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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瞥了她一眼:“以身以命有什么区别吗?”

赵玉屿讪讪道:“那还是有一点的。”

“无所谓。”子桑摸了摸她的头发,用一种飘然又捉摸不透的晦涩语气说道,“至少在我死之前,你都是我的人。”

然而子桑并未来得及教授赵玉屿驭鹤心法,当日,帝都便出了一件大事。

“瑶山仙族派飞鹤传书,请神使大人回仙山?”

“是啊是啊!”

来传信的太监喜上眉梢,翘着兰花指道:“今早早朝之上,自东方有群鹤而来,绕柱而飞。其首一鹤,口衔兰信献于圣上。信上所言,瑶山炼制出长生不老之仙丹,念圣上恩泽万民,有济世之能,愿将仙丹献于圣上。然仙丹稀世,于极寒之地方可长存。若离瑶山需神使亲驾,以半仙之躯护佑仙丹,保仙丹路途无恙。陛下大喜啊!特命老奴前来请大人赴瑶山之请!”

这话听着就不太靠谱啊。

赵玉屿琢磨着,原著里也没说有这一段啊。

莫说瑶山到底存不存在,若是老皇帝当真吃下了长生不老药,也不会在原著中太子夺权后郁郁而终。

可见这长生不老药,不靠谱。

传信太监朝赵玉屿身后的楼阁探了探头,小心问道:“玉儿姑娘,这神使大人何时才能起身啊?奴才等着回去向圣上复命呢。”

赵玉屿面上寒暄:“许公公,您稍安勿躁。神使大人每日午后必定要小憩一会儿,若是不小心惊动大人,惹大人动了怒,这后果,您我也担当不起啊。”

她抬头瞧了瞧屋檐后的日头:“应当快了。”

“哎哎哎,奴才知道,奴才知道。”

许公公依言等候,不敢催促。

这护国神使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比圣上都难伺候,可谓是帝都第一的目中无人,连圣上的面子都拂,更何况旁人了。

若是不小心惹恼了神使,他一个小奴才的命根本不够赔的。

如此,许公公瞧着眼前神态自若的侍女倒也心生出一些敬佩。

听闻这侍女将抚鹤神使哄得服服帖帖,甚至带其驭鹤同游,连出席国宴都带着她,可见是极喜欢她的。

许公公正想着送点银子做人情,就见身后窗户被一只瘦黄的手臂推开,竟是一只猴子。

赵玉屿瞧见,笑着推开门:“神使大人醒了,许公公快随我进去吧。”

许公公连应几声,随着赵玉屿走进小阁。

这阁楼不大,圆楼圆顶,三面环水,只来时一条浮桥成路。阁楼中环屋二十四扇彩色玻璃小窗皆被推开,从小窗中朝外望去,水中怪石凌立,水岸翠竹成趣,白鹤梳羽,翠鸟飞环,金鱼跃水,枯荷瑟瑟,人走窗移,扇扇成景,恍若画中游。

比起皇宫的庄严肃穆,草木皆荒,这奉仙宫显然更富江南水乡之雅趣灵动。

小阁内的一侧窗户边,子桑坐靠在小叶紫檀鲤鱼戏水莲花半扇小榻上,腰后垫着两个蜀锦高枕,他的长发未梳,垂披而下,绸缎般散在床榻上,浓墨青丝间露出精雕细琢的侧脸,面色瞧着却有些苍白,像是梦魇方醒。

子桑一只手肘压着窗框,素白修长的手指朝外递上一块糕点。

一只仙鹤从池中点水飞来落在窗外,修长的脖颈低下,尖长的橘喙衔住糕点,昂颈耸动几下,将糕点尽数吞下,旋即长脖又伸进窗户里想去叼碟子里的糕点,被子桑一巴掌拍回窗外。

白鹤委屈叫了一声,展翅飞走。

许公公瞅准时机上前一步,弯腰行礼道:“神使大人大喜。”

子桑拿帕子擦了擦手,后靠小榻,语调慵懒:“恭维的话就不必说了,地上皇之喜又非本尊之喜。”

