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芬与春娇(1 / 2)

春光乍泄 云夕何兮 2471 字 6个月前

第1章玉芬与春娇

我一直记得,王玉芬找上门的时候,我妈春娇正抱着我在麻将桌上。

那天,春娇难得摸到一手好牌,她一只手揽着只有几岁的我坐在她腿上,一只手把细长的烟递到猩红的嘴上。

春娇甩出一张幺鸡,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她满面笑意,冲着几个牌友吐出一口烟雾:“妈的,霉了这么久,今儿,也算到我走运了。”

春娇的话才刚说完,门却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几个人抬头去看,只见门口站着穿灰麻色外套,脸色蜡黄疲惫还包着头帕的乡下女人。

女人的眼睛眸光梭子一样扫过麻将桌上春娇她们的脸,女人问:“谁是春娇?”

女人的声音透着冷意,像是冰窖里捞起来的一样。

我妈春娇抱着我,细长的眉一挑,扫过女人满脸的褶子后,不耐烦的说:“我是。”

“你谁啊,找我干嘛?”

女人看看春娇,眸中积蓄了冷意,女人一字一句说:“不是找你。”

“我来,是找我的儿子。

春娇抱着我扭了扭身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春娇死死抱着我,一只脚开始在麻将桌底下找她踢掉的高跟鞋,她垂着头目光团在麻将桌底下的一堆瓜子壳和零碎垃圾里看。

“神经病,到我面前来讲什么疯话......”

春娇的声音有点发颤,掌心一片潮热。

她抱着我,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女人却死死挡在门口,目光一点点落在我的身上,“他......”

春娇脸色一白,抱着我侧身,“让开,好狗别挡道啊!”

原本木讷冷漠的女人死死盯着我,她渐渐红了眼圈,眼泪不停的落,夹杂着她嘶哑的声音,我隐约听见她喊:“儿,儿......”

女人目光像是穿过我尚且稚嫩的脸寻找到了有关血缘里相连的骨肉。

女人上来,两只枯瘦的手像胶水一样粘在我的身上,她从春娇的怀里抢我,麻将室里几个人吓坏了,帮着春娇躲闪,一面叫喊着骂女人是疯婆子!

我妈春娇也是暴脾气,她抓起麻将一股脑狠狠砸在我女人头上,一面手忙脚乱的抢了我另一只胳膊。

像拎斧头一样,恨不能一鞋子下去,就不为人知的斩断我与女人那些秘密的关系。

王玉芬却死活不肯撒手,她死死拉着我,像是溺水的人拉着救命稻草一样。

女人在我因惊吓而嚎啕大哭的声音里死死的望着我,半晌,女人被我妈春娇和麻将馆的人推到在地。

女人颓然的瘫在地上唤我:“儿啊......”

“我是王玉芬,我是你妈啊。”

彼时,我七岁。

在王玉芬和春娇的一场混战中,哭得撕心裂肺。

全然听不懂王玉芬的话,也不懂为什么我妈春娇眼里会有无尽的慌张和害怕。

直到警察叔叔把我从春娇手里抱过交给王玉芬后,我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我努力想象过王玉芬说的那些话,却依旧茫然的不愿意相信。

王玉芬说,我是她的儿子,三岁我在医院门口被人贩子拐了,这么多年王玉芬一直千山万水的寻我。

王玉芬还说,为了找我,她几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借了高利贷。

但钱都被骗光了,她也没有找到我。

后来,她抱着求死的心态,摸进了我失踪地区的贩卖人口的团伙里,差点又丢了命。

再后来,她终于从别人口里打听到我,一路找到柳州,找到春娇,找到我。

在派出所里,王玉芬每说一句,周围人就抹一次泪。

连我妈春娇也在王玉芬的哽咽和痛苦里红了眼圈......哦,不,这个时候了,我已经不能再说我妈春娇了。

春娇也反应过来,在王玉芬泣血的控诉下,春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着王王玉芬,她扯着嗓子说:“孩子是我去福利院领养的啊。”

?“这孩子的事,我们查了,辗转好几次,被逼在大街上流浪了好久,被人救了,加上那个时候,孩子年龄太小,什么都不记得......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春娇哪里肯听这些,她摇头:“潇潇我都养了这么久了。

你现在跟我说弄错了?他刚来的时候,屁大一点,瘦得跟猫一样......十天有九天是病怏怏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的啊......你现在也不能说你是孩子生母,孩子就一定得跟你吧!”

春娇的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合,王玉芬眼中的怒火,像是巨浪一样翻滚着。

春娇抱着我,死活不肯松手,她说:“这几年,光孩子的花销,我不说多的,少也搭进去了好几万呢。

而且我没得生,我老公好歹也是开着煤矿生意的,从对孩子好的方面来说,你现在也不该来要啊。”

“你是能养得起他读最好的学校,上高价培训班,还是能供得起他下半辈子过好日子?”

春娇越说越觉得心中踏实起来,她的话里也没一句假。

她嫁给煤老板十几年,因为没得生,受够了白眼。

煤老板也差点要跟她离婚,后来是她好说歹说,才和煤老板一起去福利院。

够聪明,伶俐,模样也白净周正,煤老板本来还介意不是亲生的这档子。

但几年处下来,春娇又会哄,煤老板也渐渐应了春娇,好好把我养大,不再提离婚的事。

现在王玉芬这样找上来,要是煤老板再一个不高兴和春娇离婚,那不是要春娇的命吗。

所以,也怪不得春娇死活要跟王玉芬争。

她争的,不过是她安稳的后半生。

但最后,我还是被王玉芬强行拉扯着离开了春娇。

像是被人连皮带肉的扒离了原本正常的生活,然后丢进一个陌生的,充满鸡屎牛粪的山圈里。

陡峭的山路,大巴车闷声沿着山道颠簸的走了一下午,天落黑了,王玉芬才稍微松开了拉着我的手。

她指着面前重重叠叠的大山对我说:“儿啊,翻过去,咱们就到家了。”

我望着大山,像望着一座座巨大的囚笼。

翻过去,我的一生就被囚禁在了大山背后,紧紧的跟王玉芬连在了一起。

那时候我才七岁,被人高马大常年干农活的王玉芬来说,就跟鸡仔一样,她随手一捏,我的翅膀就永远都扑腾不起来。

我成天窝在半旧的砖房里,听王玉芬她们村子里的人来看热闹,她们拉着王玉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我对王玉芬说:“找回来了就好。”

“找回来了就好。”

王玉芬站在灶房里给我烙饼,她挖了一大勺猪油下到油锅里,劈里啪啦的炸开后,她才笑着说:“是啊。”

我拉着脸,侧头不去看王玉芬那张脸。

在山里的很多个夜晚,我抬头看着天窗,漫天的星光里,我想起了我妈春娇。

她在我脑海里已经变成了一张具体又不具体的脸,大多数时候,她只会抱着我去麻将馆里打牌。

饿了,就拿钱让我去买泡面。

渴了,也是随手甩给我票子,可乐雪碧任我自己选。

晚上,我睡觉害怕,春娇就把我捞进KTV,随手扯了桌布替我盖上。

在闪烁的霓虹灯里,我的梦常常都是春娇摇晃发颤的歌声。

你看,自我稍微有记忆的这么多年,都是春娇陪着我长大。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受,接受王玉芬。

接受每天早上必须吃一个鸡蛋,吃猪油渣子拌饭,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听课,喝白开水,永远不能喝那些五颜六色的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