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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眼看着丑时就要到了,赵玉屿寻机进入楼中。

正门自然是进不去的,她悄然绕到后院,见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槐树,干瘦的枝丫伸出院墙,正是翻墙的好地点,便推了辆停靠在小巷中的泔水车,踩着泔桶边缘扒墙攀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墙头,抱着树干滑下。

矮楼里亮着微暗的烛光,赵玉屿蹑手蹑脚从后院绕到矮楼侧面,趴在破败的窗户朝里悄悄探去,就见楼中铺着一层又一层的蜡烛,昏黄的烛光中,一座巨大的神像巍然屹立于蜡烛的环绕中。

楼里已经聚集了一众百姓,皆是秩序井然的垂首跪地,双手捧起一串铜钱。

赵玉屿在前门瞧见的黑衣人站在神像前,巨大的斗篷将他的身体遮盖的严严实实,露出的面容用纯白色的面具罩住,黑洞洞的眼睛宛若幽魂。他拎着一个篮子,似乎有些坡脚,一跳一跳走到众人面前,将他们手中的铜钱串尽数收走,再从篮子里拿出一盏盏莲花灯,挨个发放。

众人捧起莲花灯,在那黑衣侏儒的指挥下,朝神像虔诚跪拜,齐齐高呼“仙尊保佑”。

赵玉屿瞧着那熟悉的莲花灯,不就是她跟子桑白日逛街时在小摊上瞧见的款式吗,她觉得好看还买回去一个,怎么这还搞上批发了。

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神像后自在躺坐的子桑。

他左腿曲起,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右肘抵垫,单手支棱着下巴正打着哈欠。

神像隔绝了众人的视线,听到众人狂热的高呼,他点着眼皮,没精打采的嗯了一声。

见仙尊回答,那群百姓更是迸发出惊人的光亮,皆叩首大拜:“仙尊显灵,仙尊显灵,求仙尊助我心愿,求仙尊助我心愿!”

见众人神情激动,黑衣人走到神像前猛然高举手臂,众人刹那收声,整个矮楼一瞬间陷入死寂。

黑衣人举起手中的莲花灯,面朝神像跪下,吹灭灯芯后,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放于莲花灯中,供奉与三柱香火前。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灵光一闪,顿时明了其中含义,有样学样一口气吹灭了烛火,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莲花灯内高举过头顶喊道:“信徒愿终身供奉仙尊,还求仙尊助信徒实现心愿!”

黑衣人伸出手指了指他,那人在示意下弯腰走上前,小心翼翼将莲花灯供奉于案桌上,一撩衣摆跪下,极度虔诚恳切道:“信徒王有成,前日层求仙尊助我时来运转,赚得百金,没想到当真逢赌必赢,今日特意前来还愿,还望仙尊助信徒日后逢赌必赢,逢赌必赢!”

神像后似是传来一声轻笑:“你想要逢赌必赢,总得有足够的筹码,既然你求神心诚,这些便赏给你吧。”

似有一声鹤唳自天外传来,众人抬头望去,便见一堆银光从矮楼的破顶里哗浪浪砸下,尽数堆积在那许愿的信徒前,竟有小山般高。

王有成大喜,朝前一扑将银子尽数搂在怀中、塞在衣兜里,朝神像拼了命的叩拜:“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原本见还要出银钱而犹豫不决的人瞧见这从天而降的神迹,顿时纷纷从衣兜掏出钱财供奉于莲花灯里,争先恐后要上贡仙尊。有人甚至取出了一累银票,高喊着“我的香火钱最多,求仙尊助我心愿!求仙尊助我心愿!”

神像后赫然传出一声略显烦躁的声音:“闭嘴!”

子桑伸出手指抵住耳朵,眉头紧蹙,“再吵滚出去!”

他话音落地的那刻,一道黑影从暗处飞射而出,将那高喊的信徒猛然从窗户中掼出摔在院子中。

那信徒哀嚎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捂着脑袋正要起身,猛然感到胸口一重,抬眼就看到一双暗夜里泛着幽绿色冷光的眼睛。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尽现,口中腥臭扑面而来,似是要将他整个吞入腹中,吓得那信徒登时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楼中众人至始至终都无人看清那道黑影的真身,只听到黑暗中那信徒惨叫一声旋即没了声息,屋里霎时再次静如死寂。众人皆小心翼翼跪在地上不敢再出声,毕恭毕敬抖着胳膊将钱财尽数献上,这次的供奉中却掺杂了恐惧,生怕惹了仙尊不悦被处以神罚。

黑衣人再次高举起手臂,朝神像跪拜一礼后,以神谕为由,指引着供奉钱财最多的一人上前,接受神引。

赵玉屿:“”

不用说了,那黑衣矮子必定是猴大无疑。

毕竟猴大之前在奉仙宫就整过这死出。

合着这一人一猴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装神弄鬼的当神仙骗钱。

看着楼中即便亲眼目睹了暴虐一幕,却因为欲望依旧如痴如狂陷入疯魔奉献出全部身家的人群,赵玉屿额角发疼。她抬脚走到矮楼正门前,一把推开房门,高声喊道。

“仙尊大人,小女也想祈求仙尊神谕。”

众人见一个姑娘竟然如此大大咧咧推门走了进来,都面露惊恐,唯恐她惹了仙尊不悦,如方才那人一般受到惩罚。

然而,想象中的暴虐和怒意并没有降临,神像似乎沉默了片刻,竟未发出丝毫神谕。

赵玉屿穿过人群,跃过一圈又一圈的烛火走到神像面前,将怀中的钱袋放在香案上,咬牙笑道:“仙尊大人,敢问何为赚钱之道?”

神像:“”

猴大见了赵玉屿的那一瞬,跳出来昂首挺胸站在香案面前阻拦,以防她亵渎仙尊神威。

赵玉屿直接一手擒住它的脖子将他按在香案上,猴大顿时摔了个屁股蹲,望着眼前阴恻恻的面容回想起当初的死亡威胁,立刻举起双手双脚投降。

身后一众信徒:“!!!”

此女竟然恐怖如斯,竟然敢在仙尊面前如此放肆,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夜叉化人?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良久,神像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斥令:“其他人都滚出去。”

众人见仙尊发话心中一抖,生怕走晚了惹仙尊不悦如窗外那昏死的人一般,皆慌作一团扭头就要朝外跑。

“等等!”

