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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初月?你怎么在这里!”

何初月闻声在震惊中抬头,定睛一看,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不是要把妈扔回珠城吗?她要是死了,你该高兴了吧?”

“妈出什么事了!”

方宜毫无防备,被何初月推得退了两步,混乱中差点撞上匆匆来往的病患。

郑淮明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右手的枕头瞬间移了位,带出一连串血珠。

“你现在装什么啊?不想管可以直说——”何初月恶狠狠地喊着,视线顺着上移,猛地停在了她身后郑淮明的脸上。

男人的手还紧紧拉住方宜的小臂,血珠斑驳,蹭脏了浅粉的衣料。

目光相对的刹那,郑淮明本能想要转过头去——可也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没有戴口罩。

何初月神色骤然滞在脸上,瞳孔中随即泛起一层深深的厌恶。

她盯了眼前的两个人几秒,冷笑一声,转身朝急救室跑去。

那意味只有郑淮明看懂了——何初月认出自己了。

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灭顶的玩笑。

郑淮明急促地喘息,整个人像一副空壳,被飓风吹透。

彻骨的寒意从他四肢上涌,逐渐向肺腑聚拢,冰碴生生包裹住心脏,一下、一下,快要无法呼吸。

幸好,方宜此时无暇顾及他的神色,焦急茫然地扑向急救室。

门已经关上,“手术中”的字样亮起,护士拿来手术知情书,何初月颤抖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何初月情绪激动地喊叫着,逻辑七零八落,有关于“肝硬化”“早上检查”的词语落入方宜耳中。

她眉头紧锁,迷茫地试图将这些串联起来,却无济于事。

忽然,何初月表情冷了下来,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方宜没想到问题转变得如此之快,愣了一下。

几步之遥,郑淮明踉跄着大步而来,输液架连着哗哗作响。他直接将针头强行扯去,刚刚还站不起来的人一把将方宜护在身后,截断了何初月的话:

“检查是我擅自让池秀梅做的,她不知情。”

何初月双手抱臂,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

话到一半,面前男人尖锐的眼神却像一把利刀,直直地盯着她,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到底只是个二十三岁刚毕业的小姑娘,母亲长期的重病已经快要将她压垮。

何初月被看得发怵,本能地停住了话头。

气氛瞬间冷凝,郑淮明片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温和。他揽过方宜的肩,轻轻安抚地顺了顺:“你先去坐一会儿。”

又示意急诊护士把单子拿过来,不容置疑道:“给我吧,我带家属去办住院。”

明明是一番漏洞百出的话,可方宜还未能从一夜之间的巨大变故中缓过神来,失魂落魄地看着郑淮明消失在走廊拐角,只余那未输完的药袋,针头悬在半空,药水欲滴。

与急诊的灯火通明截然不同,通往行政楼的走道昏黑寂静。

郑淮明走在前面,硬底皮鞋踩在瓷砖地上,发出略不规律的响声。

忽然,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行了,别装了。”何初月嗤笑道。

刚刚她一时被镇住,旋即就明白过来,自然知道他不是带自己办住院这么简单。

郑淮明转过身,清朗的月光照进走道,被玻璃窗框分割成数块光斑。明明是刚刚还在输液的人,唇色苍白,此时伫立在昏暗中,依旧气场凌冽。

他不说话,神色阴沉地注视着她。

“你现在过得还不错,还是个医生?”何初月弯了弯嘴角,嘲讽道,“没想到一个杀人犯还能活得这么光鲜……怎么,怕我告诉她?看来她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儿……”

“穿刺恢复以后转回珠城,立即手术,最大程度地提高五年术后生活质量。”郑淮明不欲多说,冷静简洁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封我口的条件?”何初月轻轻笑了,抬眼打量着,“这么紧张,你和她感情还挺好的?”

郑淮明深呼吸了一口气,掩在身后的右手死死攥住栏杆,用力到骨节青白凸起,才堪堪压抑住上腹剧烈的疼痛和眩晕。

谈判最重要的,是不被对方的逻辑绕进去。

心脏杂乱无章地跳动,敲击着耳鼓,他面上却依旧镇定平静:“这件事和她没关系。”

“没关系?”

何初月像听见了一件很好玩的事,那双微浅的眼眸聚拢一丝波动:

“我对她可没什么姐妹情深,如果让她看清自己爱的是一个人渣,恐怕会更高兴……”

眼前这个男人勾起了她无数回忆——那年夏天,由于她钢琴弹得好,暑期的义工活动,学校特意安排她去医院临终关怀区,为那些身患绝症的病人演奏。

也是在那里,她结实了一个患有先心病的少年。与那些缠绵病榻、绝望灰败的病人不同,他即使病痛缠身,依旧流露出对生活的向往,好几次从窗外探头进来,甚至偷偷恳求她教他弹琴。

每次练琴,他都会从口袋中掏出攒来的零食全塞给她。他也经常骄傲地提到一个人,说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哥哥,学习成绩特别好,以后会成为一名医生,一定能治好他的病。

盛夏蝉鸣中的寥寥几次见面,朦胧的悸动悄然生长。

然而,不到一年,未等她再一次盼来暑假,就传来少年意外病故的消息……

指尖在琴键上的跃动,少年虚弱却爽朗的笑容,医院废弃的小楼天台,躺在手心里快要融化的糖果——

何初月从未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再一次让这一份遗憾和痛苦浮出水面。

“你也配穿这身衣服救人?”她情绪有些激动,不禁质问道,“凭什么他死了,你却活得这么轻松自在?我倒要看看她知道了还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无疑狠狠刺中了郑淮明心头最致命的地方,他肩膀紧绷,声音如淬了毒般冰冷:

“如果你告诉她,你看看整个北川有没有人敢给你母亲做手术。”

赤裸裸的威胁,可偏偏戳到了她的软肋。

何初月拳头紧攥,咬牙切齿:“你怕她知道你是个杀人犯!你也知道你不配!”

五脏六腑都像有一把尖刀在搅,全凭意志力强撑,才没有倒下。郑淮明站在原地,竟生出一种自虐般的麻木,冷冷的月色照在他挺拔的肩膀上,阴影斜斜地拉长。

“对。”郑淮明轻巧地承认,“但你试试看。”

何初月气愤得发疯,眼底通红,一字一句道:

“那你最好保证我妈活得好好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愤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郑淮明垂头在原地缓了半晌,可疼痛不减反增,他捂着嘴干呕了几下,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情况不对,如果此时摔下去恐怕就起不来了,可这模样万万不可再回到急诊……

给方宜发了一条短信,借口去找肝病科的医生聊病情。

无法顾及这样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郑淮明全靠最后一丝意念,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心外办公室。

开了锁,钥匙“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郑淮明几乎是扑倒在办公桌前,翻出两板药,来不及放进嘴里,整个人就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漱漱发抖。

这一夜,他心力交瘁,身体和心理都已经到了濒临溃败的边缘。

拆了几颗药干咽下去,双手深深抵进上腹,那单薄下陷、最柔软的肋间,残败的器官仍在疯狂抽搐。郑淮明心生厌弃,生生用指骨扣住,反复按压、揉捏,尝试将痉挛强行解开。

但带来的只有更剧烈反噬而来的剧痛……

他猝然一颤,止不住地呕逆辗转,意识昏聩。

文件柜里还躺着几支强效止痛的注射液,郑淮明目光涣散,狼狈地侧蜷在地板上,盯着那方向……

作为医生,最后的理智告诉他,如果还想留着这条命,相隔不到十二小时,万万不能再打第二针。

可最多半个小时,再不回去,方宜一定会起疑心。他不是不清楚,自己在她心里的信任已经快要崩塌……

那近在咫尺的药瓶,宛如从地狱中伸来的一只手,不断诱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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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一开始以为方方结婚,到卑微求和、心灰意冷,郑国廷去世,再到失声、复合、患得患失,郑医生的心理防线已经快崩溃了。

但方方显然还没意识到了。

不过这次何初月的事,郑医生是真的会有进步,具体请听下回分解~

落锁

这一夜太过漫长,方宜坐在急救室门外,等到手脚冰凉、呆滞麻木。

池秀梅急性腹水感染,长期患病身体虚弱,术后引发高烧,转进病房观察。郑淮明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男医生,年纪不大,但严谨认真,将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还要有拍摄日程,方宜只在住院部陪了一会儿。

回程的车上,城市天际的另一边隐隐泛白,灰暗的街道间,晨起的小贩已经亮起灯。出租车里一片寂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响着,提示今明两天北川市将迎来一次大降温,受冷空气和寒潮影响,今年整个北方预计将迎来近二十年最早的初雪。

——也同样会是最漫长的冬季。

路边席卷的树木不知何时已经掉光了枝叶,或许是更早,在上一次台风时就已经卷落了大半。方宜后知后觉,秋天已经要结束了。

身旁的男人半靠在阴影中,黎明的光亮若隐若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郑淮明久久不说话,也并不作辩解,像是在等待她的裁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那几张检查单方宜看了,也从何初月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郑淮明打算瞒着她将池秀梅转回珠城的医院,掩去利用与算计,营造出一副慈母千里寻亲、弥补少时遗憾的戏码。

方宜突然觉得很无力,铺天盖地的失望将她掩埋,一次次的重蹈覆辙,让她连与他争吵的欲望都全然丧失。

他们享受着亲吻和陪伴,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郑淮明都会迁就她、照顾她,营造出一副爱情亲密的假象。

可一旦遇到大事,郑淮明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其中不包括和她共同商量,甚至没有知情权。

两个人沉默着上了楼,直到方宜卸下拎包转身进屋,郑淮明像是有些焦急,拉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只是怕你难过,你妈妈好不容易来北川找你……这件事我没有准备不告诉你……”

方宜停下脚步,轻声问:“什么时候?”

