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摩川与黎央住进涅鹏家已有一周，这一周我可以说是辗转反侧，煎熬难耐。

怕自己去得太勤，惹层禄人怀疑，七天我就去找了摩川两回，加起来说话不超过十句，其余时间都在装模作样给黎央补习功课。要想说点骚话，只能晚上回去给摩川发信息，这么大年纪了，首次体会到了早恋的艰辛。

而米夏与贺南鸢那俩小崽子自从得到首肯，让他们大胆一搏，便日日早出晚归，整日神秘兮兮，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还不给问，我一问，米夏就“嘘”，让我耐心等待。

难道真的要把私奔提上日程？

我站在窗前，望着神庙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雪夜里，不用灯光，只是一轮明月就将所有黑暗驱散。大殿顶部破洞的地方已经被罩上塑料布，只等天气好些搭上脚手架，与后头的小屋一道修缮。

这些频伽难不成真是山君臻选不成？怎么一个个都不知道对自己好点，收那么多供奉，划出一笔修个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庙宇又如何？以他们的身份，谁又敢说什么呢？

“叔！快下来叔！”

正胡思乱想着，楼下传来米夏的声音，我快步下楼，就见他与贺南鸢两人穿戴严实地站在厅里，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样子，两人背后还都各自背着一个背包。

“你们这是……”我缓下脚步，表情困惑。

米夏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朝我招了招，道：“叔，一切准备就绪了，你跟我们走一趟。”

要不是对方是熟人，我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去哪儿？”嘴上问着，我还是快速回楼上拿了外套和围巾。

“去施展魔法！”米夏在身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午夜十二点的棚葛，万籁俱寂，狗都睡了。一路打着手电前行，越走越偏，到后来连路都没有，完全就是在往山上爬。

徒步、登山我都OK，夜爬也不是没有过，但这目的地都不知道的攀爬，还是人生头一次。

“你们这魔法是对海拔有要求吗？一定要在山上施？”一边爬我嘴里一边冒白雾，身上越来越热，脸却越冻越僵。

“叔，三国你没看过啊？奇袭当然要……要出其不意，用最少的兵，干最牛逼……最牛逼的仗哎呦！”这话一说完，米夏就在我前头踉跄一下，半跪下去。

我赶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撑着手上木棍就起来了。

“怎么了？”贺南鸢本已经差开我和米夏一大段路，听到动静迅速折返。

“没事。”米夏拍拍裤子上的土，“不小心绊了下。”

贺南鸢牵住他的手，抬头望了眼夜空道：“应该再有十分钟就到了，剩下的路我走慢些，你们当心脚下。”

之后我们行进的速度果真慢了不少，就这么又走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我感觉快到山顶时，米夏突然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叔，前面就快到了，你说话注意点，别太大声了。”说着，他熄灭了手电筒。

我纵然满心疑惑，也依言放低音量，跟着关掉了手机。好在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加之今日月色皎洁，没了手电也能看个大概。

山坡下，树影间，是一座覆了雪的小院子，典型的层禄建筑，院子一角还有堆放柴火的草棚，看着该是有人住的。

“老家伙住得真远啊，很符合他孤僻老头的人设。不过也幸亏住得这么远，咱们才能这么搞，叔你跟上哈……”米夏跟着贺南鸢，几乎是斜坐在山坡上，慢慢往下滑。

我呆愣片刻，张了张嘴刚要叫住他们，又记起米夏不能太大声的叮嘱，只得把声音咽了回去。

他们滑了十几米，停在了半山坡处两块巨大的石头后面，看来那就是最终目的地了。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一道滑了下去。

两块石头都有两米多高，非常庞大，中间空出一米左右的距离，我滑到其中一块石头后，与米夏汇合。

“叔，面对封建老顽固，我们只能上科技与狠活了。”他蹲下身，拨开积雪与稻草，露出一台黑色的长方形机器。

我眯眼仔细辨认了下，不确定地开口：“发电机？”

米夏打了个帅气的响指，指着贺南鸢那边道：“还有喷雾机和全息3D投影仪，我让我爸从海城花大价钱买来，以最快的速度运到山南，再换施工队的车偷偷运过来的。”

“不过叔你放心，我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我爸都不知道我买了啥，这几台机器也是靠我和贺南鸢……大多数靠贺南鸢这两天一点点人肉背上来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熟练连接机器的贺南鸢，还有些回不过神。

