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争吵,一张嘴可吵不起来。可是若真拿这件事去容绪面前质问,他?还真做不到。
“行了,起来?罢。时辰不早,随我?去碧梧宫看看皇后晚上吃什么。”
吴在福欲言又止。
虞令淮挥挥手:“有什么屁一块儿放了。”
吴在福:“方才陛下说娘娘不理您,可是昨夜到现在,您还未去过碧梧宫,怎就知道娘娘不理您?”
“你懂什么!”虞令淮差点恼羞成怒,“这是一种?修辞,人家写文?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真隔了三秋不成?”
“奴愚笨,多谢陛下赐教。”
虞令淮又问:“那孤和皇后之间,你听谁的?”
“奴是陛下的奴仆,是陛下的内侍大监,奴听陛下。”
“那还不快点起身?”虞令淮冷哼,“孤还以为非得?要皇后来?劝,你才肯从地上起来?。”
主仆二人脚下生风般出了御书房。
瞥见吴在福那个小徒弟跪在门?口哭成个泪人,虞令淮头疼地叹了声气?。
“你也起来?,孤瞪你一眼你就吓哭了,这种?胆子怎么在御前做事?起来?,不砍你头,你的头很金贵吗我?砍来?作甚?”
说着,大步流星地离开。
路上还不忘叮嘱吴在福:“找个烫伤膏。”
留意到吴在福大为惊讶的神色,虞令淮无奈道:“孤皮糙肉厚没烫到,你那小徒弟怕是烫的吱哇乱叫。噢,他?随你,豆大的胆,不敢在孤面前叫。”
大半天的时间,半真半假发了几次火,竟觉得?豁然?开朗了许多。走在这路上,吹着晚风,遥遥望着碧梧宫屋顶上的黄琉璃瓦,虞令淮心情大好。
碧梧宫一众人等?对于皇帝的到来?颇感意外。
暮食早就在张罗,这下他?来?了倒也不用慌乱,添几个菜就行。
容绪问了几句早朝的事,便?叙起其他?话,这让虞令淮倍感失落。
他?一人舌战群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提还有被御史叽叽歪歪的可能性,怎的容绪不夸他?一声。
要暗示她一下吗?
可若是暗示了,显得?他?像讨要饴糖的小孩子。
他?可是九五之尊,赞美他?、歌颂他?的人数不胜数,不差容绪那一句。
旁侧,容绪和宝珠不知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俩人乐不可支笑?成一团。
虞令淮手指将玉箸缓缓摩挲着,细密的纹路与他?指腹相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令他?维持君主风范,不去问一声“你们?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不出所料的话,那样会使得?他?像学堂里扫兴的夫子。
饭后,容绪倒是主动叫住他?。
所谈之事却令人大失所望。
阿昭的友人并未出现,甚至一丁点踪迹都没有显露。
“我?那边的宫人都排查过了,没有异样。”谈正事时,虞令淮还是很能够一本正经的,“皇城司察子提到过阿昭有那位友人相伴,采集的草药都不同了,能卖上更好的价钱,我?怀疑这人有可能通医术。”
容绪一怔,脑海中忽然?闪现几位女医的身影。
但很快又否定。
女医进御医院之前,有专人查过其身份背景,应是不出问题的。况且,通医术并不意味着就是大夫。
“目前还没有阿娘的消息。阿兄去北疆之后,会加大寻找力?度。”
“嗯,我?调派人手帮忙一起找。”
“多谢。”
闻言,虞令淮一顿,闷闷不乐地看着容绪,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不客气?”这几个字。
偏容绪还未察觉,语气?如常:“暂时没别的事了,你回吧,路上黑,当心点。”
虞令淮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看着容绪迤迤然?离去。
再扫视一圈,碧梧宫宫人似乎也作出了送客的架势。
呵,再不走,就是他?不识抬举了。
–
“砰!”
“砰砰!”
粗壮的树干被击打得?连连发出闷响。
四季常青的叶片颤颤巍巍地飘落,发出极低的嚓嚓声。
“陛下,陛下!”吴在福急得?团团转,见虞令淮停下手上动作,便?立马拥上前,不管不顾抱住虞令淮胳膊,“保重龙体啊陛下!”
指骨泛白,细看之下可见轻微血迹。
“陛下不如练拳吧,舞剑也是极好的,万万不要再伤身了……”
“孤就是在练拳。”
“可是,可是您手上都受伤了,不宜再练。”
“吴在福,你在教孤做事?”
吴在福不为所动,没有松手,依然?紧紧抱住虞令淮的胳膊。他?知道,陛下说话唬人,但心地是软和的。
半晌,虞令淮推推吴在福,“松开,你肚子太胖,挤到孤了。”
“陛下,娘娘都与您主动说话了,您怎么还是不高兴?”
吴在福茫然?不解,并有点庆幸他?自?己是个阉人,没有男女之情的烦恼。
“孤少吃了一碗饭,她没看出来?。”
“孤今日没有佩香囊,她也没看出来?。”
“吴在福,我?实在不想去吃一个女子的醋,但你说老实话,容绪是不是关心宝珠比关心我?更多?”
吴在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虞令淮揉着指骨,低声说:“看,你连哄我?的话都讲不出。”
吴在福急忙道:“陆夫人是客,借住在碧梧宫,皇后娘娘自?然?以礼相待,热情好客。而陛下是家里人!”
“……嗯,言之有理。”
虞令淮面色好了些。
接下来?两天,虞令淮都没有去过碧梧宫,也未再有牢骚之语。
吴在福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见陛下眼下不再挂着淡淡乌青,吴在福遂放下心来?。
这日,阖宫为聂太后祝寿。
宴会由容绪亲手操办,规格也是前所未见。恰逢四十整寿,就算在民?间也要好好热闹一番,因此连事事都爱评上两句的御史台都识相地闭上嘴巴,欣然?赴宴了。
虞令淮打小就是个好哄的。
这回没人哄,他?自?个儿把自?个儿哄得?差不多。
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与那次梦境的情形相差无几。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宠妃”出风头,宾主尽欢。
就连聂太后本人,也时常带着笑?意,像是对今日的安排满意极了,甚至当堂褪了一枚玉镯给容绪,是为道谢。
虞令淮对容绪讲悄悄话,“这聂氏许是格外有仪式感,这才开怀不已。我?想到那天我?俩划船,被迫中止,不若改天再去一回?”
没有听见回复,虞令淮侧过身去看。
发觉他?的皇后望向一个角落,正出神呢。
虞令淮眉头皱起,顺着望去。
——头戴玉冠,手持牙扇的翩翩公子,是纪元湛。
虞令淮冷哼一声,摆正身子。漆黑的眸子里蕴着不小的火气?。
但又想,或许她是想起阿兄探得?的消息,纪大没来?,所以去瞧纪二了。
“李严。”虞令淮抬抬手指,唤人上前。
“孤问你。”
虞令淮同李严说着话,余光却留意着容绪的反应,“吾与那纪二,孰美?”
李严神情茫然?,迟疑了几息,拱手回:“纪二公子美。”
虞令淮吴在福同时怔住。
容绪也惊讶地看过来?。
见三人对他?的回答都十分惊讶,李严不由地身子一僵,愣愣道:“若论美丽,纪二公子胜。但‘美’这个字无法?简单地形容陛下,在末将心中,陛下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堪称当世英豪!”
须臾,虞令淮才从这马屁声里回过神,笑?着哼一声道:“笨嘴拙舌,还挺会夸。”
宴会至亥时方结束,百官、命妇三三两两地散场。
巍峨的殿宇也因此陷入沉寂。
帝后所居寝宫仪元殿、碧梧宫属两个不同方向。
宫人们?心知肚明帝后将在此处分别,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各司其职,泾渭分明地站在两边,只等?主子挪一挪步履,他?们?一一跟上。
虞令淮同容绪轻声道别。
即便?心中仍有一丝怅然?,但比起前两日的状态已然?好多了。他?动了动唇角,牵出淡淡笑?意。
倏然?,小拇指被轻轻勾动。
虞令淮怔怔低头,睐向两人相叠的衣袖。
衣袖下,容绪重又勾了勾他?的手指。她踮起脚,神情颇为认真地问:“你最?近…是不是不高兴?”
