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夏新亮往银行右边走,我刚确定过了,从左边过来的话,他们停车等在路边是可以提前注意到的,而右边是个在这条路上停车不可见的相对盲区。文君跟夏新亮是白天来的,白天跟夜里的视角其实大有不同。
路一开始还平整,走了没一会儿就坑坑洼洼起来,接着又是草坪,拿手电照照,这草坪有一道被来回践踏的痕迹,但还不是特别明显。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最终在我们眼前出现一个缺口。那是一道用蓝色施工隔板阻隔起来的屏障,缺口还挺明显,因为它是被硬掰出来的。可能是一开始就露了一小块,但后来发现这条近路的人多了,久而久之就被撬开了。
从这个缺口钻出去,我跟夏新亮进了一个小区。
夏新亮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师父,您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他懂了。
大半夜的,小情侣两个人一起摸黑走一条小路上自助银行。他们很有可能是去银行买电,只有这事才能把人逼出门!这种新式小区,全部都是预付费模式,说没电就没电。年轻人又粗心,从来不会注意电量还剩多少。
奔物业去,一问张翠萍遭遇绑架那天谁给物业打电话问是不是停电了,物业值班的小伙子马上想起了这事,C座1701。那天晚上可巧也是他值班,他还挺有印象的,是个女的打的电话,气急败坏的,说她工作到半截儿忽然全屋都黑了,质问他们是不是又半夜检修电路。由于对方很生气,小伙子赶忙解释没有,并让她开门看看,楼道声控灯是不是正常亮,如果正常,检查一下自己的电表,应该是没电了。
我跟夏新亮从物业出来就往C座去了。
这里作为新小区,物业的小伙子说入住率还可以,主打小户型,所以业主多为年轻人,我看也是,这都很晚了,还零零星星有好多户亮着灯。
“1701的窗户是朝北的对吧?”我问夏新亮。
“嗯。”
“从上往下数,1、2、3……”
“得看下电梯,”夏新亮说,“一般这种商业楼盘,没有4没有14,可能也没有13跟18。”
“提醒得甚好。”
“但不好的是,咱们没门禁卡。摁门铃试试看吧。”
“等我再数数啊,我觉得高层亮灯那户是1701。”
夏新亮已经摁了门禁。他急,我瞧出来了。
才响了两声,我就听见对话口里传出了一声:“谁啊?”
“警察。想跟您和您爱人询问一点情况,请问现在方便吗?”
单刀直入,这很夏新亮。
“噢噢噢,您上来吧。”
“我说你是不是急了点儿?万一人睡了呢?”踱步走到电梯间,我说。
“我就猜他们没睡,能半夜出来买电,说明有用电需求,保准是夜猫子。”
“武断了吧?万一就是那晚有事必须得快办呢。”
“我确实有点急。”
我一看是监控里那俩年轻人,的确是夜猫子,都倍儿精神。夏新亮一脸胜利地看向我,我白了他一眼,瞎猫撞上死耗子。把我们让进屋里的同时,女孩儿还在给我们拿拖鞋,男孩儿就迫不及待开口了:“你们是不是想问上上礼拜四夜里跟自助银行有人抢劫?”
夏新亮的小刀眼儿瞪了起来:“具体情况你们知道多少?怎么没及时向警方反映?”
“看吧,我就说应该报警,监控肯定给咱俩拍下来了。”女孩儿嘟囔道。
我扫了两眼室内,靠窗是一个大的工作台,上面三个显示器,脚底下俩机箱,全开着呢,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图形。
“别提了,”女孩儿这时候在沙发上坐下,“当时可惊险了,我们俩去买电,刚一进银行就被一个女的拽住了,她说她被人挟持了,让我们一定别走。”
男孩儿把话接了过来:“我就特别慌,您看我,瘦得跟片纸似的,我也没心理准备啊,我往外那么一看,就看见一黑影儿蹿上了一辆灰色面包车,一溜烟儿就没了。”
“我当时就要报警,可是那个女的立马攥住了我的手腕,说千万别报警。她就拦着我不让我报警,还拉着我也不让我走,得有十分钟吧。我说还是报警吧,她说让我给她叫辆出租车,还塞给我两百块钱。她当时手上拿着一摞钱,说话都语无伦次的。”女孩儿说。
“我让小敏给她叫了出租车,挺快就有车来了,因为我们这儿远嘛,好多人从市里加班拼车过来,能抢着回城的活儿,那简直幸福啊!还是我把她送上车的,她一直跟我说谢谢,我要把钱还给她,她死活不要,就是说谢谢。”
男孩儿说完,女孩儿又接着说:“我还是觉得应该报警,但是我老公说人家不让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现在人也走了,抢劫的我们也没瞧见,到时候跟110说也说不清,我图也还没画完,我做设计的,半夜出来买电就是因为赶工,我们俩就走了。其实我俩为这事合计过几次了,还没去派出所,你们就先找来了。”
“你看见一个黑影儿蹿上车,人没看清是吧?”夏新亮问。
“没有。特别快,等于我一抬眼皮,他腿都上去了。男的女的我都没瞅出来,就是一影儿。事后我还问小敏呢,她说她就没来得及看外面。”
“我一直被那个女的拉着,等我抬头,外面啥也没了。”
“灰色面包车是什么车型你看清了吗?”
