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蛇性烈,尤其是有化龙潜质的蛟,更是桀骜,宁死也不肯为人驱使。
十几年前,监天司就开始谋划,废这么大功夫,却是为了什么。
逢雪心中思绪万千,将手抚过黑蛟冰凉的鳞片,“他们交谈时,还提到过,公主出海猎蜃,夺取蜃珠之事。云螭的河神也是蛟龙,甚至是马上要化龙的大蛟,身披千年香火,如若监天司有所谋求,云螭的河神,应是一个比小蛟更适合的对象。”
叶蓬舟问:“他们要一条蛟龙作什么?”
逢雪想到幻境听到的话,“龙脉将颓,他们想龙神化为地脉,延续大殷气数。”
……
近年来妖魔频出,盗匪遍地。
除此之外,天灾人祸不断,卖官鬻爵成风。
王朝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硬撑着一口气未倒。
人人都说世道不好了。对于老百姓,日子过得这样艰难,换一片天也无所谓,但作为王孙贵族,肯定想千岁万岁,想自己的统治永存。
“监天司想要造一条新的龙脉出来。”逢雪神色凝重,若真是监天司从几十年、或者更加久远之时便开始布局之事,云螭形势之严峻复杂远超出想象。
关乎国家社稷,天下苍生。
这样的大事,应该回禀师门,不宜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她自己便被困在云螭,师叔也神智不清……
叶蓬舟忽然冷哼道:“这些人怎么什么都想要,要踩在百姓脑袋上,要敲骨吸髓,如今还想一直吸下去。真是不知满足,就算恶狗猛虎,传说里的饕餮,也比不过他们吧。”
逢雪偏头看他,“你待要如何?”
叶蓬舟微抬下巴,眉眼锋锐,带着捅破天也浑然不怕的锐气,“先杀蜃妖,再抓龙王,逼监天司这些老鳖冒头。”
逢雪抿唇,陷入沉默。
“小仙姑,”叶蓬舟不解道:“你有什么顾忌之事吗?”
“我……”逢雪轻轻皱眉,“没什么,只是在想,敌暗我明,连蜃妖我们都没摸到,蜃妖狡猾,神通多变,龙神有香火庇护,监天司根本没冒出头,河底下还有满城的水鬼,只怕这次,比尸魔还难对付。”
“这有什么?”叶蓬舟从怀里又掏出一葫芦酒,“有我的刀在,有小仙姑的剑在。”
逢雪不自觉弯起嘴角,接过他递来的酒,道:“世上本没什么值得忧愁。”
酒液入喉,化作豪气涌上心头。
她靠在青年胸口,眼睛微眯起,漫上层泠泠水光。
只在几句笑谈中,鬼城化作水底龙宫,水波摇曳,跟在黑蛟后千万水鬼,仿佛化作一团团银白的鱼群。
饶是天崩地陷,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逢雪害怕的并非妖魔鬼怪,而是监天司口中提到的一个人。
小蛟回忆里,监天司说过,长公主出海猎蜃……能有法术猎杀海上大妖的公主,大殷只有一位。
猎蜃的长公主、废魅川都、救下万千珠农的长公主。
她那位地位高贵、只存在于师叔口中的二师姐。
长孙昭。
……
水中的城池与岸上云螭一模一样。龙神庙也在江畔山坡上,俯瞰整座云螭。
只是每家每户都游出水鬼,四周的江伥越来越多。
逢雪手臂被阴寒水汽伤到,好似冻僵一般,一时半会动弹不了,无法用出剑招。
鬼哭虽利,也挡不住这样多的伥鬼。
方才话虽放得漂亮,可他们此刻,手里无剑也无刀。
一条水鬼爬上了黑蛟的尾巴,被小蛟甩尾甩出,无数伥鬼抓住空当,爬了出来。