等池秀梅哪天死了以后,还是更晚。

郑淮明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实话说道:“等转院回珠城以后。”

方宜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屋子。原本黑白灰的色调中,沙发间放着两个浅黄的柔软抱枕,茶几上浅粉的水杯里还余半杯橙汁,遥控器框里是几包没吃完夹起的零食……这里已经慢慢地染上了她的色彩,一点、一点的侵入。

可他的心呢,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方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够了。”她无力地叹息,触及那苍白的脸色,念及他还病着,不欲争吵,“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选择权。”

方宜冷静道:“从小生活了十几年,我比你更了解我妈……你这样做,我不会感激,反而觉得在你心里我很愚蠢、很软弱。”

一步之遥,郑淮明注视着她失望、哀伤的表情,心头微微震颤。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错了……他盲目想要保护的这个女孩,远远比他想象得坚强、镇定。

“对不起……”

郑淮明喃喃道,巨大的心慌将他吞噬,可这一句道歉已经说过无数次,此时显得那样单薄。

方宜点点头,没有再多作回应,神色寞然地看了一眼表。

已经早上六点了。

夜里又是输液,又是等手术,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更别提郑淮明还犯着胃病,此时已是面如金纸,叫人看着都心揪。

“你今天上午没班,再去睡一会儿吧。”她温声劝道。

郑淮明见方宜神情稍缓,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无法松弛,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往卧室走去。

背影渐远,却不是主卧的方向——

“我就在次卧睡一下。”方宜回避了他的视线,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十点还有拍摄,免得起床吵醒你。”

郑淮明微怔,一句“没关系,我……”还未讲完,已被关门声挡在外面。

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跳忽然乱了节奏,整个人像忽然从高空坠下,失去了所有感知。

踉跄着上前想要挽回,郑淮明拉下门把,慌乱扳动了几下,却无法推开。

从里面上了锁。

就像她伤透了的、斑驳的心-

寒潮降临,一夜席卷这座北方的城市。前个周末温暖的阳光像是一场幻觉,满地落叶被暗沉干燥的风彻底清扫。

清晨五点过半,医院还笼罩在清冷的薄雾中,空气中泛着潮湿,人迹寥寥。

郑淮明刚下手术,换去白大褂,一身黑色夹克,从侧门独自走出急诊楼。

这个点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早餐,他脚步微停,犹豫了一下。但只是想到那些汤汤水水,就已经开始反胃,实在吃不下一口,还是匆匆路过。

靠近门诊楼,远远地,树下一团杂乱的色彩映入眼帘。细看是一窝刚出生(SAvw)的小猫,大多是玳瑁、橘色、白色相间的,胎毛尚未褪去,足有五六只,嗷嗷待哺地躺在杂草当中。

四周没有母猫的身影,郑淮明想起办公室还有些喂猫的吃食,刚起身,就碰上楼里保洁的阿婆。

“郑医生,最近挺忙吧,好久没见您了——这窝小的生得真不是时候,前两天那母猫在门口马路上被撞死了。”李阿婆眉头紧皱,叹息道,“马上降温了,冬天一来,估计挺不过去。”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谁都笑眯眯的,从运器械的大爷,到保安室的门卫、浇花的阿姨,都愿意和他打招呼。李阿婆也不例外,之前他有时在这喂猫,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看着最多两个月。”

“是啊,您看那一只,眼看就要断气了。”李阿婆指过去,那缩在最里面的一只最为虚弱,比其他几只都要小一圈,哆哆嗦嗦的,看着连叫唤都快没力气了,“郑医生,您不如抱一只回去养着玩吧,这小野猫不比那些个有品种的难伺候,给口饭都能养活,还亲人得很。”

郑淮明笑了笑,没说话。

他回办公室取了些猫粮和奶粉,掺热水泡软。有强壮的几只扑腾着爬起来,凑过来吃,余那两只体弱的,挣扎着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半蹲在路边,浅蓝的医用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深邃淡然的眼睛。平日拿手术刀的一双手轻柔地抓起小猫脖颈,一一用针管喂进去。

“您弄得可真细致。”李阿婆笑,“反正我看您经常来,应该还是喜欢的吧?带回去养着多好。”

郑淮明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平时太忙了,没时间养。”

李阿婆乐了:“哎呀,你们文化人讲究多!养这个要什么时间啊,我在老家养过好几窝呢,给点粮就自己到处窜,还能逮老鼠嘞!”

甚至没有考虑片刻,郑淮明摇了摇头。

医院附近流浪猫多,他平时只是顺路添些粮水,不忍它们受苦而已。

但眼下没两天气温就快跌破个位数,若是扔在这儿,定是没有活路。

郑淮明找来纸箱,垫了两层毯子,给侧门熟识的保安塞了两包烟,将它们搁在门卫室暖气旁边。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栩,叫他散到各个科室的群里。

做完这些,他点了根烟,和保安寒暄了几句,身影径直消失在路口-

周末傍晚飘起了零星细雨,初冬的风阴冷,不少路人已经戴起围巾。

巷子的二层小楼里,工作室所有人罕见地到齐了,但氛围不同以往的欢乐随性,显得有些压抑。

“所以……”方宜站在台前,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诚恳而坚定地将话说完,“请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团队要分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以后两个组分线运行。”

作为负责人之一,沈望接过话筒,也简单地总结了两句。

会议结束,大家第一次并非笑闹着散场。看着屋里渐渐空荡,方宜内心五味杂陈,沈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早点做决断是好的,你知道的,我会跟你边走。”

其实,在正式宣布前,方宜已经单独和不少同事聊过后续的发展。她不愿以个人想法一刀切、阻断其他同事的前程,所以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分成两组的办法。

像摄像的陈哥、李哥,他们年长、经验丰富,肯定能挑起电视台这边的大梁,而像余姐、谢佩佩,都是纪录片专业出身,更愿意走创作道路。

但这次团队内分组,注定纪录片这边会有摄像的流失,需要加入新鲜血液,也代表着需要未来长期的磨合……

沈望走后,夜幕降临,方宜一个人呆呆地趴在工作室台面上,侧头望着窗外华灯初上。

她不想回家。

自从上次和郑淮明闹了别扭,她每天回家得越来越晚,不是在工作室加班,就是去医院看池秀梅,夜里回到家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郑淮明似乎也很忙,好几次见他神色疲惫,即使是十一二点进门,有时客厅的灯也是黑的。

有一天夜里,方宜半夜口渴,摸黑去厨房倒水,正巧撞上郑淮明开门。她闻声探头,却见他进屋后扶着鞋柜,身形久久不动。

那沉寂漫长,足足一两分钟,郑淮明背对着她,在黑暗中微微弯下脊背。

方宜本睡得迷迷糊糊,但这么长时间,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踩着拖鞋上前询问。摸到他的手背,是不正常的发烫。

“你发烧了?”她惊呼,下意识去探他额头。

郑淮明直起身子,轻轻挡开方宜的手,嗓音嘶哑低沉:“换季有点感冒,吃过药了,不碍事……”

这疏离的语气和动作让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郑淮明脱下皮鞋,倾身放进鞋柜,却一时有些直不起腰,闷闷地不断低咳。方宜连忙扶了他一把,他站直了,便顺势脱开了她的手。

“怎么还没睡?”

她实话说:“睡了,有点渴。”

郑淮明点了点头,西装外套搭在手肘间,径直走向了次卧。脚步缓慢地迈出两步,才回头和她解释说:“这两天流感多,别传染给你了……”

方宜后知后觉,这两天醒来床边没有人,不只是因为他出门得早。

思绪回笼,方宜深深出了一口气,将额头埋进手臂。她不否认,自己是在逃避,既狠不下心和郑淮明一刀两断,却也做不到平心静气地和他相处。

二十八岁的她终究不像少时,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被热烈的爱情蒙蔽所有感知。

池秀梅那边也不安生。何初月要回珠城的琴行上班,请了护工后,只冲方宜丢下一句“之前她没管你,以后她也不需要你管”就走了。

与其继而相反的,是池秀梅近乎谄媚的热情,每次方宜只能待一小会儿,就觉得直喘不上气。

没有一件顺心事,方宜闷闷地刷着手机,想找个地方吃晚饭。

忽然,推荐列表里一个熟悉的店名映入眼帘——

上次许循远去的那家酒吧,莱特小调。

夜幕降临,酒吧里人头攒动,与方宜想象得不同,这里并不过分震耳欲聋,尽头舞台的聚光灯下,一支乐队在尽情地表演着。富有节奏感的欢快音乐,灯光也跟着摇曳生姿,烟草和美酒气味交缠,不少男男女女跟着音乐舞动……

方宜对那些都没有兴趣,坐在吧台上,小口地抿着鸡尾酒。浅蓝的酒液澄澈,非常漂亮,她一连喝了两杯,终于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有些轻飘飘的。

她沉浸在这氛围中,第一次觉得微醺如此美好,所有的烦恼全都抛之脑后。

“喂,方宜?”身后响起一道惊讶的男声。

回过头去,只见许循远手执一只高脚杯,活见鬼似的表情瞧着她:“真是你,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喝醉了有些迟钝,方宜定睛两秒,才轻哼道:“你这里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许循远环顾四周,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和那姓郑的吵架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管我?”方宜听到这名字就心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手招呼,“麻烦你,这个再来一杯。”

许循远夺过杯子闻了一下,连忙阻止调酒师的动作:“不要了,来杯橙汁吧。”

这鸡尾酒看起来五颜六色,像闹着玩,实则度数一点不低。

“你把这当果汁喝呢?一个人来酒吧还敢这么喝?”许循远扶额,接过橙汁递到她嘴边,“解解酒吧,再喝明天你保准头疼。”

“我怎么不敢?”方宜赌气,把杯子往吧台上用力一搁,“我二十八岁了——成年人,我同学孩子都两个了!我连选择权都没有?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事吗?”

一听就是借题发挥。

许循远哪知道她平时看着温柔娇小,喝了酒这么大脾气,连忙去劝:“好,好,你有决定权……”

一旁的朋友来叫,许循远放心不下,摆摆手让他们先去玩,拉了个高脚凳在方宜旁边坐下守着。

酒劲上头,方宜有点反胃,迷迷糊糊地趴在吧台上。

许循远看出她不舒服,倒了杯热水:“你平时又不喝,干嘛喝这么猛?”

方宜不说话,眼眸晶莹,怔怔地垂着,喃喃道:“许医生,你有没有后悔爱谁?”

每次对话都是插科打诨,如此郑重的问题,让许循远一时有些不适应,却也在心头轻触。

“爱过?还是正在爱?”

“有区别么……”

“当然有,后悔爱过一个人,说明他是个人渣。”许循远缓声说,“要是后悔爱上一个人……说明你还是爱他,放不下他。”

方宜一眨眼,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顺着脸颊染湿了衣料。她也不擦,呆呆地问:“你就说,有没有……”

许循远看着她难受,心里也跟着搅。

只是好感、喜欢和爱,他分得很清。漫漫人生,许循远被热烈地追求过,注视过盈满爱意的眼眸,也曾倾心于某位佳人,有过短暂的约会——

一段段恋爱乏味可陈,他觉得都够不上爱这个沉重的字。就像眼前这个女孩,他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但出于种种,也止步于此。

沉默了半晌,许循远轻巧说道:“我没有,你没听说过吗?智者不入爱河。”

昏暗的灯光下,方宜弯了嘴角,彻底将头埋进双臂间。任眼泪落下,肩膀微微颤抖:

“我真羡慕你……”

或许是背景换上的女歌手声音太大,她没有听见许循远那声略有苦涩的轻叹。

轻盈只是短暂的,醉意愈发浓烈,方宜久违地呜咽着,像要把满腔委屈、难过都发泄出来。可酒精带来的晕眩和闷滞也一并上涌,在胸口翻个不停。

谁说喝酒能让人忘记忧愁?明明是愁上加愁……

可不知道是不是喝醉的幻觉,朦胧与嘈杂间,方宜竟看到那个想见又不愿见、日思夜想的身影拨开人群,朝她冲过来。

猛地被拥进一个踏实的怀抱,带着寒凉的夜风,爱人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方宜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抬眼便撞上那双盛满急切和担忧的眼睛,喃喃道:“郑淮明……”

哪怕是一场美梦也好……她环住他的腰,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眼角的泪花,即使睡着了,方宜依旧眉头不展,指尖揪住他的衣服无意识地用力。

“让你女朋友一个人来这儿太危险了。”许循远背靠吧台,抛去了平日的玩味调侃,神色微沉道,“对她好点。”