“哎哟,这个我不确定,实在太快了,而且我当时挺蒙的。”
“看图的话,你能认出来吗?”
“这个嘛……只能说试试。不敢保证。”
“当时这个女性受害人除了语无伦次,还有什么其他的状态吗?”我加入了问话。
“状态指的是?”女孩儿看向我。
“譬如说受伤啊,流血啊,面部、身体上。”
“有吗?”女孩儿看向男孩儿。
“我没太注意,她一直抓着你啊。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我还真没发现。不过要这么说……她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
“哦?”
“就是那大衣扣子,扣得都拧巴了。”
我点了点头。张翠萍身上有刀伤,她提及过他们脱她衣服,看来这不仅是为了羞辱、胁迫,还有掩盖血迹这一层考虑在里头,她得去取钱,还是独自去,不能引人注目。
我们又跟他们了解了一会儿情况,约了他们明天去队上认认车,就告辞离开了。俩年轻人挺热心的,还一个劲儿说早知道当时还是应该坚持报警,我说这都正常,已经挺感谢他们了。
“师父,我想了想,我觉得咱们应该再掉头回去跟那些小姐接触接触,我一直把精力放在失踪人员身上,我就在想吧,会不会还有其他受害人,就是只被抢劫了,但是没受到人身伤害,或者说伤害不大。”
“嗯,我跟你想的一样。张翠萍这边还是以恐吓勒索为主,朝她动手了,但是全程蒙头,要是打算拿了钱就做掉她,就没必要蒙头了。这伙人还是以抢劫为主要目的,人身伤害是附加的,又是随机作案,受害人范围可能远比我们以为的广。”
我跟夏新亮约了睡醒后队上碰头,但队上没去成,我们俩是在名流花园互道的早安。一大早,十万火急,夏新亮见我第一句是:“师父,你把毛衣穿反了。”
名流花园别墅区死了一个女业主。现场勘查人员比我们先到,已经开始采集证据了。
套上鞋套,戴好手套,我跟夏新亮拉高警戒线就钻了进去。
浓重的血腥味,地上有血脚印,乱糟糟一堆一堆的。来的路上我就听说社会上所谓的保安公司比我们先行开到,但不知道他们把现场踩得乱七八糟。死者横尸卧室,法医小张正在工作。
“什么情况?满床的血。”
“多器官损伤,大出血致死。”
“这是扎了多少刀啊……”我感慨。
“等我拉回去给你慢慢儿数。”
“我这是抒情。”
“我是陈述。”
把天儿聊死是小张的特色。
我们在不影响勘查人员工作的情况下,跟别墅内转了转。没什么特别大的翻动痕迹,书房的保险柜敞开着,无撬压痕迹,也检查了大门的门锁,很高级的那种密码锁,全无破坏痕迹。
室内走了一圈,我跟夏新亮分别记着笔记。出来才头疼,两辆依维柯上塞了一队保安,现场勘测人员采集完了鞋印、指纹,换我们跟他们询问情况了。哪儿的人都有,各地口音,还都争先恐后跟我们描述情况。
跟他们就周旋了一个钟头,也没啥有效信息。死者是他们的客户,他们的平台清晨4点52分报警了,他们一队人就出动了,到地方发现房门大敞,在卧室里发现了死者,紧接着他们就报了警。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名流花园的保安小队,但是保安小队没有进入现场,因为这时候保安公司已经有人跑出来了,说死人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们正记录,远远传来了警笛声,待车停稳,下来一平头大哥——宫立国。
我第一反应是他来跟我抢案子,可他比我还蒙:“你怎么跟这儿呢?”
“就……死人了啊。”
“戴队叫你来的?”
“对啊。”
“不是……这什么情况?”
我俩一对,他蒙我也蒙,蒙着蒙着倒把事捋顺了。我们队出警是110通报恶性杀人案件,他们队出警是当下网络热议的网红事件。有个女网红,直播时候突然被人捂嘴,跟着就从平台下线了,然后这事开始在社交网络发酵,多地网友同时报警。女网红就是保安公司通报的死者。
俩案子是一个案子。宫立国刚摸出女网红的真实身份、过来查验情况,我这儿法医跟现场勘探人员都要撤了。
我刚想给我那“猪头”师弟打电话,他倒给我打过来了。他一张嘴,我一头雾水。
“你马上回队里一趟,马上!我让何杰去接替你,他已经在路上了。”
“你先别了,宫队在呢。”
“他在?他跟你那儿干吗呢?”