许公公讪笑:“今早早朝之上,自东方有群鹤而来,绕柱而飞”

子桑明显不耐:“长话短说。”

“是是是。”许公公连道,“瑶山传信,请神使大人亲自回瑶山一趟,护送长生不老仙丹回帝都赠予陛下。”

此话一出,赵玉屿感到子桑明显嗤之以鼻:“长生不老仙丹。”

他又沉默片刻,旋即发出一声古怪的低笑,一声,两声,一声接一声,这笑声逐渐放肆、张狂,像是烈日中自天心而降的灼灼暴雨,打落在长满青苔的檐角,摔落在荒凉孤寂的断壁残垣,砸落于静如明镜的池面,逐渐连成一片涟漪。

第28章

子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角渗出泪水,笑得不慎挥落了一旁的糕点,白瓷小碟摔得清脆粉碎。

或许是瓷碟摔地的声音唤醒了子桑的理智,他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缓平息胸口的震荡,又恢复了那副懒散轻屑的模样。

“回去告诉地上皇,三日之后太子殿下祈福毕,本尊便启程。”

许公公得了回复,自然欢天喜地的离开。

小阁中只剩下赵玉屿和子桑两人。

赵玉屿上前一步:“神使大人,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老药吗?”

子桑眉梢一挑,略带玩味:“怎么,你也想要?”

赵玉屿又上前一步,行事鬼祟,压低声音却斩钉截铁道:“小女是想,若当真有这仙丹,与其献给陛下,大人不如自个吃了,一走了之!”

子桑:“”

见眼前的少女杏眼含光,满目真诚,不似作假,他难得被噎住,一时无言。

见他不说话,赵玉屿以为他在思考事情的可行性,顿时理直气壮道:“大人您本就是瑶山之人,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将仙丹送给别人,不如给您用。再说,这世上若真有个长生不老的君主,于官于民于社稷,都是弊大于利。到时候您取到仙丹,骑上仙鹤就跑,论是再快的追兵也追不上您。哦不对,瑶山本就是您的家乡,您倒也不用跑”

“噗

嗤。”

子桑瞧着她煞有其事的分析,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次笑容不同以往掺杂着轻蔑、嘲弄和厌世,而是纯粹的,干净的,一个十八岁少年的笑,明亮而璀璨,宛若旭日融山雪,杨柳送春风。

晃乱了赵玉屿的眼。

她怔住,看着子桑盘腿坐起身子,比方才的懒散多了些孩子气,伸出两只手捏住她的脸。

“你怎么瞧着傻乎乎的。”

“唔!”

子桑将她的脸揉搓成各种形状,时圆时扁,玩够了才松手。

“凡世间药物,皆以天地相生相克为据,除病去灾,疗伤愈体。药,本就在五行之内、六道之中,而六道之外乃是天命。方圆之内,如何能跃方圆而破之。”

他望向赵玉屿,目光平静:“这世上没有一种药,能解天命。”

天命

天命所定,二十而亡。

赵玉屿怔怔问道:“那神使大人真的会回到天上当神仙吗?”

她一直不明白这个世界的法则,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又或者人死之后魂归之处为何?

六道轮回,还是化为虚无。

子桑仰面躺下,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屋顶的纵横房梁徐徐说道。

“或许吧。若我为神,我便化为雨露风霜,散入山川四海、塞北江南,到时候每一缕风,每一滴雨,每一阵青草香,都是我。”

望着子桑说到这时眼中流露出的向往与惬意,赵玉屿忽而感到喉咙有些苦涩。

无论是原著中,还是现实里的子桑一直所求不过是自由而已。

最后大结局里,与其说是因为善意而救女主,不如说是为了反抗所谓二十而亡的天命,选择在十九岁那年了却自己的生命。

温润善良,却有一身傲骨,从不屈服于命运,这便是她喜欢的角色。

赵玉屿压了压嗓子,撑起笑脸状若欢笑:“那到时候小女便去山川四海、塞北江南见神使大人。”

子桑睨了她一眼:“你倒是想得美,将游山玩水说得多忠心凛然。”

赵玉屿嘿嘿一笑,凑上前仰脸道:“神使大人,小女能跟着您一道去瑶山吗?”