米夏蹲下身打开发电机，声音还在继续：“这台全息投影仪是贺南鸢学校的师哥研发的，就是你跟舅舅那学校，他们校庆的时候用过，还拍了视频给我看，不然我都不知道这世上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这是谁的屋子？”我扶着石头，远眺底下的院子。

“蛮刺老头的。自从几年前他老伴去世，这方圆十几里，或者说整个山头就剩他一个人了，现在三更半夜的，我们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发现的。”米夏说着闪到另一块石头后，招呼我也过去。

我一蹲下，手里就被塞了一个话筒。

“你先想想等会儿要说什么。”贺南鸢头也不抬地说着，按下回车键，下一秒，被放置在两块石头中间的喷雾机开始均匀地喷洒水雾。

那水雾极细，飘散在空气中就如同一大团烟霭毫无重量，我伸手去接，半天也不见凝成水珠。

我看了眼贺南鸢屏幕上的3D建模，是头跟敦煌壁画里一模一样的九色鹿。

我也不是傻子，稍微思考下，也能明白他们所谓的“用魔法打败魔法”是什么意思。

“你们让我假扮山君？”话音刚落，一道庞大的白色鹿影出现在巨石之上，身形优美，眼神慈悲，树杈一般的鹿角犹如冠冕蜿蜒向上。

九色鹿踢了踢前蹄，仰天长鸣，却因为没开音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读书人怎么能说‘假扮’呢？”米夏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在我面前摇了摇，“我们只是借助现代科技，让世界更美好！”

我对让世界变得更好没兴趣，我只想让摩川的生活变得更好，不用再困在神庙里，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和普通人一样工作、恋爱、终老……

我又看了眼头顶上方那只逼真神圣的九色鹿，笑道：“七天就能搞成这样，你们以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谢谢您的肯定！”米夏一抱拳。

“那我随便说？”

米夏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夜视望远镜，平举到眼前，观察着小院，道：“记得用层禄语，恰骨说你说得还挺溜的。”

“不是‘还’。”我活动了下四肢，再搓了搓脸，做着“表演”前的热身运动，“那是相当的溜。”说完，我朝贺南鸢抬抬下巴，示意他开始。

立时，一声悠长、空灵的鹿鸣响彻山间，惊起了林子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也惊醒了沉睡中的蛮刺长老。

原本寂静黑暗的小院很快亮起灯光，我对着话筒，用层禄语叫了几声蛮刺的名字。片刻后，披着衣服，明显刚从床上起来的蛮刺慌慌张张推门而出。

我一个见惯高科技的海城人见到如此逼真的3D投影都要愣半天，更不要说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蛮刺了。

他整个人都跟被按了暂停键一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完全震惊于山坡上仙气飘飘的3D投影，好半天才想起来要跪下叩拜。

「山君，我不是在做梦吧？您……您真的显灵了？」他颤抖着声音，压低身子，跪伏不起。

要是骗涅鹏，我可能还有点不好意思，骗这老登我是一点不带犹豫的。

「蛮刺，你知罪吗？」配合山君的身份，我拖长音，故意模拟出一种虚无缥缈的高冷语调。

蛮刺错愕抬头，慌张不已：「山君，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我……我何罪之有啊？」

贺南鸢轻点按键，九色鹿拖曳的长尾猛地一甩，透着烦躁。

我沉下声：「频伽是我的妻，我的子，我在这世间的耳目与喉舌，你为何不敬他？」

此话一出，蛮刺更惶恐了。

「我，我没有！山君冤枉啊！是频伽，他……他想将您赐予我们的山林夷为平地，建造什么旅游度假村，这怎么可以？」

「山君，您明鉴啊，层禄人本来就是为了避世才躲到了厝岩崧居住，我们狩猎放牧为生，以前也过得很好，可这一任频伽，受了夏人的蛊惑，不仅让我们的孩子学夏人的文化，还要把我们的家乡开发成夏人的度假村！」

「这是山君的厝岩崧，是我们层禄人的厝岩崧啊，怎么能被那些没有信仰的人玷污？」

「山君，频伽才是大逆不道的那个人啊，求山君明鉴……」

「住口！」

五指用力收紧，我一声爆呵打断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要冲他破口大骂。好在米夏扯了扯我的衣袖，及时挽回了我的理智。