第27章27
虞令淮呼吸一滞,这一瞬间?脑内竟有短暂的空白。
“不说话,看来是了。”
容绪微微挑眉,那蹙起?的眉峰又?冷又?美。
但她的手指是温热的,并且很贴心没有询问不高兴的缘由?。
虞令淮思绪回笼,很快反手把容绪牵着,尔后俯低身子,把宴席上她没能及时回复的话又?问了一遍。
容绪听后笑?了下?,“我看是你比较喜欢仪式感。”
相会的仪式感。
她抬头望了眼月色,忽然想起?少时临时起?意?去山上看日出。
既是日出,须得?起?得?很早,或直接不睡。她跟虞令淮约好?丑时出门。到了将?军府后门,两人?眼睛困得?睁不开,但少年人?好?面子,嘴比什?么都硬,愣是谁也不说,吭哧吭哧只顾埋头登高。
爬到山顶发现时辰还?早,容绪又?累又?困,提议先眯一会儿。虞令淮精神焕发,主动说睡吧睡吧,等会儿太阳一出来就叫她。
结果两人?都睡了,醒来时日上中天,头发都被晒得?发烫。
“今晚月亮真圆,”虞令淮顺着容绪的视线,一同望月,“还?记得?那年爬山么,太阳是看到了,只不过不是日出的那一刻。”
容绪惊讶地嗯了声。
见她表情如此,虞令淮瞬间?明白,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说:“那不如……”
容绪不假思索,“好?啊。”
虞令淮笑?,牵着她往宫门走?,留下?一堆宫人?满头雾水。
“这回不爬山了吧,你不是想划船么?”容绪道,“而且这时节山上石阶有霜,慢慢腾腾登高不痛快。”
虞令淮应了声对,又?不禁扼腕叹息,“街上店铺肯定都关了,不然弄些河灯,晃晃悠悠在水面上飘着多好?。”
“河灯又?不会随着小舟走?,那不是刻舟求剑了么。”容绪提议:“带上两盏漂亮的宫灯就行,悬在乌篷船上。”
走?了几步,虞令淮又?有了新点子,晃晃两人?相牵的手,“如果我说还?想系只风筝,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夸张?”
“系在哪里,船尾?”
“船尾。”
容绪想象了一下?画面,“可以啊,不夸张,深更半夜谁看得?见。”
虞令淮纠正:“装点乌篷船又?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我是问你,你会不会觉得?夸张?”
容绪侧目看他,笑?意?盈靥,“不会。”
“那就行。”
走?的是最近的宫门,你一言我一语倒不觉得?甬道幽长。两侧深宫高墙沉静地矗立,目送他们走?远。
“李将?军,你都记下?了?”吴在福觉得?自己是该减重了,不然跟不上主子们的步履。
李严浓眉虬结,“我去调遣亲卫,你去取风筝、宫灯。”
两人?一顿,同时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聆玉,李严改口:“聆玉姑娘取风筝、宫灯,老吴安排船只。”
几人?各司其职忙活起?来,不远处虞令淮问容绪:“你知道风筝为何叫这个名儿?”
容绪摇摇头。
虞令淮:“战时,先辈拿它传信,牛皮作风筝,缚上竹笛,迎风作响。你想听吗?”
容绪:“你是说听风筝吹笛,还?是你吹笛?”
虞令淮得?意?地扬扬眉梢,“自然是我。”
“大晚上的消停些吧,别把两岸的百姓吵醒了。”
虞令淮稍显失落地喔了声。
紧接着容绪道:“改天再吹奏,奏给我听。”
这才像人?话嘛。
虞令淮心里稍微舒服一点。
又?走?了几步,虞令淮才回过味——“改天”意?味着下?一次邀约,特地说“奏给我听”,表明了他们俩关系的特殊性。
于?是乎,相牵的手被微微抬高,随着向前的步履,手腕也贴在一处,脉搏振动时,将?对方的心绪也一股一股传递。
–
今夜容绪格外给面子,不仅随他泛舟,还?陪着垂钓。
要知道,以往一提起?垂钓,容绪总会皱着眉说“我还?没到垂钓的年纪”,仿佛将?此看作老年人?的活动。
水声潺潺,比起?街市,河流有着别样的静谧。
岸边停着一叶小舟。
到底是宫里的人?,办事就是利索,一路上两人?兴起?随口提过的物件,悬挂的悬挂,安放的安放,各有各的归处,竟无一不缺,无一不周到。
装点之后,小小乌篷船竟比皇家画舫还?要合心意?。
虞令淮伸手欲扶容绪,谁知她一手提裙,一手搭篷,十分灵巧地三两步跳上船。
虞令淮再抬头看时,她已?经站在船上,志得?意?满地回视。
暗自的较量或许就从此刻开始。
少时凡事都要争上一争,唯有此道,容绪敬而远之。今日就当为他破个例好了。
如此想着,容绪抄起?钓竿,主动坐上那个被布置好?的钓位。
一身行头没来得?及更换,仍是赴宴那一套极为华丽的衣饰,为了不使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干扰声,容绪近乎长久地保持同一姿势。
平时不觉得?,现在特意?不动时就感到这里痒痒,那里最好?挪一下?。容绪绷着脸,对自己说垂钓所考验的就是心性,虞令淮能风雨不动坐一下午,她自然也不会输给他。
可惜没有白天来,不然可以赏一赏“山叠鹦哥翠,浪驱白鸟飞”的景致,这是闷在深宫里无法拥有的。
但静下?心来,便?可发觉只看两岸人?家也是极好?的景致。月影横斜,栉比如鳞,偶有狗吠,深嗅花香。
只是,鱼怎么还?不咬钩?
容绪探身望了望水面。
虞令淮忍不住开口:“沛沛,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不当讲!”容绪以手抵唇,“嘘,鱼被你吓跑了。”
虞令淮敛眉低笑?。
特意?压着笑?声,反倒更觉刺耳。容绪不懂这有什?么好?笑?,故而投去不悦一瞥,却意?外惊觉他根本没握钓竿。
“什?么意?思,”担心惊扰鱼儿,容绪用气声说:“你别让我,同时下?竿才算公?平。”
虞令淮眉眼舒展,唇微弯,“还?未划去大河,只在这儿的话,一是鱼少,二是鱼不会上钩。”
容绪:“……”
虞令淮眼疾手快往后避让,躲开容绪的一巴掌。
他辩驳:“是你说不当讲,我才没讲。”
容绪恼羞成怒:“还?不快点摇橹!”
虞令淮摆谱,故意?逗她:“我可是皇帝,哪里有皇帝给人?摇橹的道理?”
容绪很快接:“出了宫就没有帝后,没有君臣,只有夫妻。现在,新妇命郎婿在一炷香内划到能钓上鱼的大河!”
话音甫落,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容绪率先别过脸,有点不自在。
虞令淮本想再逗逗她,见如此情形,自己的耳根也莫名热了。他抬手摸了摸,心上美滋滋的。
倘若就他一人?在场,他肯定像话本里反派那样桀桀笑?。
——反正他们已?经成亲了。未来还?要相伴数十年,容绪早晚会在乎他,像女子对心爱男子的在意?,也早晚会喜欢他,像他喜欢她一样!