赵玉屿指了指香案上的莲花灯,“把钱拿走,花灯就当送你们的。”

众人犹豫片刻,见仙尊没有再发话,应是默认了,便都你争我抢急匆匆将花灯抱回后逃也似的朝楼外跑去,一个个宛若游魂追鬼,撒丫子跑入夜色中。

不出片刻,楼中便没了其他人影。

周遭一片寂静,不多会儿,神像后面探出一个脑袋。

子桑无奈道:“你怎么来了?”

赵玉屿瞧着这尊神像气笑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大半夜不睡觉就跑到这里来骗钱?”

骗?

子桑十分不认同。

“我是在赚钱。”

他从神像后走出来,一脸的理所应当:“赚钱不过就是交易,出卖自己拥有的,得到自己想要的。这些人想要的无非就是钱、权、色,这些我都能给他们,他们拿钱来交换,很公平。”

赵玉屿双手环胸,听着他狡辩:“赌桌上多赢一局倒是好办,很容易做手脚,可若是人家就要一夜暴富,你哪来的钱给人家?”

子桑拿起桌上的一盏莲花灯把玩,漫不经心道:“赌场不是有钱吗?”

赵玉屿愕然,这才意识到那从天而降的白花花的银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合着他先从赌场偷了钱拿出来给赌徒们,再让赌徒用赃款去赌场将钱光明正大的赌回来供奉给他,这样他也算是正儿八经赚到的钱,而不是偷来的钱。

人才,真他娘是个人才,洗()钱的一把好手。

这脑回路正常人一时半伙还真理解不了。

赵玉屿觉得额角再次青筋抽抽,她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那总有人不求财吧,其他人你怎么办?”

子桑坐在香案上悠悠道:“不求财,无非就是求权求色。求权的想要高中当官,这又不是一时半伙的事儿,等他们考完咱们早就离开这里了;求色的,看中谁我让猴大它们将人绑去不就成了。”

赵玉屿脑子一懵,直接炸了,一个跨步上前猛然揪住他的衣领,将子桑抵在香案上,神色焦急:“你将哪个姑娘绑了?!”

她的杏眼因为震惊而圆睁,犹如受惊的狸花猫炸了尾巴,子桑望着她极近的面容,玉白的面色泛起潮红。

他此时被赵玉屿整个压在身下,平日里严丝合缝的衣襟因为她的牵扯而微微散开,露出精致白皙的锁骨。少女的身体柔软而纤细,未见得有多少重量,却像是一座山一座鼎让子桑丝毫动不得身子,顺从地躺在香案上,任由着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们的头顶上方,端立的神像一手捏花,一手结印,低眸垂眼,悲悯地望向世人。

赵玉屿并未意识到他们此时的姿势有多么暧昧旖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子桑方才漫不经心炸出的轰天巨雷中,焦急追问:“你都做了些什么?姑娘呢,你给人弄哪去了!”

子桑的思绪却并未在她的话语中,而是在她的身上。他目光从赵玉屿的眼眸渐渐滑落到她的鼻尖,再落到唇上,眼神微黯,却知晓赵玉屿在生气,忍着亲上去的冲动,偏头低声轻哼道:“还没呢。”

还没?

赵玉屿一怔,瞬间松了口气,还没就好,还没就好。

要是子桑真帮着别人糟蹋了姑娘,那就当真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她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赵玉屿气得锤了下他的胸口怒骂道:“你这是在犯罪知道吗!”

偷盗、洗钱、诈骗、绑架,他奶奶的,五毒俱全!

第62章

子桑对她的话很不理解:“我帮助他们,分明是在行善事。”

赵玉屿气得头脑发胀,她发现自己错了。

当初她以为子桑鸓对子桑岐感到愧疚是因为读书识礼明德,可如今来看,这个人根本就没有道德底线,他对子桑岐的愧疚只是本能和直觉,他甚至连什么是律法道德都不知道,或者说对于律法道德嗤之以鼻。

摘星楼那么多书,他这些年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毕竟这么多年都没人真正告诉过他这些,赵玉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解释道:“子桑大人,做善事的前提是利人不损人,你看起来是帮助了这些所谓的信徒,可实际上却是在害他们。单说你偷钱送给一个赌徒,不是在纵容他继续赌博吗?你可以帮得了他一时,却帮不了他一世,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赌场无赢家,他沉沦得越深越无法自拔,最后倾家荡产都有可能。”

子桑却丝毫不以为意:“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

人一旦臣服于欲望受其驱使,便该做好陷于欲望的泥潭不可自拔的结局,即便最终被污泥腐蚀鬼爪拖身坠入阿鼻地狱,也是他们活该。

他又不是神仙,只是一场交易而已,没道理要为他们的未来作保。

赵玉屿对此并不否认:“是与你无直接关系,你只是纵容他引诱他并没有直接杀死他,人的确要为自己作出的选择承担后果,就算赌徒的事情说得过去,但那个你想要绑了去的姑娘呢?”

她接着道,“那姑娘若当真失去了清白会怎么办?在这个世道一个失去清誉的姑娘,她的结局要么是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甚至是强迫自己的人,要么因为羞辱而自尽。人家姑娘做错了什么要因为一个男人的觊觎而凄惨收场?若当真出了这事你就是帮凶!是要跟那个混账男人一起被唾弃的,这也与你无关吗?!”

子桑听到这话神色微敛:“你也会唾弃我吗?”

“当然!”

赵玉屿恶狠狠道,“我最讨厌强()奸犯了!”

子桑被她凶狠的神色震得微愣,因为做了错事而心虚得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眸不敢看她,又忍不住伸手揪住她的衣角,生怕她因为厌恶自己而离开。

子桑此时心中一阵后怕,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让赵玉屿心生厌恶。

还好,还好他没真的做了错事。

若是赵玉屿因此讨厌他、不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

赵玉屿也觉得自己的表情可能太过狰狞,缓和了神色放轻声音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桑大人,说句不好听的,倘若有人不由分说将你绑到宋承嵘的床上受辱,你能愿意吗?”

子桑:“……”

一想到宋承嵘那恶心东西,子桑眼中闪过杀意,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赵玉屿,谁敢碰他谁就得死!