心口传来难以言说的钝痛,就像被重物猝然击打,连着胸腔一同震颤。

郑淮明脸色白了白,强忍着内心的撕扯,依旧客气地道谢、结账。他毫不犹豫地将方宜拦腰抱起,大步朝酒吧门口的方向走去。

————————

郑医生知道错了。

他想对方方好,但束手无策,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了-

次卧:主卧的床不够大吗。

灰败

穿过缭乱的灯光和纷乱的人群,初冬的夜风迎面吹来,冷得彻骨。

回去的出租车上,夜晚市中心拥堵,两个路口走走停停。

车里又开着暖气,有些闷热。没过几分钟,方宜就皱起眉头,有些难捱地在郑淮明怀中辗转。昏昏沉沉间,额角冒出碎汗。

郑淮明连忙打开了一点窗,让空气流通,一边抬手替她顺着后背,一边心疼地低声哄着:

“喝点水缓一缓,快到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被方宜关在了心门之外。可又是那么无力,好像所有努力都南辕北辙。

她在门里独自痛苦,他在门外束手无策。

出租车好不容易在金悦华庭停下,郑淮明尽量平稳地将女孩抱起来,走进电梯。可随着轿厢上行,方宜忽然呜咽起来,不停地推着他的肩膀。

郑淮明心焦,眼见她呼吸有些沉重,急得连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她不回应,半晌才低低地念着:

“郑淮明……”

以为方宜难受想吐,郑淮明大步朝家门走去。心中慌乱,他六位密码输错了两次,“滴滴滴”的警示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荡。

他懊恼道:“马上,马上到家了……”

感受到怀中人安静下来,郑淮明焦急地偏过头去,却见方宜伏在他肩头,竟在无声地哭泣。一颗颗泪珠滴落,随着眼睫颤动,簌簌而下……

她眉间拧紧,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难过的事。手指揪住他的衣服,肩头克制地颤动着,委屈到了极点,喃喃道: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不是只有分开才会好过一点?”

郑淮明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寒冷透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气。

方宜竟已经想过了“分开”这个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抖着手去开门:“你喝醉了……”

大门在身后闭合,客厅里一片漆黑。方宜用力摇头,埋在他肩头哭得愈发伤心。郑淮明没法走出哪怕一步,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她抱紧,鼻尖在发间摩挲:

“这次是我错了,我会改的……答应我,除了分手,什么都行……”

谁知,听到“分手”两个字,方宜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

“不分手!”她执意远离郑淮明的怀抱,一双潮湿通红的眼睛迷蒙,泛着一层水雾,挣扎道,“不分手……你都不知道我……我多难过,凭什么分手……”

方宜哭得满脸泪痕,所有挤压的委屈顺着醉意倾吐而出:

“你知道你爱的人突然提分手是什么感觉吗?”

“你感受过被人欺骗、隐瞒是什么滋味吗?他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好……你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郑淮明对上她痛苦的目光,心脏霎时像被一只大手揉捏挤压,每一寸呼吸都像小刀划过般尖锐,割得鲜血淋漓。

月余前,她不过是消失了两天不回消息,他就已经急得快要崩溃,追去渝市。

郑淮明不敢细思,曾经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会有多伤心才会远走法国、四年不回,更不敢想,苗月去世时,她是怎么一个人撑着办完葬礼,怀着怎样的心情发出那句“这辈子再也不见”。

一直以来,是他的自以为是、固执自傲,毁掉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爱。

郑淮明弯腰将方宜深深拥进怀里,痛到无法承受,他面上冷汗涔涔,幽黑的瞳孔一片虚无:

“我知道……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知道。”方宜哽咽,挣脱不开男人的怀抱,她拼了命地用拳头捶下去,“你要是知道……这次就不会又背着我去找我妈……”

女孩喝醉了,失控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用力砸在郑淮明背上。

这一拳、一拳,是她痛过的……

他毫不阻拦,生生地捱着,脊背连着胸腔阵阵钝痛,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方宜力竭地趴在郑淮明怀里抽泣。

他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你……”

然而,方宜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冰凉发颤的嘴唇,带着哭腔控诉道:“郑淮明,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

郑淮明张了张嘴,半晌竟连一句辩驳自证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地靠过去吻了一下。她自嘲地弯了嘴角,晶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悲哀和不甘:“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没爱过我。但我觉得,爱不会让人这么痛苦……”

近在咫尺,气息交融。郑淮明怔怔地注视着方宜的脸。

——爱是什么?

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交叠,郑国廷苍老绝望的眼睛,叶婉仪一袭红裙消失的背影,郑泽天真灿烂的笑容,邓霁云蒙蒙雨幕中告别的颔首……

苗月一声声稚嫩的“郑医生”,还有天台上,余濯和余伟相拥而泣的身影……

爱是那件奖学金换来却被扔下的白毛衣,是那块夏日里腐烂的水果生日蛋糕,是力透纸背的一句:爸没脸再见你。

是悔恨,是内疚,是自责。

在方宜哭泣的质问声中,除了与她相恋的那日子,郑淮明一时竟无法找到一丝关于爱的美好回忆。

他也把这些痛苦,顺着“爱”这个原本幸福的字,一并带给了他爱的人……

浓稠的夜色像是千斤重,快要压断他的脊梁。空气忽而变得稀薄,郑淮明眼前一片模糊,无论胸膛如何用力起伏,都无法吸入一丝氧气,整个人蓦地苍白下去。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反复念着:“别放弃我……”

像是对方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上一次,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和你复合……”

方宜靠在郑淮明颈侧,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昏昏沉沉间,灼热的泪水又一次掉下来,“我以为在一起会没那么难过……我以为我能强大到高高兴兴地爱你,再毫不犹豫地走掉,让你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高估自己了……我后悔了……”

明明想好了要报复他,却一次次心软、一次次难过,比彻底分开还要煎熬。

方宜哭得精疲力尽,然而直到彻底昏睡过去,双手都紧紧地环着郑淮明的脖颈,没有松开。

压抑的黑暗中,郑淮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半跪下去。膝盖重重落地,他本能护住怀中的女孩,肩膀撞在冰凉坚硬的墙面上。

原来……他在她心中早已判了死刑。

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停滞,郑淮明艰难地喘息了几下,脸色骤然灰败。

他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身后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踩在碎石滚落的边缘,只需一步坠空-

黎明天色灰暗,窗帘一夜未合,阴天黯淡的晨光照进客厅,隐隐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响起。

侧蜷在沙发上的男人眉头微皱,半晌缓缓地掀开眼帘,又不适地合上。反复几次,瞳孔中才勉强聚起一丝神志,徒然地动了动手指。

昨夜郑淮明照顾方宜吃药睡下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几回。这两天本就没正经咽下去什么食物,空荡荡的胃腹应激抽搐不止,吐到最后连胆汁和胃液都呕不出来,整个人伏在洗手台上倒不过气,脱力地往瓷砖地上滑。

一片黑暗中,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短暂地失去过意识,最后头重脚轻地回到客厅,连次卧都没力气走近,就合衣倒在了沙发上。

头痛欲裂——

郑淮明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像有针扎在太阳穴里搅动。好在一夜过去,解痉药起了效果,胃里的痉挛平息下去,只余骨子里散不开的钝痛,像将骨头都打碎了重新拼接。

手机屏幕上,六点半的闹钟不停地响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

他就着茶几上的冷水,摸出两片药吃下去,迷茫失焦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一圈,忽而闪过一丝慌乱。他踉跄地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女孩睡着的眼睛,如蝶翼般长长的睫毛低垂,呼吸平稳而悠长。方宜睡得很沉,长发如海藻般散乱,几缕扑在了被枕头挤压的侧脸上。

上大学时,她趴在桌上睡着也像这样,柔软的脸颊被手臂挤得圆圆的,很可爱,像某种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郑淮明眷恋注视着,心中的荒芜因这片刻回忆而有了一丝温度。直到体力不支地眩晕,他才深深地合了合眼——

不想放手……哪怕只是幻觉,他竟也奢望再温存一会儿。

想抬手帮她理一下头发,他苍白的指尖犹豫了片刻,还是怕打扰,起身带上门离开。

门诊八点半开始,郑淮明到办公室换上白大褂,翻阅完住院部送来的报告单,距离开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若是平时,他最多撕开文件柜里冷硬的切片面包,或是什么也不吃。但昨夜种种在脑海中浮现,郑淮明起身去了食堂,久违地喝下半碗小米粥。

温热浓稠的粥划过食管,坠进残破的胃里,几乎是瞬间就引起了阵阵不适。

不想这副身体再成为累赘,他手执瓷白的勺子,捏得骨节泛青,强迫自己不能立即吐出来。

可即使掌心按进去反复按揉着,不到十分钟,还是尽数吐在洗手池里……

走出食堂后,郑淮明站在路边,一连抽尽两根烟,才暂时压下胸口的翻涌。

一转头,远远看见门卫室旁李阿婆的身影,她脚边放着一个熟悉的纸箱。

“郑医生,早啊。”李阿婆招呼着,“之前你发的还挺管用,每天都有人来看。”

郑淮明勉强笑了笑,走上前去。

李阿婆朝地上努了努嘴,遗憾道:“就剩这一只了,今晚寒潮要来,要降七八度呢,估计是没活头了。”

前两天李栩将照片转到各科室群里后,好几个医生也帮忙发在朋友圈,其余四只都被领走了。

如今,只余下那只最羸弱的,大家都怕养不活,没有人敢要。

“哎,真可怜。”李阿婆恻隐,或许是想到一些院里的绝症病人,眼泛泪花,“病成这样,只能慢慢熬死了……”

郑淮明低头看去,那脏兮兮的破布里,小猫瘦骨嶙峋,褐毛打结成一团团的,半翻着肚子,连呼吸都快看不出来了。唯有带着脓水的、浅蓝的瞳仁里,还有一丝湿润的求生光亮。

“要么扔河里算了,一闭眼的事,比病死强。”保安抽了口烟,轻飘飘一句定了生死,换话题道,“不是说明年门口要改建一个停车场么,这些铺子是不是要拆了?”

