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嫌疑本身也比较大。”我拧开夏新亮的水瓶,渴了,喝了一口我又后悔了,我 喝完孩子肯定不喝了,他洁癖。
“您喝,您喝。”夏新亮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一会儿再买。”
“这个虎子恐怕不好找,说白了,董春妮跟他也就算泛泛之交,她连人叫啥都不知 道。这年头,姑娘们心也是大,啥不知道都能跟人在床上滚。”
“刘哥您这话就不对了。都什么年代了,您这言论可有歧视女性的意思了。” “少跟我上纲上线。你也是,个人生活要注意,千万别胡搞乱搞。”
夏新亮白了我一眼,“谢谢关心。我好歹是个洁癖。” 我乐了。
“是时候召唤神兽了,看看有啥办法查查这个虎子没有。” “神兽?”
“李昱刚啊,不还是您给的封号嘛!说他队上神兽,吉祥物!”
还真是我说的,我们头前办了个案子,李昱刚这小子靠搜集整理旧新闻把嫌疑人给 抓了,那家伙,神通广大不得了。
“要查。一定要查。这个人,你看董春妮描述,长期混夜店,没啥正经营生,北 漂。属于高危人群啊,真起了歹念、胆儿不小就能干大事儿。”
我们正说着,李昱刚来了电话,说他查得头都大了,又没什么线索提示,感觉被资 料海洋淹没了。我说你回来吧,我们找见点儿方向了。
我们俩在车里等了李昱刚半天,这位爷姗姗来迟,一拉开车门坐上来,就说道: “校方确实收到了学生会的联名信。气死我了,这孙子爱打官腔,说话叫一个弯弯 绕绕。我查杀人案又不是纪检委,至于嘛。问这么点儿事,浪费多少时间。”
“那他们联系杨教授了吗?”我问。现在死者的死亡时间无法准确推断,这对我们的 工作造成了极大障碍,只能靠信息一点点拼凑,若是这个拼凑可以尽可能地接近正 确时间,就会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别的不说,至少能判断是谁最后见了他,是谁最 有嫌疑。
“说是试图联系来着,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结果是,没联系上。我看,有点儿包 庇那人渣的意思。”
“窥狱然。”我斜了李昱刚一眼,“对受害人,不能带情绪。咱的工作是什么?是破 案。甭管这个教授人品如何,生前干过啥,他被人杀了,他就是案件受害人。咱们 查找凶手,责无旁贷!”
“咳!您跟我说这个干吗,我又没说不好好儿查案。但是人就有情绪吧?咱是刑 警,但首先是人。我表达喜怒哀乐是我生而为人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职业素养,不 冲突。”
当着夏新亮的面儿,我也不好跟他争论什么。确实我也没法批判他什么。我们干这 行,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看人总戴有色眼镜,内心里就会把人划为三六九等。 但,这也恰恰是我们需要克服的弊病。或者说,人性需要克服的弊端。有时候我上 网,会发现许多群众有一种情绪,那就是缺乏同理心。
你譬如说,一个学生,走夜路,遇上抢劫了。他们会说—小小年纪不跟家学习, 谁让你这么晚出来压马路。
你譬如说,一个姑娘,被人强奸了。他们会说 你穿着暴露了,或者说—为什 么不反抗,你要反抗了坏人能得手吗?
你譬如说,一个大学教授被诈骗了。他们会说—你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嘛,怎么还 上当?你就是贪!