瞧着子桑骤然变绿的神色,赵玉屿知晓他听进去了。果然,人还是得有切身体会才能感同身受。

虽然举例有些不妥,但好在效果是显著的。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子桑的胸膛:“是不是想想就恶心得不行?所以子桑大人,咱们不能做这种恶心人的事。”

子桑望着她微微颔首,为表歉意郑重道:“我知道了,以后再有人敢许这种心愿我就杀了他。”

他咧开嘴角漾出一个笑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讨好,“我跟玉儿一样,也讨厌强()奸犯。”

赵玉屿瞧着他这笑容不知为何有点毛骨悚然,满身的鸡皮疙瘩都飞了起来,连忙道:“倒也不用如此凶残……”

若只是单纯的喜欢一个人,许愿想同心上人在一起本身

没什么错误,这跟将人绑上床玷污清白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再说还许什么心愿啊!还嫌当这破神仙折腾得不够吗!

赵玉屿也真是佩服子桑,这才刚到镇子上没几日居然就能聚集来这么多的“信徒”,不去当传销简直可惜了。

子桑一脸正色虚心问道:“那玉儿说该怎么办?”

赵玉屿思忖片刻:“若我说,这小镇上也都是讨生活的平民百姓,日子过得本就不容易,那些钱都是他们的血汗钱,咱们合该将钱还回去。”

进门索要进门费,拜神要买莲花灯,许愿还得再另外竞价,价高者得,这比周扒皮还周扒皮,地主资本家都没你这么会剥削。

赵玉屿心里吐槽,接着道,“至于赌场的钱本也是坑人的不义之财,可以用来分发给百姓们,就当是劫富济贫?”

子桑见她一脸认真的思索,杏眼随着话语咕噜直转,双唇因为方才的激动而殷红水润,思绪一时间又渐渐飘散。

好可爱……

他双眼微弯如星月:“玉儿说得对。”

只要玉儿不生他的气就好。

见他答应,赵玉屿也弯起嘴角:“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咱们今晚就得把钱还回去,这些人已经见到了我的脸,小镇就这么大,万一事情传开了就麻烦了,我先……”

她未说出的话顿在口中,思绪从方才的愤怒和震惊中剥离出,赵玉屿这时才发现她和子桑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她此时整个身子压在子桑身上,双手搭在他的胸口,子桑整个人被她推躺在香案桌上,原本高束的马尾略歪凌乱散在脑后,发尾勾住了神像的莲花宝座,他面颊染上一层薄红,眼眸像是含着一戳即破的水壳,水濛濛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修长的双手已在不知何时搂上她的腰肢,似有若无的轻轻摩挲着腰带,两个人紧紧相贴甚至可以隔着衣服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赵玉屿脸色突红,仓皇起身兔子一般从他身上弹射而下,连连倒退了一米开外才堪堪停住脚步,结结巴巴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子桑缓缓坐起身子,瞧着赵玉屿忽然局促羞涩的模样而不解:“怎么了?”

他的衣襟因为赵玉屿方才的纠缠拉扯而略显凌乱,衣口散开,因为他起身的动作而张得更大,精致的锁骨一览无余,迷乱奢欲之气顺着垂起的长发流淌在香案和莲花宝座间。

明明子桑只是正常的询问,为什么她觉得如此色情啊!

赵玉屿为自己脑海中的一团黄色废料而抓狂,可是子桑这个样子真的好像被蹂躏之后迷茫起身的尤物,尤其此时还是在圣洁悲悯的神像之下。

禁忌感十足,我&%@#%!

带感!

赵玉屿捂住鼻子,防止脑子一热鼻血流下。

她猛然转过身,将脑子里的骚东西一甩而出,仓促慌乱道。

“时辰不早了,钱都在客栈呢,我们先回去取钱吧!”

子桑虽然有些不解赵玉屿突然的惊慌失措,但瞧着她仓皇逃窜的身影,便也跟着她离开矮楼。

骗钱容易还钱难。

这镇子上虽然人不算多,但要想短时间内将所有人的住户都找齐并将钱还回去也难如登天。

好在子桑帮手多,他唤来了镇子里所有的狗,将钱袋交给它们。汪汪队本就对镇子上的住户极其熟悉,嗅着钱上的味道便知道是谁家的钱,叼起钱串奔跑到那人的家门口。

如此一来,两袋钱很快便被汪汪队瓜分干净,送回了原主门前。

将赌坊的钱也分发给镇中百姓后,看着钱袋里所剩无几的银钱,还有靠在椅子里正撑着脑袋神色困倦的子桑,赵玉屿道。

“子桑大人,我知道你是想让咱们的手头不要那么拮据才会想出这个法子赚钱,你能给我买那么多的首饰其实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好,但其实我并不需要那些的。”

赵玉屿从麻袋中捡起一枚铜钱,用红线串上后挂在脖间,望向子桑含笑道。

“这枚铜钱就当是送给我了,我会一直戴在身上的,子桑大人,你的心意比金银首饰更珍贵。”

子桑听到这话原本耷拉的眼皮猛然抬起,凝望着赵玉屿脖间的那枚铜钱双眼含光,也有样学样拿起一枚铜钱串起戴在脖子上,摸了摸自己锁骨间和赵玉屿相同的铜钱满意一笑,轻声道:“那这是你的心意。”

瞧着他有些稚气又真诚的模样,赵玉屿忍不住笑了,忽然,她敛起笑容目光微怔,一瞬间意识到,子桑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在模仿她。

她说要当好人,子桑便去帮助别人实现心愿;

她说要赚钱,子桑便去装神弄鬼坑蒙拐骗;

她说讨厌什么,子桑便也讨厌;

她将铜钱系于脖间,子桑也有样学样,当做是对彼此的感谢。

对于子桑来说,前十九年的人生是畸形的、狭隘的。他在瑶山的童年有的仅仅是空洞洞的黑牢,而后他又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奉仙宫这一方天地静静等待死亡。

世界对他来说只有这两个孤寂的小角落,他想要离开却又在痛苦中渐渐绝望,失去了离开的力量和希望。

如果当初在瑶山她没有将子桑救出,那他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在祭坛的牢笼中结束短暂又可悲的一生。

世界于子桑而言一直很遥远,遥远得像是太阳。所以他封闭自己不愿意与人接触,不愿意靠近世界,因为常年身处在黑暗中的人一旦看到阳光会害怕被灼烧。

而她,是子桑打开世界的一把钥匙。

赵玉屿目光柔缓下来,对于世界来说,子桑就像是一张白纸,需要有人牵起他的手,引领着他认识这世间的一草一木。

她牵起子桑的手,莞尔一笑:“子桑大人,我们走吧。”

“嗯。”

第63章

两人将银钱还回去后,当夜便离开了小镇,沿着驿道一路向南。他们身上如今银钱所剩无几,只得重操旧业,靠猴大卖艺养家。

令赵玉屿没想到的是,子桑倒是对当街卖艺没有之前那么排斥,他甚至会主动唤来许多动物表演杂耍,赢得满堂喝彩,因此赚了不少银钱,两人一路上日子过得倒也并不拮据,甚至囊中富裕。

赵玉屿很是欣慰,看来之前她说的话子桑当真是听进了心里的,孺子可教也!