李阿婆道:“哪能拆啊,这么多——”

“给我吧。”

郑淮明轻声说。

至少先度过最冷的几天,再给它找一个领养的人家。

他面上平静温和,却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有一股暖流触电般地窜过心尖。插在口袋中的手指微蜷,郑淮明轻吸一口气,迎着李阿婆和保安惊异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这只猫,放我这儿养两天吧。”

先将纸箱抱回了办公室,郑淮明看了一眼表,距离开诊还有半个小时,又立即下楼开车,将它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方宜朦朦胧胧醒来,宿醉的头痛先一步侵袭。这些天她身心俱疲,闭眼强忍着四肢的酸疼,陷在被窝里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残留的闷滞仍在胸口,依旧难受得想吐。

没有人告诉过她,买醉是件这么难受的事。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提起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墙上的挂钟竟然已经走到了下午一点。

(RmvM)

昨夜的记忆有些连不起来了,只有断断续续几个画面还算清晰,但方宜清晰地记得,最后是郑淮明来接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憔悴,红彤彤的眼角尤为干涩。

她好像还哭了。

在郑淮明怀里。

可为什么哭,说了什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唯有红肿的眼睛提示着她,昨晚情绪的崩溃有多狼狈。

方宜捧了一把冷水,用力地揉搓着,恨不得将那些丢人的片段全部忘掉。

这个念头闪过,她有些可悲地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和郑淮明之间竟有了一道透明的高墙。

以前她是从未想过在他面前伪装修饰的……

回到客厅,方宜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解酒药,保温壶亮着,里面还温着绿豆汤。心里有些别扭,她一并无视了,踩着拖鞋去厨房给自己随便煮了碗泡面。

一整天,方宜哪里也没有去,没去工作室,也没去医院,抱着腿坐在木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雾蒙蒙的城市发呆。

她觉得很累,不只是身体上的,心里压着太多事,仿佛连骨子里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宜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如果郑淮明不值夜班,早的时候他八点多就回家了。方宜不想和他打照面,准备洗完澡就窝进卧室,关上门,放任自己当一回鸵鸟。

然而,正当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方宜愣了一下,抬头看表,现在才不到七点钟。

郑淮明手抱一个小纸箱,左臂还挂了一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动作不便地回身关上门,一转头就迎面撞上她有些诧异的视线。

浴室门半敞着,水汽弥漫,整个客厅都飘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目光相触,方宜先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稍稍裹紧了身上的浴巾。

只听郑淮明温声说:“今晚降温了,别着凉。”

他指尖触上墙上的液晶面板,中央空调“滴”地一声,徐徐吹出暖风。

方宜想问昨天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可见郑淮明神色平静如常地走进屋,似乎没有要提昨夜发生什么的意思。回想起自己痛哭的窘态,她也没了发问的勇气,转身回卧室换了身睡衣。

回到客厅,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地上的纸箱,走近看,才发现里面竟躺着一只半大的小猫。

郑淮明半蹲下来,拿出一卷干净的垫子,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挪出来。他眉眼间略有歉意:“本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的,但怕吵醒你。今晚有寒潮,我就先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方宜惊讶,那是一只黑、白、橘色相间的小猫,眼睛是灰蒙蒙的蓝色。这时已虚弱得叫唤不出声,对陌生的环境很紧张,只一个劲发抖。

“它害怕,你先别拿出来,箱子里还有它原来的气味。”她微怔道,“你想养猫?”

之前方宜见过他在医院喂流浪猫,想来是喜欢的。

“没有。”

意料之外的,郑淮明很利落地否认了。

他从印有宠物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里翻出药瓶和注射器,轻车熟路地给小猫打针、喂水,目光温柔耐心,语气却淡淡的:

“只是寄养两天,等它好一点了,就能找到领养的人家。这几天降温,如果还扔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方宜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郑淮明。暖白的灯光,和窗外大厦斑斓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修长的手指将药片掰碎、碾成粉,慢条斯理地掺进稀薄的羊奶里,轻轻搅拌,好像一切都静了下来。

但那小猫气息微弱,几乎喂不进多少,在他宽大的掌心中挣扎。

她担心问:“怎么不放在宠物医院呢?”

郑淮明解释:“它没有打疫苗,现在身体也打不了……医院里病菌很多,抵抗力低,很容易感染猫瘟。”

方宜不太懂这些,不知说什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郑淮明顿了顿,像是怕她不同意,轻声补充:“不会多添麻烦……我来照看它。”

他眼眸轻垂,手中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郑淮明开口前,方宜从没觉得这有什么麻烦。她微怔道:“没关系……”

小猫带来的对话戛然而止,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郑淮明给它喂了药和水,将纸箱移到温暖背风的沙发后边。

起身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方宜湿漉漉的长发上,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渗湿了睡衣胸前大片的衣料。

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女孩纤瘦,热水氤氲过的面色白皙透红。以往都是他帮她吹头发,郑淮明主动开口道:“你坐这,我帮你把头发吹一吹吧,晚上冷……”

他伸手去拿吹风机,意识到自己刚刚摸过猫,指尖在空中微滞。

就这一两秒的停顿,方宜抢先握住了吹风机:

“不用了。”

这些天,两个人各有心事,好久没有亲近过,她心里多少还有点别扭。

“我手脏。”郑淮明哑然失笑,“我去洗一下。”

方宜慌不择言,又拒绝道:

“我自己吹,你……你去忙吧。”

大晚上有什么可忙的?

男人的脚步顿住,眸光微暗,看着她飞快地转身进屋。不一会儿,里面隐隐传来吹风机嗡嗡的响声。

————————

这只小猫也是郑医生的自救。

后面大概会越来越虐……宝宝们做个心理准备(。)-

明后临时出差,周五的更新可能不得不推到周六了……如果来得及我还是尽量周五更!(双手合十)~

煎熬(二合一)

一整夜同床异梦,方宜辗转反侧,将自己缩在双人床的一边。

寂静的黑暗中,身旁男人的呼吸声时轻时重,显然也没能安眠。直到凌晨两点,她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去客厅翻出两粒褪黑素,推开了次卧的门。

床单和被子都冷冰冰的,但这一次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方宜打着哈欠走进客厅,意外地看到落地窗前郑淮明的身影,脚步一顿。

平时这个点,他早就去医院了。

白茫茫的天色间,郑淮明一身笔挺的黑色夹克,背光而立,映出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无端冷峻、清冽。闻声转过头,温声说:“醒了?早饭在桌上。”

他眼中泛起浅浅的笑意,真实而诚恳,也丝毫未提她半夜去次卧睡的事。

方宜不知如何回应,默然点了点头。

她洗漱完回到客厅,没什么胃口,只热了一碗粥喝。

郑淮明蹲在纸箱前,弯腰给小猫喂药、换地垫。他动作慢条斯理,间或停顿,余光不时地看过来,似乎在等她吃完早饭。

一碗粥见底,方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开口问:

“你今天不上班?”

“轮休,等会儿有个手术。”郑淮明站起来,自然道,“吃完我送你去电视台吧。”

一路上要半个多小时,想到两个人要在狭小的轿车里相处,从前亲昵的空间此时变得有些让她想逃。

池秀梅的事就像那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断了方宜内心那根弦。对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失望到了极点,连争吵、质问都失去勇气,越看越觉得陌生。

方宜撒了个小谎:“我今天不去电视台。”

“去工作室?”郑淮明的温和中带着坚持,“时间还早,来得及……”

“下午才去。”她飞快地说完,低下头不再看他,“你先去上班吧。”

对话没有了回旋的余地,郑淮明轻应了一声,没过两分钟就推门离开了。方宜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的车驶离小区,才回到卧室收拾去电视台工作的包。

走之前,她蹲在纸箱前,注视着那只缩在布垫里的小猫。

还是那么弱小、可怜。好在暖了一夜,又吃下药,它此时已经不发抖了,脸上的污渍和脓水被清理干净,蓝盈盈的瞳仁里多了一丝光亮。

方宜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小猫的脖颈,短而薄的一层毛,扫在指尖上。

感受到温柔的触摸,小猫努力地仰起头,蹭了蹭她的指尖,努力发出一声微弱的“喵”。像是求救,又像是渴望爱。

一连好几天,方宜下班回家时,郑淮明都在。

无论夜里几点,桌上常有饭菜,而她也总留下一句“在工作室吃过了”就转身走进卧室。

“今天也吃过了?”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不是刚从北郊回来吗?”

谎言被拆穿,方宜挂包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自己拍摄行程的。

郑淮明起身去热菜,背过身去看不清神色:

“吃一点吧,有你爱吃的菜。”

好几个借口划过脑海,就要脱口而出。方宜突然觉得这样有点没意思,又正好是饭点,于是脱了外套坐下。

蒜香排骨,清蒸鲈鱼,清炒生菜,蛤蜊豆腐汤。

方宜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才喝了半碗,整个人已经暖和起来,一整天奔波的寒气四散。

两个人相对而坐,久违地陷入沉默。

郑淮明脸色有些苍白,手中的勺子在汤碗里搅了半晌,却未曾抬起一次。袖口挽起的小臂支在桌面上,肌肉线条微微用力。

“多喝一点。”他抬手,给她添了一碗汤。搁下的瞬间,修长的手指晃了晃,奶白的鱼汤洒出几滴,沾湿了虎口。

方宜直觉他可能不太舒服,可郑淮明只是避开目光,歉意地笑了一下,抽出纸巾来擦手。

见他一副平静隐忍的面色,料到答案定会是一句“没事”,她也顿时失去了开口询问的欲望。

一顿饭味同嚼蜡,方宜埋头吃着,终于扒尽最后一口。

忽然听对面传来一句:“明天晚上,有人想来看一下小猫。”

方宜愣了一下,听他接着说:“是内科一个同事的侄女,一家五口。家里以前有一只猫,养到十多岁自然走了,一家人一直想再养一只。”

经过郑淮明这些天耐心地照顾,小猫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小脸圆润了,一双眼睛也变得有神,甚至会在摸它时撒娇地露出肚皮翻滚。

方宜见过他照料小猫时的目光,是难掩的柔软、喜爱。

原以为早就算正经养下来了,全然没想到郑淮明会突然说把它领养出去。

她诧异道:“怎么突然送走?”

“原本也只是暂时养几天。”郑淮明淡淡说。

方宜皱眉:“你不是很喜欢它吗?为什么把它送走?”

女孩的问题太过直接,被一句话戳中了要害,郑淮明眸间闪过一抹暗沉。他执筷子的指骨轻微泛白,浅笑说:

“他们家有老人、小孩,有更多时间陪伴、照顾,比我们更适合养它。”

“我看了以前那只猫的照片,养得很好。”

字字句句都是“适合”,偏偏绝口不提他自己是否想留下。

方宜搁下手中的勺子,勺柄和白瓷碗边缘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的某种无私已经到了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她语气中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气愤,冷冷道:“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我是问你想不想养它,不是谁更适合养它。”

郑淮明微怔,抬眼是刹那的茫然。

“你难道没有对它很好吗?”方宜稍觉将话说得太重,不自然地缓声道,“况且是你救了它的命,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你?”

——你想不想养它,不是谁更适合养它。

这句话落在心间,如一叶绿枝轻点湖水,霎时泛起一圈涟漪。

郑淮明神色无意识地舒展,清远的眉间染上半分柔和,指尖攥了攥,轻声问道:

“那你……喜欢它吗?”

