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耳膜嗡嗡作响,我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只来得及发出几声短促的哽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戴戴抑制不住的痛哭出声:「徐雾,看看你这三年,变成了什么样子,求求你考虑考虑自己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不会的。」
我固执摇头,试图解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头上的伤是我自己弄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替他说话!你身上的伤还不都是他打的!」
戴戴打断我,一把掀开我的衣服,满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触目惊心。
她指着我的腿,「你为什么穿长裤?」
我手足无措按着她的手,说我是为了魏野桥考虑。
「你撒谎!」
她愤怒不已,大吼道:「是因为你腿上被魏野桥刻了字,他失去左腿,就在你的左腿上刻了字!是不是!」
我下意识摇头,不停往后退,阻止她伸过来的手,我说戴戴,不要看,求你了,不好看。
戴戴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几年要不是她,我活不下来的。
这么好的女孩子,不应该被那些脏东西污了眼。
戴戴逼我给魏野桥打电话问清楚,电话是于绵绵接的,绵软的声音带着笑意,「徐雾姐,你找桥桥吗?他在我这里喔,你不用担心。」
我克制住发抖的声音,深深吸了口气,「让魏野桥接电话。」
「桥桥正在忙呢,有什么事吗?」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声音发涩,「三年前,魏野桥是在接你的路上出事的吗?」
她忽然不笑了,沉默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电话那边清晰传来一声闷响,她才缓慢的开口:「是啊,怎么了吗?」
短短几个字,让我浑身脱了力,跌坐在地。
「当时确实是我任性,不过桥桥说了,他不怪我。」
她的声音欢快的像小鸟,把我的心脏啄的鲜血淋漓。
「桥桥没告诉你实情吗?」
——
我努力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直到电话那边传来魏野桥的声音:「徐雾,你疯了吗?又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想问他,耍了我整整三年,好玩吗?
听到于绵绵小声的解释后,魏野桥嗤笑了声,不以为意道:「她还有脸提三年前?就算知道了那又怎么样,这本来就是她欠我的!」
「徐雾,你早该死了,当初我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我妈说的没错,你妈就是你克死的,现在你还想克死我!」
「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你妈的葬礼上了,跟我大呼小叫,你有什么资格?」
戴戴愤怒的冲过来想抢过电话,被我死死按住,几乎哭到喘不上气,我说戴戴,别这样,我听你的,会和他分手的。
魏野桥一顿,冷笑,「你又在跟谁嘀嘀咕咕?徐雾,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要总和那种不伦不类的人接触,这些人除了煽风点火,还会干什么?」
「我不准你这么说!」
我怒吼着咆哮,「我照顾了你三年,已经够对得起你了,我马上就搬出去,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两清?」
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随即变得恶狠狠的,「徐雾,除非你变得和我一样,否则你这辈子就别想和我两清!」
「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戴戴抢过手机一下挂断,令人窒息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沉闷的厉害。
戴戴蹲下身,定定问我:「够了吗?」
我哭着点头。
够了,五年的感情到此为止,足够了。
戴戴想陪我一起回去收拾东西,被我拒绝了,她不放心的一再嘱咐,让我有事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我回到家里,意外发现于绵绵居然也在。
她见到我,率先起身走到我面前,满脸失望,「徐雾姐,你做的这些对得起桥桥吗?他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要跟他分手,你真的太过分了。」
魏野桥坐在沙发上,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脸上,像一幅明暗交错的画。
他沉默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推开于绵绵,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于绵绵不依不饶的追上来,嗓音尖锐,「徐雾,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你欠桥桥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
我静静的看着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露出疤痕交错的皮肤,我指着那些伤痕问她,「还不够吗?」
于绵绵满脸错愕,我挽起裤腿,把腿上的刻字给她看,「这样呢?」
刀刻的伤痕已经痊愈了,可心里那些腐烂的脓疮,该如何自愈?
