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喝藿香正气了?”
“刘哥您鼻子真灵。”他笑了,“这不是秋老虎凶猛嘛,我喝点儿预防预防。” 我一想也对,毕竟这天儿太热了,不预防一下很容易中暑。
“点点开学典礼怎么样?”
“嗯?”夏新亮的声音将我从万千思绪里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说点点,今天早上您不是带他去幼小衔接班报到入学了吗?” “噢噢噢。挺好的。交给老师了。”
夏新亮笑了,“什么就挺好的呀,交给老师就好了呀?”
“可不是好了嘛,可算有地儿能看着他了,老跟我姐那儿也不是事儿啊。”
“您这孩子养的。”夏新亮咂巴嘴,“可上点儿心吧!这就正式开始学习文化知识 了,多抓抓,别输在起跑线上。”
“现在当个孩子也不容易啊。才多大点儿啊,就这班儿那班儿地报着,你不多报俩 班儿,你都不好意思跟别的孩子家长张嘴打招呼。我小时候没这那的我也没成弱智 啊。”
我这真是有感而发。从前我们可不就是放养长大的嘛。上学还老溜号儿出去野呢。 现在的小孩儿就跟填鸭似的,家长老师可劲儿往他们脑子里塞东西。幼儿园明令禁 止教授数理化知识,那好,行,弄出一个幼小衔接班,这就不归幼儿园管了,就能 教了。除了这,还得有兴趣爱好班儿,婷婷给点点报了个大字班儿还报了个小提琴 班儿,我说你这不是瞎胡闹嘛,咱俩祖上三代没一个搞音乐的,到他就突然开窍 了?
想到婷婷,想到点点,我内心就特别波涛汹涌。上礼拜我姐跟我说,有天夜里,两 点多钟吧,点点睡糊涂了,起来找妈妈,满屋子找,找不见就哭。我听了心都碎 了。五岁的孩子,夜里两点起来找妈,只要他妈管他,怎么都行。妈妈、妈妈叫 着,那种感觉,谁受得了?很绝望。可我毫无办法。我能说啥?说你妈不要你了? 切,归根结底,他妈是不要我了。你让我怎么说?
“您小时候社会上还没这么多坏人呢,还没这么多邪门儿歪道的诱惑呢,还没这么 大竞争呢,这您得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啊。”
“科技越发达,社会越进步,人越他妈忙。你说这一通瞎折腾下来,这个号称省 时,那个号称省力,你是不用下楼买菜做饭了,叫外卖;你是不用出门逛商场了, 网购;你是不用打扫屋子带孩子了,有保姆有月嫂。看起来你好像啥都不用干了, 那你干吗呢?坐在电脑前头办公。说到底,你没赚还赔了。你基本24小时处于待办 公状态。”
我叹了口气:“手机敢关吗?网敢断了吗?咱就像《城市之光》,就卓别林演那电 影儿里,咔咔跟那儿拧螺丝的工人,消耗自己维持这座巨大城市的运转。我就想我 儿子自由点儿,到荷塘里摸个鱼,到草地上踢个球,到大森林里网个蜻蜓,这还成 奢望了。这种我小时候玩儿得都觉得没劲了的东西,对他来说倒是可望不可即的奢 侈了。荷塘填了盖楼了,绿化带都压缩压缩再压缩了,森林?封山造林都不让进 了。”
“您这么一说都奔着《骇客帝国》去了。最后咱都被机器控制着,当能源使,脑袋 后头插一管子,精神世界被机器控制,让咱们以为咱们在假装生活。”
“你以为不是啊?多少人在假装生活?” “刘哥你有点儿颓啊。”
我把嘴抿成一道线,叹了口气。我状态是不好,可以说很不好,但我还得控制住, 谨防脱轨。我很累,累到极致,但还有太多事等着我去办,我不能倒下,我还得站 直身板儿迎接这世界铺天盖地的恶意。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父亲,我还是个刑警。 我跟夏新亮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会儿,前台接待把我们让进了一间小型会议室,倒 了茶水让我们等着。