蛟尾被水鬼淹没,小蛟痛吟着从半空坠下,化作漆黑刀刃,从水鬼中钻出。
它落在河神庙附近。
窄窄山道往上,便是河神庙。
叶蓬舟拉着她从水鬼里劈出一条道路,执刀挡在前头,“你先走,我断后。”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消多言,心意便相通。
逢雪:“小心点。”
叶蓬舟朝她笑了笑,下一瞬,密密麻麻的江伥汇聚成云,将他的身影淹没。
河神庙附近没有人家,也就没有装水鬼的屋子,一路往上,并未再有水鬼扑来。
水鬼似乎全被叶蓬舟吸引,堵在山脚,往下一瞥,里三层外三层的水鬼,堆成一座鬼山。
别说叶蓬舟的身影,连一丝刀光也看不见了。
逢雪左手抓着飞剑,踩在青石阶上,身体纵掠而起,像一只白鸟,飞快从竹林里掠过。
白日里,她来过云螭的龙神庙。
这座庙和龙神庙布局一模一样,只是青石台阶湿滑,攀满青苔水草。竹叶沙沙作响,冰冷的水珠滴答坠落,仿佛风雨潇潇。
河神庙死气沉沉,没有白日里比肩接踵来的香客。幽远的道香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怪的香味。
十二根朱红柱子擎起的大殿好似只庞大巨兽尸体,匍匐在竹林尽头。碧瓦朱甍挂满水草青苔,雕梁画栋被水汽浸透,大片墙皮剥落。
什么贝宫朱阙、水底龙宫。
分明是阴曹地府。
剑客面上毫无惧色,左手提剑,跳入地府大张的口中。
飞剑风驰电掣飞入庙宇,轰开庙门,掀起一片朱瓦。
龙神庙里阴森森的,死寂无声,大殿之内,坐在神台之上的,却并非龙神塑像。
而是一口竖棺。
在大殷的风俗中,把棺材竖放是一种忌讳。棺材横放,逝者入土为安,陷入长久安眠,而竖放棺材则反其道而行之,葬于其中之人不得安息。
眼前的竖棺立在水底的龙王庙中,比之普通的丧葬更加奇怪。
逢雪走近,打量棺材。
一缕细腻清幽的香味飘来。
棺材木质温润细腻,光洁如玉,木里有千万缕金色丝线,光华璀璨。
她听说过这种极为名贵的木头——
木有异香,藏于深谷,坚如铁石,盛生肉数年再启而色不变。
传说中的帝王木。
棺材浑然一体,应是掏空一棵巨木,才做成这口棺材。但是帝王木极为珍贵难得,传说百年才能长出几寸,既然做成棺材,缘何竖着放,教人不得安息呢?
逢雪无端想起另一种说法。
市井中也流传“先人竖葬,后人必旺”之说。献祭祖先,后辈发财,被囚禁在竖棺里的鬼不得安息,如每日身在深水烈火中,痛苦万分,后人却可以趁此机会,飞黄腾达,运势亨通。
她拿起剑,剑尖抵在棺材盖的金钉上。
“叮当——”
七寸长的金钉落地。
竖棺猛地一晃,地动山摇,整座大殿摇晃起来。
“砰砰。”
棺材里传来沉闷声响,一下接一下,敲击厚重的棺材板。
逢雪靠近棺材,“有人?”
敲击声一顿。
里面传来道含糊的人声,隔着厚厚棺材板,听起来有些模糊。
逢雪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盖上。
人声微弱,似是濒死轻吟,被木材截断,更难听清。
“……”
“……快……”
“快逃……”
逢雪猛然回头,冰凉水液不知不觉漫上台阶,眨眼之间,四周化作一片无边的大海。
海下水鬼游动,成群结队,怎么也找不见叶蓬舟的身影。
巨浪如山,接天而起,朝她当空拍下。
一道身影从洪涛钻出,拉住她的手,“走!”