于?是虞令淮笑?着回:“遵命,夫人?。”
第28章28
夜风摇起大片碧波,在碎银般的月光与六角绢纱宫灯合力之?下,散作满河星。
容绪深觉手脚发凉,扭头转身寻衣,殊不知有人先她?一步。
月白的大氅兜头铺开,连带着她?的脑袋一道?裹起,权当风帽了。虞令淮仔细看了下,这时的沛沛像极了什?锦馅儿的雪团子,他的嘴角便?压不住笑。
“你笑什?么——”
“不敢笑了,别把鱼儿吓跑。”
这是拿她?的话来噎她?。容绪冷哼,才不理他,兀自将氅衣重新整理。
收拾停当,再去看那人。
风口坐着也不见一丝瑟缩,浑像天生不怕冷。既如此,问候他冷不冷、需不需要添衣的话茬便?没有必要说出口。
琉璃匣子里装了些干果,容绪百无?聊赖,拣了几个吃。嘴唇一张一合,有淡淡白气呼出。
她?咽下干果,眼神仍旧落在虞令淮身上?。
“你不冷?”
终于说出口,索性多说几句,“等你觉得冷时,怕是已经染上?风寒。”
虞令淮不置一词,耳朵却动了动,跟犬耳似的,看得容绪一愣。
还未及回过神,只见他抬手,飞快比了个手势。这是军中惯用?的作战手势,安静的意思。
容绪心?神一动,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来到他的钓位旁。
河面较为平静,不像是有鱼的样子。
容绪耐心?等了一小会儿,只能看见水面倒映的圆月,连星子都没有,何谈游鱼。
“你又诓我。”她?低斥一声。
正欲返回,忽见水面波荡不已,另伴有哗啦水声。
“真有鱼!”
鱼儿已经咬饵,钓竿也顺势收起,一切几近尘埃落定。容绪好奇地探出身子去瞧。
脚下不知何时踩住氅衣一角,她?踉跄不已,眨眼间整个上?半身不可控地往河面倾倒。
容绪心?下一惊,赶紧扶住船身。
却听?半空一声急呼:“松手!”
虞令淮利索出手,拦腰揽着她?,人高马大臂展也长,轻轻松松将容绪圈在怀里。
容绪惊魂未定,呼吸不匀,故而呼出不少白气,身子也在微微发颤。垂眸一看,两手正紧攥他前襟。
“乌篷船狭小,篷低,方才若真抓了船身,恐会倾覆。”虞令淮一面解释,一面低头看她?,“可曾受伤?”
“未曾。”
容绪松开他衣服,往后退一步,欲拉开距离。
发髻上?的钗子勾着氅衣,氅衣逶迤在脚下,一团乱之?间她?有些着恼,抬手欲卸钗子。
“我来。”虞令淮道?。
他个子高,看得清楚,比她?抬手去拆解结扣要方便?得多,容绪因此垂下手,任他摆弄。
耳畔夜风细细,空中隐有腥气。
容绪想了一会儿,竟没能分辨是鱼腥还是水腥。
站定之?后,她?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然而来自头顶的呼吸一阵一阵的,并且带有虞令淮的气息,温温热热,肆意铺洒在发顶、额头,还有继续往下游走的趋势。
容绪问了声:“还没好?”
“没。”
太近了。
容绪心?里想。
近到容绪忍不住想,自己的呼吸会不会也顺着他衣襟流淌进去。
虽然已经拜过堂、洞过房,但是仅有的几次亲密行为好像都带有完成繁衍任务的目的。
如此想着,下意识放慢呼吸,放轻呼吸,尔后屏住呼吸。
“怎么,弄痛你了?”
虞令淮犹如长满敏锐的触角,倘若容绪稍有一点点不对,触角就会迅速捕捉,并在同一时刻通报给主人。
意识到这一点,容绪抬头看他。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同样也在看她?。
对视一刹后,虞令淮微微挑眉,是在接着问询。
容绪道?:“没有。不过你还没解开吗?还是我自己来罢。”
“这种小事不劳夫人动手。”看起来虞令淮很快适应了这种称呼,“没机会给你画眉,解钗子总是可以的。”
容绪若有所思地唔一声,“既然你跃跃欲试,下次可以画画看。”
画眉,只有晨起或出门时才会发生的一件事,被她?四平八稳地说出时,虞令淮手抖了下,没接话。
又过去一弹指,总算解开钗子与氅衣的桎梏。
发髻因此稍显凌乱。
虞令淮犹豫一下,决定先不告诉容绪。他暂时没有掌握挽发的要领,没法帮她?。
“等等。”容绪忽然拍了他胳膊,“钓竿呢?你一块儿扔水里去了?”
虞令淮顺着容绪的视线看向水面。
游鱼早就桃之?夭夭,而钓竿仍在起起浮浮。
“你……”责备的话说不出口,毕竟他是为了捞她?,才会失手扔掉鱼竿。
“咕嘟嘟。”伴随轻微水声,钓竿彻底沉没。
这太戏剧性了。早不沉没晚不沉没,偏在他们注意之?时沉下去。
虞令淮有些兴致索然,不过这是容绪难得对垂钓展现?出兴趣的一回,他今夜必须钓上?鱼!
“只剩一杆钓竿,沛沛,我教你?”
“钓鱼还用?教么?”
虞令淮但笑不语。
容绪轻哼了声,执起钓竿,给他眼神示意。
对于此道?,虞令淮绝对是个很负责的夫子。容绪本以为他会借此机会跟她?搂搂抱抱——就如话本故事里男角和?女角发展感情那样。
然而虞令淮神情认真,貌似是真的想教会她?。
容绪哭笑不得,却也在不久后开始投入。
–
“鱼!是鱼欸!”
容绪欣喜地想站起身,肩膀被虞令淮按住。镇定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别站起来,鱼竿轻抖末尾。”
容绪将这番要领记得很清楚,轻抖是为了收线时不让鱼跑了。
“哗——”
鱼身优美?的曲线在半空划过,水光潋滟,令容绪眼前一亮。
虽然有点小,且认不出是什?么品种。但这是鱼欸,真的钓上?了鱼!
容绪头也不回地吩咐,就连语气都轻快起来,“快,你把它?弄下来。”
“你不想试试亲手取鱼?”虞令淮负着手,一副“你亲自钓上?来可真厉害,但与我无?关”的旁观模样。
“不、想。”
真是开玩笑,黏黏腻腻的触感,她?才不会去摸。
说话间,鱼猛烈挣扎,尾部甩出的水花四溅纷飞。
容绪眯了眼,却还是被精准溅到。
她?鲜见地惨叫一声。
——莫非是鱼听?见她?心?里的嫌弃,故意报复?
“我看。”虞令淮靠过来,一手扶着容绪的肩,一手触在她?紧闭的眼皮上?。随后颇为无?奈地说:“你先松手,现?在我们之?间横着一条鱼、一杆竿,不方便?。”
“好不容易钓上?来,又跑了怎么办?”
“你松手,待会儿我替你钓。”
容绪抿了下唇,“十条?”
虞令淮有一瞬的失语,趁她?分神,夺了竿。没去侍弄鱼,留出干净的手给她?看眼睛。
接过容绪递上?的帕子,一边给她?擦拭,一边说:“十条,不钓满不上?岸。”
正如今夜说走就走的出行,他此刻的允诺听?着也很随意,但容绪知道?,既然虞令淮说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
晨曦微亮,早起的行人或神色匆匆,或打着哈欠。
一夜未睡的两人面对面坐在汤面铺子里,眼下稍有乌青,但面容并不憔悴,反而精神抖擞。
虞令淮擦完容绪那边的筷子、勺子,再擦自己的。
容绪拿勺舀了一口面汤。
鱼是虞令淮钓上?来的,从?活蹦乱跳到下锅做成鱼汤,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
还没咽下,容绪就惊喜地嗯了声,上?扬的尾音泄露出她?的喜爱。
她?看了眼忙碌的店家,压低声音对虞令淮说:“没我想的腥,反而有种鲜甜味,调味也淡淡的。”
“鱼汤面”,甫听?起来容绪就皱了眉头。虞令淮极力推荐,说是一家擅长淮扬菜的铺子,鱼汤面是当地特色,绝不会让她?失望。
“说起来,你在会稽应该也吃过吧?”虞令淮向店家要了一只小碗,拿开水烫过,放到容绪手边,又取来装蘸料的小碟,示意她?可以把鱼骨吐在里面,忙活完才继续道?:“海鱼做底,汤头更鲜,一起熬汤的还有猪骨,我光是看画儿就觉得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画?什?么画,画册吗?”