说真的,来之前我没想到这家叫作“女人蜜语”的公司规模这么大,好么,整整一层 办公楼都是他们的。朝阳门这地段儿可不便宜。
四点半过一点儿,郭蕊来了。穿了一身合体的职业套装,丰满富态,戴一副无框眼 镜,藏在后面的眼睛透露出果毅与沉着。她伸出手与我们握手,力道掌握得恰到好 处。
先前我们联系她,一说是警察,她有些惊讶,狐疑地问,案子不是已经撤了吗?我 说我们不是因为您报失卡宴的事儿,我们是想问问您开走您卡宴那男的,关于他的 事儿。电话那端的郭蕊沉默了一会儿,以极其讽刺的口吻问:他是因为诈骗被抓了
吗?显然,她特别乐于这主儿被逮。
大家落座,郭蕊性格直率,她点了支烟,把打火机往桌面上一放,说:“有什么想 问的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也着实做到了知无不言。
郭蕊说,虎子叫程曦,他俩是在一个酒会上认识的。那时是春天,四月份左右。她 失婚才半年,内心空虚寂寞,程曦来找她搭话,两人相谈甚欢,就相互留了联系方 式。那个酒会是一家所谓的名媛会所举办的。会所平日经常有交流活动,主要培训 礼仪等上流社会规则,像郭蕊这样的成功人士是他们的核心力量,这种白手起家奋 斗出来的女人都乐于给自己做包装,让自己看上去更适合交际圈。
也有不少年轻姑娘参加,多是一些外围女之流,花钱包装自己好钓金主。实际上, 像郭蕊这样精明的女人,去了几次就瞧出了这家会所的肤浅与虚伪,说到底,就是 个巧立名目圈钱的地儿。
郭蕊的原话是—什么是上流?那是有文化积淀的,不是你赚了多少钱再花钱就能 模仿出来的。你知道再多的礼仪,你表现得再优雅,你也没那血统,没有那血统赋 予你的优渥生活。野鸡变凤凰那都是戏剧性的事儿,我不是说我是野鸡,我就是平 头老百姓,这些年费心费力经营自己的买卖,赶上互联网大潮,一下儿发了。
我不是那养尊处优的小姐,我也学不来端架子起范儿那一套,学个四不像还不如不 学。尤其我发现,跟我一起上课的年轻女孩,全是那种网红脸,脸上打着玻尿酸, 身上穿着上一季的名牌货,背高仿A货包那种,你说我跟她们为伍,可笑不可笑? 这会所啊,我后来就不去了,不去了再回想,越想越Low,租个古建办公摆上欧洲 家具就真以为自己配叫会所了?野鸡待的地儿,注定是个野鸡窝。
郭蕊参加那次酒会是最后一次参与会所活动,后来她就再没去过了,也没退会费, 不在乎那点儿钱。他们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叫她推辞了。反倒是跟程曦渐渐熟络 了起来。
“我其实从打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干伴游的,聊了几次就知道了,他没明说,但我多 大他多大,我又不是天仙,人那么哄着你高兴,又是陪你逛街又是陪你吃饭又是陪 你飞马尔代夫度假,图啥啊?图你有钱,图你能给他花钱。吃点儿好吃的,住几家 好酒店,买几身大牌衣服、几只名牌包,就这些就够了。我那卡宴他也老拿去开, 拿就拿吧,我还有辆玛莎拉蒂,那卡宴基本就给他开了。本来我觉得这没什么,也 算是明码标价,我出钱他谄媚,我花钱让他哄我开心。结果怎么着?要我说男人都 是天杀的!我待他不薄,真挺够意思了,三天两天找各种由头要钱,零零散散也给 了他十来万,他可倒好,半点儿职业精神没有,一转脸就勾搭了一个小姑娘。你说 这是不是没职业精神?”