逢雪看了眼竖棺,转瞬她就被水冲开,与棺材隔得越来越远,情急之下,只能捡起附近的金钉,和叶蓬舟一起跳入水中,游出神庙。
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蛟迅若闪电,飞快在水中游动,身后的浪涛一波接一波,穷追不舍。
逢雪坐在滑腻的鳞片上,被波浪荡得差点飞出去。
渔夫抱住蛟角,吓得啊啊大叫。
叶蓬舟拉住逢雪,把她按在怀里。
逢雪还没说话,又一道接天巨浪拍下,冰冷的水把人淋个湿透,落汤鸡似的。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抬头看去,天空暗沉,不见月光。
他们是挤开漆黑水草、破开重重幻境,从天上掉下来的。
玉带河水就在头顶。若想要出去,难道要直接飞上天空吗?
但是浪涛就在身后紧咬不放,小蛟用力往前游,才堪堪能比浪潮快上一点。
逢雪从摇晃蛟背勉强站定,甩了甩酸麻右手,把冻得僵硬的五指掰弯,双手握紧剑柄。
“小蛟,掉头。”
黑蛟犹豫了一下,身后巨浪紧追不休,浪涛中千万水鬼蜂拥游来。
稍一停顿,它的尾巴就被水鬼扑上,咬掉一层皮肉。
黑蛟痛吟一声,用力摆尾,甩开群鬼,更快游向前方。
叶蓬舟道:“小蛟,听小仙姑的话,掉头。”
黑蛟叫了声,不情不愿转头,冲向巨浪水鬼的口中。
逢雪仰头望着如山的浪潮,浪拔得越来越高,遮住天空,底下的他们仿佛一只马上要拍成齑粉的蝼蚁。
她挥剑,剑光冷电一闪而过,将浪潮大海一分为二。
“御风。”
黑蛟从被剑气斩断的海浪中冲出,乘风扶摇而起,直上九天。
第157章第157章
“诸君早上好啊!岁值甲子,天下大吉,我们是新开张的万戏班,会弹唱、会跳圈、会吞剑、会钻火、会登云,不知看官有什么喜欢的,您看这西王母栽的蟠桃,您看这七仙女采的鲜花……”
河畔长街热热闹闹挤着一圈人。司猴儿边念着贯口,纵身一跃,如猴儿般灵巧攀上十丈高的细竹竿,在几根竹竿间跳跃,引来一片叫好声。
万戏班开张,万种把戏,让观众看得目不暇接,打赏银钱投掷如雨,喝彩掌声如春雷滚动。
白日里云螭热闹繁茂,丝毫看不出异常。
逢雪立在客栈窗边,垂眸看着城下来往的人群,热热闹闹的戏班。
“小仙姑,伸出手。”
她侧过身,把袖子上挽,雪白手臂上五彩斑斓,一块块青的紫的,像点上去的彩墨。
浪潮的威力非同小可,一道巨浪击落跟被山石砸到相仿,能叫人四肢俱断,五脏六腑移位。他们侥幸乘蛟躲避及时,但被余波击中,还是免不了被磕得青青紫紫。
叶蓬舟轻叹一声,把药膏抹匀,给她涂上。
紫云师叔叼着包子,好奇地望过来,“小雪,昨夜你去练御风诀了吗?又从山崖摔下来啦?疼不疼?”
逢雪弯了弯嘴角,“不碍事的。”
“你这个孩子,总爱逞强,把自己弄得青青紫紫的。”紫云师叔轻摇头,“师兄收的几个徒弟,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逢雪忽而问:“师叔,二师姐……她是个好人吗?”
紫云真人弯起嘴角,笑着说:“昭昭?她和荷月一样,是个本性不错的孩子。”
想到长孙荷月的公主做派,逢雪心中默默摇头。
“二师姐这些年下山,再没消息传回山上吗?”
