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兰德没忍住,笑了。
是的,这确实是真正的原因,玛丽看出来了,他和维兰德自己也知道。但就是在说明了这点的前提下,维兰德才带走了他,从那座雪山里,从他有记忆来就生长的环境里。
火车前进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他觉得吵。他知道火车,也知道穿过雪海边缘的那条轨道,但真正上火车的时候才觉得人类发明的交通工具确实吵得要命。他住惯了安静的雪原,在这里反而有些无法入睡。
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维兰德还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说既然睡不着,我们来做点别的吧。
维兰德在本子上写了几个英文字母。
他用笔问:你要教我什么?
维兰德一边说一边写了翻译:“英语。没人会用拉丁语交流,你得学点别的。”
他看完,抬起头,对着维兰德,半晌才开口:“……我会一点。”
他说完维兰德就沉默了。
有乘务员从车厢外路过,敲了敲门,但里面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应。他就盯着维兰德看,看起来像是要咬断维兰德的脖子,于是维兰德叹了口气,写道,你先别说话了,以后我教你正确的发音。
他继续盯着维兰德看。
维兰德伸出手,可能是想去摸他的毛,但怕被咬,最后把本子拿起来,在上面写了一个单词,说我们从头开始吧。
那个单词是维兰德的名字。
不过后来维兰德没能教他,因为A.U.R.O出了一些事,维兰德很忙,丢下他就离开了城堡。他能理解维兰德会遇到意外,也有其他需要做的事,但城堡里其他人说的话他确实听不懂,于是他就抱着一本拉丁文的书,去城堡的塔楼上吹风。
那时候他没想过为什么维兰德会收藏这些书,后来想想,其实那不是维兰德的收藏,也不是维兰德会感兴趣的东西,那应该是名为“明日隐修会”的组织尚未分裂的时候,被放在这里的遗产而已。毕竟那是从中世纪流传到现在的组织,有些研究药学、炼金学和艺术的书籍也很正常。
维兰德去了太长时间,他也就一直跟谁都不说话,城堡里的孩子一度以为他是真不会说话的,直到有一天他说了句“离我远点”。
嗯,那就是他那个时候英语水平的极限了,以及他也听不懂那群小孩在说什么。
当然最后教他英语和俄语的人不是维兰德,而是阿法纳西,真等维兰德回来,那什么都晚了。维兰德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喜欢阿法纳西呢,他说阿法纳西很安静,其他人太吵了。
他的理由总是很简单,总是简单到让维兰德无奈地笑起来。
但维兰德忘记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那是阿法纳西问,维兰德才想起来的,当时维兰德捂着脸,有些懊恼地说:“确实……我忘了给你一个属于人类社会的名字。”
他说没事,我习惯了,你什么都能忘。
维兰德说他只是忙,真正做计划的时候还是不会出问题的,但他表示怀疑。
“你想给我什么名字?”
他像是问今晚吃什么一样平淡地问,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这件事有多重要,对他来说,一个在外面临时使用的代名词也确实毫无意义。
只是维兰德和其他人都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他接受他们的观点。
那天西泽尔就在壁炉旁,刚刚从外面回来,好不容易才暖和过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一直在偷偷地、好奇地往这边看。
维兰德喊他:西泽尔,能上楼帮我把书房桌子上的纸和笔拿来吗?
西泽尔拉着长音说好,几乎是飞一样跑上楼,跳起来打开书房的门,把比他还高的桌子上的纸笔拿了下来。
看到最上面那张纸的时候,维兰德稍微愣了一下。
最上面写着一个单词。
“是植物名呢。”
西泽尔也看到了,忍不住往银发小孩的方向看去,又问维兰德,“老师要给他代号吗?”
被看的人歪了歪头。
“什么代号?”
“用来代表一个人的词汇,老师将植物的名字赋予城堡的大家,代表他们已经‘毕业’,成为可以独立工作的人。”
“……那不就是名字吗。”
“还、还是不一样啦!”
西泽尔想跟他解释,但西泽尔的英语也不怎么样,西泽尔的母语是日语,每到急着想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蹦出一些谁都听不懂的音节。
后来风信子——酒井樱生来了,风信子是能听懂日语的,西泽尔曾经担心过自己跟新同伴忽然变得很熟悉会不会让室友不高兴,结果是他完全白担心了,因为他的室友、雪原里来的孤狼,完全不在乎人类世界的社交规则和幼崽间的朋友关系。
维兰德看着那张纸,神情有点无奈,他要把那张纸拿过去的时候维兰德还不松手,于是他收回手,就这么看着维兰德。
“不是这张,我是想让西泽尔拿张白纸的。”
维兰德解释说。
“这个不行吗?”
他问。
他不想选,也不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时间,对他来说随便哪个单词都可以,反正只要是能让别人叫的“代称”就行。
维兰德跟阿法纳西对视一眼,阿法纳西就笑起来,西泽尔捧着脸说我觉得很合适啊,也是能生存在很冷的地方的植物呢。
维兰德按了按脑袋,问他:“你喜欢这个吗?”