我能说什么?我跟着点点头吧。
“我就跟他掰扯,我说你也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了,你择了高枝儿你就去,咱俩就 算完了。给你这那也是我愿意给的,你都留着不用还给我,就是卡宴你给我开回 来,那车在我公司名下,你别回头给我惹事儿。他就跟我磨叽,说姐你别这样啊, 说姐你不喜欢我啦,总之就是没皮没脸那一套。让他还车他也不还。我就火儿了, 上派出所报案了,直到把受理回执单发他,这他才把车给我送回来。我本来也没想 闹大,觉得没意思,就去撤案了。自此之后我跟他再没联系了。”
郭蕊把事情原原本本给我们讲了一遍,我们让郭蕊给虎子打电话虎子果然也没接。 也就是说,我们走这一趟,唯一的收获是一知道了虎子的真名,程曦。就这,也 不见得是真的。电话号码嘛,也不知道他还是不是用这一个。
从“女人蜜语”出来,我和夏新亮乘电梯直达地下车库,一边走我一边思索,线毕竟 不能就这么断了。
“我觉得咱们有必要查查那家名媛会所。”夏新亮说,“他们老有交流活动,你警如像郭蕊参加的酒会,好端端的交流、好端端的酒会,怎么就有鸭子跟里头呢?要我看,恐怕这里头事儿少不了。”
“嗯,很有必要。尤其郭蕊说,里头还好些外围女。郭蕊参加的酒会她说那些外围 女基本没去的,但作为会员,人家交了会费,他们能给富婆找鸭子,就肯定能给外 围女介绍富豪。殊途同归,都是一个套路。”
夏新亮冷笑,“什么叫上流啊?我看这些所谓上流人士,实则下流到无底线。有钱 有权缺乏管束,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可不是,你以为呢。这钱色交易还是小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癖好,在金钱的驱 使下,真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看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还有个事儿我不知道你想到没有。” “您说。”
“你看这个虎子啊,从前一个德行,现在一个德行,从小姐到富婆,整一个飞跃。 他自己凭空可飞不起来,准得有人带他入行。”
“我跟您想的一样。刚把他手机号给李昱刚发过去了,让他查查看看都有谁跟他 话频繁。”
“他那边有啥进展吗?”
“没有,刚还给我发了个哭丧脸。说一点儿没查着那个白富美的蛛丝马迹,这人就 跟不存在似的。”
“哦?有点儿意思。”
想要查这家名媛会所,对我们来说略有难度。你亮出警官证直不棱登上门,你也不 可能查出来什么。人家傻啊?能干这营生的傻不了。也不是不能抽调个女警过来, 但一方面打报告费时费力,另一方面上头也可能不批,因为你是查杀人案,你很难 证明查这家会所跟调查杀人案有关系。
夏新亮说,这样吧刘哥,我找我一个同学帮帮忙,看看我俩能不能混进去。我说不 妥,首先这事儿有风险性,万一出了事儿咱们没法儿对人家负责;其次你也就是能 陪着去,到时候研读课程参加活动你都不能跟着,你不跟着你就不能有现场判断, 意义不大。
刑侦工作不仅仅靠信息,更要运用经验去判断,许多关键都藏在微小的细节里,一 旦错过就全白搭了。
好在,李昱刚这时候有了收获,他从屏幕前抬头,喊了一声:“刘哥,有个号码跟 虎子互动频繁。我查了查这号码,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把翘着的脚从桌面上拿下来,把烟蒂碾灭在了烟灰缸里。 “这个号码在网上发布过很多条招聘信息。”
“招聘什么的?”夏新亮问,不给他继续卖关子的机会了。
“依我看,是男公关。你听听这广告词儿啊,夜场招聘,我们不在乎您的学历,也 不强调您是否有经验,但我们很注重您有没有不甘平庸挑战自我的……
“你打住。”夏新亮连连摆手。 “你俩应聘去吧。”
我说完,两束视线直射我的脸。 “刘哥您没事儿吧?”
“肯定是你俩去啊,你看我能行吗?看着就没人要不是。”
“刘哥您不能这么说,要对自己有信心!您这块头,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脸上线条 明朗,精神得很呐!”李昱刚嬉皮笑脸。
“我抽你小丫挺的!”我作势抬手。
“问题的重点不是谁帅吧?”夏新亮放下茶缸,“是卧进去干吗,对不对,刘哥?” “不是找虎子嘛,直接找这人问不就成了!”李昱刚说。
“问个屁!你问人家就跟你说实话啊?干这行的,比猴儿还精!咱们找他不是重 点,重点在名媛会所。”我说。
“名媛会所也不开在鸭子窝里啊!”