子桑听到这话眉梢微挑,侧头望向她:“怎么,你想去?那里可没你想得那么好,到处都是雪,入眼只有白色,风冷得刺骨,夜晚寒凉,冻得人根本睡不着,水里一股咸腥味难喝死了。”

赵玉屿好奇:“为什么水里会有铁锈味?雪山的水不都是甜的吗,又不是海水?”

子桑似乎被问道,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也没阴阳怪气的怼她。

赵玉屿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再多问,生怕这小祖宗突然发脾气自己小命不保,只道:“传闻中瑶山乃是仙山,想来必定仙气缭绕,不同凡世,小女自然想要一窥仙山真容,长长见识。不过,最重要的是神使大人去哪里,小女就去哪里。”

提到仙山,子桑发出一声嗤笑,似是在笑她见识短浅,又似在笑其他,但又听她后半句,难得沉默,扭头望向窗外肆意绽放的花树良久,才缓缓说道:“你若是能在三日内赶制出一套绝世华服,我就带你去。”

“绝世华服?”

子桑悠声朗朗:“惊鸿一瞥,遥遥相顾迟忘却;刹那芳华,流光易转人难寻。”

他捏了捏赵玉屿的脸,“你若能做出这件衣裳,我就带你去。”

“大人说话算数!”

子桑绝非言而无信之人,有了他的承诺,赵玉屿信心十足,恳求宋解环换了班,好抓紧时间赶制衣服。

宋解环脸上的伤刚好,新长的头发刚冒尖,听到赵玉屿换班的请求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然而看着赵玉屿恳切的目光,最终哽咽着含泪答应。

当晚,她颤颤巍巍的为子桑拆卸头饰,屏气凝神,半晌才拆完,长舒一口气。

最繁琐的一步做完,剩下便方便许多,为子桑褪了外衫后,宋解环呈上面盆和茶杯,子桑漱口清面后便恭敬退下。

“等等。”

幽渺的声音一出,宋解环欲哭无泪,转过身小心翼翼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玉儿今日做什么呢?”

宋解环毕恭毕敬回答:“玉儿今日一日都在房中闭门不出,绘图制衣。”

她正奇怪,不正是神使大人让玉儿制作衣物的吗,怎么今日都问了她好几遍了。

头顶传来子桑不咸不淡的声音:“下去吧。”

“是。”

出了门,宋解环长舒一口气,自觉度过一劫。

接下来这几日子桑都心不在焉,没怎么为难她,再加上赵玉屿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些糕点和玩具让她用来讨好猴大它们,也算是战战兢兢地平安度过。

*

三日之后,奉仙宫门徐徐而开。

迎着青白天空中的第一道披霞晨光,一列华丽奢靡的车队自宫门内秩序井然缓缓而出。

四道并行,内道两队依旧是奉仙宫出行的青袍护卫开道,绵延数十米,其后八马拉驾环鹤莲柱鲛纱垂车辇,再后各色行囊箱裹,浩浩荡荡几里路。

车队外道被两队黑甲军护卫而行,严防死守,不留丝毫可乘之机。

与几个月前的回城百姓欢呼朝拜不同,这次道路两边跪拜相送的乃是官袍加身的各大朝臣。

德仁帝极其重视此次出使瑶山。虽未向众人言表真相,但却用最高礼待相送,光是路上吃穿用度的御赐之物都绵延几里路,临行前拉着子桑殷殷嘱托,衣食住行细细叮嘱,一腔热忱溢于言表,早已将一旁跪了三日,被人搀扶才能踉跄而起的太子宋承嵘抛诸九霄云外。

子桑含笑敷衍几句,望着宋承嵘阴沉苍白的面容,双手拢袖轻描淡写:“太子殿下为黎明苍生舍己受罚,原本今日应当是太子殿下的礼待,倒是让本尊得了巧。”