「我妈葬礼的时候,确实是他救了我,我一直记得,也很感激。」
「但他是因为你出的事,不是我!你们骗了我三年,耍了我三年,到了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良心?」
我抓着她的手,往我身上的伤痕贴,她尖叫着后退,却被我死死按住。
「你从国外回来看到的是他释怀后的样子,那这之间呢?你知不知道我承受了什么,知不知道我做过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于绵绵鼓着眼珠子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滴落在我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徐雾,你醒一醒吧,你离开这,又能去哪?」
我说这跟你没关系,我有朋友,戴戴会一直陪着我的。
「朋友?」
她重复了句,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忽然变得异常激动,「什么朋友,我看分明就是你脑——」
「于绵绵!闭嘴!」
魏野桥出声喝止了她,脚步声从客厅延续到卧室门前,他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那里,定在那里,一步也不愿走近。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只有垂下来的一只手臂。
一道疤痕从他的肘部蔓延到无名指,像是被什么利刃划伤,样子触目惊心。
我有些发愣,这两年我的记忆力急剧下降,甚至记不清他手上的这道疤是怎么来的,是车祸时留下的吗?
然而,他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语调近乎冷漠的命令于绵绵离开。
不知怎么,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令我非常不安。
思索再三,我还是决定给戴戴打电话,她接的很快,嘱咐我千万不要挂电话,她就在楼下,有什么事情她会第一时间冲上来。
我的不安被抚平,在戴戴的鼓励下,迅速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就在我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时,看到浴室的镜子上,有个红点一闪而过。
我顿了下,还是好奇的走过去,在洗手池的镜子上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还在闪着红光。
「魏野桥这个混蛋!」
戴戴咬着牙骂道:「他一直都在偷拍你,就是想拿这个威胁你!」
我想反驳,但事实就摆在我眼前,容不得任何狡辩。
就在我对着摄像头发愣时,一根电源线从身后悄无声息的探过来,我来不及惊讶,就被那根瞬间收紧的电源线勒住脖颈。
那双带着伤疤的手我认得。
是魏野桥的手。
他想让我死。
——
窒息的痛苦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拼了命的挣扎,耳膜迅速充血,依稀能听到戴戴在电话里急促的呼喊。
魏野桥有这么恨我吗?
我想不通。
那一瞬间,恐惧如潮水般袭来,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要死了。
意识化作茫茫白光中的黑点,逐渐远去,窒息感忽然松懈,我整个人瘫软在地,贪婪的大口喘着粗气。
眼前分散的光源重新聚拢,定格魏野桥扭曲的脸上,他提着我的衣领,愤怒大吼。
嗡嗡作响的耳膜逐渐恢复,我听到他说的是:「徐雾,你想让我死吗?」
「你要逼死我,是不是?」
我对他的愤怒无解,只能努力抬起眼皮看着他,「明明是你想让我死。」
他眼底所有的情绪瞬间湮灭,只有那双手,还在死死抓着我。
我慢慢缓过来,声音嘶哑难听,「魏野桥,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你车祸后,我照顾了你整整三年。」
「你的车祸不是因为我,你现在这样也不是因为我,我到底欠了你什么,让你恨不得我死!」
说这话时,我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从前的样子。
可惜,什么都没有。
我尽全力让自己冷静,指着那个摄像头,「这是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视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定定的看过去。
眼神很空,没有情绪。
我渴望听到他的解释,却迟迟等不到,内心那根时刻紧绷的线忽然断裂,三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争先恐后涌出,发出口径统一的嘲笑。
徐雾,你这么蠢,活该被耍。
那声音太吵了,我拼命捂着自己的耳朵,毫无预兆的崩溃大哭,「魏野桥,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不想下半辈子都和你这样的疯子捆绑在一起。」
「你就当可怜我,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
他垂着眼睫盯着自己轻颤的指尖,不知在想什么。
浴室里只有我嘶哑的哭声,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到。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声音像从遥远的从前,缓慢的传递回来。
「好。」
「我放过你。」
——
戴戴坐在小区的花丛中等我。
见我出来,她迫不及待的跑过来迎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徐雾,恭喜你获得新生。」
那声音带着哽咽,看得出来是真的为我高兴。
我很庆幸有这样一个朋友,这是老天留给我唯一的礼物。
三年以来,我把自己困在愧疚的牢笼中,如今终于拨开云雨,重见天日了。
我搬回了曾和妈妈一起居住的老房子里,家具摆设仍是从前的模样,也许是很久没人住了,有种泛黄的陈旧感。