说白了,他们不谴责犯罪的人,而是去挖受害者的不是。想尽办法地挖,最后得出 一个结论:活该你受害。
这是一个十分狗屁不通的逻辑。细想想,绝对是狗屁不通。
我还跟夏新亮聊过这问题,闲聊。他学心理学出身,给我科普了一个名词,叫作 “公平世界假设”。在这种假说里,人们生活在一个公正的世界,得到的都是他们理 应得到的。不幸的人所遇到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而幸运的人则收获着他们的奖 励。
它的核心是啥?是逃避。逃避这个世界的危险、风险、不可抗力以及确实存在的不 公平,进而麻痹自己—他们咎由自取,而我不会。
可怕吗?真可怕。但往往,人们意识不到这种可怕。
反正夏新亮给我上完这一课,我想了特别多的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我自己的有色 眼镜,林苗苗的那起案子。这俩孩子现在都不懂这些,等有一天遇到类似的案子, 就会豁然开朗了。
回到杨教授身上。随着我们不断的深入调查与挖掘,我们可以判断—他不是个好 人。别提是不是好教师了,好人都算不上。但他死了,被杀了,死后躺在自己的房 子里约半年的光景,骨头被血水、组织液浸泡。就算他品行不良,甚至存在犯罪 为,他也不应该是这么个结局。你可以把他扭送法院,你可以声讨他,对他口诛笔 伐,前者是法律,后者是情绪,但你无论如何不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怎么死的随 便,他不配得到真相。
寻找虎子是件让人头大的事儿。我们的信息极其有限。这个虎子姓谁名谁都不知 道,仅仅有个微信号,再有就是有可能会出没的地点、同样不知姓谁名谁只有绰号 的江湖朋友。微信号不是用手机注册的,手机号没有做实名认证不说,还早已因过 期被收回了。等于说,虎子是个符号,淹没在苍茫的天涯里。
半个多月,我和夏新亮操起了老本行。在没有高科技的时代,警察破案就靠11路。 啥叫11路?两条腿呗。跑断腿。夏新亮跟着我,讲话脑袋都跑晕了。这海里捞针的 程度,并不比李昱刚坐在电脑前处理数据简单。我们基本吃住在三里屯,在无数家 夜店走访、摸排,寻找相关联系人以及蛛丝马迹。
夏新亮叫苦连天,我说你知足吧,这就受不了,搁以前你甭干了。小同志,你要珍 惜啊,这比你上课还生动呢,真实体验20世纪警察生活。
在整个夜店的走访当中,我们没发现虎子这个人。
叫虎子的多了,你说哪一个?我们只能跟他们描述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长得挺帅 的,眼睛眉毛,仅靠通过这种描述来寻找。包括很重要的一点,他骑个哈雷。董春 妮没虎子照片,俩人也没合影过,董春妮说—我不爱发朋友圈。对,现在拍照都 是为朋友圈服务的。所以你在小资餐厅看见有人放着美食不吃、搁着好环境不享 受,在哪儿咔咔拍照千万别奇怪,对这帮人来说,享受美食美景不是重点,朋友圈 秀晒炫才是王道。
一通奔波下来,我们没有寻找到这个人,可是侦查盘古小区的时候,这小子的嫌疑 逐渐上升—邻居反映,这小子单独去过杨教授家!
董春妮是带着他去过两次,但现场走访当中发现,这个虎子可能还独自去过几趟, 白天黑夜都有。口供都说他穿一个黑夹克,小平头,小伙儿挺精神的,在小区晃 过。我们并不知道虎子长什么模样,只能通过体貌特征来判断。也就是说,其实挺模糊,是不是他我们不确定,但我们就认为是他了,可能性最大了。
李昱刚也不好过。由于案发时间太久,监控基本没指望。唯独有个微信号,这微信 号李昱刚加了,对方并不理睬。他不理睬,李昱刚加不上他好友,就没法发木马给 他,这鱼就钓不上来。那怎么办?又得靠撞库。这个虎子啊,给李昱刚烦坏了,讲 话—这孙子给自己微信设置的密码非一般复杂。这我哪辈子才能撞出来啊!我紧 张症都要犯了,生怕当机,那他妈又得重新开始,这辈子都别想破译了!奶奶个熊 的!
我们兵分三路,多管齐下,半个多月过去了,毫无收获。我不禁怀念起以前的特 情,特殊情报人员,大家交了心,人家真是豁出去给你搞情报。这年头,别说上面 儿不叫用特情了,也没人白当特情了。你想要情报?可以,拿钱来。
21世纪,什么最贵?我看不仅仅是人才,还有信息。远了不说,倒回十来年,个人 信息是个啥恐怕没几个人有概念。现如今呢?现如今大量个人信息被批量贩卖。你 前脚办了张信用卡,后脚就有人打电话诈骗你。由此引发的恶性案件也不在少数, 从轰动全国的丁双琴案到徐玉玉案,无一不是因为信息泄露引发。
晚上九点多,我们正被夜店酷炫吊炸天的音乐狂轰乱炸到头疼之际,李昱刚那边传 来了好消息。这小子终于解密了虎子的微信,并复制了他的通信录、拷贝了部分聊 天记录、观阅保存了一些朋友圈照片。他说:“刘哥,你们别满世界溜达了,快回 来吧!我这有点儿吃惊啊!”
我一踅摸,夏新亮人没了。嘿,我就出来接个电话,这人哪儿去了?我急着回队上 见李昱刚,小夏这宝贝徒弟咋失踪了?
我这俩眼开始撒抹,人群摩肩接踵,夜晚的三里屯是这座不夜城的心脏,而这些光 鲜亮丽的姑娘小伙就是流淌其间的鲜活血液。
打电话夏新亮也不接,我估摸是听不见,得,我先走吧。电话也打了,见了未接还 不得给我回电?