容绪又抿了一口鱼汤。这会儿的汤经过轻轻吹拂,温度降下来一些,不至于烫坏舌头品不出鲜味。
“嗯,画册。”虞令淮含糊地回答,又自然地扯开话题,说起另外九条鱼要带回宫,若她?想养在碧梧宫那口大缸里也行,或是拿去御书房,考考庖厨的手艺。
容绪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画册,而是顺着话茬讲:“不行,你说的莫非是湖绿底的花鸟纹缸?那是养莲的,挤不下这些大鱼。”
虞令淮噢了声,“刚才不是有人嫌弃鱼小?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鱼身量暴涨?”
容绪一噎,瞪他:“食不言,寝不语,吃面。”
这家铺子的汤面做法跟会稽不同,也多亏了他们的鱼新鲜,稍煎一煎再浇上?沸汤,轻松造就汤面的奶白。
虞令淮还多塞银钱,请店主另起炉灶,说自家夫人不食猪油。店家一边笑一边应承,还夸他细心?周到。
虞令淮向来享受来自旁人的夸赞,更何况这次夸他是好夫婿,他更得意,杵在灶边和?店家攀谈。
你来我往间他还不忘说上?一句“猪油滑下锅,这汤底才香呢”,然而容绪不为所动,他这才作罢。
待两人吃完面,路上?行人多起来,渐渐显露出上?京的繁荣之?象。
大多数人随手买个蒸饼、麻饼,或是去从?食店挑几个馒头,边走边吃。也有人想在这寒凉的清晨来上?一碗热汤面,趁热吃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乎乎,最后饮一口面汤,满足地抹抹嘴,大步走出门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这般鲜活。
容绪托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常来这间食肆么,怎知他们是淮扬人?”
虞令淮颔首,待口中小鱼干咽下才继续回她?:“之?前来过几回。挺好吃,要不买点带回家?”
是晒干烤制的鱼片、鱼干。
据虞令淮说,鱼太小,做菜没意思,索性炸或煎,再就是这样烤制,待制成,鱼骨酥酥脆脆一咬就碎,可以直接嚼了咽下。
容绪不感兴趣,但想到宝珠喜欢这种咸味有嚼劲的零嘴,就挑了些烤鱼片。
这儿靠着码头,气味不算太好。但胜在摊贩多、食肆广布,靠水吃水,这儿的特色便?是鱼虾蟹之?类。
兼有卖鳖的,容绪想看又觉得下不去脚,虞令淮带她?上?对面茶馆二楼雅间,窗户一推,往下一瞧,看得清清楚楚。
昨晚宫宴上?有一道?鳖蒸羊,说是鱼羊合蒸十分鲜美?,容绪只看了看,没有胃口。经过方才那道?鲜美?的鱼汤面,她?开始对这些长得奇怪的小玩意改观。
而此刻的虞令淮活像容绪肚里的蛔虫,抱臂在一旁道?:“还未完全?到冬天,这时节的鳖不够肥。你若想尝,到时候吩咐膳房,炖个薏米、参芪什?么的,挺滋补。”
容绪抬眼看他。
这人怎么什?么都懂。
分开的三?年里,他莫不是偷偷上?哪儿进修了?
一早上?两人很是逛了一通,见证了大小街市从?寂若无?人到喧腾欢闹。
只不过人一多,烦恼自会来。他们俩并肩走着,一个清冷雅致,一个英气勃勃,实在引人注目。
李严、聆玉他们远远坠在后头,见此情形正要驱逐,容绪阻了。
“我们回吧。”容绪朝虞令淮道?。
虞令淮最后瞪了不远处的陌生男子一眼,收回视线,牵着容绪上?马车。本想就此放下,但越想越不舒服,虞令淮打帘对李严道?:“下去把那人揍一顿。对,就是色眯眯那个。”
容绪闻声望去,视线却被虞令淮拿手遮挡。
“别污了夫人的眼。”
第29章29
虞令淮找借口将楚王留在京中,待到开年才归封地。这期间,皇城司察子分两拨,把楚王彻彻底底查遍。
得出的结果真是?让人意外。
楚王府上下人等,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近百名家仆、侍卫之中竟连吃酒误事这样的小纰漏都?未曾出现。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谁都?明白,虞令淮知道这是?碰上硬茬了?,楚王此?次北上是?有备而来。
不过?他的心情未受到影响,另一桩在查的事有了?眉目。
仪元殿内,虞令淮约三?两好友吃暖锅。
选的是?羊肋条肉,切大块往锅里一扔,再切些萝卜块去膻。羊肚、羊肠这些虞令淮不爱吃,放另外一锅煮,滚烧半个时辰,汤色便可见白,再小火慢慢煨着,顷刻间鲜香四溢。
几位郎君都?是?旧友,在朝中任职,偶尔帮虞令淮办点私事。
蒋郎君提着从杨楼打包来的外食盒子,还未及坐下就见虞令淮盘腿在罗汉榻上把玩小物件。
他凑过?去一瞧,顿时乐了?,“陛下何?时改做塑匠了?!”
于吃喝玩乐四道,蒋郎君可称行家,一眼?就看出虞令淮手里的泥偶用的泥土不一般。他搓搓手,迫不及待上前想摸一摸进行确认,却冷不丁被拍了?下手背。
虞令淮十分吝啬地侧过?身,“你净手了?没?”
蒋郎君拍拍脑袋,回身时见侍从早已捧上铜盆,里面是?飘着花瓣的清水,洗完还有香露用来润手。
早已成家的蒋郎君彻底明白过?来,朝同伴使使眼?色。
后者调侃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陛下,打从三?岁起陛下脑门上就刻着字。”
蒋郎君很配合:“什么字?”
魏郎君:“季常癖啊!”
古有一男子字季常,其?妻柳氏泼辣善妒,季常甚惧之。
“滚滚滚。”虞令淮没好气地说,“我这是?尊重新妇,不是?惧内。”
魏郎君拖长音调哦了?声,“那陛下这亲手所塑的磨喝乐,不是?送给?皇后娘娘的?”
众人皆知还有半个月便是?皇后芳诞。少时虞令淮给?容绪准备生辰礼的惊喜,他们没少跟着帮忙。
如今虞令淮称帝,容绪为后,排场定然小不了?。孰料,今年准备的只是?小小磨喝乐么?