紫云师叔却被其他东西吸引走目光,趴在窗口,往戏法方向张望。
如今知道云螭有妖作祟,逢雪自然不敢再放师叔独自待在客栈,但她决意要查清云螭真相,想了想,决定把师叔先送到官衙,让衙役们帮忙照看一二。
师叔待在那边,说不上是谁保护谁,反正妖邪是不敢靠近了。
紫云师叔一听要去衙门,便高兴得如回家一样,怀里揣着几块酒楼热腾的糕,说一会要带回去让姊妹一起尝尝。
老人拄着拐,把装糕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哼着渔歌,从长河边走过。
浮光跃金,青山倒映在江河中,无数乌篷渔船燕子般从他们身边经过。
“奶奶奶奶。”
在河边玩耍的小孩子们赤足飞奔而来,“今日要来钓鱼吗?”
“娃娃们又想吃白条啦?”
小孩们嘻嘻笑道:“我们想同奶奶学钓鱼的本领!”
他们江河边长大,才不会稀罕几口白条。可是老人钓鱼的手段实在神秘高超,一根筷子一条线,满江鲫鲤入盘中,比戏法还精彩。
“不成不成。”紫云真人摇头,“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这些小童听她拒绝,做个鬼脸,你推我搡跑远。
紫云真人眯起眼睛,笑着说:“真是些活泼的孩子。”
逢雪“嗯”了声,偏头看着河面,波光粼粼,长河如带。
“昭昭?”她轻轻喊了声。
河水依旧平静,偶尔江风拂过,泛起微澜。
难道那日江河回应,只是错觉?
逢雪按捺下心中失落,“师叔,你知道昭昭去哪儿了吗?”
师叔低着头,“昭昭下山十五年了,没有再回来过。”
逢雪回头看了眼她,师叔白发苍苍,眼睛浑浊,神智仿佛陷入混沌的海里,难得清醒。她牵起师叔的手,轻声说:“无妨,我……我会尽力找到师姐,带她来见你。”
紫云真人干瘪的嘴角轻轻扬起,浑浊眼中闪过一抹光,但她眼里的神采像江上夕阳,飞快地逝去。
“阿雪啊,其实……”
逢雪等了等,没等到她继续说话,便问:“其实什么?”
紫云真人挠了挠头上白发,“其实……我忘了刚刚想说什么……阿雪,你想吃馒头吗?”她慢吞吞从袖子里拿出块圆圆的石头,“刚刚我从包子铺上买的,这家馒头很香咧,快吃吧,一会就冷啦。”
“……不了师叔,我怕硌了牙。”
“那我自己吃吧。”
看着师叔把石头往嘴里塞,逢雪连忙拉住她的手腕,生怕师叔不剩几颗的牙被磕着了。她叹口气,把石头塞到袖里,“我、我一会拿回去给叶蓬舟吃。”
师叔笑眯起眼睛,“你们两个小娃娃呀,怎么一个馒头还要一起吃?”
逢雪:“……他牙口好。”
来到衙门,虎班头配刀站在大门口,神情惆怅,一会在左边的石狮子摸摸,一会又在右边的石狮子看看。
“你在做什么?”
虎班头唉声叹气:“这公狮子日夜对着母狮子,是不是太可怜啦,我想把它们搬远一些。”
逢雪蹙眉,“石狮子在衙门口待得好好的,你挪它们干什么?你……”
班头转过脸,面上毫无血色,失魂落魄,仿佛一道游魂。
逢雪:“你遇见妖怪了?”
班头苦笑,“若是妖怪就好了……仙师不知道,家里的婆娘比妖怪还凶狠……”他突然噤声,想到对面的仙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仙师莫当真,我胡言乱语咧。您来这有什么事,是昨夜妖怪作祟有了头绪?”
逢雪把师叔带进衙门,师叔如年幼孩童,好奇四下张望,一时摸摸地上的台阶,一时又摸摸杀威棒。
“仙师,这是您要看的县志。”
逢雪接过班头递来的陈旧卷宗,“多谢。”
打开卷宗,云螭的过往从飞扬的金色尘埃中浮现。
这儿本是一座小渔村,得河神庇佑,龙王护航,人们生活安定,规模日益扩大,最后依水而建,造起这座城池。
起名“云螭”也为纪念龙神护航之功。
至于山上的龙神庙,几经改造,是由城里的百姓,一砖一石搬上山,慢慢建成。
至于原来那座渔村,名叫“大河村。”
师叔的故乡叫作大河村?