待两人到扬州时,正是早市时分。

听闻扬州三把刀,其中厨刀在大雍最负盛名,而早茶又是扬州美食聚集之处,他们入城的时间正好赶上吃早茶,赵玉屿便兴冲冲拉着子桑挑了一家人多的茶楼吃茶。

水晶肴肉、蟹黄汤包、虾籽馄、烫干丝、狮子头,每条长牌子都上一份尝尝,再点上一壶魁龙珠,靠着二楼窗边望着青山秀水袅袅炊烟慢悠悠地品。

想想就惬意!

茶点上得到挺快,赵玉屿刚想夹一块肴肉尝尝,就见子桑已经快一步夹起肴肉双眼含光送到她嘴边。

又来。

赵玉屿无奈,前些日子他们酒楼用膳时,正巧旁边坐了一对夫妻。妻子亲自为丈夫布菜,温柔小意关怀备至,周遭食客皆是艳羡,大夸男子福来运转娶了个好媳妇。那男子听到后话上谦逊实则神色飘然,嘴角上扬合不拢嘴,拍着大腿直说命好娶了个会心疼人的媳妇。

子桑看到后若有所思,也夹了一块糕点递给她。

赵玉屿一开始只当他是觉得好玩,便也没拒绝,笑着谢了他两句。没想到子桑自此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有样学样,一到用膳便要亲自喂她吃。

赵玉屿眼睛刚瞟到菜上,他已经夹起了菜。那叫一个眼疾手快,她的筷子都还没跟上眼睛,子桑夹的菜已经送到了她嘴边。

赵玉屿望着子桑满含期待的眼眸陷入了沉思,觉得子桑是不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理解陷入了误区。她只得委婉拒绝,告诉子桑只有夫妻才能

这能做这般亲密的事情。

结果子桑又装聋作哑,左耳进又耳出,下次照样投喂。

望着眼前的肴肉和子桑发光的眼眸,赵玉屿叹了口气:“子桑大人你看我有手有脚的哪里需要人照顾,你若是觉得好玩,便喂猴大吃吧,旁人都往这边瞧我也吃不下啊。”

他俩的长相秀丽,又带了只猴子,走到哪都引人注目,如今还这般亲密投喂,旁人的目光一直往这边有意无意的瞥来。

子桑听到这话,还是不放下筷子,执意要喂她。

赵玉屿狠了狠心不看他筷子上的肴肉,自己夹了一块肉埋头吃。

过了好一会儿,见桌子对面没了动静,她犹豫片刻,抬头望去,就见子桑整个人抱着猴大没骨头一样窝在椅子里,偏头望着窗外灰瓦白墙后袅袅升起的炊烟静静发呆,桌上的饭菜一口也没动。

赵玉屿:“……”又来!

自己一不愿意配合他就装委屈,也不生气也不闹腾,直接绝食抗议。

她喝了口茶语气无奈:“子桑大人,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的。”

子桑捏着猴大的耳朵淡淡道:“吃不完就扔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尖酸刻薄的味道又回来了。

但总不能一直惯着他,赵玉屿索性不理,自己埋头干饭。

又吃了几口,头顶上方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赵玉屿一抬眼,子桑依旧撇头望向窗外。

“……”

见他死活不吃菜,赵玉屿无奈给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碗里。

等她再次抬头时,子桑依旧望着窗外……桌上的菜照旧一口没动,只有她夹到他碗里的饺子没了。

犟种,真是个犟种。

认了死理就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除了她喂的菜其他的饿死了都一口不吃。

赵玉屿只得叹了口气,妥协地缓缓道:“子桑大人,汤包太远了我够不到。”

子桑听到这话,原本惫懒的身子如同充气玩偶一般直直坐起,黯淡的眼眸微微发亮,极其庄重地挽袖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蟹黄汤包沾了醋递到她嘴边,眼含星辰望向她。

赵玉屿张嘴咬了一口,澄黄的汤汁灌入口中,汤皮薄糯,配上陈醋酸甜兼具,鲜嫩可口:“好吃。”

子桑听到这话眉眼弯弯,垂眸望向赵玉屿面前摆放的软兜,赵玉屿会意,夹了一条放入他碗中。

顿时,子桑眉目间皆是春色,也道:“好吃。”

一旁喝茶的食客瞧见,低声感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就是浓情蜜意,吃个饭都得互喂调情,想当年我和我那老伴儿也是如此。”

赵玉屿脸色一红,低头吃包子就当没听见。

子桑倒是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捡了个包子丢给猴大吃。

两人正吃得尽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嚣。

赵玉屿好奇心重,趴在二楼的栏杆上伸头朝外望去,就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几个男人正围着一个衣着破旧的姑娘。

那姑娘跪在地上,身前冰冷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干皮瘦骨的老人,似是已经没了呼吸,身上盖着麻席。

周围围观的人群愈加聚集,一个男人高声大笑道:“小美人,瞧这细皮嫩肉的多俊俏,来给老子当媳妇,老子必定夜夜疼你!”

另一男人走上前就想拉那姑娘的胳膊:“小妮子,你若是将爷伺候好了,爷爷亲自帮你把人埋了如何?日后爷爷好吃好喝伺候你,不比去给旁人为奴为婢来得快活?”

说罢,他就想去摸那姑娘的脸蛋。

那姑娘瞧着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被这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吓得不知所措,惊恐朝后退去想要离开,还不忘抱住地上的尸体想要拖着尸体一起走。

然而尸体太重,她竭尽全力地拖动尸体,却被男人们和层层看客围住去路。

街道两边的酒楼客栈已经探出不少脑袋,却无一人制止。

茶楼里的老客饮茶叹了口气:“定又是流亡来的,路上饿死了。”

见起了话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

“是啊,听闻渝州那边今年发天灾,先是起了水患后又起瘟疫,许多人都拖家带口流亡过来,能活着来扬州就算好的了,许多人半路上就饿死了。”

“这姑娘也是倒霉,遇到这几个破皮无赖。那为首的王麻子是咱们这有名的赖子,吃喝嫖赌,成日流连青楼烟花之地。可他舅舅是知府的张师爷,寻常人谁敢招惹他。”

众人皆叹气,却也没办法。

这种地头蛇,抓不得也打不得,一旦被盯上便跟条癞皮狗似的成日缠着你,都是扬州城里讨生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敢招惹。

那楼下的小姑娘见逃不掉,一时慌张无措只能抱着尸体大哭:“爷爷我害怕,爷爷救我……”

为首的王麻子听见了,竟然越发得兴奋,将那姑娘拽起就往怀中带,当街就要强亲,口中淫言乱语尽出:“宝贝儿,你爷爷在这儿呢!不仅有你爷爷,还有你弟弟呢!”