见人都?到齐,宫人们鱼贯而入。
佳肴摆满桌面,虞令淮这才恋恋不舍放下刻了?一半的磨喝乐,挥手道:“先吃再谈。”
–
同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之虞令淮神秘兮兮的,容绪早就猜到他在准备些什么。
鉴于他往年的表现,容绪希望惊喜中“惊”的部分能少些。
而与此?同时,宝珠率先带给?容绪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就在前几日晌午,宫人换值时,镇国公府那位张小公子竟胆大包天,乔装改扮,将自己扮成内侍模样混入后宫。
得亏张沣撞见的是?吴在福的徒弟照笙,这孩子做事一丝不苟,又因前阵子被皇帝斥过?,更是?严于律己,刚正不阿。
照笙见张沣面生,将他叫住,按照规矩问话。
张沣有备而来,对答如流。
不料照笙有着好本领,内侍监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当值情况他能够做到如数家珍,一下子就识破面前之人身份有假。
被侍卫当场拿下时,张沣又气又羞,别说亲眼?见到宝珠了?,就连碧梧宫的宫门他都?无缘得见。
此?事关系皇宫安危,必然严肃处理?。
容绪听闻时,镇国公本人已经吃了?挂落,爵位保持不变,但不世袭,即张沣亲爹及其?后代唾手可得的公爵位就此?打了?水漂。
张沣更是?下了?大狱,犯了?十恶之六的大不敬之罪,当斩。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原本的夫妻和离案也重新回到众人视野。
宝珠主?动向容绪提出,愿上公堂状告张沣,这样的话张沣涉嫌殴妻,可判义绝。
要?知道一开始宝珠想的还是?更为体面的和离,这样从名声上好听些,也是?为了?孩子们考虑。
容绪提出相陪,宝珠却婉拒了?。
“我想自己试试看。”宝珠的声音一如那天晚上,温柔而坚定,“总是?有你们帮忙,我一是?难为情,二是?想着以?后带着孩子,总该给?孩子做个榜样,我靠自己做成一件事的话,想必以?后能做成更多事。”
“不过?还是?谢谢你,绪娘。”
现在宝珠不行大礼了?,但还是?站起身行了?个简礼。
“住在碧梧宫这些日子,看你忙中有序,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绪娘,我也想成为你一样的人,那样的话,我在九岁时也许不需要等人帮我,自己就可以?说出拒绝的话,也会在十六岁时尝试为自己的婚姻做主。”
“虽然很难,但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怕了?,因为有绪娘和衔月在。”
宝珠一手牵一位好友,眼?中热盈盈的,但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泪花滚落。
其?实?最感谢的是?这些时日她们俩从未催过她什么。
绪娘和衔月都?是?办事利索的人,又极有主?意,但是?从未催她快点和张家了?结,没有想当然地说“这有什么”。
宝珠自觉碧梧宫像是?一座温暖的蜗牛壳,她可以?揣着疲惫的心进来,缓一缓,想一想。
而她们,愿意等候走得较慢的她。
宝珠在宫外置了?新宅,最近忙着修葺。她是?双身子的人,月份也渐大了?,容绪不放心,拨了?人手去帮忙,宝珠也没拒绝,而是?请其?中一位宫人带回谢礼——木雕螃蟹。
那日容绪进了?内室就瞧见几案上摆着两只螃蟹,颜色一看就是?生的,标标准准的蟹壳青。
她还道奇怪,都?入冬了?,哪里来的螃蟹,而且还摆在案上不收拾,宫人也太不像话了?。
走进一瞧,不由瞠目。
竟是?木雕的蟹!
并且螃蟹的每个小关节都?是?榫卯结构,可以?像真蟹那样活动,简直活灵活现。
容绪坐在蒲团上很是?把玩了?一番,深切觉得宝珠可以?收回当初那句木工活利薄的话。
若每个物件都?能做得如此?精巧绝伦,必定能卖个好价。
不说旁的,便说上京最不缺的就是?名门贵胄、富商巨贾,他们绝对乐意为宝珠精湛的手艺掏腰包,哄孩子或是?友人相赠都?是?极为合适的。
说起孩子,容绪有点伤脑筋。
宝珠肚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还好说,镇国公府那对双生子被老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说是?折了?一个孙子,万不可能再交出曾孙。
不知道的人听这语气,还以?为占理?的是?他们国公府。
可饶是?张沣犯了?浑事,礼法?上还是?更偏向于国公府养育双生子。
容绪和宋衔月凑在一起翻大鄞律法?,又登藏书?楼找前人事例。
那日宫宴上望着纪二公子出神,正是?出于这个想法?。纪二公子弃武从文是?因为他本就无心于兵事,而他从文之后对历朝历代的律法?极感兴趣,不仅费劲淘到古籍,还乐意跑百里千里之外请教?大儒。
但鉴于纪二公子曾对容绪诉过?情,她不好贸然出面,因此?这个活计交给?了?宋衔月。容绪将现有的疑问写在纸上,请宋衔月跑一趟纪府,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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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绪的生辰日和冬至离得近,冬至又要?例行祭天,两口子决定不大操大办。
因张沣擅闯皇宫一事实?在荒谬,并且被他成功通过?前朝,差点儿就进了?后宫,虞令淮勃然大怒,整个禁军守备都?被斥得抬不起头,一时间风声鹤唳,宫人们说话都?是?夹着声儿小心翼翼。
恰逢冬至给?假,虞令淮特地给?宫人们多休一日假,且这一日照样可以?领月钱,于是?乎,宫里又四季如春般温暖起来。
虞令淮为容绪奉上一组磨喝乐。
李严、吴在福提前看过?,皆认为平平无奇,不过?这是?陛下的手艺及心意,便违心夸赞。
倒是?聆玉见了?,惊讶地啊了?声。向来稳重的她,竟忍不住往前几步仔细观察了?确认。
容绪被这么一提醒,全都?想起来了?。
这一组磨喝乐的神情状态、服饰表情,和她小时候绘的那一组几乎一模一样!
“你怎么还记得?”
虞令淮自踏入宫门时就迫不及待看到容绪的表情,如今她惊讶又欢喜,还带着一丝茫然,他早就暗爽不已,但面上死死压着嘴角,不肯泄露一毫。
“也许是?因为孤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吧。”
他云淡风轻地说。
“嗯。”容绪随口应一声,正在细看磨喝乐,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虞令淮从后抱住她,见她手上拿着的是?戴了?胡帽的孩童,便说:“这个应是?小沛沛最喜欢的。”
小沛沛……这是?什么鬼称呼。
容绪拿后肘撞他,虞令淮却像是?早有预料,一把握住后肘,还顺势扣住她手指。
宫人们悄声退下。容绪便也不留情面地捶他。
“我都?不记得我最喜欢哪个,你信口胡说的吧。”
容绪手指轻轻抚过?磨喝乐的面部,做工十分精细,比儿时的那一组要?强上很多。
虞令淮道:“同样一组磨喝乐放在庭院里晾晒,就这一个底下衬的绢布是?花的,其?它?都?是?素的,那我肯定猜你最钟意这个,特殊待遇嘛。”
记忆一下子被他带回到数年前。
哥哥买回来磨喝乐胚子逗她开心,她也确实?高兴,挨个绘完之后磨喝乐就放在院子里。她被嬷嬷哄着午歇,却怎么也睡不着,不一会儿就要?爬起来,趿拉着木屐噔噔噔跑去看,嬷嬷再一次次把她抱回去。
小孩子精力无限,却也很容易发困。她睡醒之后天都?黑了?,嬷嬷却仍旧拦着不让她去看磨喝乐。
她寻了?空隙推开嬷嬷,急急跑去院子,却差点被气昏过?去。
对于小孩子来说天都?塌了?。容绪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恼,于是?瞪他说:“你明知道我钟意,还捣乱。”
“因为我手贱。”虞令淮直截了?当地承认。
太过?直白,让容绪哑口无言。
他继续说:“手贱的原因……是?我喜欢你,想引起你的注意。从小到大我总觉得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看见的容绪是?旁人看不见的。笑着的你,生气的你,闹别扭的你,都?是?独一份。”
突然说起这些,让容绪有点惊讶。
这个已经习以?为常的怀抱也变得发烫。
她试图回眸看一眼?,却被虞令淮牢牢箍住腰肢。
想来…即便是?他,说这些肉麻话时,也是?会害羞的罢。
“沛沛,我是?不是?从未正式对你说这些?”