德仁帝一摆衣袖不以为意:“太子为国请命乃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上前一步,朝子桑笑着嘱咐,“神使,正事要紧,定要早去早回。到时,朕必定亲自为神使接风洗尘,再为神使盖一座通天宝塔,授昊天佑圣护世弘济无上天尊,才可配神使之功。”

子桑微微颔首,语气未见热忱:“多谢地上皇。”

第29章

车辇浩浩荡荡出了帝都,一路朝北绵延数十里,越过殿宇高楼,自云层纵深望去,在广袤天空下犹如井然迁移的黑白蚁群。

“哈”

赵玉屿坐在马车上打了个哈欠。

子桑瞧着她她硕大的黑眼圈,难免嘲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白罴转世呢。”

“哈哈”

赵玉屿又打了个哈欠,这次含了些无奈苦笑。

这三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图,又叫上几个手艺精巧的匠人一起打版、制衣、拆了又改,熬了整整三个大夜,紧赶紧终于在出发前将衣服赶制出来。

然而衣服也只是大致成型,细节还需要她亲自手绣,赶在到达瑶山之前将整衣和配套的服饰全部完成。

她眯着眼,抱着衣服神情恍惚地又绣了几针,随着马车摇晃打了个盹儿,歪头就朝一旁倒去,倒在半路,一个激灵又醒了过来,继续凑到衣服前左歪右倒又绣了一针。

瞧着她那被吸干精气半死不活的样子,子桑嫌弃地将华服扯到一边丢在角落里:“你这副鬼样子,莫把我的衣服绣坏了。”

赵玉屿挣扎着要去捞衣服:“我还能绣”

青葱如白玉的指尖点在她的额头,将她朝一旁推去。

并未使太大力气,但却将早已精神恍惚的赵玉屿推倒在车榻上。

身下是柔软绵细的羊绒厚毯,倒在毯子上的一瞬,恍恍惚惚间似是听到一声旷远处传来的幽幽轻语。

“睡吧。”

这声音仿佛沾染了迷醉薄烟,轻悠悠飘入赵玉屿的耳中,一瞬间卸下了所有防备和压力,陷入黑甜梦乡,如坠云雾,似梦似幻,不知真假。

长风拂过飒飒竹林,尖锐刺耳的破风声凌冽响起,箭雨如潮,从碧涛滚滚的竹林飞涌而出,直指正中间的宝马香车。

随行侍卫连忙抽

剑阻挡,黑甲军并未出战,而是顿时用铁盾覆盖收缩成型,将马车层层护卫其中,不留丝毫缝隙。

箭雨既罢,似是静谧片刻,就在众人以为袭击已退时,又一阵箭雨飞至。然而此次箭雨却是锋芒散射随行众人。

竹海之上,一跃而出几十个青衣刺客,随箭雨掩护飞扑而来,落地即杀,刀锋凌厉狠辣,招招毙命不留活口。

又一青衣刺客直踏铁盾飞至车顶,手腕翻转间长刀直竖,干净利落朝马车刺下。

黑甲军瞬间散开,反手铁盾掷向刺客,正中胸口,将其撞下车顶,重重摔落在地。

就在黑甲军上前控制住他的那刻,刺客已口吐黑血,果断自行了断。

其他刺客见偷袭不成,不再恋战。犹如来时无影,当即抽身而去。

竹叶潇潇而落,徒留遍地尸体。

随行的侍从还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惶恐刺客周而复返。

黑甲军清点人数,领头一人抱拳垂首朝马车铿锵有力道:“禀报神使,刺客已退,被伏五人皆服毒自尽。属下无能,让神使受惊。”

出乎意料的,马车内并未有愤怒或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嘲弄口吻。

“五个?看来副将不止无能,算术也不太好。”