周遭几个男人听到顿时猥琐大笑。

妈的!

赵玉屿见那些人愈加过分,一摔筷子怒然起身就要下楼。

她原是不想管的,和子桑这些日子游历山川便发现民间多疾苦,即便是大雍这般富庶之地也总有穷苦不公,凭他们两人根本有心无力。

管了又如何,还能管一辈子不成?

可瞧着那几个畜生居然对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孩子这般猥琐,她还是忍不住冲了出去,大不了让猴大撕烂他们的眼就跑,看一群瞎子还敢欺负人!

结果刚跑到门口,就听到街上忽然一片尖叫喧哗,周围人都慌慌张张朝后退去,露出一脸惊恐的小姑娘。

王麻子不知为何浑身抽搐,双眼翻白,双手狰狞如鸡爪,躺在地上颤抖不止,没多久便气一松,硬挺挺躺下地上没了声息。

有人大着胆子走上前试探了下他的鼻息,愕然道:“没,没气了……”

“死人了!!!”

石破天惊一声呵喊让围观众人都慌了神,见鬼似的四散而去。唯余下躺在地上双眼狰狞、双唇乌紫的王麻子,还有茫然无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姑娘。

若是以前,赵玉屿或许对于死人还有些畏惧,但经历了风风雨雨,她还曾今亲手把刺客的头砍下,如今对着死人倒也没什么胆怯。瞧着猝然离世的王麻子心下起疑,赵玉屿走上前蹲下身子查看,见他瞳孔放大,气息尽失,的确是死透无疑。

可这人正值壮年,怎么会毫无预兆的突然就死了呢?

见他眼下青黑一团,又想起方才茶楼中人说话的话,这王麻子怕也是个黄赌毒俱沾的人渣,难不成是纵欲过度,连天熬夜所以猝死了?

赵玉屿不是大夫,对这些事情自然不清楚,但这种人渣死了对社会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她刚想起身走到那女孩身旁,忽而身子一顿,看到王麻子的耳朵里似乎有黑色蠕动的东西。

她凝眼望去,就见一只黑色的蜈蚣从他的耳道里缓缓钻出,身上沾染着粘稠的白花花的液体。

赵玉屿愕然抬眼朝茶楼望去。

雕花窗户里,露出子桑含笑的玉容,他张了张口,虽未发出声音,但赵玉屿却从他的口型中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和玉儿一样,也讨厌强()奸犯。”

他的笑容干净灿烂,但不知为何,赵玉屿指尖微微抖,那轻飘飘的话语像是蜿蜒的巨蟒缓缓将她缠绕住,冰冷的鳞片划过皮肤,令人毛骨悚然。

第64章

赵玉屿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走向因为突变而发抖的姑娘。

姑娘见她靠近有些害怕,赵玉屿替她理了理方才拉扯间有些凌乱的衣服。

“欺负你的人已经死了,待会可能会有官府的人带你去审问,你只需将看到的告诉他们即可,不要害怕,官府的人不是坏人,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她的声音温柔,让姑娘原本紧张的心放松了许

多,姑娘点点头,目光去直愣愣地望向怀中的尸身。

赵玉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她怀里:“这些银子够你找个敛尸人将你爷爷的尸身埋了。”

那姑娘听到这话,原本有些迟钝的目光一怔,似是听懂了她的话,眼中泪水集聚,双手捧着钱朝赵玉屿笨拙的磕了几个响头。

赵玉屿连忙拉着她起来,看着她略显茫然的双眼才意识到这姑娘似乎智力有些问题。

虽然听得懂话,反应却有些迟钝。

赵玉屿犹豫片刻,问道:“……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家人……”女孩目光迷茫,摇了摇头垂下眼眸,“没有,爹爹……死了,娘亲……死了……我只有爷爷,爷爷……爷爷也死了……”

赵玉屿听到这话,眼睛有些发热,心酸又无奈地抱了抱她。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世道险恶,这样的姑娘流落在外只有任人欺凌的份,即便今日侥幸被救,日后的结局也几乎是注定的。

那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善意,朝她怀中靠了靠。赵玉屿正待安慰她,忽而感到衣襟一紧,整个人被人拉起。

子桑已经从茶楼出来,嫌恶地上下扫了一眼那孩子,掩鼻道:“酸兮兮的一股臭味,你也不嫌脏。”

那孩子虽然迟钝,却也感觉得到子桑不喜欢她,畏畏缩缩的耸着肩膀站在原地,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呆愣愣地望着赵玉屿手足无措。

赵玉屿顿时心中怜爱,从子桑怀里挣扎出,拉着她的手轻柔道:“别怕,大哥哥是好人。”

虽然配上子桑那张冷漠到溢于言表丝,毫不加掩饰的嫌恶表情,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但赵玉屿依旧面不改色。

长街不远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赵玉屿连忙扭头凑到子桑耳旁低声道:“子桑大人,待会问你什么都别说。”

这死去的王麻子既然是扬州城师爷的侄子,那衙门对此事必定不会不了了之,说不定衙役跟这王麻子都认识,他们两个既然掺和其中,免不了要和这姑娘一块被抓去审问一番。

以子桑那不管不顾的性子,说不定能当场就承认这人是自个杀的,顺便把在场所有人都讥讽一遍,掏出笛子干翻全场。

耳畔是少女而温声细语,子桑耳朵一热,酥酥麻麻的如兰呵气蔓延全身,他弯了弯唇角,没有丝毫抗拒。

“嗯。”

玉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反正有他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们。

果不其然,那群衙役跑过来查看了王麻子的尸体后,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将人都带回衙门!”

三人极其顺从的跟着衙役到了府衙。

张师爷匆匆赶来时便瞧见侄儿的尸体,他顿时气急红眼,带着衙役将几人挨个盘问。

先问的是赵玉屿,赵玉屿全程态度良好,积极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言王麻子是被蜈蚣钻了耳朵猝死的。

师爷对于这荒谬的言论自然无法接受,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被蜈蚣钻了脑袋!