步行走出繁华的三里屯,我在一条小路上叫了车。等司机来的过程中,我点了支 烟,低头玩儿手机。这时,婷婷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我心底顿时咯噔一下,这都晚上十点了,点点早就睡觉了。她这会儿给我打电话肯 定是有急事儿!
婷婷的声音特别冷淡,“你回家一趟。”
我说:“怎么了,家里有啥事儿吗?我在外面查案呢。” “我知道你查案,你除了查案子还会干什么?”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顺着电话仿佛都能感受到婷婷话里的寒意,她说:“刘子承,我要和你离婚。” 真是当头一棒。要不是日子不对,我还以为过愚人节呢。
在我看来,我俩的日子没啥毛病,儿子也有了,房子、车子、钱样样都有了,为什 么啊?俩人一起艰苦奋斗,为了这个家为了好日子,一晃十一年了,为什么啊?
我真是眼前一黑,我说:“你又闹什么脾气啊?这好好儿的架都没吵,什么就离婚 啊?”
她不接我的茬儿,一直沉默,我定定心神,问她:“你得有一个理由吧,你离婚的 理由是什么?”
“我下午给你打过几个电话?”
我笑了:“这不还是怄气嘛!我下午出现场,接电话不方便。你看你,都是当妈的 人了,怎么气量越来越小?这也算事儿啊?”
“是不是女的生了孩子就成了你们眼里的糟糠、贱内,就不是女的是妈了?就应该 活得没羞没臊,就应该活得没有自我,就应该理所应当地相夫教子别的全甭想 了?”
“我说你小点儿声儿,点点都睡了。我是那意思吗?你怎么老曲解我的意思?我意 思是我工作就这么个性质,我从第一天上班就是从事这么份工作,这又不是一天两 天了。我没接电话是我不方便接,不是我故意或者我不想接。”
“你这份工作……你就跟你这份工作过吧,跟犯罪分子过吧,跟受害人家属过吧! 你一天二十四小时操心这操心那,怎么跟受害人家属交代、怎么尽快控制嫌疑人减 少社会损失、怎么挽救生命财产安危,你多大的心啊,你这么大的心怎么就装不下 咱们一个小家?你救苦救难你观世音啊!我怀上点点,你不是不能打调动报告,可 你偏不,你就这么热爱你的岗位,你爱岗敬业你就自己做你的英雄梦吧。我受够 了,这么多年我付出多少,为你,为你们家,为孩子,为这些没完没了的生活琐 事!你可以为你的工作付出你的所有,但你不能让我跟你一起付出,我没义务我也 没责任,我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我也是人,我也有自我!”
“你这……你这说哪儿去了。姑奶奶,我错了,是我错了行吗?不就是接电话嘛, 我以后,无论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我都接,成吗?”
“你别再给我打空头支票了!一次又一次!我需要你接电话的时候,你哪一次接 过?每次跟你讲,你就来这一套!狼来了听三次也够了!”
“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儿?”
婷婷的笑比哭还透着悲伤:“没事儿。是什么事儿也不重要了,有什么事儿你该耽 误也全耽误了。我嫁个人,我打电话给他从来找不见人,我这是跟谁过日子呢?空 气吗?”
“来来来,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错了,你说说,我看看我耽误什么事儿了,现 在办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爱上别人了。”
“什…..什么就…..啥啊,爱谁啊,爱什么啊这话酸不酸啊,不是你……”
“他能定时定点给我打一个电话。我知道他人在哪儿,在干什么,我不用提心吊胆 想着他安全不安全,我知道他晚上睡在哪儿。”
我没挂电话,拦了辆车就往家里赶,婷婷那边滔滔不绝地吐着苦水。
这些话我都听她说过很多遍,可是这次不一样,我觉得……我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她说,我爱上别人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婷婷已经走了,常年的刑侦经验在这会儿为我还原了她离开的现 场。真是讽刺,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拖着箱子就走了,没告诉点点, 没告诉任何人。
唯独告诉了我,她的意思是,以后她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没有愤怒,更多的是失落和茫然。我手足无措, 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就像是一具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大脑完全死机,什么也想不出来。
结婚时她的模样,她怀孕时的模样,患上肿瘤时候的模样,还有病好了之后打扮自 己的模样,这些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晃过。
其实我知道,我岳母几乎每天都在给她打电话,给她介绍一些“高富帅”。哪有这样 的母亲,整天劝自己女儿改嫁。
婷婷开始的时候会安慰我,让我不要和她妈计较。后来婷婷懒得安慰我了,因为她 觉得我俩都适应了。再后来,我不明白,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了心。
她的离去,早有征兆,只是我没有察觉,或者是隐隐察觉到了却不肯相信。 点点在屋里睡着,我不想痛哭出声,也不想宣泄愤怒。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表露出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情绪才能配得上我现在 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