平日在手术台上理智果决的人,在这件事上出人意料的犹豫温吞,就像一个小心翼翼恳求应允的孩子。

“跟我没关系。”方宜利落否认。

养在家这么多天,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可她不想纵容他找借口,狠了狠心道:

“考虑清楚你自己想不想要它……把你的感受放在靠前一点的位置。”

说完,方宜将碗一推,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

所以她没有看见,在自己转身的瞬间,桌对面的男人微微红了眼眶。

卧室的门轻轻闭合,空荡荡的客厅里,郑淮明如雕塑般久久未动。直到沙发后心有灵犀般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他紧绷的脊梁忽而松下来,扶着桌边踉跄起身。

白净柔软的布垫里,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曾泥泞打结的褐白毛发清清爽爽,受过伤的皮肤也已长出一层薄薄的绒毛。

郑淮明单膝跪地,长时间紧攥的指尖微微颤抖,触上它的额头。

小猫依赖地仰头迎上来,用潮湿的鼻尖轻蹭,张嘴露出两颗可爱的尖牙:“喵。”

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无法预知的未来,是更是数十年的照顾与责任。可如果能抛去那些理智的条条框框、放任一回,他想将它留在身边……非常想。

无数个难熬的夜晚,他也曾自私地想过,当年要是没有推开她就好了……

郑淮明将毛茸茸的小猫抱起来,轻轻拢在了胸前。心间某处尘封的冰冻悄然开裂,从最深的地方渐渐融化-

十一月末,北川陷入连绵的阴雨。阵阵潮冷带走最后零星暖意,彻底入了冬。

池秀梅病情短暂稳定了几天,又因感染性高烧进了一回手术室。方宜从工作室赶来时,她刚刚推回病房,还在麻醉中没有苏醒。

何初月的包搁在椅子上,但没见到人影,只有护工陪在床边。

方宜待到十点多,等护士来换好药才起身离开。她穿过长长的住院部走廊,期间给投资方回了一个工作电话,刚挂断电话,脚步就顿时停在了原地。

透过细雨朦胧的黑夜,对面行政楼三楼明亮的走廊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在说着什么。

玻璃窗上不时有水珠划落,模糊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脸。何初月双手抱臂,站在两步之遥。

仿佛有什么轰然在脑海中炸开,无数灰暗的回忆涌上心头。方宜不可置信,如此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会站在一起——郑淮明又在瞒着她做什么?

大步穿过连廊,待她转进三楼,何初月已经走远。走廊的尽头,只余郑淮明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仍在原地伫立。

迎着他眼中的惊讶,方宜听见自己冷声质问:

“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我妈的事,有什么是不能和我商量的吗?”

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肩膀因气愤而轻轻颤抖。

郑淮明一愣,错愕道:“没什么事,周主任帮忙看报告,我来了解一下后续的方案。”

他上前半步,似乎想要拉住她。

“是吗?”方宜下意识躲开,情绪越来越激动,思绪也如滚石般下落,“不会哪天我来医院,发现我妈病床空着,你才告诉我把她转回珠城了吧?或者突然告诉我,她转成肝癌了、她死了?”

“不会的……你听我说。”郑淮明苍白而急切地解释,“刚刚从主任那出来,我让她把之前的检查单也发给我看一下。”

他没有说一句谎话,但眼前的女孩显然并不相信,通红着眼睛默然不说话。

话音未落,几米外办公室的大门“咔哒”一声拉开,一位年近六十的中年男人回身锁门,看见站在楼道里僵持的两个人,略有不解地打量了一眼。

“小郑,还没走啊?”周主任打招呼道,“池秀梅的情况比较复杂,等明天会诊完再跟你说。”

郑淮明礼貌地颔首,寒暄了两句。

待周主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气,俯身用小心翼翼地牵过方宜的手,尾音轻颤:“这次是真的……以后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先和你商量……”

语气是那样恳求、低微,让方宜心头蓦地一酸。她没再挣扎,无力地任他牵住,却避开了视线,不愿看他。

楼道的尽头是一片昏黑,眼前一排排办公室紧闭的木门压抑无比,好像一道道毫无生气的墓碑。

或许郑淮明这次句句真切,可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崩塌殆尽。

(hKlg)方宜垂眸,悲哀的泪水顺着眼睫陡然滴落。

“我先回去了。”她紧咬着下唇别开头,不想让他看见。

眼见方宜转身要走,郑淮明急切地攥紧她的手。虽然此时他一万个不愿提起此事,但明天一早就要走,不得不说。

“我刚刚接到电话,明早要和李院长去一趟莲城……五天就回来。”

方宜没有抬头:“知道了……”

得到了应允,可她默然的态度让郑淮明心里空落落的,心跳一时失去了节奏。他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让她安心,慌得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直接剥开来证明:

“真的,是一场很重要的手术……李栩也会去,金晓秋他们都知道——”

“够了。”方宜打断他,一双杏眼通红,却倔强地忍住眼泪,“你到底去哪里,去多久,都跟我没关系!”

这一刻,惨白的灯光下,郑淮明终于看清了她满脸清亮的泪迹,心脏像被灼烧般,霎时疼得紧缩痉挛,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方宜轻易抽开了手,飞快地胡乱抹去泪痕:“别说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了。”

她往日明媚灵动的眼眸中没有悲伤,而是失望透顶的灰暗。

郑淮明怔怔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如此美好的女孩,是他让她痛苦不堪。

不能再错下去了,他不能再靠隐瞒和逃避粉饰太平,更不能让她从别人口中得知郑泽的事……

哪怕是被厌恶、被放弃,他得亲口告诉她。

“我回来那天,是我们在一起三个月。”郑淮明脸色煞白,脱口而出,“晚上、那天晚上回家吃饭,我……有话想跟你说。”

方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直到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气息被冷风冲散,郑淮明伫立的身形晃了晃,抬手扶住窗台。胸口已经疼得快要麻木,死寂的目光望向没有尽头的黑色雨幕-

郑淮明出差的日子里,方宜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她为那晚自己的眼泪而感到难堪,明明不至于的……可积压太久的情绪早就岌岌可危,而郑淮明的一举一动,又是那样轻易牵动她内心的伤痛。

原以为能相安无事几天,接到李栩电话时,方宜正在会议室等万弘传媒的负责人开会。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手机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二院宣传片交片后,李栩鲜少给她打电话,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方老师,你知道郑主任平时吃什么胃药吗?”急切的声音传来。

方宜皱眉:“他怎么了?”

“胃疼得厉害,吃了止疼药没用……”李栩眼见蜷缩在沙发上的男人已经连躺都躺不住,急得直冒汗,“我们在休息室里,他不让我声张。”

想到刚才的一幕,李栩至今还心有余悸。开完会把众领导送进电梯,一回头,就见半分钟前还谈笑风生的郑淮明,陡然折着腰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进医院几年,郑淮明最是雷厉风行、沉稳可靠,李栩哪见过他失态成这样,吓得魂都丢了。

半扶半架把人弄进休息室的隔间,郑淮明陷在沙发里汗如雨下,吃了随身的止疼药也不见好转。十几分钟过去,情况急转直下,他脸色灰白,几乎昏迷过去。人就在医院,却坚持不许叫医生、更不许声张。

李栩不敢忤逆,只能无助得团团转。

隔着电话,方宜心仍忍不住揪了一下,低声道:“他不让,你就听他的?”

李栩支支吾吾:“今天确实有好多领导在……”

会议室门外的谈话声越来越近,万弘传媒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方宜来不及多说,更深知郑淮明的脾气,掩住听筒冷冷道:“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让他自己选。”

说完,未等对面再回应,她直接按掉了电话。

门轻叩三声,方宜深呼吸了两下,迅速调整好表情和心情,和沈望起身热情迎接。

另一边,莲城市医院,行政楼休息室里。

郑淮明听着那通被短暂挂断电话,昏昏沉沉间,第一次后悔没有直接疼昏过去。本可以阻止的,可或许是痛到了极点,心底竟还有一丝奢望。在李栩匆忙寻找手机时,默许了他的动作。

——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此刻心口的苦涩更甚,郑淮明自嘲地弯了嘴角,声音微不可闻:“没事,缓……缓缓就好。”

强烈的疼痛像要将身体撕成数片,他眼前明明灭灭,终还是强撑不住,放任自己沦于一片黑暗之中。

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之后,方宜狠下心没有再回电询问。

当天晚上,郑淮明和往常一样发来照片和微信,有报备行程的意思,只末尾提了一句:下午有点胃疼,李栩大惊小怪,已经没事了。

方宜同样没有回复。从前就是一次次心软,让她掉入万劫不复的牢笼,这一次,她决定彻底走出来。

五天很快过去,郑淮明回来的那天,方宜一早就收拾包出门了。

她猜想,所谓的“有话要说”,不过又是示弱的道歉、恳求,反反复复,这些话她早就听够了,也有些逃避地不想再面对他那张苍白的脸。

中午从电视台出来,方宜远远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等在街边。

她手拿咖啡,和谢佩佩聊着天,故意绕开了。

可轿车还是追了上来,车窗缓缓降下。隔着昏暗的副驾驶,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几点结束?我来接你。”

方宜没看他:“不知道。”

郑淮明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回家吃饭吧,我来接你。”

方宜避而不答,默默地往前走。

轿车靠街边行得很慢,挡住了后边想临时停车的人,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喇叭。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焦灼,谢佩佩看了眼方宜的表情,勉强冲郑淮明笑了笑,客气道:“郑主任,我们下午出外景,还不知道从哪儿回来呢。”

光线昏暗,她遥遥一眼,只觉得车里男人的脸上毫无血色,清俊的眉目间难掩颓然。

顾及后面的车,没法再多停留,郑淮明望着方宜的侧脸,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青白:“无论多晚,我在家等你。”

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街口,谢佩佩晃了晃方宜的胳膊,关心道:“方方姐,你们吵架了?我看郑主任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联想到之前的电话,方宜心里不觉有些烦躁,为什么那人总拿身体当做换她同情的筹码?

正午阳光明媚,街上车来车往。

她喝尽手中的咖啡,扔进垃圾桶里,换了个话题道:“佩佩,上次你不是说有一家西餐很想吃吗?今晚叫上你哥、许医生和余姐,一起去尝尝吧。”

谢佩佩犹豫道:“想是想,但刚刚郑主任不是说……”

方宜神色平静:“就今天晚上。”-

华灯初上,金悦华庭二十一层。

客厅里灯火通明,宽敞白净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碗碟,一束红色的郁金香插在花瓶里,鲜艳明亮、摇曳生姿。

糯米蒸肉,红烧羊肉,虾仁滑蛋,清蒸黄鱼,玉米排骨汤……八九样菜,色泽诱人,看着足够好几个人吃,却只放了两套餐具。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冒着热气腾腾的盘子逐渐凉了,郑淮明起身一盘、一盘地复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可大门始终没有响起。

饭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可对于坐在桌边、一整天滴水未进的男人来说,却如同穿肠毒药一般。

这些天情绪郁结,剧烈的胃疼始终无法缓解。油腻的气味涌进胸腔,泛起一阵阵磨人的反胃,郑淮明没忍住去洗手间抵着胸口吐了两回。

不想影响晚上的见面,他提前吃了止疼片和解痉药,甚至推了一支强效镇痛药。

药物副作用来得明显,沉重迟缓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蔓延。郑淮明端坐在餐桌旁,手机倒扣着,静静注视着瓶中的郁金香,瑰丽、热烈,与他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红色的郁金香,代表真挚的爱情。是她曾经送过他的。

表盘上的分针一格、一格地转动,仿佛一轮锯齿,生生在心口反复磋磨。

那番日思夜想、不断煎熬的坦白始终萦绕耳边,每思考一遍,鲜血淋漓的往事就在心中翻滚一次。郑淮明疼得冷汗涔涔,却无法自控地设想着方宜的反应,指甲将掌心生生划出好几道血口。