赵玉屿一摊手,表示她只是将瞧见的说出来,其他的无可奉告。

第二个审问的是那孤女。

那姑娘一问三不知,审了半天才慢吞吞说出几个字,师爷就是眼神再不好也瞧出她智力有些问题,只得作罢。

子桑则是懒得回答,仰头靠在审讯的长椅里直打哈欠。他右腿压在左腿上脚尖翘起,左脚点地,一晃一晃地推着长椅的两个前腿微微抬起,只后腿着地,吱嘎吱嘎百无聊赖地轻轻晃荡。

赵玉屿不在,面对这些又蠢又丑的衙役又不能杀又不能骂,他实在提不起半点精神。

见他不配合,师爷猛然拍桌:“你给我老实点!”

子桑从来不是个受气的主儿,听到这声呵斥,原本扬起的嘴角冷下,后仰的身子并未坐直,只眼眸微垂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睥睨和森然让师爷握笔的手一抖,心中微悸,没想到自己竟然对着这卖艺的杂耍竟心生畏惧,一时羞恼,呵斥道:“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看杀了王麻子的就是你!”

子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张师爷见他不配合,朝旁边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会意,松动松动手腕走上前。

有时候审讯不配合,动用刑罚是默认的事儿,为了断案,知州即便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多计较。

然而就在衙役拳头落下的一瞬间,忽然听到一道尖锐的口哨声。

那一刻,他感到身子瞬间不受控制般朝后拐去,犹如灵魂出窍一般愕然地看着自己朝师爷冲去,硕大的拳头砸在了惊慌无措的师爷脸上。

鼻血飞溅。

张师爷捂住脸哀嚎一声,摔了笔怒骂道:“你想死吗,打我做什么!”

衙役面色惊恐,想要朝张师爷摇头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而后,他感到眼前泛起一层黑雾遮住了视线一般,思绪似乎被悠扬的口哨声牵引,轻飘飘飞到了远方,最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张师爷拿帕子擦了擦鼻血,正待发飙,却见那衙役忽然又静了下来。

他怒骂道:“在这装死做什么,还不快去审问犯人!”

衙役似乎有些迟钝,张师爷以为他胆子大了敢反抗,抄起审讯本朝他头上砸去,尚未落下,就见那衙役猛然转身,沙包大的拳头再次直直朝面袭来,将他另一个鼻孔也砸得流血。

张师爷捂着鼻子,一脸震惊:“你,你竟然敢打我!”

一阵瘆人的轻笑从椅子上传来,张师爷目光落到仰头靠在椅子上的少年:“你,你笑什么?!”

少年双手拢在脑后悠悠荡着椅子:“笑你不知道好歹。”

他似乎嘟囔了一句,“总是有你们这些烦人的东西打搅我和玉儿,要是能将你们都杀了就好了。”

可是他们暂且没做错什么,若是随意杀人,玉儿会不高兴的。

子桑叹了口气:“罢了,算你命好。”

张师爷不知道他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刚想痛斥,却发现眼前微朦,像是罩了一层黑雾,意识逐渐陷入了黑沉之中。

赵玉屿正在堂前等着子桑,就见他施施然从门口走出。

子桑牵起赵玉屿的手:“走吧。”

“?”

赵玉屿有些讶然:“这就结束了?咱们不要等审判结果吗?”

带着子桑出来的衙役解释道:“张师爷已经呈了各位的供词给知州,仵作的验尸结果也出来了,的确是蜈蚣钻耳而死,所以各位可以回去了。”

赵玉屿点点头,心中虽然还是觉得似乎有些过于简单,毕竟有人横死,而且死的人是那张师爷的侄子,先前她被审讯时,分明见那师爷一脸横意,一瞧就不是好相处的人,但既然衙门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再多言。

虫子钻耳致人死亡这事虽然少见,却也有据可循。

出了衙门,赵玉屿找来了敛尸人将那孩子爷爷的尸体埋于城外后,蹲下身子朝跪在坟前的孩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儿。”

赵玉屿一愣,含笑道:“好巧啊,我也叫玉儿。玉儿,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玉儿似乎想了想,望着坟墓缓缓道:“陪爷爷。”

“如今这世道,你一个小孩子如何能自保。若是那几个地痞流氓之后再寻你麻烦怎么办?”

赵玉屿回首望向子桑,“要不……”

子桑望着她的眼眸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顿时拒绝:“不行!”

他瞧着这又蠢又丑的邋遢丫头就嫌烦,更何况这丫头居然也敢叫玉儿,简直让人愈加生厌,恨不得叫猴大撕了她那张脸方能解气,如何能让她同他们一块上路。

他心中恶毒想着,最好就让这蠢东西死在荒郊野岭,同她爷爷团聚好了。

许是子桑的眼神过于歹毒,只是他站在赵玉屿身后,赵玉屿瞧不见但那孩子却瞧得一清二楚,吓得她攥紧赵玉屿的衣襟,缩起脑袋钻进赵玉屿的怀中。

赵玉屿愈发怜爱,轻柔地拍了拍她瘦弱的后背:“子桑大人,这孩子同咱们也算是有缘分,而且咱们只是捎上她一截,若是找到了可靠的人家便将她安顿下来,也算是行善了。”

她扭头望向子桑,秋后算账:“还有,方才那只蜈蚣是你放出去的吧。”

子桑点了点头,一脸自豪:“是啊。”

赵玉屿见他居然如此理直气壮,捂了捂脑袋无奈道:“子桑大人,虽然那人的确是个人渣,但咱也不能说杀就杀啊,自有律法处置他。”

子桑却不以为然地反驳:“若律法当真有用,那他便不会一直作恶无人阻止。”

赵玉屿一噎,他说得竟的确有道理。

子桑双手环胸接着轻飘道,“那些围观的茶客无一人不厌恶他,却又无一人上前制止,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王麻子的权力高于他们,或者说王麻子背后的张师爷代表的是衙门,他们害怕惹火上身,所以不敢挑战权力。所谓律法,不过是权力的一把戒尺,这戒尺是用来警戒权力之下的蝼蚁,而不是为了约束权力本身。既然如此,便应当用更高的权力杀死他。”

第65章

赵玉屿沉默片刻,虽然子桑说得的话自己不能完全苟同,但他说得的确有道理。

如果说一开始她认为人命不应当如此草率的被处置,可方才从离开府衙的一路上她看到的景象便让她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人命本就如草芥一般。