夏新亮截住了李昱刚的话头,道:“你看你,思维固化了吧。瞧瞧白板,看看咱们 罗列的已知情况。虎子先前混夜店,接触的不是小姐就是女学生,一扭脸,搭上富 婆了,还勾搭上了白富美。”
夏新亮起身走向白板,敲了敲,“划重点啦。这其中咱们分析必得有人带他入门。 李昱刚你查了通话记录,跟虎子频繁联系的号码之一,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找男 公关。招了男公关,往哪儿输送呢?如果只是夜总会,那虎子进不去高端酒会。换 而言之,这个招聘男公关跟名媛会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意思是,咱直接找这人问,虎子啊,会所啊,他不交底儿咱还就不能让他倒出
来了?”李昱刚叉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看得出来,他是真不想去卧底干这 “你别硬撑了。”我发话了,“别说他背后的盘根错节了,即便他只是虎子的朋友,
你都得往透里做他的思想工作。不如顺手推舟,卧在他旁边刺探。毕竟咱要听他说 真话。只有他说真话,咱才能掌握虎子的动态。”
就这么着,我把李昱刚跟夏新亮发配了出去。
然而,他俩的走向是截然不同的。哥俩儿相携去应聘,待遇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那是个坐落在一栋矮楼二层里的办公室,负责人就是电话号码的主人,自称叫 马凯,他单独面试的夏新亮。
李昱刚呢,坐在大开间跟着其他人由一个中年女性负责面试。说是面试,其实是招 聘骗局那个套路,让你缴费。服装费580,名片费50,办健康证30,另外还有培训 费480。有零有整,全没收据。培训时间特别短,基本就是告诉你工作是什么,接 着李昱刚就被开车领到了一间夜总会。
夜总会在闹市区的一家大厦的地下一层,有人带李昱刚熟悉地形,然后就把他留在 了包厢里。包厢还待不住,有人来就得换地儿,赶上消费高峰,也就是十点到十二 点,没有客户叫的男公关们就被赶去了大街上。对,李昱刚就没人叫。
公关部分了两个组,每个组都有一个头儿负责。两个组人数在20人左右,由于每天 都不断有新人进去,所以人数一直不固定,据说鼎盛时期,公关部开会,三个大包 厢里人都坐不下。
公关部的“男公关”在公司内有一个名字—“野鸭”。没有固定场所,没有编制,不 签任何合同,公司与员工之间是一种松散的合作关系。
经过几天的观察、调查,李昱刚终于揭开了夜场招聘的内幕:不论长相、年龄、学 历、经验,只要交相关费用,基本上就不再管你了,除非你真的有做“男公关”的潜 质。有生意更好,公司可以有大把的收入,没生意公司也不亏,每天几千元的招聘 费收入,一个月下来就有10多万。
而且由于不开收据,不给工作牌,不提供任何能够证明员工身份的东西,即使这些 求职者发现上当受骗后报警或者到劳动部门投诉,提供不出证据,也奈何不了他 们。但李昱刚有备而去,该采集的证据半点儿没落下。他待了一个礼拜左右,见天 儿问:刘哥,能撤了吗?
夏新亮是让马凯领走的,没有车拉他去夜场,他被马凯带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顶 层有间套房,据马凯说是他们长期包租的。里面可谓富丽堂皇,摆了好么些展柜, 里头基本都是大牌奢侈品,从钱夹到手表一应俱全。里面的东西可以随便借用,一 次只能取用两样,每样都需要押金,拿走去房间里,就有摄影师给你拍照。对,跟 这些奢侈品拍照。不仅帮你凹造型,还帮你细心取景。拍出来的照片夏新亮看了 看,跟虎子朋友圈那些秀晒炫的如出一辙。
换衣服的时候马凯还批评夏新亮了,说你买条爱马仕的假腰带就买吧,怎么还买个 logo在里侧的,这谁能看得见啊,钱不是白花了。夏新亮鼻子都气歪了,他那腰带 真是真的。
拍完照,照片马凯给了夏新亮一份,说你拿着自己也可以发发朋友圈,记得打开 “附近的人”功能,确保人家能搜到你。夏新亮问,那您拿着是干吗用呢?马凯一把 揽住他的肩膀,说:帮你推广啊。小伙子,我很看好你,你这么英俊,干这行将来 会有大出息。到时候可别忘了哥哥我带你入行,做人要讲义气。
夏新亮跟马凯身边儿卧了半个月多,这小孩儿确实走哪儿都讨人喜欢,除了耿直没 别的毛病,而且你耿直,其实会更让人放心。其间马凯带着他东走西串,见见这朋 友,看看那朋友,也不是单独跟人见,马凯全程跟着,夏新亮就像个商品,经常让 客户摸摸手、摸摸脸,可把他这洁癖折磨坏了。这些“朋友”也就是客户,多是些女 大款,出手阔绰,夏新亮没少见马凯收钱。马凯收了钱,夏新亮本来也不是出来干 的,当然从来不多嘴,也不开口要,马凯就更喜欢更看中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