刘副将听到这话一怔,很是不解。

长风而过,竹叶发出飒飒微响,忽而,脑中如惊雷乍响,他猛地转头望向竹林。

幽深昏暗的竹林似有窸窸窣窣的细响,那细响渐渐连成一片,层层叠叠,声如鬼魅,像是午夜迷睡时,顺着床榻爬上脊梁的一只鬼爪,冰凉战栗。

刘副将不知为何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常年战场厮杀的肃杀血腥煞气并未抵消心中的惊寒,一滴冷汗顺着脊梁滑落,留下的细细痕迹如同鬼爪爬痕,又如粼粼蛇斑。

他抬起脚,拔出长刀缓缓靠近竹林。

随着他的靠近,那细响愈加得快,而后便渐渐微弱下去,没了声息。

刘副将在竹林中走了不到百步,便被眼前的场景惊愕在地。昏暗竹林中,细碎阳光的照耀下,满地无声的青衣刺客,姿态各异倒地不起。

他们身上未见任何刀痕血窟,却已成死尸。

刘副将用长刀拨开一个尸体,唇色深紫,眼圈青黑,五指皆黑,脖颈处两个细牙深窟已经凝出紫血。

林中五十五具尸身,皆是一击毙命,中毒而死。

忽见一青衣刺客的衣襟似有起伏,刘副将凑近一瞧,见衣领处钻出一条碧青小蛇,刘副将见状连忙挥刀要砍,那长蛇却身形鬼魅躲过一击,瞬间扭身望向他,浑身鳞片炸起,长身如弓,双眼碧青似幽幽鬼火,长信嘶嘶与他对峙。

刘副将攥紧长刀,怒目而睁,却已是满头满脑的细密冷汗。

这竹叶青毒性极强,速度快如闪电,若被咬中,须臾之间便暴毙而亡。

然而下一刻,那青蛇冲他长牙挑衅之后,扭身朝竹林深处游去。

蛇腹划过满地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爬过刘副将的脖颈一般,缠绕住,他似乎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鳞片划过脖颈的触感,想象到长信刺入肌肤的刺痛窒息,顿时寒毛耸立,脖颈处止不住的发麻发凉。

刘副将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竹林,眩晕的日环下,竹叶漫天飘落,窸窸窣窣的细响和风拨竹叶的飒飒声响纠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环绕在周身,像是要将他套牢,缠绕,窒息,幽幽暗处恍惚点燃了无数双鬼火,阴暗冰冷的注视着他,只待入阱猎物松懈时刻的致命一击。

他下意识攥紧长刀,快步朝竹林外逃去。

睡梦中的赵玉屿自然不知晓这些事情。

她饱食酣睡,一觉醒来时心满意足地蹬了蹬腿伸个懒腰。

车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尚未制作完成的衣裳还如昨日一般堆在角落里。

她坐起身子,瞧见从身上落下的羊绒毛毯,忍不住笑了笑,子桑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心软。

推开马车厢门,车外面一片雾蒙蒙的清蓝,草地上凝聚的湿漉漉的晨露滚落,混着青草泥土的清香糅杂在炊烟袅袅的烟火气中,格外清新。

车队驻扎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众人已经在有条不紊的做活。

有人在收拾行李,有人在喂马草,有人在烧火做早膳。

不远处的地上满满摆了一溜排的炉灶,小厮们卷袖扎腰,用风箱扇着火,橙红色火苗蹿出炉子呼呼的往外冒,在蓝阴阴的清晨很是鲜亮扎眼。

子桑那祖宗不是能受苦的主,便是荒郊野外,也得吃上精致热口的饭食。

厨子们忙活着将刚钓上来的虾拨壳剁泥,精致剔透的水晶虾饺放入蒸笼里,蒸腾的白气顺着蒸笼边缘一圈一圈的冒出来,缓飘飘地上扬,与湿润的树木的青晕糅合在一块儿,消散在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赵玉屿捏了些牙粉,朝队伍前边走了些,蹲在小溪旁掬起一捧水漱口,又洗了把脸,才觉得清爽些。

“又不是没有热水,在这做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嫌弃声音,赵玉屿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回眸笑道:“这水凉快些,让人清醒。荒郊野外的热水毕竟稀罕,柴火烧起来又麻烦,还得供着您使用呢。”

