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镖们冲上去将他绑住。
“你们......唔唔放开我!”
管家夺过粉钻吊坠交到我手上。
我边擦拭边问:“其他东西呢?”
破旧的铁架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一个光头小孩从上床探出头来,声音虚弱:“哥哥…”
她眉眼与小偷七分相似,面颊凹陷,戴着造价不菲的呼吸机。
我将吊坠放入口袋,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小偷别过脸,不答。
上床的小女孩三两下爬下来,挡在他面前,颤声说:“我叫小雅,今年五岁半了。”
“奶奶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哥哥才会偷你家的东西,你不要抓他,抓我好不好?”
我今年52岁,对生命的留恋不多,白发生得格外早,也到了被人唤作奶奶的年纪。
我摸了摸小女孩光溜溜的头:“你生病了吗。”
环顾一圈,8平米不到的房间几乎都被药堆满了,被保镖们翻得乱七八糟。
原来那些昂贵的摆件被换成了药品。
我随手拿起几盒瞧了眼,都价格不菲,但有的药,像是药贩子做来骗穷人的假冒伪劣产品。
小女孩点头。
小偷哥哥跪在地上,抬眸悄悄打量我。
我蹲下与他对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偷哥哥小声说:“小琛。”
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怔楞了近一刻钟。
15
少年回到庄园继续做花匠,和所有家养的佣人一样,冠以安姓。
面向花园的拱形窗成了我常去的场所。
安琛在拱形窗下修剪灌木,自以为将回头偷瞟我的眼神藏得很好。
家庭医生给我看他妹妹的病历,说是遗传病,只能靠仪器和药物吊着,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价格不菲。
我眼都不眨,让他去找管家要钱。
“夫人真是好心肠,这个仪器国内没有,药也被国外垄断,国内得了这个病只能等死。”
我端着茶杯,直至茶水冷却,也未能抿入唇中。
湿意侵入苍老的眼眸。
“夫人。”
“啪!”花鸟釉色的茶杯碎裂,茶水洒落在地毯上。
我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时上来的少年安琛。
他蹲下来将我脚边的碎片捡走,从怀里掏出一块长布擦拭地毯,又站起身,将刚采摘的鲜花放在茶几上:“谢谢夫人对我妹妹的照顾。”
我许久没出声。
安琛揣揣不安地抬起眼眸,瞧见我眼角滑落的泪水,黑眸瞪大,慌慌张张道:“夫人,您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把苏医生叫回来?”
“......没事。”
我触碰他送来的花,苍老的手背和鲜艳的花形成鲜明对比。
安琛伸手阻止,触碰到我的手,连忙收回,低头小声说:“枝干上还有泥,我帮夫人修剪吧。”
我收回手,沉默地看他修剪枝干,将充满着生命力的春天放置在老旧的花瓶中。
16
工作一段时间后,安琛身型渐长,因为常帮着干重活,年轻蓬勃的肌肉生长起来,越来越像我记忆中那个人。
他毫无疑问是庄园里最受欢迎的少年。
女佣们闲暇时爱悄悄讨论他,调笑声中满是羞意和爱意。
情人节那天,管家忍俊不禁说,安琛住处的门被敲烂了。
是字面意思。
佣人的住处年久失修,被多人敲击后螺丝松动,不是什么怪事。
我冷声道:“这种小事不用报给我。”
我回到房间,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两鬓斑白的自己,拿出染发膏为自己染发。
年纪大了,笨手笨脚,弄了不少染膏到身上。
“咚咚”
有人敲门,不出意外是管家。
“什么事?”
“夫人,您在房间吗?”
我动作顿住。
是安琛的声音。
17
大概是我平日里对安琛太温和,又帮他治疗妹妹,庄园里的佣人们都捧着他,管家也因为我的态度对他和颜悦色,以至于这小子没点眼力见,竟然敢直接上楼敲响我的房门。
我摘下手套,起身开门。
“什么事?”
安琛手里捧着一束修剪好的粉玫瑰,笑道:“这批是新的品种,管家说您那天路过夸颜色漂亮,现在终于开花了,我想着赶紧给您送来......诶,夫人您在染发吗?”
