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2 / 2)

领导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办起贩毒案来井井有条、抽丝剥茧,但是这后勤工作也不能放下,工地老被盗抢,且不说国家财产流失,耽误了建设进度也是顶大事儿了。你这么厉害,你来试试吧。

那我能说什么?我就说好吧,既然组织信任我,咱就把活儿给干好了。

接了这起工地盗抢案,起初呢,我就先深入思考。任何一种案件它都是需要追根溯源的,也就是说任何一种案件你要先找到它的入口之所在,你才能搞这起案件。什么案件都是如此,抢劫也好,杀人也好,缉毒也好,盗窃也好,无非是手段不同,但破获它们最终是一样的—你要追到它的源头。

你偷也好,抢也好,工地上这些东西你弄出来,最终目的是要变现,得变成钱花。怎么把废铜烂铁变成钱呢?卖废品呗。那我就规划走访一个个收垃圾、收破烂的点儿,化装进去就是看它什么情况,看它的状态。最后在来广营这边一个点儿上,观察出来了。

每天凌晨到五点左右,黎明破晓前,许多人蹬着小三轮车往这儿来。他们这三轮车与众不同,上边架着钢梁,下边用钢筋三脚架系好了,而且有个小发动机,或者两人或者三人,不管是多重的东西,你譬如钢筋,它能装两吨,吐噜吐噜骑着就来了。这些人把钢筋、铜线,弄过来在这儿出手。收的人也专业,都带设备,你警如铜线进去,噌噌噌就给剥皮了,哗啦这边儿线铜就出来了,卷巴卷巴,盘成一团,再加上你有多少钢筋,称完重量,它就能卖。不一会儿,这些处理好的铜铁就装满了几辆大货车。车满之后,拉着就走。动作非常快。

就是这么个流程:你偷完以后卖给收的,他收完拉走,不知道再卖给谁去了。但我估计还是卖给厂家之类的,他们再倒着来一遍,加工成工地耗材,再卖给包工头,出现在工地上,循环往复。

这就出现了个什么情况呢?你抓这些收废品的没用,你抓到人了,你没有办法证明这些是赃物,白搭。再说你以为这些人好抓?真不好抓。抓他们条件特别坎坷,他们走的全是小路,如果在行进当中,一旦发现生人,他们就跑了,你根本抓不到。这事儿你硬来肯定废,得巧取,你得先能进入到他们当中去。

这回搞工地盗抢案,我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往民工的那个方向。花点小钱买通了工地的一个人,然后帮忙把我介绍进了组织内部。就这样,我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成宿成宿地当收破烂儿的。

后来李昱刚也没跑了,跟我一起干。夏新亮长得太白净,实在是混不进来,就没他份儿了。我们都是一个打扮,头戴雷锋帽,身披军大衣,人手一副劳动手套。他们所有人,三四百人,都是一样的,统一着装,类似于制服,就露一眼睛。这么打扮也自有道理 你根本就认不出来谁是谁。他们组织并不严,零散结伙儿,就靠制服彼此相认。借一平板车呢,我们一开始是蹬着,跟着他们,后来发现不对,为什么他们比我们跑得快啊?一想,人家有马达。违法改车,那也得跟着改,就图整齐划一。

这些都有了,就还差破烂了。我们得找东西卖啊。就在各个派出所转悠。你们那儿有破铜烂铁吗?有有有。那给我们来点儿。就这么搞来两车废铁。每天出去还得少卖点,两车都卖了就没法跟人接近了,横不能也偷去吧?

我呢,白天还有白天的工作得干,夜里就混在盲流队伍里。一来二去,逐渐地看他们规律,逐渐跟他们混熟,一点一点就摸清门道了。

由于是零散结伙儿,那好办,我们就自来熟。

在来广营东湖那儿有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每天晚上一点来钟将近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零零散散的,所有这种等着从工地上扒点儿这扒点儿那的,骑着小车咔咔全来了。就是我骑一个车来了,跟那儿一等,过来两三拨人,互相打听。今天去哪儿知道吗?其中有一人说,今天去那个东湖湾啊或者什么什么。你不打听不知道,因为目标地点是变化的,去哪儿扒或者说去哪儿抢你不能光捡一个地儿,你得流动着。大家都是互通有无的,谁去过哪儿,看守松懈不松懈,是不是有机可乘,这都得靠交流才知道。谁摸着了,大家串一串。也许今天我没踩着点儿,兴许你踩着点儿了,咱俩之间都不认识。但你一打听,林大姐今天去哪儿啊?东湖湾。那好,这五六个人,定了,再等其他人加入。