那些逃难来到扬州随处摊到在大街上却无人问津的流民,那些在早市里被插着稻草随意贩卖的奴隶,那些大街小巷与狗争食的乞丐,还有那些高楼中泼洒钱币看着百姓哄抢,搂着美姬高笑的富商豪绅。

一城之内,人间百态。

在这个世界上,权力是高于律法的存在。因为律法本就是依附权力而存在。

在扬州城内,又有多少百姓真的相信惩恶扬善这四个字,倘若他们相信,便不会对王麻子当街猥亵的猖狂模样习以为常、冷眼旁观。

这些她都知道,可她依旧感到心悸。

她害怕的并不是子桑杀死王麻子的手段和果决,而是他在杀死王麻子时身处高位的理所应当和眼中对人命的漠然。

他仿佛并不懂得任何的道德伦理,像是一个笨拙模仿着人类的小怪兽,只是因为她曾今说过讨厌强()奸犯,所以他也学着自己讨厌。

而他的是非观极其极端,喜欢的视若珍宝,讨厌便直接毁掉。

赵玉屿希望子桑能够随心所欲的如同寻常人一样生活,却从未想过将他变成自己的武器,更不希望他变成一个视人命如无物的怪物。

王麻子的确十恶不赦,可若遇到是其他人呢。

若只是一些摩擦和冲突,子桑会不会因为心生不满便随意的杀死别人,置人命于不顾?

当初在馄饨摊,他便险些杀死了管家等人。

明明很多时候比起杀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子桑似乎总是遗忘与人沟通的耐心,选择采取最快速的方式解决麻烦,即便代价是人命也无所谓。

“子桑大人,或许你说得是对的,可是当你在用权力处死王麻子的那刻,你将自己置于何种位置呢?是执刀人,还是持戒者。倘若你觉得权力之下人命如草芥,那和当初想要烧死你的瑶山族人有何不同呢?”

赵玉屿垂下眼眸,她知道对于子桑来说,想要杀死一个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易如反掌,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应当是他的骄傲,却不应成为他随意杀人的武器。

子桑听到这话微微怔住。

他从未考虑过王麻子是否应该死。甚至当初他对于王麻子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感想,只是见赵玉屿讨厌,所以他便也讨厌。

既然讨厌,不就应该让他永远消失?

王麻子的命没了便没了,他甚至只是心头一动间便取走了那人的性命,对于他而言,将目光停留在那个人身上一刻都是在浪费时间。

不论是执刀人还是持戒者都无所谓,因为他毫不在意。

可在赵玉屿的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竟和瑶山那群人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玉儿会将自己和那群恶心的人放在一起比较?

她讨厌自己了吗?

他做错什么了吗?

想到这里子桑有些慌张无措。

赵玉屿见他面色突变,以为他生气了,心中叹了口气。罢了,子桑从小所处的环境有异于常人,更何况他算是封建阶层的既得利益者,想要让他改变想法一时半伙也做不到。

她笑了笑,想要去看看一直安静望着坟墓的小丫头,却被子桑一把拉住了手。

“玉儿……”

赵玉屿有些惊讶地望向子桑。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用了十足的力气让她有些发疼。

子桑犹豫着低吟问道:“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的语气轻柔得像是小心翼翼怀抱着一块易碎的玻璃,赵玉屿微怔:“当然不是。”

她解释道,“那个王麻子的确是个混账玩意,你这也算是为民除害,是好事。我只是觉得,以后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情,处理问题的手段可以先温和一些,最起码不要一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咱们可以先尝试着通过劝说解决问题,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如果劝说无效,再考虑运用武力解决问题。”

赵玉屿从来不反对武力解决问题,相反,武力很多时候是解决问题的可靠手段,孔圣人还一手执剑一嘴说理呢,只是这顺序不能错啊,得先说理,再动手。

子桑见她并未生自己的气,顿时如获甘霖,弯起笑眼颔首:“嗯,听玉儿的。”

见他居然愿意听自己讲道理,倒是让赵玉屿惊讶不已。

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子桑的脑回路可能跟一般人不太相同,但不过愿意听劝总归是好事。

她趁热打铁,牵起小丫头的手道:“那这孩子……”

子桑瞥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顿时嫌恶地别过眼:“不行!”

看到她就讨厌!

居然还敢牵玉儿的手!

他劈手将赵玉屿另外一只手也夺来握在手里,掏出手帕细细擦拭,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赵玉屿:“……”

“子桑大人,这孩子真的很可怜嘛,咱们当初杀了王麻子不就是为了救这孩子吗?可若是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咱们之前的努力不就前功尽弃了?”

见子桑面色不悦,赵玉屿还是想争取一把,伸手反握住子桑的双手摇了摇,语气掺杂着软糯撒娇:“带带她嘛,子桑大人,我知道你最是嘴硬心软了,就带她一截好不好?等找到了可靠的人家咱们就将她放下~好不好好不好~~”

子桑双眼直愣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好可爱……

玉儿很少会露出这般神态,像是,像是一只凑到人面前睁着含水圆眸喵喵直叫的小狸猫。

扑通,扑通,扑通……

他觉得心跳声愈加得大,似乎震耳欲聋,要冲破胸膛而出。

“子桑大人……子桑大人?”

赵玉屿见他似乎在发呆,朝前一步凑到他面前又恳求道,“带上她吧,好不好呀?”

“嗯……”

子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面红耳热,眼前一切尽散,唯余下赵玉屿凑上前的双唇。

他喉咙微动,情不自禁低下头想吻上去,然而赵玉屿听到他答应的那刻顿时双眼发光,退开了身子兴奋地拉着他的手一蹦一跳:“谢谢子桑大人!我就知道大人最好了~!”

原本充斥心扉的旖旎被瞬间打破,子桑:“……”

*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将驿道两旁的树林镀上一层紫阴阴的蓝。昏蓝的天际一线,一辆马车颠簸而来,在驿道上飞驰。

若有人瞧见定会惊讶,这驾车的车夫居然是只胖猴子,这猴子有模有样地戴着斗笠,一手执起马鞭,一手攥紧缰绳,轻车熟路的驾车前行。它旁边还坐着一个十一二岁傻愣愣的小丫头。

马车里,赵玉屿打着哈欠推开车窗,望向外面渐黑的天色困倦道:“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驿站。”

子桑指间翻了一页书,见墨迹昏暗已瞧不清内容便将书合上,双手环胸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应当快了。”

他们离开扬州已经有些时日,

算算路程快入渝州地界了,天黑之前应当能赶到驿站。

赵玉屿探身撩开车帘,朝小丫头笑了笑:“淳儿,你累不累?”