安琛看着我染花的脸,小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曾经,我也帮安琛染发,极爱在染发时挑逗他。
少年安琛没我出格,站在我身后,紧张地手都在抖。
眼神不敢与镜中的我对视,手上动作却极为细致,手帕沾水将我脸上的染剂擦拭干净,将头发一缕一缕梳起,用指腹轻轻为我按摩。
“夫人,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嗯。”
我忍不住想:以前我给安琛染发时,他在想什么?
年轻姣好的身体靠得如此近时,温热的呼吸和指腹按摩着头皮时,他也如我一般心猿意马吗?
清洗完头发后,安琛用毛巾擦拭水汽。
姗姗来迟的女佣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出声说:“要不我来吧?”
安琛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女佣给我梳头。
我余光瞥他,嘴唇绷成一条线。
安琛修剪花卉灌木时常在泥土地里行走,平日总穿着长靴和工作服。
此时,他身上穿着干净的衬衣西裤和皮鞋。
像是即将赶赴一场美好的约会。
女佣梳完头发,我挥手让她离开。
安琛没眼力见地走上前,问:“管家说,夫人想让我和妹妹去上学?”
“嗯”
安琛低着头,声音颤得像是快要哭出来:“谢…谢谢…”
我挥手让他离开,说我困了。
可别耽误了约会。
安琛走后,我躺在床上,隔着玻璃窗都能听见少年在草坪上肆意奔跑的欢笑声。
18
安琛没学我记忆中的经济和商管,他选了油画专业。
他有着惊人的艺术天赋,画出来的人物栩栩如生。
被我夸奖后,安琛抿唇笑:“我小时候常用炭笔在地上画画,夫人,我能为您画一幅画吗?”
我答应了。
画完后,我和管家一起欣赏安琛的画。
管家赞叹安琛画技出神入化。
我心里纳闷:这画跟开了八百倍滤镜似的,我哪有这么年轻。
年轻的女佣们围着安琛嬉笑,央求也给她们画一幅。
安琛垂着头不说话,时不时抬眸瞥我一眼。
19
晚间,我在花园里散步。
安琛走在我身后,问:“夫人不喜欢那幅画吗?”
“喜欢。”
“可我看夫人脸上没有喜欢的意思。”
我停下脚步,转身,瞧见他正用鞋尖描绘我的影子,注意到我的动作,立马顿在原地,脚扭到后头,差点摔倒。
我嘴角扬了扬,“我喜欢的。”
安琛挠了挠耳朵,眉梢泛着笑意:“那我以后能常给夫人画画吗?”
我握紧拳,想起当初我质问安琛画里的女人是谁时安琛的神情,心里莫名烦躁。
“随你。”
身后,安琛脚步透着雀跃,又渐渐慢下来,行至我身后半步的距离,问:“夫人心情不好?”
“嗯。”
“......您是在想先生吗?”
我呼吸一滞,转头看向他。
这栋庄园里关于安琛的痕迹早被我清理,如今虽渐渐多了起来,但不应该有人知道他。
安琛小声说:“我听大家私下讨论,夫人这些年一直没有结婚,是因为思念先生的缘故......”
下属在背后议论老板并不少见,我没说话,转身大步离开。
安琛紧跟着我的脚步:“夫人你生气了吗?”
我冷声训斥:“安琛,你胆子真大。”
除了他,哪个佣人敢追着我跑,敢在我面前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夫人生气的话,要罚我吗?”
“罚,罚你一个月工钱!”
安琛抿唇:“那夫人,我能再用一个月工钱问个问题吗?”
“不准。”
安琛没听见似的,问:“您的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我脚步忽然顿住,转身迎上安琛执拗的眼神:“为什么要问这个?”
少年低下头,耳垂在月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粉:“我想知道。”
我不想答,奈何少年追问得厉害,于是气恼道:“是一个执着的笨蛋。”
20
我开始避着安琛,让管家禁止他进入主楼。
却阻止不了他像个雷达似的,站在窗下执拗地看着我,大声呼喊:“夫人,我惹你生气了吗?”
我猛地拉上窗帘,趁着安琛去上学,带着行李搬到其他城市。
家庭医生团队随行,例行为我全面检查身体。
主治医生斟酌道:“身体各项数据比上次要好不少......”