这就是源头。我所谓的源头。一帮人是怎么偷工地的源头。随机组团。

他们不是固定地趴在哪儿,好比你我他咱们约好干什么,不是。是我想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有利可图,我就随机加入,随大流,大家一块去干,再一起去卖。

我们骑着破三轮,等着,一会儿过来点儿人,一会儿过来点儿人,等聚上三四十人,聊差不多了,确定了目标工地,走你,出发!

一进去工地大家分工非常明确,有爬墙头的,有凿洞的,有放哨的。别看是草台班子,办事儿讲究。大家配合很默契,都知道怎么干这套活儿。

爬墙头的干吗?比如说整盘的电线,他们就背着越墙,扔过来,这边有人装车。

凿洞的呢?这钢筋啊,拿着沉,里边有人抬,外边有人顺,从这洞里就出来了,省时省劲。

放哨也特别有必要。如果有看门的来了,他们发现要制止,好办,四五个人上去,拿着板砖拿着棍子,跟门口那儿你丫出来就打你,简单粗暴。你想打电话通知老板或者报警也不行,也揍你。

全这歪门邪道。有时候你不服集体智慧都不行。说真的,这活儿必须要团队协作,一个人干不了。

从这个分工配合也能清楚地知道,实际上他们就是愉钢筋和电线,还有那种电气焊。这是啥玩意儿呢?街边卖氢气球的就用它,一扎一个气球,在工地上主要是完成焊接业务。这氢气罐一个也能卖二三百块钱。卖钢筋呢,分长短不同,长的按长的价儿卖,短的按短的价儿卖。电线就是剥皮弄里头的铜,论公斤卖。

我跟李昱刚虽然跟着起哄架秧去了,但我们不能真干啊,就找地儿猫着观察情况。越看我越觉得这事儿不着调。第一,你没法儿固定证据,就是盗窃A工地的这30个

人是谁,由于随机性强,B工地就不是这30个人了。第二,要想取证就得录像,我们真录了,但是夜里啥也录不出来,录的东西都他妈一片黑。

我们俩就这样跟了好几场这种大型盗抢。毕竟已经摸到这儿了,就得彻底地进入团伙当中,他们去哪儿我们去哪儿,只一点,我们回回走到半路都得遁,然后远距离观察,摸它这个规律,或者趴在草丛里,或者隐藏在什么地方。大冬天儿,给我们冻得跟狗似的。每回去还都得扮上,公安局这学科叫化装侦查,用现在流行语就是-戏精。

这真的需要时间、需要精力,因为你白天还要搞别的案子,每天每天案子多了去了;晚上你要成宿成宿跟他们组团儿,你跟他们拼的是体力,而且他们真特别能走。

销赃的脉络清楚了,盗窃规律也掌握了,那接下来得摸这个居住地。得知道这帮人住哪儿,要不你抓他怎么抓啊?我们在不断的跟踪当中,发现他们住的地方有的集中有的分散,其中突出的有两个院子,将近住了有四百多人,小五百人,全干这个的。

到了收队的时候,当时几乎全北京的警力都出动了,把这些人该抓的抓,该绑的绑,倒也不是说他们犯了多么大的罪。但是在咱们国家,违法就是要付出代价的,赔偿损失加上批评教育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这群人当中有个小胖和我关系一直不错,也是他当初牵线把我和李昱刚弄到了盗抢大队里头。说起这孩子我心里就不舒服,他喜欢偷井盖,不仅是他自己,他家有哥仨,都喜欢偷井盖。偷了井盖干吗去呢?卖废铁。

出乎意料的是,小胖居然没被抓,我估摸着他应该是逃回老家了,在河南那片。本着批评教育不能少的原则,我和李昱刚去了趟河南。毕竟小胖之前和我关系好,把家里那点事儿全都抖搂得干干净净,找到他还挺容易的。