四点到九点,整整五个小时,从一开始的紧张、恐惧,到后来的麻木、迷茫。

余光中的那抹红成了支撑他的唯一念想。

————————

决定说出弟弟的事,对郑医生而言其实非常艰难,因为在他的思维里,这样的他是会被放弃、憎恶的,就像父母因此离开他一样。

但郑医生不想再因为隐瞒让方方再伤心了,而且方方在小猫这件事上的温柔也推了他一把-

他们俩此时的虐,有一种小刀在肉里磨的感觉(。)-

没错我还是按时更啦,而且是两章~

灼热(加更)

时间的流逝仿佛陷入虚无,桌上的排骨汤渐凉,凝固一层薄薄的油星。

郑淮明始终端坐,浑身的血液也像被冻住。空调已经升高了好几度,依旧冷得彻骨。

漫长的等待中,唯有上腹冷硬的器官还在抽痛,时刻拉扯着他的神经。

就连注射液也没有刚开始用时那么见效了。他深深垂下头,强压着按进去的冲动,撑住桌沿的手肘暗暗用力,轻微地发抖。

接近十点,再晚的外景拍摄也该收工了。

和方宜的对话框里,只有满屏长短不一的绿色,从两天前就再没有回复过他。

两个小时前:【拍摄结束了吗?】

同样没有回应。

郑淮明担心是否路上出了意外,恐慌和焦急不自觉上涌。他打开手机,指尖在微信通讯录上下滑。

沈望、谢佩佩……还有几位认识的同事。

他犹豫了几次,简短的语句写了又删。如果她真是还在工作,这样的催促难免让人感到厌烦。

页面又转回方宜的头像:阳光的树荫下,一只可爱的狸花猫抱着摄像机,眼睛水灵灵的。郑淮明一直觉得头像里的小猫很像她,明媚灵动、坚韧又不失柔软,对事业有着自己的追求和坚持……

他略有眷恋地点开看过无数次的主页,方宜平时很少发动态,朋友圈是三天可见。

可如今,屏幕正中那一栏静静地躺着两张缩略图。

郑淮明微怔,一股强烈的不安冲进脑海,动作比思考先一步,点进了照片。

简单的四宫格,定位在一家市中心的高档西餐厅。前三张是一桌丰盛精致的菜肴,切条牛排、海鲜意面、火腿卷边披萨、奶油酥皮汤……

灯光昏黄、氛围浪漫,刀叉上镶嵌着蓝绿相间的彩石,纹路精美。

主题虽是菜品,可郑淮明还是一眼看见了照片角落里,桌对面那只戴着金属腕表的手。

骨骼分明、指甲平短,明显是一只男人的手——

那块银灰色金属外沿、深蓝表盘的机械腕表,郑淮明恰好只见过一次,在许循远的手腕上。

呼吸猛然急促,郑淮明指尖抖了抖,还是自虐般地翻到了最后。

是一张方宜手持玻璃杯,低头微笑的照片。视角从对面微微俯视拍下,光线昏暗,及腰的长卷发慵懒散落,藕粉的修身针织衫,露出纤瘦锁骨,无一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柔美的气质……

而她没有看镜头,长卷的睫毛下,是难掩的盈盈笑意。

拍得很漂亮的一张照片,郑淮明恍惚,他不知有多久没见过方宜如此轻松的笑容了。

自从复合以后,两个人之间总是充满僵持和别扭。她不止一次地落泪,那双曾经如小鹿般活泼的眼睛里,悲伤比喜悦更多。

他说要带给她幸福,却没有做到。

活该她选择坐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手机“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剧烈的疼痛从深处爆发。郑淮明猝然折下腰,青筋暴起的拳再也忍不住,理智溃败地重重砸进胃里。

坚硬的拳头猛地冲入肋间,甚至自虐般地一再往里碾压。血液倒流,身体也顷刻失去了知觉——

下一秒,更汹涌的刺痛如海浪般席卷,郑淮明瞳孔颤了颤,半声闷哼哽在喉头,整个人不住地簌簌发抖。

他太了解方宜的个性,她从没有将如此直白的正脸照发在过朋友圈。

这张照片大概是发给他一个人看的。

额头抵在餐桌边缘,郑淮明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不愿倒在地上。

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流进酸涩刺痛的眼眶,可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被镇痛注射液强压了几个小时的疼痛愈演愈烈,自从决定要和方宜坦白的那天起,或者是更早开始,他脑中岌岌可危的最后一根弦,已经快要被磨断了……

这一刻,郑淮明如此嫌恶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

莲城休息室里,他不是没有隐隐听到听筒里低沉果决的语气。

她也已经厌烦了吧……

冷硬的器官还在疯狂抽搐着,分明早已经割去一块,难道要全部摘掉才能解脱……郑淮明心生厌弃,抬手从餐桌上抄起筷子,发狠地抵进去。

那尖锐的物件生生陷进去,正中最柔软的一块,挤压着几乎将脊梁戳穿。

霎时连痛都感觉不到了,一股灼热从指尖冲上头顶,整个人过电般颤栗。

浑身肌肉紧绷到不住痉挛,连呼吸都卡住,郑淮明嘴唇微微泛紫,脱力而艰难地倒吸了半口气。

随即猛然一颤,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捂,意识也随之一刹抽离。

昏迷只能短暂的逃避,疼痛并不这么轻易放过他的自暴自弃。

不过几秒钟,甚至更短,郑淮明感受到指间的黏湿,缓缓掀开眼帘——

只见掌心中是一口浓稠的鲜血,斑驳了苍白的手指,星星点点溅在餐桌上。

他并不意外,在莲城时就早已经几次呕出过血丝,但这口触目惊心的血终究是郑淮明神志回了笼,理智从混沌中挣扎着爬出来。

钟表上的时针已经走向了十一,按照西餐厅的营业时间,方宜应该至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她今晚还打算回到这里……

无论她是否还会心疼,他都不想再用身体博取同情。

郑淮明艰难地掏出了第二管注射液,他是如此庆幸下午顺手将盒子揣进夹克的口袋。只是简单地拆去塑料包装,他指尖抖得几次差点掉落在地,屏息对准青紫的血管推了进去。

冰凉的液体缓缓流入,郑淮明应激地打了个寒颤,窒息感几乎刹那扑面。他只觉快要拿不住了,加大力气按下去。

推尽最后一滴,药管连着血珠凌乱地掉在地板上。

心脏过分杂乱地泵血,冲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他整个人闭眼伏在桌边,久久动弹不得,缓了足足十几分钟,才勉强倒过一口气。

期间好几次,意识如沼泽般深陷,郑淮明以为自己没法短时间再醒过来。他怕方宜进门时被吓坏,却又有一丝奢望,想知道她还会不会有一丝在意……

可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镇痛药起效迅速,郑淮明稍缓过来一些。他扶着桌面起身,将一片狼藉收拾干净,洗去手上的血,换下被溅脏的一身衣服,又进卧室推了一针止血的药。

回到桌边,郑淮明拿起手机,目光在方宜笑容的照片上停顿了几秒,左滑退出了页面。他端起桌上一盘盘菜,放进微波炉重新加热了一遍。

明明,方宜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可偏偏……他不想放手,只要她还没有明确地说出“分手”两个字,他还想当做从未看到过这张照片、自欺欺人。

终于,大门口在午夜时有了动静。

随着锁扣“咔哒”一声推开,方宜被深夜里客厅的明亮照得一愣。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纹丝未动,毫不夸张地说,有几样还冒着热气。

郑淮明坐在沙发上,闻声起身,远远对她笑了一下:“回来了?”

晚餐时小酌了两杯红酒,方宜有些微醺,但远还没到喝醉的地步。眼前的一切让她一瞬怀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钟:不是晚上六点,确实是将近凌晨一点。

“嗯。”她闷闷应了一声,换上拖鞋往里走。

“今天结束这么晚?饿了吧。”郑淮明走上前,伸手去接她的包,“有些凉了,我再去热一下。”

方宜绕开他的手,将包挂在了衣架上。

难道他没看见那条朋友圈吗?

“我吃过了,许医生推荐了一家餐厅。”她故意将许医生三个字咬得清晰,随意地揉了揉脖子,“还挺不错的,比德悦好吃。”

余光中,郑淮明面色却是不改,没有想象中的震惊或不满。

“不是说回家吃吗?”他只温声问。

男人的反应太过平淡,方宜觉得有点自讨没趣,顿时失去了对话的兴趣。

“你说的,我又没答应。”她脱去大衣,露出那件漂亮的藕粉色针织衫,抬步朝卧室走去,“我先睡了。”

“方宜。”身后传来他略带急切的声音,一只冰凉的手抓上方宜的小臂,将她轻轻拉住,语气中难掩恳求,“我有话想和你说……”

郑淮明手上用了一点力气,她一时没能挣脱,被迫转过身直视他。

今夜,不同于平日板正沉稳的正装,郑淮明少见地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衬得气质愈发清朗、轻盈,如果忽视那过分惨白的脸色,倒有些像他大学时的模样。

记忆里少年的意气风发、温柔爽朗,将她从深渊中拉出来,给予无数甜蜜和幸福。

淡淡的酒意还没完全消散,方宜抬眼看着,顿时有些恍惚。

郑淮明感到手中扭动的力量变轻,以为她愿意停留,如释重负道:“喝了酒直接睡觉,明早会不舒服的,排骨汤还热着,你先……”

话音未落,女孩纤细的指尖忽然抬起,触上他的唇角。

另一只手按在他胸口轻轻往后推去,郑淮明本就是勉强站立,后退半步,失重地跌进了沙发里。

方宜膝盖落在郑淮明腰旁,顺着跪坐下来,前倾身子,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眉眼。

明明想要借晚餐躲开他,偏偏饭桌上许循远那相似的轮廓,让她一次又一次出神。

近在咫尺,酒气随着鼻息喷洒,方宜的动作刻意放慢,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男人的皮肤,从深邃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再到脸侧……

她指腹是温暖干燥的,轻易感觉到他脸上异常的一层潮冷。

“方宜……”

郑淮明不知她要做什么,难耐地吐息了几下,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阻止。

方宜眸中盈满冷冷的水光,似乎带着一丝留恋:“大学的时候,很多女生都喜欢你这张脸。”

他薄唇微张,艰难道:

“方宜,我真的有话想……想和你说……”

“你知道吗?许循远和你长得很像。”方宜不搭理他,自顾自说下去,“不过和他说话,比你轻松多了。”

郑淮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骤然褪尽,眼中划过一抹压抑的痛楚。

微醺的醉意萦绕,方宜满意地垂眸,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卫衣上腹处的褶皱上。

进门时,男人摇晃的身形就让人难以忽略,可他非要装作一副好端端的样子。她伸手摸上去,隔着一层衣料,依旧能感觉到那凹进去的地方,果然有一团冷硬在剧烈地痉挛。

“疼吗?”

“不碍事……”郑淮明的大手覆上她的,本能地粉饰,略微挺直了腰身。

方宜沉默,摸索到那最猛烈的一处,猛地用指骨按了下去。

郑淮明本是后仰着,腰腹完全没有受力,更没有防备,被药物强压(Virz)的脆弱器官哪里经得住这外力深深一压。

剧痛瞬间撕裂般反噬,他猛地折下腰,双手死死地顶进去,一时连痛吟都发不出来。

“跟你相处,是真的很累……”方宜轻轻问,“你不是说没事吗?”