“你等我回去说吧,或者你给他打个电话,更快。”
我挂了电话,让夏新亮在现场留一下,开车往队上去了。从倒后镜里,我看着宫立国接了电话。
见着戴天的同时,我还见着了另一个“猪头345”。我不是鄙视谁,是这类型的长相我习惯用“猪头345”指代。戴天是“无头”,但是他长得还挺精神的,“猪头”是用来形容他无脑,这位就不一样了,脸又圆又方,连着脖子,再加上他脸上那方块眼镜,以及出卖他年龄的大肚腩,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猪头345”形象。
“师兄来啦。”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怎么上演起“兄弟情”了?一般来说,只有师父或者政委他们这些老熟人在场,戴天才会拉开奥斯卡的帷幕。我不在外人面前撕他,他可未见得不整我。
“戴队。”
“坐坐坐,我给你介绍一下啊,王勤。勤勉的勤,人如其名,做事特别勤勉,刚从机关抽调过来的。以后就在你们队了啊。知道你缺人手儿,特意给你调来了稳当的老同事。”
“总队您过奖了,过奖。”
“猪头345”一笑,脸上鱼尾纹满天飞。他的年龄少说也奔五十了,我这儿是重案,戴天给我从机关弄来一位老干部,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王勤,这就是我师兄刘队长了,特别能干,出业绩我全靠他了,都自己人。”
“刘队长!以后还请您多指教了。”
“别别别,”我赶紧回绝,“戴队,我这边物色好人选了,就档案……”
“王勤,你先去重案那边报个到吧,都是兄弟,打打招呼。以后工作中都得相互配合。”
“是!”王勤又是板正的一个敬礼。
王勤从外面把门给我们带上了,我刚要开腔狂怼他,戴天一把给我摁进了沙发里,他脸离我脸就差0.01厘米那么近:“哥,你必须得帮我!”
我有点被他弄蒙了,怎么叫我哥了?我们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我知道咱俩之间埋了无数雷,但炸也炸得差不多了,谁也没得着好,以后继续炸再说以后,当下师父让你回来,该说的他跟咱俩也都说了,咱得拧成一股绳。”
下一秒地球不会爆炸吧?
“你说重点,怎么了?”
“你带队,现在开始搞专案。”
我看着他。
“今年开始是旧案执行年,队上这些经年没破的案子都得搞起来,这事必须你来,你是老人儿了,很多案子你没经手过也多少知道点儿,我这边有任务量的,必须完成。”
“不是你等下,你这没头没脑的……”
“文件一会儿我都发你,你看了就能领会上头的精神。这还都不重要,你有时间再看。当务之急,你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刚从里头出来没多久,他有任军的情报。任军你还记得吧?”
我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不记得?他从师父手底下逃跑有……我在心里掰手指头,满打满算得二十年了。不对,二十一年!那会儿我刚到刑警队不久,我师父搭档杨师伯,他从这对黄金搭档手底下跑了。
难怪戴天这么紧张呢。
“行。”
“我就知道这事你能办!”
“不过咱先说清楚啊,这案子归这案子,其他冷案子的事办完这件咱俩再论,而且!这什么王勤,你别给我闹事,我想把档案室的文君调动过来,以及我现在手上有俩案子,一个是小姐连续被绑架勒索并且可能有重大伤害乃至死亡的案件,一个就是今天接警跟宫队撞一起的那个女网红案。后面这个宫队肯定能接过去,但前面这个……”
“师兄,”戴天打断了我,“你先听我说。”
很意外,一向守规矩的他扔了烟盒给我。我接住,发现他刀刻一般的侧脸透露出丝丝寒意。
打火机的脆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刺耳,他点燃一支烟,随后又把打火机凑向我。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基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但是这事,你得往心里去。”
“什么事啊?”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你了解文君吗?”
“了解什么?她被你关进档案室的心酸血泪史?”
“她跟你说的?”
“得了吧。你什么路子谁不知道啊。”
“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背地里叫我无头,是,我搞案子是不行,不如你,我豁出去干也干不过你,但你也不是哪儿都不缺弦儿,你还挺缺弦儿的。”
“你他妈……”
“你知道文君的底细吗?你知道她是部队开除吗?明着是被开除了,其实是被光明队长特招了。她外号女特务不是瞎叫。从前跟特情,她就特能干,好些大案子她都参与了,起了决定性作用。当时也是光明队长想把她弄重案来,为的是压制师父。这事我出面扛的。我名声臭啊,都说我坏人嘛,这角色我掌握得特别好。你倒好,还想把她弄进重案来?你怎么不想想人巴巴儿帮你是为啥啊?”
我看着戴天,戴天也看着我。
“不信自己查去,你查点儿这那的你都擅长。”
“你骂谁呢?”
“我不跟你抬杠。我也没时间。赶紧,见人、办案。你手上现在的俩案子,宫立国接一个,何杰接一个。”
领了逐客令出来,我浑浑噩噩跟楼道里走。好多以前的事跟脑子里转。走到队上,就看见憨胖的王勤正四处打招呼、赔笑脸儿,才察觉他的问题我忘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