虞令淮捧着容绪的双手。
她的手纤长,在他掌中却还是?小了?两圈。
虞令淮轻叹着想起很小的时候得知将来要?娶这个漂亮的小妹妹,第一反应是?——未免也太小了?。
那么点点大的婴孩,被襁褓包裹着,又是?在冬日里,一圈毛绒绒的袄子将她衬托得只有巴掌那么大。
怪不得大家和她说话时都?是?轻声细语,那是?怕惊着扰着。
而他也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蹑手蹑脚,还被阿娘拍了?后脑勺说像做贼。
襁褓里的小沛沛像是?听懂了?,忽地咧出一个笑容。
自那之后,虞令淮牢牢记得,容绪人生中第一个笑,是?对着他笑的。
“今天……为何?说起这些?”容绪隐隐觉得他有事瞒着她,或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从未正式说过?喜欢你,也从未正式求娶。我总想着我们都?这样熟了?,婚约又是?板上钉钉的,不会出什么变故,你我早晚是?一家人。”
虞令淮将容绪身子转过?来,垂眸凝视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想当然,因此?减少了?很多步骤,使得你连我的心意都?不清楚。”他轻叹了?声。
尔后继续道:“岳母大人如今身在将军府。你想什么时候出宫相认,我陪你。”
“阿娘?!”容绪差点儿失声,这太突然了?,没有一丝预料,“你是?怎么找到阿娘的?这几年阿娘在哪儿?”
虞令淮引着容绪坐下,缓缓道来。
起初听闻之时,他也不敢相信岳母大人竟如此?悍勇,如此?果决。
与他们猜测的一样,斡尔察之死果然跟阿娘有关。只是?让人吃惊的是?,斡尔察竟是?阿娘亲手所杀,并且当初传闻的“大卸八块,尸身都?难以?拼凑完全”亦是?出自阿娘之手!
“我只知道阿娘从前做过?镖师,没想到……”
没想到头一回刺杀,就如此?成功。
只是?,从大鄞到边疆,再入北晟,潜伏至斡尔察身边,伺机动手……每一步都?难以?想象其?中的艰辛,一旦出了?差错,便是?赔上性命。
“阿娘身子康健吗?可曾受伤?”
虞令淮只答:“有伤。”
那恐怕不是?小伤。不然他大可以?说没事。
“岳母大人还交给?我一叠罪证。”虞令淮道:“楚王通敌卖国,与北晟勾结。当年伏山一役,聂氏代先帝下旨即刻退兵。楚王意外获知消息后落井下石,与北晟人埋伏途中,打得容家军措手不及。”
“当时能赶去救援的只有纪家军,而这一切都?在楚王掌握之中——除去容家,拉纪家下水。按照楚王的构想,本就为先帝所疑的纪家军在这次援助之手名声大噪,先帝绝不会再三?容忍,此?为借刀杀人。”
“但楚王没有料到的是?,先帝听闻容家军败退,一口气没上来,驾崩了?。”
“聂氏秘不发丧,接我入宫即位。先帝死讯传出之时,楚王已然错过?造反良机。”
“岳母大人带给?我的,便是?楚王与斡尔察的来往信件。”
陆续将这些说下来,虞令淮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容绪。
“岳母回大鄞前和容屿阿兄碰过?头,因此?获知……你早就知道容家军战败有疑,对吗?”
话说到这里,容绪总算明白虞令淮今日为何?怪怪的。
她颔首,不置一词。
“沛沛,我本来很气,气你为何?不和我说。在会稽时,你我相距甚远,你摸不清楚我态度如何?,不和我说,我可以?理?解。但到了?京城甚至你我成亲了?,这几个月来,你也从未说过?半个字。”
虞令淮眉目压下,盯着容绪看,“你不够信任我,是?吗?”
信任这个词,真是?很重的一个词。
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她不得不权衡利弊。
甚至在成亲之前,容绪认真盘算过?,他娶她,对他来说利大于弊,是?一步好棋。
这会儿她也就有点心虚。
“看着我,沛沛。我已经气过?了?,现在我特别理?智,这么问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虞令淮的触角又开始大展身手了?,他再次觉察出容绪情绪上的细微变化。
“是?。”容绪声音很轻。
虞令淮的心意她不是?感受不到,而是?……他喜欢她是?摆在明面上的,所有人都?看得见,但实?际上有多喜欢,这个程度是?无人知晓的。
“好,我知道了?。”
虞令淮竟有了?几分放松,像是?心里大石头终于落地了?,语气也有几分轻快,“旁的你无需多说,我想我多少能猜到一点。”
“早知道当年我转身就跑,”他玩笑似的说:“入宫时我看那条甬道长得没有尽头,还想过?哪里得罪聂氏了?,把我带进去莫不是?要?偷偷摸摸把我做了?。现在想想,不如转身就跑,做一个闲王,也不用困在上京三?年,我肯定连着就去会稽找你,当上门婿也行。你知道我嘴甜,肯定把你家老太太哄得高高兴兴的,到哪儿都?夸我这个孙女婿。”
他是?笑着说的,容绪却听得有点心酸。
那日从码头回宫,她看见汤面铺子正在收摊,据说只做日出前后那么一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虞令淮是?在什么样情况下第一次去那间铺子,一夜未眠吗?
以?及,那三?年里他在深宫是?如何?度过?的……
“好了?,沛沛,今日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虞令淮干脆把话说明白,“我生你的气,但不想跟你怄气,因为我喜欢你,会自发地为你找借口,或是?从你的角度去思考。与其?跟你闹别扭,还不如把闹别扭这一步给?跳了?,我原谅你,你点头说好,这不就行了??”
哪有这样的……
容绪暗自腹诽,却又觉得其?实?很合乎虞令淮的逻辑。
“或者,把口头上那些话也给?跳过?。”
虞令淮偏头笑起来,大言不惭:“你现在亲亲我,说不定我心里就舒服些,不气了?。”
见容绪不语,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挑眉道:“有人没抓住这大好时机——”
话音被吻截住。
虞令淮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的脸颊。
尔后又是?一吻,这回容绪吻在他唇上。
“好吵,哪来那么多话。”容绪骂了?声,飞快地再啄一下。
她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
容绪闭上眼?,缓了?缓呼吸。
这人总惹她生气是?没错,却也总是?惯着她、陪着她。但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回他仍然愿意迁就,甚至连生气都?没当着她的面。
“那就从今日开始说好。”容绪终于开口,令虞令淮心中一紧,“有什么事就和对方说,我是?,你也是?。”
虞令淮反应一会儿,听明白了?。
“好。”他紧紧回抱。
在这个寒凉的冬日里,他的妻子愿意走进他心里,也愿意给?出无比珍贵的信任。虞令淮想,他很幸运。
第30章30
临到回府与阿娘相见?,容绪忽然出声,让马车在不?远处果子街停下。
这儿早年间以贩卖四时?鲜果出名,后来公卿府邸越来越多,反倒将果子商贩挤走,修葺一新,来往都是宝马香车,郎君仕女。
此刻掀起车帘往外望去,只见?雾凇沆砀,腊梅漫然,不?涉尘嚣,幽邃空濛。
虞令淮由此疑惑,扭头欲问。
触及容绪手指间薄薄汗意时?,他心中一惊。
虞令淮目光下撤,落在两人交握的袖口,又倏地看?向她有点泛白的脸色。
“我瞧这儿腊梅开得极好?,不?若下车走走。”虞令淮突然道?。
容绪闻言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他看?出自己的局促,遂轻点头。
车帘大肆掀开时?,一股清冷的幽香撞入怀中,方知何?为沁人心脾。虞令淮总嫌上京的冬季单调,偏爱这腊梅香得霸道?,于是狠狠吸上几口,这才转身递手,牵容绪下来。
石板路被连日雨雪浸得湿润不?已,簇新的乌金靴子一踩一个印,虞令淮手上的力道?因?此重了?些,与她十指相扣。
沿着果子街走了?几十步,容绪才轻轻开口:“我心里好?像在打架。”
她的声音溶在东风里,虞令淮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但容绪眉间隐隐的烦忧提醒他,这是真实存在的。
“那谁打赢了??”虞令淮停下步子,同她站在一株腊梅树下。
容绪望了?望不?远处,能看?见?将军府门?口人影幢幢,大约是门?房知道?他们回去,早早出来相迎。
虞令淮抬手折下一支还是花骨朵的梅花,低头把玩嗅闻,也因?此不?动声色地遮挡了?容绪的视线。
这下,她眼前只剩下他的胸膛。
容绪嘴角微动,没?有出声,足下却往他那儿又近了?一步,探手抓住他氅衣的系带,好?似这样能够产生一个不?远不?近的连结,将他的胆气借一些给她。
曾几何?时?,见?自己的阿娘都需要额外胆气了??