小丫头扭过头望向她,缓缓摇了摇头:“不累。”

虽然子桑同意带这孩子上路,但却死活不愿意让她继续叫玉儿,否则就要让猴大将她推下车。

瞧着猴大已经摆好的架势,龇牙咧嘴恶狠狠盯着这丫头,赵玉屿没办法,只得暂且给她改了个名字,叫淳儿。

名字嘛就是一个代号,只要能带上这丫头活命,等给她找到个好人家,以后再把名字改回来不就完事了。

不过这孩子对于新名字也没那么排斥,一来二去便叫习惯了。

然而子桑还是瞧着淳儿讨厌,明明赵玉屿已经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翠玉色的很是可爱,但子桑非说她身上臭烘烘,不准她坐在马车里,只能同猴大一样坐在车辕上。

好在这孩子真的很乖,不哭也不闹,听到这话都不用赵玉屿说,就主动爬到车厢外,安静的一呆就是一整天。

更让赵玉屿心疼了,她笑道:“等到了驿站,姐姐让人给你弄些好吃的,拔丝水果吃不吃啊?”

淳儿听到这话双眼一亮,用力点头:“嗯!”

这些日子她们一直在各个驿站住宿歇脚,路上也没什么吃的,赵玉屿便提前熬了糖浆裹在切好的水果上,凝成冰糖水果在路上当零嘴吃。

淳儿也很喜欢吃甜食,只是她正是换牙的时候,前两天才掉了颗牙,赵玉屿不敢给她多吃糖。

如今快到驿站了,为了犒劳她这几日坐得辛苦,便破例给她做些甜食吃。

“成!那到时候姐姐给你做一盘,留在你晚上当宵夜吃!”

“嗯嗯!”

身旁传来子桑的轻嗤声,赵玉屿知晓这这小祖宗必定是又觉得自己被忽视,来找存在感了。

她扭头瞧着子桑拖长音调笑道:“当然啦,不会忘了给子桑大人您也做一盘的~”

子桑瞧着她耍宝的模样,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冷眸瞥了一眼车厢外,内心却微微扭曲,嫉妒如同阴暗角落肆意生长的藤蔓,让他目光阴冷。

自从这个丫头来了之后,便总会抢走玉儿的目光。

原本玉儿只同他说话,只对他笑,如今一日却要同这丫头说上十几句话。

甚至夜里这孩子如厕害怕,居然还要玉儿陪着!

废物!

恶心!

恶心至极!

子桑越想越厌恶,若不是玉儿会生气,他一早就弄死这丫头!

第66章

松林站是渝州边界一个偏僻的小驿站,如今天气还未回暖,渝州又起了瘟疫,除了十天半个月经过个别官府的信使换马增粮,平日里没什么人经过这里。

柳驿丞在躺椅懒洋洋躺了一整天,身旁的老黄狗也跟着他晒了一天太阳。见天色完全沉了下去,后院的厨子正炝锅烧菜,浓郁泼辣的油香味扑鼻而来,柳驿丞才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从小院里的躺椅上起来。

他们这种小驿站日子最是清闲,虽没什么油水却能混口饭吃,这里的几人都已经将驿站当成了家,日常院子里种种菜,喂喂马,还养了只狗,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正要抬脚去楼里等着吃晚饭,忽而老黄狗耳尖微动,一阵马蹄声从驿道外朝这边哒哒跑来。

柳驿丞有些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赶路吗?

他朝院门处一望,竟然见茫茫昏色中一只猴子扬鞭驾着马车朝驿站匆匆赶来。

柳驿丞以为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睛瞪得老大再瞧,须臾功夫马车已经直接停在了院内,车上那只猴子娴熟地撩起车帘,抽出一个小矮凳跳下马车,将凳子放下,摘了斗笠按在胸前,朝车内吱吱叫了一声。

下一刻,马车里钻出一个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她瞧着活泼,跳下车便张开双臂松动筋骨,后面出来的那少年倒是矜贵些,踩着矮凳下了车,那猴子还略显谄媚地给他整理微皱的衣摆。

柳驿丞瞠目结舌,乖乖,他今日算是长眼了,这猴子是成精了吗?

赵玉屿拍了拍坐得发麻的腿,深吸一口气:“香!”

她还未进院子便闻到一股爆香的辣椒味,真是得劲,见楼前站着一个像驿站官员的中年男人,便朝他爽朗笑道。

“这位大人,敢问驿站还有厢房吗?”

柳驿丞收回发愣的目光,连忙点头:“有有有,当然有。”

“那太好了,正好赶上饭点!”

赵玉屿扭头朝子桑笑道,“公子,我先去收拾房间,您在这稍作休息。”

如今进了大雍境内,她便也不唤子桑真名,而是直接称呼公子,免得多生事端。

子桑睡觉依旧是要蚕丝被褥,猴大已经扛着行李一蹦一跳上了楼,见柳驿丞还站在原地,朝他一呲牙,向楼上歪了歪脑袋。

柳驿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引他们上了楼。

驿站里的厢房都是空置的,赵玉屿挑了间最东边的房间,视野开阔,偏僻安静,虽然屋子有些陈旧,但干净整洁,只住一晚也够用。旁边紧挨着的屋子留给淳儿和猴大住,若有事情也相互有个照应。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成,就这两间吧,待会的晚饭还请大人多费些心思,我家公子喜甜,还请多烧两个菜,给咱们送到屋里就好。”

柳驿丞接了银子笑眯眯:“好说好说,你们缺什么直接告诉我就行,咱们这驿站小,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就当自个家一样。”

收拾好屋子后,赵玉屿推开窗户正想唤子桑上楼,就见子桑正蹲在院子里逗狗。

昏黑的夜色里,驿站的院子却挂满了灯笼,暖黄的烛光浅浅笼罩住整个小院,也笼罩在子桑和老黄狗的身上,散发出一层莹润的暖光。

他伸手挠了挠老黄狗的下巴,老黄狗耷拉着眼皮,耸动鼻尖嗅了嗅,旋即便温顺地低下头,任由他抚摸。

一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两个驿夫已经支棱起小桌子,厨子将做好的饭菜盛出来放在桌上,又摆上一壶酒。

见子桑在摸狗,厨子卷起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笑道:“这福宝啊特别通人性,自小咱们就养着,小时候可闹腾了,如今老了成日里趴在那一动也不动,乖得很不咬人,你若是喜欢它,给它块红烧肉吃,它吃着香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