男人深埋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她只感觉他肩颈在抖,和平时犯胃病没什么两样。

半晌,郑淮明抵着胃久久直不起身,方宜后知后觉,自己下手可能重了些。她皱眉从茶几下面翻出胃药,又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搁在桌上。

回来时,只见他已经微微抬起肩,肩膀侧倚在沙发背上。

“你说吧,到底要说什么?”方宜站在两步之遥,俯视着他。

郑淮明低着头,大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始终一言不发,像是某种无声的僵持。

只是喝了两杯红酒,却有些醉得头痛。方宜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自嘲地弯了嘴角,他大概是生气了。

复合后,郑淮明在她面前总是温和顺从,甚至是低微的。

以至于她差点忘了,他在工作中是那样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脾气,尤其是被拿来和另一个男人比较。

可这就受不了了?那她等过他的那么多个日夜呢?

方宜转身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再一次陷入死寂,满桌菜肴静静搁着,再次渐渐失去温度。

混沌中,隐约听到房门闭合的声音,郑淮明才猛然卸了强撑的力气,狼狈地扑倒在沙发上,整个人折叠起来。

“呃……”痛到神志不清,一声隐忍到极致的痛吟溜出唇缝。他脊背弓起,止不住大幅度呕逆,颤栗得快要昏死过去。

她不知道……所以他不怪她,更不想再用苦肉计让她愧疚。

可心还是疼得快要被搅碎……

许循远和他相比,至少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方宜在主卧浴室洗完澡,换了身睡衣,将头发吹干。

喝了酒后嗓子有些渴,她不想再和郑淮明照面,顺着门缝见外面已经黑灯,才拉开了一个门缝。

客厅空荡荡的,笼在一片昏黑之中。方宜路过餐厅,发现桌上的菜已经全部收拾干净,只剩水瓶中的郁金香还兀自绽放。

次卧门紧闭着,十分安静。今夜借着微醺醉意,她故意用许循远三个字,惹恼了一向沉稳自持的男人。可想象中报复的快意并没有那么强烈,反而五味杂陈。

方宜去厨房倒了一杯冷水,仰头一饮而尽。

两道门,一堵墙,彻底将两个人隔在千里之遥。

夜里无论发生了什么,第二天的黎明依旧如期而至。

阳光透过晨雾照亮宽敞的客厅,落地窗外,北川市的清晨一样生机忙碌。

方宜一连三天都没有再见过郑淮明,只有冰箱里每日留的饭菜,和偶尔深夜大门的开合声,昭示着他确实回到过这间屋子。

微信里再没有了询问她是否回家吃饭的消息。

但周五傍晚下着大雨,方宜和许循远、谢佩佩一起撑伞走出电视台时,朦胧的雨幕中,她似乎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街角一闪而过。

天色黑压压的,无数红色的尾灯在马路上飞驰,方宜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

郑医生默默心如死灰中……

方方不知道他内心的创伤,所以也没意识到郑医生各方面快崩溃了-

加更会收到更多评论吗(~)

宝宝们周六快乐!

血腥(二合一)

连日大雨,阴冷潮湿。

《健康医学说》这一季的节目已接近尾声,最后一期台里想改成部分环节半直播的形式,准备工作繁杂。

晚上五点多刚开完会,方宜就看到手机上的一个陌生未接来电。

她回拨过去,听筒里是意料之外的冷淡女声。

“明天妈出院,她吵着要在北川租房子住。”何初月言简意赅,“我不同意,但中介已经拿着合同追到医院了。”

方宜脑袋“嗡”的一声,池秀梅多次暗示过想留在北川休养,没想到准备先斩后奏。

沉默的间隙,对面隐隐传来池秀梅情绪高涨的对话声。

“哎呀,我大女儿孝顺着呢,北川可是大城市,她也愿意我留在身边照顾……”

何初月毫不留情:“你别自作多情了,如果你要在北川住,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低声一句“你还是过来一趟吧。”,就挂了电话。

电视台陈旧的大楼被雨声包裹,方宜深呼吸了两次,回会议室将桌上的资料收进文件夹。其他导演已经走了,许循远见她表情凝重,问道:“怎么了?”

“我妈在医院有点事,我得去一趟。”

电视台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晚上还要去和弘文传媒的人谈项目,中间最多能挤出一个小时往返。

“你今天开车了吗?”许循远从兜里掏出钥匙,晃了晃,“我送你?”

外面下着大雨,方宜确实需要,也没和他客气:“谢了。”

一路开到二院住院部,许循远停好车,坐在大厅里等。方宜坐电梯上楼,随着屏幕上的数字越来越大,她心里竟是出奇的冷静。

正是饭点,病人和家属来往频繁,楼里喧闹不堪,瓷砖地上满是雨水的泥泞。

方宜挤过人流,往病房走去。

远远地,她望见光线阴沉的走廊尽头,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郑淮明高大挺拔,喧嚣昏暗中的一抹白,安静清冷,是那样格格不入。

方宜恍惚,快一周没有打过照面。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却有了陌生感。

那夜的冲动和难堪,后来她不是没有半分懊悔。但郑淮明似乎刻意回避,她也只好几次三番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越走越近。

方宜有些别扭地垂眸,不与他对视。

郑淮明同样没有说话,后退半步,为她让出一条走进病房的路。

窗外大雨倾盆,不到六点就已完全漆黑。单人病房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何初月沉默着坐在角落里,池秀梅半躺在床上,正和房产中介聊得热火朝天:

“最好是离这里医院近一点呀,我女儿和女婿就住这边,也方便。”

那中介约莫四五十岁,谄媚道:“是啊,您女婿看着真是年轻有为,还这么孝顺,您可真是好福气!”

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蜡黄的脸上满是皱纹。她见方宜走进来,连忙招呼:“小宜,你来了?这就是我大女儿……”

病床上搁着薄薄一沓合同,方宜没有回应,径直走过去拿起来。

是一份房屋租赁合同,租期填了三年,地址上的小区位于二院附近,一室一厅。她略过千篇一律的条款,只见最下方已经签下了“池秀梅”的大名。

池秀梅讪笑道:“小宜啊,这个房子很不错的,离你近。以前隔得太远,以后妈妈还能帮你烧烧饭、照顾照顾你……”

住院这些日子,方宜工作再忙,几乎每天也都会来医院照看。加之那位医生隔三差五的关照,她赌女儿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不忍拒绝。

中介热情帮腔道:“是啊,都说母女之间,一碗汤的距离是最好的。”

偌大的病房外,雷声轰鸣。四周铺天盖地都是惨白,方宜捏着合同的指尖微微泛白,感到身后一只大手安抚地轻轻牵住她的手腕。

“方宜。”

郑淮明眉头微皱,他下了手术过来,已经错过了阻止签合同的机会。他上前半步,准备开口充当这个“坏人”。

谁知,方宜抬手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她没有看池秀梅,而是转向那名中介,率先冷声道:“违约金是一个月房租,我直接赔给你。”

话音一落,池秀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方宜捡起桌上的名片,撇了一眼,放进口袋,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先这样吧,我再和你联系。”

中介愣了愣,一时竟被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的气势所镇住。

“池大姐,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他连忙撕下半份合同装好,赔笑离开。

病房门合上,归于一片寂静。

池秀梅难堪地白了脸:“小宜,你这是……”

整个病房的目光都聚集在方宜身上,尤其是身后那道,如此灼热、担忧。

如果说她之前仍有犹豫,那么池秀梅今日这番举动,终于让她完全下定了决心。

方宜从手拎包内侧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搁在了床头柜上,轻轻推过去:“珠城气候环境都比北川好,初月的工作时间也比较自由,能时刻照顾到您……”

“十院的肝病科是全国最好的,和北川不相上下,转回去以后,会联系最好的专家给你手术。”她缓声道,“今后所有的医疗费用、护工费,都由我承担。”

说得合情合理,委婉却不容置疑。

方宜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方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和郑淮明越来越像了。

池秀梅看着那张银行卡,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你这是要赶妈妈走?”

何初月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黑脸道:“差不多得了!”

池秀梅没有搭理她,盯住方宜默然的神色,眼中瞬间猩红带泪:

“我从小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你能耐了,要拿钱打发我?你爹死的时候你才两岁,是谁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

她越说越激动,拳头将铁床杆砸得框框作响:“不是为了救你个没良心的,我这只耳朵会被电线杆砸聋吗?现在连上街扫垃圾,都没有人愿意要一个残疾人!”

“我可听说了,你在海城到处找人托关系,帮那个姓邓的女儿搞学校,她是你上学的老师是吧——你宁愿豁出去帮她,也不愿意伺候你亲妈!”

方宜站在病房的中央,紧攥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一字一句撞在斑驳的天花板上,沉沉砸在她每一寸骨头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无数遥远的回忆涌进脑海,那个台风天池秀梅将她护在怀里的冰冷,一家四口萦绕着刺鼻白酒气息的餐桌,何志华怒骂着狠抽在她身上的皮带,和厨房里盖过一切求饶哭喊的油烟机……

刺耳的指责嚎叫中,一声压抑的哽咽轻轻打断。

“耳朵……是我欠你的。”方宜抬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池秀梅,“你来北川找我,我会尽一个女儿该尽的责任,给你治病、养老……”

“我为什么帮邓老师?”她嘲讽地轻笑。

那时,何初月的钢琴课一节动辄上百,何志华却不肯给她一天八块钱吃饭。

“我坐在食堂喝菜汤的时候,是邓老师带我吃饭。冬天没有毛衣冻得握不住笔,是她把自己的衣服脱给我穿……如果不是她资助我,我能上得了高中吗?”方宜闭了闭眼,不让痛苦的泪水落下来,“为了上大学,为了不被你们卖给别人换彩礼,画押的那五万块钱……”

她说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脸:

“你带何初月走的时候,我才十九岁,你知道我在北川是怎么过的吗?”

“现在再来演母慈子孝,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那份薄薄的租房合同被池秀梅尖叫着撕得粉碎,黄白相间的细小碎片,如雪花般漫天散落。

在女人无力的咒骂声中,方宜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出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走廊上人流拥挤,她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一边道歉,一边胡乱抹去脸上的潮湿。

方宜颓然,内心是无比后悔——自己早不想再提起那些旧事了。

来路漫长,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自洽,却还是在这一刻失了态……

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伴随,气息那样熟悉,方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站在电梯口,她突然停下脚步,撞进郑淮明担忧急切的目光,垂眸道:

“你别跟着我了。”

“你现在去哪儿?”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外面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方宜不再回答,走进电梯,直接按了数字“1”。

此时再多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拥挤狭小的轿厢里,郑淮明望着女孩单薄的身影,心疼得手足无措,指尖几次抬起又紧攥,却是没有勇气抚上她的肩膀。

他想把她搂紧怀里,想吻去她的泪水……

可方宜始终低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牵连,就像飘摇风中的一捧尘土,吹散得快要抓不住了。

短短几层,电梯门“叮”一声缓缓打开,路人涌出。

郑淮明大步上前,想要拉住方宜,却见她径直走向大厅一角。视线顺着望去,那铁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他心口猛地一颤,瞬间疼得快要失去知觉。

方宜知道郑淮明看见许循远了。两个人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恋人,她简短解释道:“我没开车,来得急,许医生帮忙送我。”

许循远站了起来,手插口袋,自然随性地朝这边打了个招呼。

越是走近,他越是感觉到气氛怪异,玩味地笑了笑:

“雨挺大的,顺路送了一下(ncgQ)你女朋友,不介意吧?”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勉强不置可否地礼貌颔首,平日里最擅长的客套话全都哽在胸口,磨得窒息。

他偏过头,哑声对方宜说:“别麻烦许医生了,我送你。”

“你不是还在上班?”