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我挥手让他离开,门即将关上时,我忽然道:“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谢谢夫人关心,家父近几年腿脚不便,但精神还不错。”
“叫他来见我。”
我将安雅的病例给他:“这跟安琛是不是同一个病?”
老医生接过病例,困惑道:“夫人,您口中的安琛是?”
我皱眉:“我丈夫…前夫。”
他大概是老糊涂了,连安琛都忘了
老医生大惊:“您何时结的婚?”
我愣住:“你说什么?”
老医生:“我从小看着您长大,竟不知您何时结了婚,请问是哪家的先生?”
我愣了许久。
脑海里浮现从母亲肚子里出来后,被眼前人抱着哄的场景,那时他还不似今天这般苍老。
记忆中糟糕的父母被一对慈祥的夫妇替代。
从襁褓稚童、到豆蔻年华、到风华正茂,到垂垂暮年。
这无懈可击的过往记忆里,我竟找不到安琛存在的痕迹。
难道他只是我的一场梦?
那少年安琛是怎么回事?
“今年是哪年?”
“1990年。”
......
我彻底愣住了。
我遇到安琛,是2024年。
21
医生用仪器检查了一遍我的大脑,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委婉道:“许是最近睡眠不佳,梦多,我给您开点安神的药材。”
离开时他表情复杂,似是在怀疑我摔坏了脑子。
我也这么怀疑。
脑子里关于安琛的回忆越来越少,我的身体渐渐衰败,连起床行走都困难,整日浑浑噩噩的,只有女佣将买来的鲜花插在床头时,心情才好点。
一日,我摇响铃铛,问管家:“安先生出差回来了吗?”
管家错愕:“安先生是?”
“安琛。”
管家表情复杂:“他在A市上学,知道您搬走后,消瘦了许多。”
上学?搬走?
我皱眉:“带我去找他。”
管家劝慰道:“夫人,您现在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不如让安琛来见您。”
我想了想:“也行。”
再见到安琛,是三天后。
他乌黑的短发耷拉着,整个人透着风尘仆仆的狼狈。
我纳闷道:“最近出了什么新的美容技术吗?”安琛怎么看着如此年轻?
年轻的安琛突然跪倒在我腿边,低垂着头,肩膀颤抖。
我愣了愣,想问他发什么疯时,注意到我搭在膝盖上的,苍老的手。
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我迟疑地抚摸他的黑发,温声道:“起来吧,一见面就下跪像什么样子。”
安琛抬头,眼眶泛红:“夫人不生我气了吗?”
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说:“我没生气。”
安琛站起身,低声道:“我以为夫人这段时间不愿见我,是因为嫌我话多,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就在您面前胡乱编排您的丈夫。”
我皱眉:“我的丈夫不是你吗?”
安琛和管家皆错愕。
管家出声道:“夫人,老爷和老夫人去世后,您一直是一个人,哪来的丈夫,应该是那些佣人无聊时胡乱编排,我马上去调查此事。”
安琛黑眸闪烁。
他瘦了后,四肢筋络线条更清晰,勾得我总用余光打量,忍不住朝他招了招手。
安琛走到我身后帮我推轮椅:“夫人坐轮椅是因为生病了吗?”
我实话实说:“命不久矣。”
空气瞬间寂静,我的轮椅靠背差点被安琛捏烂。
少年哑声说:“夫人不要跟我开玩笑。”
22
我没开玩笑。
侧眸瞧见他紧绷的脸,却很有眼力见地转移话题:“推我出去逛逛吧。”
安琛绷着脸,推我来到集市。
今日似乎是节日,格外热闹,我好多年没出来逛过,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安琛忽然说:“我第一次见夫人,也是在集市上。”
我心里纳闷。
我第一次见他不是在酒吧吗?
不对,好像是在庄园来着?
安琛笑容羞涩:“我8岁时曾带小雅摆摊赚钱,当时夫人坐马车路过,掀开帘子瞧了我们一眼,让管家买下了所有东西。”
“然后呢?”
