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在朝中威望太深,若不是这样谋反的罪名,只怕日后,他的军队还要听命于韩家。
而韩家后继无人,守卫江山的战士不应该握在一家手中。
他花了几天时间,将朝中一切都安定下来,叛军已被镇压,只余部分还未剿灭,如今正在围剿中。
燕玮也已经被抓获,正被押送进京。
他坐在勤政殿内,揉了揉酸痛的额角。眼眶涩得发疼,他靠在龙椅上闭了闭眼,恢复了些。
心里默默盘算着。
他已灵前即位,成为了大秦当之无愧的帝王。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日了。
他张口:“小……”
倏然一顿,抿上唇,半晌道:“孙安。”
孙安是新的总管太监,听了声音立马进来,捏着嗓子,“陛下。”
“陛下,付将军请见,一同来的,还有付娘子。”
“不急。”燕珝面上松了些,带上些少见的少年意气,像是有什么极开心的事,但被他沉着地压制着,只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
“备马车步辇,随朕去接皇后回宫。”
他欲起身,却见孙安面色犹疑,喏喏不敢应声。
“陛下……还是先见见付将军吧。”
燕珝静静地看着他,无形的威压几乎要让他忍不住跪下磕头。勤政殿内摆设一如先帝在世时的模样,这样年轻的帝王,却半点不输其父身上当了多年帝王的气势。
孙安身上几乎要出冷汗。
他能感受到那锐利,审视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
但最终,燕珝还是送了口。
“让他们进来。”
“是,陛下。”孙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叫人。
他不敢想象陛下得知此事后,会是怎样的滔天震怒。
燕珝坐在龙椅上,看着付彻知和付菡二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
“臣,拜见陛下。”
“民女,拜见陛下。”
两年过去,付彻知变化不算大,不过是从少年更像个男人,宽肩窄腰,逐渐褪去了当年还隐隐带有的青涩。
他跪在堂中,即使燕珝说了免礼,也依旧跪着。
燕珝手中的白玉手持跟着手指的动作转动,尾端的穗子轻晃。
付彻知跪地,“臣欺瞒陛下,犯了死罪。请陛下降罪!”
付菡也跟着跪倒,不言。
燕珝目光死死盯着二人,指间的玉扳指几乎要被碾碎。白玉手持被放到了桌上,覆在密密麻麻的赤色朱批上。
“什么意思。”
他开口,语气寒凉,像是寒冬十二月,飘飘落在肩头的雪花。
付菡说。
“陛下节哀,皇后李氏,崩。”
白玉手持倏然被主人从上扔下,几乎砸到了二人。付菡被这突然的声响一惊,身子轻颤。
玉上的碎纹微不可察,但以这样的力度砸下,裂纹已是必然存在。
“付菡,”燕珝抬眼,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付菡直起身子,垂眸。
“回陛下,民女知道。”
付彻知怕他迁怒妹妹,向前挪了稍许。
“陛下,是臣拦着不让他们告知陛下,是臣的罪过……”
“先帝方驾崩,如今朝中局势不稳,陛下万不可分神!万千子民的生死皆系于陛下之身,还请陛下莫要怪罪舍妹,如有责罚,臣一力承担!”
“付彻知!”
燕珝寒声,“你也要跟着胡闹么?”
“陛下,”付菡抬首,“是与不是,陛下心里应当清楚。”
燕珝站起身,看着跪地二人。
他想要走近,却觉得头疼,晕得几乎看不清人影。
几乎是从喉咙中,咬着血液吐出的词句。
“备马,去南苑!”
