小看了这个干干巴巴的葛志杰。他能长期给张风雨干活,不是没道理啊。但比这些案情分析更先进入我脑海的,是我差点儿死了这一事实。就在分毫之间。生和死,往往都在分毫之间。
“你怎么都是一个死,把事儿撂了吧。”
询问室里,我盯着他眼睛说。张风雨人铐在椅子里,脚上也上了镣铐。之前局长他们一帮人都来了,来收这些个东西,上面高度重视这个案子,因为这是这些年来鲜有的特大贩毒案。我们不是沿海城市,之于内陆城市来说,这个规模确实前所未有。我们在他包里缴获了3.1公斤毒品,其中有860克是冰毒,剩下的是麻古。
除了毒品,还有三把枪。张风雨手上一把,腰后别着一把,马脸男拿着第三把。也就是说,当时,张风雨跟马脸男两人持枪三把,而屋内仨警察,仨人就一把枪。我的天,要不是我们反应快冲上去,不迟疑,配合紧密,全得被干死。真行,真可以,我这俩小徒弟,靠得住!
而这个马脸男是谁呢?是张德军。张德军何许人也?也是一挂号的悍匪,不比张风雨弱,也是大哥级人物,主要是以凶狠出名,杀人不眨眼,身上背着的案子哪一件都不是小事。他藏匿许久,这回等于搂草打兔子,一股脑全给逮了!
我们通过对张德军的审问得知,他与张风雨两人是老相识,这回张风雨到了河北,左思右想怕出事儿,就叫了张德军跟他一起行动。别看都是土匪流氓,可他们讲义气,兄弟叫,必须上。张德军认识张风雨多年,知道张风雨是悍匪,但并不知道他贩毒。张德军原话是,要知道小老哥干这个,我他妈就带一帮兄弟灭了你们丫挺的,全他妈突突死!杀人杀红了眼的人,最不怕杀人。这也算实话了。
“你牛逼什么啊!”张风雨情绪很激动,“也就是当时我手软,没给你开枪崩了,你现在才能站在我面前说话!”
“你为什么手软啊?”他情绪很激动,我跟他对话,也算不上平静,“今天你横竖都是死,第一持枪三支,第二这么多毒品,第三这里是首都。你肯定是死。现在我就是给你一把枪,我告诉你,你也不能开,为什么?我是猫,你是鼠,你看着我都害怕,你要有侥幸心理,你肯定怕。”
他瞪着我,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怕。
“实话告诉你,我抓你,也害怕,但是我心里有底,我心里有什么底?枪我没你多,你又是持枪伤人罪在逃,你不要命,但是我必然要抓你,我是猫,你是老鼠,我不信你不怕。别跟我耍狠,我比你狠。你端两把枪,我赤手空拳,我没躺酒店地上哗哗流血,你倒是坐在我们审讯室里吹起牛逼了。”
这是继抓捕现场后,我俩在讯问现场的又一次针锋相对。
其实他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横竖都是死,这事儿说也得死,不说还是死。我反复对他说,你把这个事原原本本给我交代了吧。
僵持不下了一阵子,我又对他说,既然都是死,死都要死了,你干了这么大事儿,你把它带进坟墓,谁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呢?名留千古你没机会,遗臭万年也比默默无名来得有意思吧?他抬眼皮看向我,嘴角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
我知道他肯定得说,他都已经满盘皆输了,早说晚说也是说,不如趁早全说了。我的工作就是让他在最短时间内,把一切倒干净。
这期间为了让他开口,我甚至骗他说,张德军说了,你坑他,他不知道你贩毒,要知道,他绝对不跟你来,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张风雨看着我,朝我喊了声:你放屁!扯他妈什么犊子!张德军能跟你说这?他那性格,准叫嚣着要突突了你们!我有些讶异。
张风雨死盯着我,又说道:“他确实不知道我贩毒,我叫他来,是我有预感,不好的预感,所以我才叫上他。他跟贩毒没关系。这都我的事儿,你别往他身上搁。”然后,他才开始交代情况。他反反复复地跟我说,我就知道要坏事儿,我就知道,我那右眼皮跳的,没那么跳过!
在审讯张风雨的过程中,我负责讯问,夏新亮负责记录,张风雨滔滔不绝地吹嘘着自己的“光辉事迹”,我却在想葛志杰的事儿。他到底知不知道张风雨会从地下车库上来?我一度以为自己掌握了他,实则我也被他所掌握。这其实挺让我后怕的。我是猫,他是鼠,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有共同的利益,也是为利而来,利尽而散。我是猫,他是鼠,我遵守诺言是理所当然,他背信弃义又何尝不是天经地义?我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我也从来不幼稚,但葛志杰以命换命跟晶晶姑娘的爱情似乎麻痹了我。他也许是个好男人,但这不代表他是个好人,或者说,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当个好人。有的人,注定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听张风雨把事儿撂清楚之后,我媳妇儿来电话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搭理我了。我离开讯问室走到大院儿里,听见她跟我说:我怀孕了。下一句是:你生日那天,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把这消息当作最好的生日礼物送给你。
一瞬间,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软了。抓人时候的临危不惧也罢,审问时候端着的气魄也罢,全都像几个世纪前发生的事儿了。整个世界忽然没了声响,像被抽真空后压缩的扭曲状态。这具体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是犯人归案了吗?是我要当爸爸了吗?