戴戴一直在陪我,我从未看到她这么开心过,她帮我回忆从前,还有许多被我遗忘的细节。
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我告诉她,小时候妈妈从市场上买了只白色的小狗,非常可爱,那时我性格孤僻没有朋友,那只小狗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小狗死了,但我对此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有天放学回来,小狗忽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妈妈告诉我,小狗死了。
想起这件事,我心里有些难受,明明是我童年时期最好的朋友,现在我甚至忘记了小狗的名字。
我说我的脑子不好,经常会忘记很多东西,说不好哪天,连你都会忘记。
戴戴抓着我的手,认真回答:「不会的,徐雾,我会记得你,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那只小狗一次一次的出现在梦里,它看着我,似乎在怪我忘记它。
我还梦到从前去看魏野桥比赛的时候,他远远的朝我招手,笑的阳光而灿烂。
那时的他真快乐啊,自信又张扬,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和最终的阴郁自卑重叠在一起,非常刺眼。
我还梦到了我妈活着的时候,那时她已经病的很重了,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不用说什么,我都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马观灯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它们都在提醒我,不要忘,不能忘。
第二天醒来,戴戴不在家里。
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无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脖子上深深的勒痕触目惊心,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门外响起敲门声,我以为是戴戴回来了,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满脸憔悴的魏野桥。
才短短一天不到,他似乎苍老了好几岁,血丝缠绕在他的眼球,像蒙了一层雾气,灰扑扑的。
我僵硬在原地,呼吸不由发紧,声音有些发抖,「你来干什么?」
——
戴戴一直都在嘱咐我,她说魏野桥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还会来找你的,你已经被他害的够惨了,你要坚定勇敢,绝不能再被他骗了。
我需要时间才能从过往脱离出来,但万万没想到,魏野桥会这么快就找上门。
他没有马上回答,视线落在玄关处的一个相框上,那是他出事前的照片,穿着球衣,笑的眉眼弯弯,对着镜头比耶。
这些以前的照片我明明都收起来了,怎么还会出现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我赶紧把相框扣过来,惴惴不安的看向他。
魏野桥并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开口:「你今天要去医院复诊。」
这三年我时常睡不好,魏野桥托人在一个很有名气的心理医生那挂了号,是疗程制的,价格非常昂贵。
我解释过很多次,说自己没病,只是睡眠不好,但魏野桥坚持一定要我按时去。
戴戴说他独断专行,认定的事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他才是那个该看心理医生的。
不知怎么,我心里莫名的烦躁,没好气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有病?」
他愣了下,忽然莫名其妙的问了声:「你自己住在这,没问题吗?」
「戴戴出门了,她会陪我,不用你操心。」
我有些不耐烦,「我没病,不用去看什么心理医生。」
「我从没把你当作过病人。」
他欲言又止,「你一直睡不好,医生给你开安神药,是帮助睡眠的。」
说来说去,他就是觉得我有病!
我的烦躁更甚,吼道:「你脑子才有病,你才该去!」
说完,我就想关门。
他急切叫我的名字,我不理会,关门时感觉到阻力,这才发现他竟然伸手挡在了门缝间。
我吓了一跳,连忙松开,「魏野桥,你疯了吗!」
他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肿,任由我拽他进来,翻箱倒柜的找药箱。
昨天回来的时候家里东西很多,都是戴戴帮我一起整理的,一时之间我还真不记得药箱被放在了那里。
魏野桥伸手拽住我,指了指角落的一个柜子,「药箱在那个地方。」
我疑惑的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轻声道:「一直都在那。」
——
我翻出消肿的药帮他喷上,不太熟练的用绷带缠好,系了个死结。
他手上那道疤痕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这三年来我没日没夜的守着他,但却真的不记得这道疤的由来。
我思索了下,还是忍不住问:「这也是你车祸时留下的吗?」
魏野桥愣住了。
「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我解释道:「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明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他却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个话题,「医院的具体地址,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犹豫了下,还是对他不放心,「等戴戴回来,我让她陪我去。」
他定定的看向我,轻点了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