郑淮明见她没有直接拒绝,温声说:“已经下班了,只是刚刚加了一台手术。”

方宜不耐烦道:“真的不用。”

明明之前因为被拿来和许循远比较,两个人已经闹得那么不愉快,他却还端着这副无事发生的架子,一口一个“麻烦许医生”。

方宜不想再和郑淮明纠缠,抱歉地对许循远笑了笑:“走吧。”

忽然,郑淮明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很大,几乎容不得挣扎。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他工作的场合,方宜诧异地回头。

只见他眉间拧着痛楚,眼里是无处遁藏的恳求,似乎说话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送你……别坐他的车,我才是你……”

我才是你男朋友。

可话未说完,郑淮明已经后悔了。她已经想过分开,他是急疯了才会再用身份施压……

他喉结艰难地滚了滚,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方宜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这句直白的挽留,是她曾经很想从郑淮明口中听到的,如今却没有想得那样释怀。

手腕上的力道不减,勒得生疼——

池秀梅的事已经让方宜身心俱疲到了极点,郑淮明的手她不是甩不开,而是她实在不想继续让场面变得更难堪。

“许医生,对不起……我想起来,我们确实还有点事要一起去办。”

许循远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事,那我先走了。”

可真正的理由,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直到许循远的背影彻底消失,方宜甩手挣脱了郑淮明,朝外走去。

医院工作人员有专门的停车位,在住院部后面的空地上。郑淮明来不及回办公室换衣服,急匆匆地追进了雨幕-

弘文传媒的大楼在东城区,正值晚高峰,黑色轿车在大雨中缓慢前行。

雨水冲刷着玻璃,将窗外无数红色尾灯模糊成一片。

方宜坐在副驾驶上,向右侧身靠在椅背中,无声地和驾驶座的男人拉开距离。出风口的车载香水似乎空了,只余淡淡的烟草味,混杂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

郑淮明手握方向盘,缓声说:“还没吃饭吧,弘文附近有便利店,等会我去买点吃的。”

回答他的只有哗哗雨声,方宜心里还堵着气,闭眼假装小憩,但下意识偏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

“我在附近等你,那边晚上不好打车,开完会给我发消息。”

已经远远能看到黑夜中灯火通明的弘文大楼,但前方路口出了事故,交通愈发堵塞,走走停停,不远处刺耳的警笛声不断靠近着。

压抑的寂静中,一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时急时缓,让人难以忽略。

“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郑淮明克制地呼吸,“药在前面筐里……”

方宜没法再装听不见,她拉开副驾驶前的置物筐,找到好几个塑料药板。

抬手点亮小灯,凑到眼前看了看,没有包装,锡箔纸上几乎都是一长串她看不懂的药名,有两板已经快空了:

“你要哪个?”

只见郑淮明肩膀微颤,有些难耐地松了松安全带,似乎压在上腹的重量让他坐立难安。他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将几板药都接过,分别抠了几粒,没有喝水就咽了下去。

黯淡的光线中,男人脸色晦暗不明,让方宜很难判断他到底有多不舒服。

“胃疼就回去休息。”她疲惫地搓了搓额角,终于将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尴尬?许循远在大厅等了我半天。”

药片的苦涩还在喉咙口没有散去,郑淮明轻垂下眼——

不是工作上的“许医生”,已经到了直呼其名的关系。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抖:“不碍事……只是晚饭吃得急了。”

刚刚还说才下手术,哪有时间吃晚饭?

方宜懒得拆穿他,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车里空调开得有些闷热,脖子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她扯了扯大衣的领口,瞥了眼显示屏,二十九度。

刚想开点窗透气,视线却落在郑淮明浅蓝的衬衣上,从领口到手臂,全是深深浅浅的水痕。

医院里有暖气,他白大褂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刚刚追出来的时候没有伞,浑身都淋透了。哪怕在车里坐了快二十分钟,依旧没有干多少。

方宜皱眉,难怪空调开这么高他都没觉得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握在方向盘上青白的手似乎有些寒颤。

“你何必非要送我,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想不开。”她说着,抬手将空调升高了两度,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叹气,“要是真想不开,也不差这一会儿。”

这话轻飘飘地说出来,郑淮明微怔,有些紧张道:“你别这样说……”

方宜已经累到了极点,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她轻轻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呆呆地望向雨幕。路边,一辆电动车驶过,明黄色的雨披下,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车流中艰难穿行。

“他们都不爱我而已。”方宜干涩道,内心如一汪死水平静,“我亲爸早就死了,不过是车祸死在从别的女人家出来的路上,她见到我就会想起他吧……”

“何志华白养我这么多年,对我不好也是应该的。”

小时候,她曾一次次地自我怀疑,一次次辗转反侧,试图从继父和母亲身上寻求一丝爱的痕迹,就像语文书上、别人口中说的那样。

为什么只有她不被爱?

长大后,方宜想明白了,反而没有那么痛苦。

“以前何志华也打她、骂她,她自保已经很难了。”

方宜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吐出来。刚上大学那会儿,她身上连交学费的钱都没有,还倒欠家里五万块钱。

北方不比海城,一到冬天冷得透骨,她那件二手破棉袄里,只能把春秋的衣服叠起来取暖,进了教室都不好意思脱外套。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件羽绒服,还是你给我买的,特别暖和。我一直都没有扔,背到了法国去,回来时犹豫了很久,那么大一件衣服,又装箱子带回来了。”

白色的,很轻盈,非常漂亮。

方宜至今忘不了,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夜,在宿舍楼底。斑驳的树影下,她喜悦地笑,那温暖的感觉,多少件单衣都比不上。

郑淮明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宠爱。

回去后,方宜翻遍了衣领,都没有找到价格的标签。还是本地室友告诉她这个牌子,价格远超了她的想象,但当时郑淮明也只是一个靠打工赚生活费的穷学生。

“都变颜色了,当时雪白雪白的。”

“那时候日子真的很难过,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撑下来……”

方宜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两个人以前的事了,郑淮明听着,虽是美好的回忆,胸口却空落落的,甚至有些心慌。

如果此刻是幸福的,又怎么会想起过去的那一点甜?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前方的车快一点开走。

“方宜……”

“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气你的。”方宜打断了郑淮明,兀自说下去。

平时有太多东西堵在心里,自尊、怨恨、期待……今天她实在是疲惫到了骨子里,什么都不想遮掩了,反而一身轻松,像灵魂飘荡在空中。

时隔多日,或许,这是一个好好谈谈的机会。

“我不应该把你和许循远比较。”她坦诚说,“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就是同事而已。”

“今天也是,不过是顺路带我一程。”

明明车里空调热风源源不断地吹着,郑淮明却感到冷得刺骨,浑身像被冻住,血液僵得无法化开。

因为爱,才会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小心思,会赌气,会吃醋,会默默计较。

此起彼伏的喇叭混着雨声,快要将他全然穿透了。一种消极的预感涌上心头,郑淮明攥紧了方向盘,甚至恐惧得有些想呕吐。

可胃里什么都没有,这几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下了门诊,他低血糖实在撑不住,去输了一袋营养液。此时只有空洞抽动的器官挤着胆汁往上涌。

“我没有误会……”郑淮明徒然辩解,“我知道你们只是同事。”

“是么。”方宜淡淡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坐他的车?承认你介意,就这么难吗?”

“我……”

他的脑海已经混沌成一团,全靠意志强装着面上的镇定。

方宜失落地摇摇头,视线落在虚无的远方:“我觉得……我们这样真的很累,你不觉得吗?”

她没有转头,所以没有发现身旁的男人脸色陡然变了。

“在别人身上很简单的一件小事,我们却要一直耗着。我们之间——”

“你快迟到了。”

郑淮明忽然开口,硬生生地斩断了话头。

他语速有些快,尾音带着隐隐的颤抖:“这里还要堵很久,只有十五分钟了,你会迟到的。”

“郑淮明。”方宜有些气愤。

她连许循远的事都能摊开来说清楚,想和他好好聊聊,他又在逃避什么?

交错的阴影中,郑淮明下颌紧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抬手按下车门解锁,沙哑道:“只有一个路口了,还是走过去比较快。”

方宜失望至极,打开副驾驶的门就下了车,高跟鞋一脚踩进马路的水洼中。

大雨瓢泼,顷刻就淋湿了她的长发。

用力地甩上车门,方宜才想起忘记拿伞,但她不想再回到车上,径直朝街边的屋檐小跑去。

没几步,突然,头顶的雨被一把黑色大伞遮住。

方宜错愕地回过头,是郑淮明苍白的脸。雨滴模糊了镜片,他单手取下眼镜。

雨水顺着他清俊的眉骨往下淌着,一双深邃幽黑的瞳孔中,是她看不懂的过分悲伤和恐惧,直直地刺中了她的心。

郑淮明没有说话,将雨伞塞进她手中,转身走入拥堵的车流。

沉重的大伞举在手中,被风吹得有些摇晃不稳。短短的一段路,方宜脑海中,依旧不断地闪过方才那一幕。

他在恐惧什么?

走进弘文大楼,抖落伞上的雨水,明亮刺眼的灯光让每一寸阴影都无处遁藏。

突然,方宜意识到——郑淮明是不是以为她想提分手?-

两个小时后,一片掌声中,方宜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和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礼貌握手。

合同敲定得很成功,弘文传媒将作为主投资方,支持她和沈望的团队创作一部纪录片,参加下一届电影节。

一开始沟通的提案不少,但最终对方看中了关注残障儿童的那一个。

负责人十分欣赏:“其实公司本来不打算做这方面题材的,但是方小姐,我们都觉得你提出的几个拍摄角度很特别,值得冒一次险……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有家人或朋友是特殊群体吗?”

贵山的月光下,那个无声比划着手语、痛苦如泣如诉的男人在眼前浮现……

方宜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出弘文大楼时,外边依旧下着大雨。她站在屋檐下,第一时间打电话跟出差在外的沈望分享了这则好消息。

之前的交通事故已经疏散,深夜的道路十分畅通,无数辆车划破雨幕,飞驰而过。

她挂断电话时,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路边。

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经过了刚刚的事,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郑淮明。

她要解释吗?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比较好?

要不要告诉他纪录片的事?

正在犹豫时,黑色轿车一连鸣了两声喇叭,像是在催促。方宜微怔,撑伞踏水走了过去。

握住车门把的手顿了顿,正当她准备拉开时,车窗先一步降了下来。

“方老师。”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是李栩。

他真诚地笑了一下:“郑主任临时上手术了,叫我过来接你一下。”

内外温差大,随着车窗打开,车内暖气一瞬扑面而来,方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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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快到大虐了。

其实方方内心还是爱郑医生的,就连作品选题,也是想走进他曾经失声的世界-

又是两章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