我将话筒拿到一边，深吸口气，片刻后才继续：「众生平等，你怎可生出这些愚昧想法？频伽的决定皆有我授意，今后你不可阻挠。」

「可是……」

「你在质疑我吗？」我的声音冰冷下来，上方的九色鹿投影也跟着抬起前蹄，重重一踏地面，发出裂石一般的音效。

蛮刺吓得一哆嗦，脑袋摇得好比拨浪鼓：「不敢不敢！」

我冷嗤一声：「我知道，层禄有一些像你一样的人，不敬我的频伽，对他诸多质疑。我要你向他们传达我的神谕——」

「我之分神已由雷霆降临世间。今后我借其目以观，凭其耳以查，我之所爱亦为其所爱，我之血脉亦为其血脉。尔等当依其所命，不得轻侮。」

鼻尖触到一点冰凉，我抬头看了看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飘来大片乌云，落下飞雪。

突然的降雪对投影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我拧了拧眉，打算速战速决。

「你可有听清？」

蛮刺脸上神色不定，显然很多疑虑，然而在我的催促下，也只能连连点头：「听清了听清了！」

我朝贺南鸢打了个“结束”的手势，他意会，散发着朦胧白光的九色鹿很快长鸣一声，跳入背后出现的紫色漩涡里。

漩涡如同一口混沌的湖水，翻涌扭曲着，越缩越小，最后消失不见，徒留几缕仙气在人间。

蛮刺盯着九色鹿消失的地方良久，等确定山君不会再回来，这才身形委顿下去，长长呼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他猛地直起身，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嘴里喃喃重复着：「山君显灵了！山君显灵了！」

他呼喊着，一声比一声更响，就这么冲出院门，往山下而去。

“应该是给其他人报信去了。”贺南鸢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米夏站起身，竖起大拇指道：“叔，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这即兴发挥可真牛逼！”

“今晚就演这一回吗？”我帮着将各种数据线、电源线打包。

“一回够了，多了就不稀奇了，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米夏道，“而且我一个礼拜前就在村里散播谣言，说你被鹿王神降，现在恐怕整个厝岩崧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散播的？”

他嘿嘿一笑：“我们有好多层禄的高中同学嘛，我这个人家里去一次，那个人家里去一次，三人成虎，到后面都不用我刻意去提，他们自己就问我了……叔，我就跟你说这是天意了，你看这雪，等到天亮，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没人会知道我们来过。”

乌云彻底遮住月亮，雪越下越大，我们三个人六只手，一只空着的都没有，连夜就把器械运下了山。又冷又累回到家里，天际都泛起鱼肚白。

我衣服都没力气换，直接瘫床上就睡了，第二天被摩川的信息吵醒，一看手机，已经十一点。

【今天一早蛮刺带着其他几个长老来给我磕头，说以前都是他们不对，以后一定乖乖听我的吩咐，我说东他们绝不说西。】

【我试着提了开发旅游度假村的事，他们竟然也同意了。】

【你们做了什么吗？】

我一下困意全无，坐起来就把昨晚发生的事编成短信发给他。

【3D？投影？爬山？】

他一连三个问句，我仿佛都能看到他此时的模样，必定是微微歪着头，眉心轻拧，一脸茫然。

【听起来很扯，但确实有用不是吗？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米夏与贺南鸢直到下午都没起来，我没打扰他们，桌上留了饭就去找摩川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路上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也复杂了些什么。从前只是单纯的好奇，现在感觉多了分……敬畏？

我到涅鹏家时，他家小院子站着不少人，都是等着要见摩川的。

一楼的大门敞着，可以直接看到里头的摩川。他坐在暖炉前，腿边跪着一名热泪盈眶的信众，黎央站在他们的身后，手里捧着一盆浸有柏枝的清水。

焚香的味道悠悠递来，融化在清冷的空气中。

「听说这就是被山君神降的夏人，看起来很普通啊，是不是搞错了？」

「可是蛮刺长老说是山君亲口跟他说的……」

「他是不是喝多了？不然就是睡糊涂了。」

「长得倒是很好看的……」

要是以前，我就当没听到了，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白不利用。

「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我字正腔圆的层禄语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而在这时，涅鹏与蛮刺长老也正好从外面进来，听到了我的话。

涅鹏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你……你会说层禄话？」

蛮刺则激动地朝我走了两步：「就是这个声音！昨天就是这个声音！」

我耸耸肩，脸不红心不跳地瞎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冬雷之后，我好像就能一点点听懂了。」

蛮刺转向涅鹏，中气十足道：「你看看，这流利程度，没十年是学不来的，他在这里两年了，你见他学过层禄话吗？」

涅鹏语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