容绪想?,自己是怨过阿娘的。
即便现在得知阿娘假死是为了?给阿爹报仇,给大鄞雪恨,但心中仍是别扭。
耳畔是虞令淮在絮絮叨叨:“落了?一场雪,腊梅像被洗刷了?一遍,这叫一个晶莹剔透啊。那诗怎么念的来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说诗里写的是这种梅吗?江南比上京暖和些,想?必梅花种类更丰富罢。”
吵死了?。
但是莫名让她心安。
容绪长出一口气,拉拉他袖子:“走了?。”
无论放在哪一家,虞令淮都是极为合格的女婿。嘴上热闹,岳母大人岳母大人叫个不?停,后序还跟着一串礼,衣食住行娱样样考虑周全?,大箱小箱堆满院子,面子里子都有。
他也是极懂眼色的女婿,借口去容屿阿兄的练武场瞧瞧,让出一片母女相见?的场地。
阿娘戴着一张软皮面具,走来时?明显看?出腿脚有些不?便。
容绪只看?了?一眼,便湿了?眼眶。
目前还未对外公开阿娘的消息,住在自己家里还要戴面具,容绪心下不?忍,当即上前要为阿娘褪去。
阿娘抬手一阻。
容绪怔忪片刻,嗓子忽然哽住,乳燕投林般扑进阿娘怀里。
“阿娘脸上也受伤了?,不?愿我看?到,对不?对?”
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滴落,顺着衣领滑在阿娘后颈。
“宫里有位女医特别擅长治伤祛疤,之?前我请她给宝珠看?过,用的是特制药膏,如今宝珠身上的伤淡了?许多。”
容绪迫不?及待讲着,“我将她叫来给您看?看?,好?不?好??”
“好?啊,”倪鹿珩笑着轻抚女儿头发,“不?哭了?不?哭了?,为娘纵使伤了?残了?,照样骑得动马,没?事的。”
“不?过,宝珠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从北晟一路回来,听说她跟镇国?公府闹上公堂了?。”
倪鹿珩拉着女儿坐下,一面爱怜地给容绪擦泪,一面细细看?女儿这几年的变化。
在儿女交友方面,她向来开明。若有容屿或容绪的友人来府上做客,她总是最热情?的一个。
虽然厨艺不?精,但会提前让人去杨楼、樊楼叫上一桌顶好?的席面。有硬菜、场面菜,更有孩子菜——饴糖之?类的零嘴供应不?断,哄得孩子们欢呼雀跃。
若孩子们留宿将军府,倪鹿珩更是命家仆准备两间房。里头跟大通铺似的,爱怎么躺怎么躺,就算是抱着软枕打仗也不?管。因?此数年前孩子们最爱来容家做客。
容绪最好的两个朋友衔月和宝珠,倪鹿珩对此印象最深,听女儿讲罢,唏嘘不?已,面上亦有几分心疼。
“那孩子性子软,跟个面团似的,这回立起来了?也好?,死面疙瘩放外头吹上一夜也会硬得像石头,一砸一窟窿。”
“你说她搬到外面住,具体在哪儿?若她肯的话,可以把她接到我们府里,或是我常去看?看?她,帮衬帮衬。”
容绪靠在阿娘怀里,一一回答。
她想?,宝珠常说希望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其实她也在循着阿娘的足迹往前走。
阿娘自幼失去双亲,六七岁时就能在鱼龙混杂的集市上谋生,后来走镖、从军不?在话下,更别提还独自完成了刺杀功成身退。
这般强大的阿娘,依然有一颗柔软的心,会把她的朋友当做女儿一样疼惜。
一切都是那么好?,若是……若是当初和她说一声就更好?了?。
容绪抱紧阿娘腰身,并没?有袒露自己的心迹。
如今楚王下了?大狱,三司会审还未给出最终结果。这么多年楚王涉及的可不?止一两桩案子。
对于聂氏的捧杀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前阵子京兆府接连遇到击鼓鸣冤,百姓状告聂氏子弟强占田地,欺男霸女,皆被虞令淮高调地压了?下来,事后轻轻揭过。
卫国?公受宠若惊。只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三次之?后,卫国?公回过味来,连夜递了?牌子要见?聂太后。
不?料,聂太后只遣宫人回话——她上了?年纪困乏不?已,改日再见?。这下气得卫国?公跳脚,面红耳赤不?管不?顾站在宫门?口大骂:“我还是你兄长呢,你上了?年纪,那我呢?!”
此举疑似聂太后与聂家割席。
朝中本就有不?少文官的心被聂太后收服,他们与聂太后一样,更加推崇先帝的仁政,皆认为虞令淮太过严苛,新政操之?过急。然而见?此情?形,文官们摇摆不?定,暂时?作?壁上观。
卫国?公更气,嘴上一连生了?三个疮,告假不?出门?。
此类种种,虞令淮毫无遮掩之?意,在席间就与容绪、倪鹿珩谈起。
倪鹿珩心知,他确切是将她们当作?自家人。
用过饭后,倪鹿珩将虞令淮叫到一旁,不?知说了?什么。
容绪在马车上追问,虞令淮只说回宫再告诉她。
这胃口吊的,容绪险些翻脸。
女医柔则住在碧梧宫多日,容绪与她已经相熟,一入宫就让聆玉去请人,另从库里取了?不?少药材一并送去将军府,只盼阿娘的腿疾能快些好?起来。
忙完这些,见?虞令淮提了?壶酒进入内室,容绪有些诧异。
“岳母大人身上有伤,不?然我在席间就要敬岳母大人一杯,不?,三杯!”