逢雪抬头,看着蹲在地上的老人,“师叔,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人低头,手捏着一根树枝,在玩地上蚂蚁,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逢雪揉揉眉心,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记得这名字,记忆却蒙上层水雾,依稀看不分明。
不尽快抓到蜃妖,他们的记忆只怕会无端被修改,最后记不清自己为何入城来。
“仙师,来喝口茶。”虎班头端来杯茶水,殷勤问道:“找到什么了吗?昨日的犬妖是何处来的?咦!”
他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逢雪手腕青紫,“你家汉子也揍你啦?”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能欺负女人,我最瞧不起揍婆娘的畜生,那小子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也如此骄横,他在哪儿,我帮你过去教训他!”
逢雪瞥了眼手腕,又掀起眼帘,将勃然大怒的班头上下打量一圈。
班头反应太剧烈了吧……
她想着,在他的身上果然发现了许多异常,譬如脖子上结痂的爪痕,胸口衣衫隐约透出的淡淡血色,还有惨白脸颊异样巴掌印,怎么看怎么凄惨。
逢雪:“你夫人揍你啦?”
班头愤怒的叱责堵在嘴边,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哪有!我夫人最温柔贤淑,在家里,我说一她不敢说二,她怎么敢对我动手?”
逢雪:“你胸口血迹?”
“抓犬妖时伤到的!”
“脖子抓痕?”
“搓泥时指甲刮的。”
“脸上的巴掌印呢?”
班头苦笑,摸着肿起的脸颊,说:“我、我半夜被蚊子咬,一巴掌扇自己脸上了。”
“如今季节,就有蚊子啦?”
班头挂不住脸,“哎——我夫人是有些怪力。”
“尊夫人真是神勇。”逢雪放下卷宗,问:“班头,你家世代住在云螭吗?这儿以前叫什么名字?”
虎班头愣了愣,“我们全家是后来才搬来的。”
逢雪“咦”了声,“衙门里有原住民吗?我想问一些事情。”
“我去问问!”
然而虎班头跑了一圈回来,给出的答案却让逢雪更加奇怪。
云螭县衙二十来号衙役,竟全是全州各地调来的,无一人原来住在这头。
全州各地遭逢兵乱,独独云螭安宁,人们才挤入其中。但若云螭一直安宁,县衙原来那些人又去哪儿了?
衙役们七嘴八舌,嘁嘁喳喳说个不休:“俺们来云螭也不短了咧,但还真没有一直住这的,想来是这些云螭人身手不好,没有被县衙挑上,当不了捕快。”
逢雪问:“你们在云螭这样久,可有发生过什么异常?”
衙役连连摇头,“云螭好得很,这辈子我们才遇见一次妖怪,就是那头恶犬。素日里别说妖怪,连打架都没有。”
“对了,”班头拖出一个白发扫地老头,“我来的时候,古老爷子就在这儿扫地了,老爷子,你是什么时候来云螭的?”
老爷子满头白发,脸皱得像树皮,佝偻身子,只到虎班头的腰侧。他有点耳背,仰起头,“啊?”
虎班头弯下腰,凑到他耳朵边,大声说:“你是什么时候来云螭的!云螭以前叫个啥名字。”
老爷子又“啊”一声,“你——说——什——么?”