包括后来我们局长和那帮厅里的领导过来跟我握手,包括夏新亮来,说叫我去接受媒体采访,我都还在那个状态里。
我说算了,采访你们安排别人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劲儿了。夏新亮问我,是因为搞案子搞这么些天没睡觉吧?
我也没接话,径直往休息区去了。
我还在想一个问题,这究竟是双喜临门,还是我儿子给我救了?我甚至想到与张风雨隔着一扇门面面相觑的那一刻,想到他手上的黑家伙端起的那一刻,我回忆起那件绑架案,儿童绑架案,竟有种冥冥之中的迷信感油然而生,它多么像一个启示。可能那一刻,我与我尚未出世的儿子心灵相通了,他也许是借着我记忆中的孩子之身影鼓励我要坚强,鼓励我要不留遗憾?
往沙发上那么一躺,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太阳照在脸上都抬不起胳膊来遮,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废了的状态。
我累了七天七夜,为这案子我两年没怎么回家,就这么搞,最后拼命的,眼都不带合的,就上去干了,就是不敢合眼。从警以来,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是个警察,我也是个人,是个人就有妻儿老小。当警察我敢拍着胸脯说咱没愧对过人民,可回到做人这个层面上来,这胸脯还能拍得起来吗?
我一直想知道,是人性重要,还是说我这个名声重要,工作重要,抑或是家庭更重要些,现在又有了新问题,我未来的孩子,他该有多重要。
其实我到现在都有点儿不敢相信,我要当爸爸了。因为我们要孩子要得很艰难,有先兆流产,有胎停育,为了这个孩子真是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了,肯定兴奋,可是这个当口给我打电话……
你说别人媳妇,哪个不是丈夫陪着上医院做检查的,就算没陪着,下班回去也当时就能听说吧?我呢,可倒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打结婚就不着调。
这几年过下来,我们聚少离多,还是长久地见不着。现在,孩子来了,我意识到,在我的警察生涯当中,该有所改变了。但是我又不愿意放弃,我觉得我的灵魂和肉体在那儿,干别的我也不会。我觉得搞案子是一种乐趣,那种乐趣,不是其他东西可以替代的,那是我一生的成就感。说真的,如果有一天等我老了,白发苍苍了,我抱着我孙子,孙子问我,爷爷你干吗的?我就跟他说,我当警察。他问,那你当警察抓过几个坏人?我就笑着对他讲,我告诉你,爷爷抓的坏人很多,我给你讲,讲到你20岁都可以。这就是我所谓的成就感了,就这么简单。
“刘哥,您怎么躲这儿清闲呢!”李昱刚解着衬衫扣就进来了。“清闲个屁。累得都合不上眼。”
“那您也得先把眼睛闭上啊!”“闭不上,美!”
“美什么呀!”我瞧着他拿了毛巾出来,不用说,准是要去洗澡。
我躺在沙发里,翘着脚晃来晃去,“我儿子,肯定是老天爷给我派来的福星,知道他爹昨儿个抓人,他保护我来了!两枪没响,就是保护我来了。我这个儿子真是我的福星,当时那两枪要是开了,我一准就over了。”
李昱刚那表情,极其丰富,愣了几秒钟才张嘴:“刘哥,你怎么还没睡着就说胡话呢?”
“你师娘,怀孕了!”“靠!真的啊!”
“这他妈能瞎说啊!”
“哎哟,您看您,怀孕不满仨月不让说!”“迷信。”
“不是,而且怎么就是儿子呢,你怎么知道不是闺女啊?”“就是儿子,我就是知道。我一会儿梦里就能看见他。”
李昱刚懒得和我掰扯这些,小年轻表情严肃了起来,突然郑重其事地给我鞠了个躬。
这可吓了我一跳,险些从沙发上蹦起来,“你这是干啥,你师娘怀孕了,你给我鞠躬干吗!”
李昱刚直起腰来的时候,脸上又有了笑意,他说:“刘哥,咱们抓张风雨的时候,您为啥要把唯一的那把枪给我啊?”
我瞥了他一眼,重新坐了回去,“那是规矩,你们师爷教我的。到了危急关头,保护小同志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义务。”
“可是夏新亮也是您徒弟啊,您怎么不给他?是不是您比较稀罕我?”
“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小夏比你入队早两年,所以我把枪给了你,就这么简单。”李昱刚挠了挠头,“刘哥您说的简单,可我当时……真的是吓傻了。说出来我都嫌丢人,都给您当徒弟好几年了,关键时刻还是犯怵。”
我没再打击他,“这是人之常情,我第一次拿枪那会儿,比你强不到哪儿去。如果不是你们师爷,我隗哥一直护着,估计我能让那帮犯罪分子活撕了。这也是咱们刑警必须有师父带着的缘故,直到你能独当一面了,才能真的出师。”
李昱刚点了点头:“刘哥,师父,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您把枪给夏新亮吧。”“为啥?”
“他身子骨比我弱,抓完张风雨之后小脸煞白,也吓得不轻。以后再有这种情况,
我护着您俩,或者咱俩护着他就行。我不想当累赘。”
“谁说你是累赘了?”我心里说不出啥滋味,“你和小夏都是好警察,是我带过的好苗子。”
李昱刚被我逗笑了,又恢复了以往臭屁的模样,“那您再说说,是我比较好,还是夏新亮比较好?”
我瞪了他一眼,骂道:“滚蛋,还洗不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