子桑双手拢袖,居高临下轻啧一声:“这河水看似清澈,实则污秽极多。若是瞧不见的虫卵蛇卵什么的,喝到肚子里孵化,到时候满肚子的蟑螂虫蛇,撑破了肚皮钻出来,肠子满地,啧啧啧,可如何是好。”

赵玉屿手一抖,被他说得脸色煞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应当应该不会吧……”

第30章

一想到自己可能要成为某种虫子的老巢,赵玉屿欲哭无泪,忍不住地犯恶心,用手指扣嗓子眼儿干呕。

见她发绿的小脸,子桑心情大好,仰头朗声笑着离开。

他越笑,赵玉屿心里越发慌,唤出系统仔仔细细检查身体好几遍,确保没有任何异常才放下心来。

嘟囔着嘴跟在子桑身后,经过炉灶时被热腾腾的熏人香气缠住,忍不住驻留片刻。

她昨日倒头就睡,晚上也没用膳,今早刚起来肚子就已咕咕直叫。

“早膳做好了吗?”

忙活的厨子一边掀开笼子查看一边拱手回道:“快好了快好了,至多一炷香就能吃了。”

赵玉屿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眼下青黛浓郁,有些疑惑:“王厨,您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若是撑不住了就让旁人接手就行了,身体要紧,好好休息啊。”

王厨连忙摆手笑道:“没有没有,就是昨日受了些惊吓晚上没睡好,好歹留着一条命也没受什么伤,已经是大难不死了!”

惊吓?

赵玉屿一脸茫然,左右瞧了一圈随行众人,才发现似乎是少了些人,有些人的胳膊腿上还扎了白色绷带,一瘸一拐的看起来受了伤。

只是因为随行人数众多,大多又面生,她方才未曾留意。

“出什么事了吗?”

王厨瞧着她一脸惊讶:“玉儿姑娘您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

这一反问反倒让赵玉屿有些尴尬和心虚:“我昨天太困,睡着了”

“”

王厨望向她的目光从惊愕转而变成钦佩,甚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夸赞道:“那等场景也能睡着,玉儿姑娘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赵玉屿:“”

听着不像好话啊。

*

回到马车上,赵玉屿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拿起衣服绣花。

子桑靠着腰枕懒散倦怠地翻着书,耳朵动了动却听不到声音,眼皮从书中抬起瞧了她一眼,见她难得的沉静,反倒有些好奇:“怎么不说话。”

平日里赵玉屿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是拍马屁就是拍马屁,像是嘴上长了个铜碟喳喳直响,咯咯笑起来恍若银铃悦耳,即便不说话也是殷勤狗腿地忙活来忙活去,干什么都起劲,专注又有活力,清炯炯的杏眼里溢出生机,一个人都能将日子过得热热闹闹。

同现在这副沉默寡言,眼中无神的神色俨然两样。

赵玉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又绣了一针,叹了口气,索性放下

手中的衣服哀叹道。

“我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这下轮到子桑讶然,赵玉屿可不像是会自怨自艾的人,他眉梢微挑,问道:“此话怎讲?”

赵玉屿心里苦啊,好不容易赶上发生意外,还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刺杀,这正是英雄救美的大好时机,增进感情的绝佳机会,结果,她!居!然!睡!着!了!

而且睡得那叫一个香一个甜,外面咵咵乱杀,刀光箭雨满天飞,她居然能睡得跟个死猪一样,这是怎样境界的人才。

赵玉屿都佩服自己,就这么错过一个绝佳的刷好感度的机会。

可惜啊,痛心啊!

她不中用啊!