虞令淮上过战场,真刀真枪与北晟人拼杀过,知道?对方骨子里流淌的是怎样的血液。
那位名叫斡尔察的北晟大将更是参天般魁梧的身材,据说皮糙肉厚到普通的茅箭刺上去都毫发无损。
是以,虞令淮连连叹服。
“岳母大人手底下还有一支队伍,男女老少都有,共同点是和北晟有世?仇。沛沛,你说我这个皇帝坐在紫宸殿上听那些文官打机锋,臣民倒是连命都豁出去……真想?披甲上阵,亲自把北晟彻底打服。”
御驾亲征的想?法,他早就表露过。
原本秋猎就该一扬君威的,孰料遇刺不?说还昏了?过去,虞令淮要脸面,外加年轻气盛,这些日子来的蠢蠢欲动谁都看?得出。
对此,容绪只淡淡瞥他一眼。
“蝼蚁尚且知道?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你是大鄞的君主,牵一发动全?身。”
“喔。”
虞令淮自斟自饮,“我也就是说说。上战场的时?候岳父大人和阿兄都怕我出事,叫人护着我看?着我,我反倒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们。受了?伤,我也是真疼,那带着倒钩的箭头一拔出来真是要了?半条命,比夫子打手板要疼多了?。”
容绪很少听他讲这些。
从前他乐衷于树立英武伟岸的形象。还记得他第一次从北疆回来,跟容绪说的是他一箭射穿了?北晟人的手臂,后来阿兄无意中提起,容绪才知手臂是真射穿,但虞令淮自己的胳膊也震麻了?。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呢。”容绪觑他。
“那怎么可能,我有痛觉。”虞令淮饮过几盏,微有酒气,却没?有醉,眼神还是清明的。他看?着她说:“看?到你哭,我也会疼。”
“我没?哭。”容绪扭过头。
虞令淮似笑非笑:“我可没?说你今日哭。”
“陪我喝点。”他另斟一盏,推至容绪面前,还很具有智慧地说:“聆玉被你支去将军府送药了?,没?人拦你。喏,罗浮春,南方的酒,好?喝。”
他今日话多,谈起很多从军时?候发生的事。
不?过总体来说脑子还是清醒的,御驾亲征之?事只是讲讲而已。
还跟她讲秘密,说他发现有两位老臣表面上不?对付,其实私下坐在一起对弈品茗,对此他抱怨道?“是不?是主少臣疑的缘故?在我面前演什么演。”
又骂朝臣,从参知政事到起居郎,只要是惹他不?高兴的,都要挨骂。
“沛沛,这是我的不?二法宝,看?谁不?顺眼,骂就是了?。骂出口,心里舒坦,下次还能面不?改色和人家说话。”
“你文雅,讲礼,连骂人的词都只有那么几个。”说着,虞令淮笑了?声,“要是让阿兄听见?,又要说我教坏你。其实我觉得就是因?为你不?够‘坏’,才会给自己委屈吃。有什么不?高兴憋在肚子里,迟早憋坏了?。”
容绪神情?复杂地看?他。
尔后,自顾自饮酒,喝得很凶。
虞令淮手掌抚在桌面,把她不?慎洒落的酒渍一点点抹去,低声道?:“岳母大人让我给你带一声对不?起。”
容绪猛地抬起头。
“岳母大人说她是胆小鬼,做不?到当面道?歉,她恳请获得你的原谅。”
容绪偏过头去,鼻尖泛起一丝红。
见?她的反应,虞令淮也算彻底明白过来,为何?容绪回京后好?像和他有了?距离感。
她在害怕。
怕被再一次抛弃。
而她的性子是与其被抛弃不?如从未得到过。
“你会觉得我矫情?吗?”容绪开口时?声音很轻,很缥缈,更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爹娘都在军中,哥哥也早早被带去历练,我一个人在家,围满了?家仆哄我开心。他们跟我说爹娘、哥哥去打仗了?,打坏人,为国?争光,光耀门?楣。我不?懂什么是门?楣,只知道?旁人都有爹娘陪伴,只知道?爹娘回家时?一身药味。”
“长大后,我以为我长大了?,可是好?像只有岁数的增长。”
“哥哥能很快接受阿娘的离开,我却在会稽哭肿了?眼。”
那日的情?形容绪至今还记得。
她一身缟素在灵堂为父亲烧纸,请来做法事的僧人咪咪麻麻念个不?停,整个会稽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丧仪变成名利场,他们交换着消息,笑脸哭脸的转换只在一念之?间。
忽然小厮来报,阿娘出事了?。
向来对阿娘不?满的祖母听闻整件事后,说了?一句:“当了?容家媳妇这么多年,总算做了?件好?事。”
容绪当场掀了?桌子,与祖母叫板。
族老们大惊失色,拍着大腿边哭边喊,斥她是不?肖子孙,目无尊长。
最终以祖母气昏过去告终。容绪在爹娘灵堂里守了?整整一夜,守着一具棺材,及一套衣裳。
“我恨祖母,我为阿娘说话。但后来我却开始怨怪阿娘,那个不?欢迎阿娘的老宅同样也不?欢迎我,可阿娘把我留在了?那里。”
“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很虚伪。”容绪喝酒的杯盏一直没?停过,直至最后一滴酒液溢出杯面,“明明我怨怪阿娘,却在家信上跟哥哥说我很好?、我没?事,让他不?要担心。此外,我还在会稽的容家人面前若无其事,我是容家长女,爹爹为国?捐躯,我岂能是软弱之?辈。”
“在你,在衔月、宝珠面前我也是坚不?可摧的容绪。”
对于这一点,虞令淮隐约感受到,直至今日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不?对。”虞令淮斩钉截铁道?:“你不?虚伪,哪里虚伪了??谁说坚不?可摧的人就不?能多愁善感?我跟你说,上至八十下至刚会走,谁离了?娘不?难过啊?前阵子有个老臣告假一月,不?就是因?为他亲娘死了?,他痛哭难过到旧疾复发么。平日里谁都说他睿智聪慧,怡然自若,但你不?知道?他也在家嗷嗷哭,我去探过病,听得真真的!”
“就算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些英雄豪杰,落在纸面上的是气吞万里如虎,可谁没?有个软肋,没?有个小毛病?这世?间有完人么,就算有,你非要做那个完人么?”
“沛沛。”虞令淮来到容绪身边,单膝点地,将她的手握起,捧在自己手心里,他定定看?着她:“一味的冷酷平静,确实强大,谁不?叹服,但我觉得这不?是完整的强大。”
他用指背轻轻为她拭泪。
“冷酷平静的人不?会选择帮扶宝珠,不?会翻遍律法为她争取两个孩子,也不?会有闲心去思?考女医的潜力。”
“并不?是为了?讨好?你才说这些,沛沛,你在我心中就是极好?极好?的女子。”
容绪醉眼朦胧,又含着泪,听到最后突然蹦出一句:“你不?是喜欢我的皮相吗。”
虞令淮一愣,继而气笑了?,指着她鼻子骂,“我在你眼里就如此肤浅,只看?中皮相?你确实生得很美,我也确实喜欢你的脸,但这只说明我是具有正常审美的人!!我不?吝啬于夸赞美!夸赞你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我夸你漂亮还夸错了?吗?”
虞令淮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要是只看?中皮相,那这个后宫早就塞满百八十个美人了?!”
“长得美让不?让人家喜欢,不?让人家说,哪有这样的!”
他每句话每个字眼都带着出离的愤怒,好?似被挑衅到自己的底线。
“我知道?了?,你别转了?我头晕。”容绪揉了?揉眼,又捂住耳朵,“你知不?知道?你很吵,从我出生你就在我边上呱呱叫,吵死了?。”
虞令淮冷哼,讽道?:“出生的事情?你到现在还记得,莫不?是神童转世?。”
这么一回头,对上容绪泛红的眼。
虞令淮心上一软,重又回到她身边,将人按进怀里。
“趁你还没?醉死,我跟你说,我绝不?会抛下你。”虞令淮显然也是饮酒上头了?,在容绪耳边赌咒发誓,“对虞家列祖列宗起誓,我绝不?会抛下你,就算死也在死你后头。”
怀抱太紧,容绪挣了?好?一会儿没?挣开。
听见?最后这句时?她捏起拳头捶虞令淮,“我不?死,我还没?活到九十九。”
是了?,少时?她就说过要活到九十九。
虞令淮笑了?,眼角也泛起薄红。
“那你就是九十九岁老太太,我是一百零二岁老头子。”
听起来真是老得不?行了?。
怀中那人没?跟着一起笑。虞令淮低头去瞧,听见?几声呢喃细语。
“我不?怪阿娘了?。不?过我也是胆小鬼,这话我同样说不?出口,请你顺便带话给阿娘吧。”
“阿娘喜欢你,你说话好?听,要记得哄阿娘开心……哪怕报仇成功了?,阿娘也没?了?夫婿……”
虞令淮的吻轻轻落在容绪发顶,温声答知道?了?。
“去床上睡,这儿硌得慌。”
“不?去。”
虞令淮捏捏容绪脸颊上的软肉,故作?兴叹:“那我抱你去。唉,可怜老头子都一百零二岁,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了?,还要抱你这醉酒的老婆子。”
啪一声,手被掸开。
趁他愣神之?际,容绪忽而搂住他脖子,口齿含糊道?:“不?去,你怀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