结果我们去河南抓人,到他们家一看,当时就愣了,家里就老两口。老太太见我们来,上来就是一句—你们北京还这么抓人呢?整村的人都让你们抓没了。他们家那房子真是啊,露着天,老太太白内障,这一家子,六口人,三条被子。

老大老二,全在北京给抓了,就老三小胖跑了回来。看着他们家的处境,我真的是下不去那个手。我偷摸给小胖塞了六百块钱,当时婷婷要做手术,我手头也实在是不宽裕。

我嘱咐他说,你千万别偷鸡摸狗了,全折进去家里没人照应,我说我给你点儿钱,你哪怕收收废品呢,老人真需要你在身边照顾着。

小胖扑通就给我跪下了,哭得跟鬼似的,他说大哥啊,你人好,你人真好,我也不想当贼啊,但我没办法啊,你也看了我们家那地了,什么也种不出来,大队发的油菜籽儿就没谁家给种出来的。我们真吃不上、喝不上,只能上北京弄点铁,弄上我们就能吃上喝上,可是偷铁也是犯罪呀,犯罪我不想啊,可我也没别的办法啊。

说实话,我心是碎的。你说不愉不抢,你让他怎么活?我把他抓了,解决问题吗?绝对不解决。

钱这个东西,真的是王八蛋。

穷人犯罪,十有八九都是因为缺钱。这种人犯罪只会让人觉得无奈,深深的无奈,他们可能因为缺几十块钱就去偷去抢,甚至害了其他人的性命。我可以抓到这些人,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如果他做的只是小偷小摸,拘留他反而让他更高兴,就像有些人巴不得住在看守所里。但是放出去之后,这人迟早还会重操旧业,甚至变得更坏。监狱是个大染坊,人一旦进去了,就很容易结识一些渣滓,从而学到更多东西。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把这些人抓起来完事儿,这不负责任,而且迟早我会再抓到他。但我也不是圣人,我不能保证所有罪犯被我抓住之后,就能改过自新了,我没那种本事。

但我虽然同情这些人,却并不认可他们的世界观。我也见过很多穷人,不偷不抢,活得比谁都有志气。这些人值得我们敬佩,就算是那个卖淫供子女念书的林苗苗,说实话,我也敬佩她!

我敬重的不是妓女这个身份,而是母亲这个身份。

这个世道,对于有些人来讲,想要活下去真的不容易,更可贵的是他们到最后也在坚守着做好人的信念,没有选择伤害他人。

和穷人犯罪比起来,那些吃穿不愁的人,犯罪就显得尤为可恶。

他们的人格是畸形的,或者说,他们是永远不知道满足的。张风雨为什么要贩毒,钱不够吗?手底下的小弟还不够吗?或许他就是喜欢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或许他就是享受贩毒赚钱的快感。但不论他为了什么,他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害了很多人。

有人说,在北京,每个家庭都受到过毒品的侵害,就算你的亲人没有吸毒的,但你亲人的亲人,或是朋友,可能就被毒品戕害过。然后犯罪不断发生,最后影响到了你自己。

拿我举例吧,我姐夫吸毒导致家庭破裂,我现在就要花更多的心思去照顾我姐。这才是犯罪的本质,它不是单纯地害了某一个人,而是在祸害一群人。

后来队上给集资,弄了点儿钱我交给了小胖,这小伙子也是真不坏,听我的,就搞收废品去了,还真叫他搞起来了。他挣了钱,弄了面大锦旗给我们送来,来了一见我们,吧儿吧儿掉眼泪。

我看这孩子觉得欣慰,也觉得辛酸,但我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这句话放在我的身上同样适用。

有天,我到了医院婷婷还睡着,我把买来的鲜花插进花瓶里,看着她渐渐红润起来的脸颊,恨不能一会儿她醒来就下地蹦蹦跳跳。我不能失去她,儿子也不能没有妈。

这天婷婷的病理报告终于出来了。

听到是良性的脂肪瘤,我差点儿没变蹿天猴儿把病房的顶儿给掀了。婷婷直拉我,小声跟我耳边说:你冷静点儿,我是没事儿了,隔壁床是恶性肿瘤。

一床之隔,颇有点儿阴阳两隔那意思。运气这种东西你说不上来。

那时候我无比感谢上苍,觉得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刑警,就为了给亲人积点福气,看来还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