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单词。他的英语水平没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这个单词代表什么植物。
于是他看向西泽尔,问这个刚才就话很多的小孩:“你觉得呢?”
西泽尔眨眨眼:“我很喜欢。”
他说,那就这个吧。
维兰德站起来,把那张纸放在他手心里,不知为何语气有些郑重:“那就把它送给你吧。这个单词念Juniper,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嗯。”
看他没什么反应,阿法纳西说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保管好。
他说好。
后来城堡里的人叫他Juniper,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异样,只有隔壁城镇的馆长第二天来了一次,跟维兰德见面,下楼看到他的时候,先是叹气,然后送了他一本看起来有点年头的旧书。
是一本《如何摆脱恶劣家庭环境的影响》,他看不懂里面在说什么,但还是礼貌地收下了。
以及,他和维兰德没什么关系,只是合作者而已,他觉得其他人想得有点多。等他们的目标完成,他会回海拉去的,只是这个时间不能确定而已。
第二年春天,他跟维兰德去了英国,在车站见到了他在外面唯一认识的那对夫妇,但是那个黑毛没来。
他什么都没问,叫玛丽的女人主动跟他说那个黑毛感冒了,没能来,他的问题是感冒是什么。
叫玛丽的女人谴责地看着维兰德,维兰德叹气,说玛丽,你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彼时他留了长发,银发已经长到了背后的位置,维兰德要带他去柏林,找一位叫做约纳斯的年轻音乐家,但他们先到了英国,来见维兰德的一位老朋友。
维兰德把他放在车站,他就坐在那里等,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就像一枚被封在展柜里的雪花标本。
等维兰德回来的时候,警察已经在试图用喇叭找人了,玛丽正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
警察走后,玛丽才叹气,说:要不然你还是把孩子给我和务武吧。
维兰德难得表现出强硬的态度,回答她:不行,他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呢?
维兰德没有说下去,接下来的对话用的也不是英文,时至今日黑泽阵也不可能根据听不懂的音节来辨认出当时的话语,就算他有完全的记忆能力也是如此。正如以前说过的,“完全记忆”只能记住能认识、能理解的东西,如果没有理解,那它们在大脑里就只是留下杂乱的声音、颜色、气味,除非在听的时候就以这种方式记住,并将其强行印刻在大脑中。
可那时候他根本不关心维兰德和玛丽在说什么,他只是在想他初春的时候在冰海边散步,看到一个刚冒出来的小芽,不知道回去的时候它能长多少,又或者是被路过的动物啃食。
他去看过几次,很喜欢。
“Juniper,走了。”
“嗯。”
他没有再跟玛丽说话,就这么跟着维兰德走了。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背后那对夫妻复杂的视线,但他没那么关心,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很难懂。
他和维兰德前往柏林,等到五月、那场音乐会结束的时候,维兰德说还有点小事,稍微再留一会儿。
于是他给那个黑毛写了封信——
“一封信。”
他说。
记忆的画面如同波纹般散去,列车驶入山洞,那一瞬间光与影的交错让人产生仿佛穿越时间的错觉。
坐在他对面的赤井秀一听到他忽然说的一句,虽然已经习惯了黑泽阵偶尔会没头没尾地说什么,但这次他确实没听懂。
“什么信?”
“1984年,五月份,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其实你没收到吧?”
“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第十三封信。找你去柏林。”
“那我确实没见过。”
赤井秀一不用怎么回忆也完全记得那几封信的内容,在去年黑泽阵失踪的时候,他已经把小时候收到的那几封信找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他的抽屉里只有十二封信,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收到过小银的回信,小时候的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只是偶尔跟玛丽提起来的时候,玛丽说小银可能去了别的国家,等她回来就能再联系上了。
他想问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黑泽阵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闭上眼睛,靠在老旧的座椅上,说:
“没什么。”
那封信一定是寄出去了的,但到底是到了维兰德手上,还是被玛丽或者赤井务武留下了,已经无从判断。
他不会为了这件事去问那两个人,因为当时已经开始执行任务的他,原本就应该跟其他人撇清关系。要不是维兰德被追杀,那时候他也不会被暂时放在赤井家,更不会认识赤井秀一。
维兰德一开始就没想让他跟其他人产生关系,那只是个意外。
在维兰德的计划里,除了那座城堡,他在这个属于人类的社会里,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地方。他一直知道,维兰德也清楚他知道。
“我们快到了。”
赤井秀一看向窗外。
外面飘着小雪。
他们要在这里下火车,换乘飞机去往东京,因为,那个国家的新年就要到了。
离开火车站往机场走的时候,赤井秀一还是忍不住问:你在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该不会你问我留长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你就剪了,结果我一直没回复,所以你就留到了现在吧?
黑泽阵看着他,没说话。
当他是那么好骗的吗?他一开始确实不了解这些,但怎么可能被骗那么久。
那封信里写的是找黑毛去柏林,他可以弹钢琴给那个黑毛听,前面有封信里说过的。只是那个黑毛没来,他也没再收到回信,一切就此中断。
“小银?”
“走吧,有人在家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