燕珝晃了晃身子,“若要我查明你们有半分诅咒皇后的心思……”
他喉头梗塞,说不出话来。
平日精心爱护的马匹被他驱策着飞奔出城,身后的侍卫根本追不上,付彻知咬牙极力跟上,却还是远远差了一段距离。
呼啸的风声刮得他听不见任何东西,分明是五月,却觉得从里到外,全身上下都凉透了。
燕珝死咬着牙关,手中的马鞭扬得飞起,几乎看不清影子。
他第一次这样策马,第一次这样,在狂风中,他第一次……
他觉得自己必定是不清醒了,付彻知和付菡就想看他笑话,捉弄他。幼年的玩笑长大了还想开,真是不合时宜,他想。
等一会儿,他看到阿枝,亲自搂着活生生的她,站到他们身前。可以趾高气扬地说:“诅咒皇后,可是死罪。”
“若再口中不实,朕就将你和季三娘子的婚约撤了,叫你打一辈子光棍。”
燕珝几乎睁不开眼,骏马飞奔出城,又被他牵引着方向上了龙泉山。
经过永兴寺时,他看见圆空一人独身站在他曾经住过的禅房前,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清了口型,脑袋轰得一声。
圆空说,施主节哀。
节什么哀,又没有人死。他那毫无感情的父皇死了,应该开心才对,他有什么好节哀的。
身上的孝服染上了风沙,燕珝无暇顾及,紧盯着小小的南苑在眼前渐渐放大。
为什么,为什么南苑变成了黑色。
……
他翻身下马,看着眼前焦黑一片的废墟。
几乎站不稳身子,牵着马的手逐渐勒出血痕,马的鬃毛被他无意中拽到,向来温驯的马儿忍不住焦躁地嘶鸣。
他这才将视线移到手上,松开手,看着掌心的血痕。
“对不起,”他道歉,“扯疼你了。”
他又转回目光,看着早已被扑灭的南苑。
一步步走进。
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只听到一个四天。
四天。
她梦魇那日么?
燕珝踉跄着前行,却被一只手拽住身子,不让他进去。
“陛下!”
一道声音怒吼,“陛下要做什么,这其中危险,随时有倒塌的可能!”
他猛地转身,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他。
“谁敢拦朕。”
跟来的仆从跪了一地,不敢应声。
付彻知被他推倒,但也知道南苑被烧成了这个样子,常人决计不能进入的。
“陛下清醒些!娘娘已经殁了!”
“滚。”
燕珝挥剑,将付彻知的衣袖划开。
“你说谁殁了,阿枝知道你这么说她么?当着朕的面诅咒皇后,是何居心?”
他双眼通红,几乎泣血。
“你看到皇后的遗体了吗?”
付彻知深吸口气,“陛下,那日先帝崩逝,宫中乱成一团。兼又叛军闹事,臣等未曾发觉,南苑走水……”
“我问你,看到遗体了吗?”
付彻知沉默。
“没有,”燕珝收起剑,“没有就证明,皇后还在世,去找,去找啊!”
付彻知看着他如此情态,颤声道:“娘娘遗体已经挪入棺木……”
“陛下!”
月影一身黑衣,明显狼狈。
他跪在燕珝身前,磕着头。
“是属下之罪,属下未曾保护好娘娘。除了两具焦尸,属下寻了四日都未曾寻到他人身影……”他闭眼,“请陛下,处死属下。”
“皇后没死,你无罪。”燕珝冷漠地看着几人,“一个两个都想骗朕,说,把皇后藏到了哪儿去!”
月影扬声:“陛下!”
“属下当日便查看了,火便是从娘娘卧榻之处燃起来的,属下推测,一是娘娘梦魇,慌乱中打翻了烛台,茯苓与娘娘惊惧之下……二是……”
“二是什么?”
燕珝冷眼看着稍为废墟的南苑。
“二是,娘娘放火自焚,自尽寻死!”
他当日等着燕珝回话,等到回南苑,本就木制众多,夏日干燥的南苑早就火光冲天。
任是谁,都逃不出来。
“不可能。”
燕珝失神了一瞬。
她不会的,不会的。
前些日子,她还亲手做了菜肴,说,等他来接她。
她在他喝醉,躺下的时候,悄悄吻了他。
他至今还记得那柔软的唇瓣,触碰到自己脸颊,唇角的那种触感。
她明明已经原谅他了,她不可能寻死。
意外吗,凭什么。
上天凭什么要如此,硬生生将他们分离。
燕珝气血翻涌,连续多日未曾安眠的疲倦席卷了全身,他紧紧闭眼,又睁开。
“那不可能是她。”
“去找,将整个龙泉山翻过来,将整个大秦翻过来都要……”
他几乎说不出话,月影领了旨意,飞速离去。付彻知看着他如今模样,也不敢阻拦。
燕珝上前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南苑的废墟之前。
长剑勉强支撑着身子不倒下,手握着焦土,感受着被烈火焚烧过后的焦枯气味。
阿枝,燕珝看着前方,阿枝……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抛下我。
他喉头涌动,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
他听见许多人慌乱的叫声。
真吵。
血迹喷洒在焦土之上,顺着他的唇角,一点点流下。
他想,你若是死。
我便同你一道。
他张开手,将手中的焦土掩盖在血色之上。
不能让她看见,她会担心,会哭。
他最怕她哭了。
燕珝终于无力,长剑脱手,猝然倒地。
手仍旧伸向前方,朝着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