想到这里,赵玉屿又忍不住捂脸哀嚎一声。

子桑:“”

当然,赵玉屿必然是不能让子桑知道她的真心想法,只得假装捂脸抽泣,小声难过道:“小女就是觉得,昨日遇到危险的时候,小女居然在睡觉,没能保护神使大人,失职失责,真是太没用了若是神使大人出了什么意外,小女万死难辞其咎。”

子桑见她居然为这种事情难过,有些无语凝噎,又拿起书淡然道:“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来救的境地。”

赵玉屿见他嫌弃,忍不住嘟了嘟嘴:“虽说小女不会武功,但那也是人家对神使大人您的一片忠心嘛。”

“行了,你若真是忠心无二,便在上船前将衣服制好。”

赵玉屿不解:“上船?”

子桑款款而言:“等到了徐淤渡,咱们便乘船出海,走海路去瑶山。”

“传闻瑶山常年冰雪覆盖,不是在北面众山之巅吗?为什么要绕道走海路呢?”

见她困惑,子桑面上露出微渺的笑意:“海路虽慢,却更稳妥些。”

稳妥?

赵玉屿思索片刻,自以为了然。

陆路地势复杂,既然是仙山,那必定要翻山越岭、经过丛林毒障,盘算下来不一定比海路所费时间少。

而且敌暗我明,若是夜晚困顿、倦怠松懈之际,很容易遭遇埋伏袭击,人员难免不断消耗。

但若是走海路,浩浩茫茫,空旷可见天际,别说伏击,便是在广袤海域追得上船也是不易。

只要备上足量弓箭的武器,在海面上敌人想要靠近船只难如登天,更别说黑甲军层层看守下靠近子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倒没有太多的稀罕事。

路上倒是依旧有几批刺客袭击,一开始赵玉屿暗搓搓的紧张又激动,瞅准时机就想表现自己。

结果这些刺客真是给他机会都不中用!没一次能杀到子桑面前!

不是被黑甲军捕获,就是有各种意外发生。

有一次子桑嫌坐马车太累,停在山里休整片刻,搬了把躺椅靠在水边晒太阳,周围除了赵玉屿伺候着就没有旁人。

那地方四面皆山,树木成林,多好的刺杀机会。

只要刺客一来,唯有她能一马当先拦在子桑前面护卫,这好感度不就来了吗!

果不其然,一群刺客冲了出来同黑甲军混战良久,一个刺客眼见着好不容易都要冲破重重阻碍杀到子桑面前了,赵玉屿大喝一声“神使大人小心!”旋即张开胳膊拦在前面。

然后下一秒,眼见着那刺客被白鹤给叼走了。

对,没错,就在子桑两米开外,“唰”得一下就被叼走了。

赵玉屿人都麻了。

从此以后断绝英雄救美的心思,安心埋头于制衣之中。甚至再听到黑甲军副将扯破嗓子高呼“护驾——有刺客——”的时候,她已经做到心如止水,眼皮都不抬一下。

呵呵,就这水平还做刺客,废物。

让她头疼的反而是子桑,这丫小祖宗近日来心情甚好,时不时兴起对衣服做出些点评,她又得重新拆了再改,翻来覆去的折腾,在对甲方无理要求的咬牙切齿和打工人悲愤的狗腿相迎中,还算安然的度过了月余。

等到一月之后一行人到达徐淤渡,赵玉屿也终于将手中的衣服制作完成。

海边小镇上,巨大殷红的夕阳一点一点不慌不忙挂落在粼粼碎金的渡口桅杆的灯笼上,将灯笼映照出橘红的光晕,马车缓缓停在徐淤渡的客栈前。

“呼——”

赵玉屿跳下马车,松动了下肩膀,尽情呼吸新鲜空气。

一连坐了一个月的马车,总算是能休息会了。

这镇子不大,沿海而建,抬眼望去便可看到海天交际处被夕阳侵蚀得白烂刺眼的海浪在海面层层翻飞,将倒映在海面的融金落日击打成哗浪浪的碎金。

海浪的上空,一群海鸥挥动翅膀,从巨大白灼的橘日中连成一线,伴着潮汐嗡嗡涌涌地朝岸边飞来。

比起绿水青山的舒柔婉约、水田麦地的安然恬静,大海有种额外的寥廓淡远,长风吹过八百里海面,只是顺带着拂去眉上心头的愁虑,风不在乎,海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