“我找人打听了夫人的名字,得知您是安家的小姐,后来看到安家发布招聘,就报了名。”
我想起一些片段:“报名进来偷我的东西。”
安琛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我那时实在是走投无路......对…对不起。”
见他窘迫,我笑得开怀,牵扯得胸口疼,笑意渐消,问:“我很想知道,你怎么溜进我房间把我的粉钻吊坠拿走,又没被监控和佣人抓到的?”
安琛诧异:“我没进您的房间拿走吊坠。”
尽管这些年来,他对安家庄园的布局了如指掌,但他却从未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过她的房间,
从来只是在楼下远远地瞧着。
“那吊坠怎么回事?”
安琛抿唇:“那日您在花园里午休,吊坠掉在草地上,我打扫时捡到了。”
捡到那枚吊坠时,安琛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
繁复精美的窗帘被柔荑掀开,露出无瑕细腻的白,点缀在白皙肩颈处的粉,以及矜贵明亮如琉璃的眼。
那抹粉白,化作昏暗旖旎的雾,夜夜入梦。
私心作祟,安琛没有上交,而是躺在吱哑作响的破旧铁床上,在手心把玩,回味。
但这些,哪能说出来。
“我没想过偷走它,也没打算卖掉,只是......只是好奇,看一看,打算改天交给您。”
少年脸快熟透了。
23
我记忆越来越乱,总说些胡话。
有时喊安琛老公,让他脸上满是错愕和红晕。
有时骂安琛是负心汉,娶了我还喜欢别的女人,让他脸上满是无措,再三跟我保证以后绝不会这样。
严重时,我甚至忘了安琛是谁。
好不容易神志清醒,我叫来律师和管家,立遗嘱,让安琛继承我的全部财产。
我嘱咐管家:“咳咳安琛马上20岁了…咳…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咳咳…最近举办几场舞会,物色一下适龄的女孩。”
安琛本来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听了这话,惨白着脸,丝毫没有继承泼天富贵的喜悦,“我不要,我不要这些!”
我将遗产继承书递给他签字,瞧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倔强的神情,劝道:“我身体不行了,我没有孩子,你帮我保管好我的东西。”
安琛看着像是快碎了,眼眶红肿:“......我不要成家。”
我没再说什么,只哄着他签字,让他以后每半年检查一次身体。
那天后,我不再见安琛,让管家押送他回庄园上学。
自己也回到了A市,却没回家。
临死时苟延残喘的破败模样,我不想让安琛瞧见。
将所有的事情交代完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整日整日地枯坐,不知道该做什么。
管家看不下去,建议我出去走走,或是叫安琛回来。
他说安琛最近病了,闹着说要见我。
我拒绝他后面的提议,让他推我去海边走走。
东海岸线辽阔无际,日落美不胜收。
“夫人,天色已晚,回家吧。”
我轻声说:“你带着他们回去吧,我想在这等日出。”
管家眼眶渐渐红了:“夫人......”
“回去吧。”
命令他们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岸边等日出。
霞光出现时,远方传来一阵阵呼唤,我缓缓站起身来,蹒跚着向晨曦走去。
被冰凉的海水覆没时,我倏然想起,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躺在这片海水里。
24
警察离开后,我不吃不喝了几天。
被管家斥责叫醒后,我给安琛的每一个朋友打电话,询问他与画像里女人的事。
我尝试找出安琛不爱我的证据,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坦然面对他的死亡,坦然面对他死之前,我的所作所为。
才能告诉自己,这样坏的男人不值得你爱。
可他们说,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们说安琛这些年来一直是一个人,身边没出现过其他人。
他们说安琛留给我的,是他的所有。
安琛刚拍卖下一座海岛,正让人修建基础设施,只因我随口一句想起床就能看到海岸日出。
安琛曾因为我一句想见他,从治疗舱中起身,连夜飞回国回到我身边,看我拙劣的舞蹈。
安琛去国外不是出差,是在治疗,他三十岁那年查出隐性遗传病,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安琛这两年一直在帮我物色适龄的伴侣,会自己先接触,但总是不了了之。
安琛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履行自己冲动时说下的话,跟我结婚。
我们做着一样的事。
希望对方忘记彼此,走向新的人生。
但都知道,自己做不到,对方也做不到。
海水灌进鼻腔,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时,我笑了。
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我听见安琛的哭喊声。
我终于明白,安琛为何在日出时走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