“这老爷子,”虎班头笑道:“莫不是个聋子。”
逢雪站起来,让老爷子坐下。这卷卷宗只是上册,记载的是云螭建城之初的事情,应该还有其他几册。
然而衙役们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
看时候不早,逢雪劳烦他们照看师叔,转身准备先离开。
“师叔,我待会来接你,你要好好吃饭休息。”
老人置若罔闻,低头,拿小棍子划拉蚂蚁。
逢雪心中轻轻叹口气,摘去落在她头上的树叶。
古老爷子忽然开口,嘟囔道:“小丫头现在还爱玩蚂蚁咧。”
逢雪问:“老爷子,你认识我师叔?”
师叔年纪可有百多岁,在人间是罕见的长寿,若老爷子喊一声师叔“小丫头”,那他的年纪得有多大。
老爷子揉了揉耳朵,没有说话,连虎班头凑到他耳畔大喊都无一丝反应。
看来是真的耳背,听不清什么。
逢雪只好作罢,朝衙役们抱拳,“若有什么发现,劳烦告知我。”
“一定一定!”
————
“客官客官,您可爱这九天的仙酒,您可爱这海底的明……”
人还没到,少年活泼清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司猴儿手里拿着八枚铜板,双手挥动又抛出,八枚铜板上下翻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抛球在杂耍中是基础功。
先入门时是三球轮转,双手接住一只球的同时,有一个球飞在空中。练习一段时日,球的数目逐渐增加,每加一个球,难度便递增一倍。
说起来容易,实际上都是要苦练的硬功夫。
司猴儿边抛铜板还能边蹦蹦跳跳走路,又引来一片惊呼叫好声。
赵三浪披着宽大袍子,拱手笑着同路人打招呼。
绮娘子手提银枪,招呼班子里其他人拿好行头,跟在队伍后面。
万戏班新客不断,赚得盆满钵满。但从早演到晚看客难免厌烦,他们每日下午会在河边排练,决意在庙会上闯出名头,名头打响后,日后走南闯北谋生时便容易许多。
“仙师,”赵三浪笑着从袖里拿出一包碎银,“这是这几日给您的分成。”
“不急。”逢雪站在河边,“我找你们,是想学个戏法。”
赵三浪惊讶道:“仙师找我们学戏法?”
司猴儿呆了下,一时没接住铜板,八枚铜板叮当落地。他瞪大眼睛,愣愣地说:“仙师您自己不就会那么厉害的法术吗?又能飞,又能变龙,又能降妖除魔,为啥要跟我们学?”
“是啊,我们的戏法只是些不入流的障眼法,有些连障眼法都算不上,只是靠着手快唬人。和仙师您的真本事是天壤之别,”赵三浪见左右没有外人,打开自己身上宽大罩袍,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玉帝仙酒,王母蟠桃,“都是些假把戏。”
逢雪神色认真,“我要学得正是这样的功夫。”
————
半夜。
月明如水,水天相映。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再次乘蛟跃入水中。
刚穿过水草,冲入死城,无数条江伥严阵以待,马上围了上来。
黑蛟怒吼一声,甩动尾巴,长尾甩飞一片江伥。
水鬼张开双手,手指间有层薄膜,如蹼一般。他们依靠手蹼,飞快靠近黑蛟,抓在它尖锐鳞片上。
顷刻之间,蛟龙被水鬼包围,鳞片飘离。
蛟龙巨大的身躯从半空坠落,掀翻屋舍,撞毁大街,翻滚着把身上的水鬼甩下,待甩开身上水鬼,它长吟一声,拔地而起,飞往天空。
成群结队的水鬼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水鬼没有注意,在巨蛟翻滚时,两道人影悄无声息从蛟背跳下,藏在旁边废墟中。
待水鬼被小蛟吸引走,逢雪探出头,往外看了眼。
河水已经淹到了岸上,靠河边的屋舍半面墙都泡在水里。更远处高一些的地方则还安好,没有被洪水淹没。
但靠河的这边,素日步行长街,连片拥挤房屋,都已成水城。
走动间难免水声哗哗,弄出动静,好在小蛟方才那一番翻滚,吸引走满城的鬼怪。
逢雪轻巧跳上屋顶,扫了圈四周,在另一片屋顶上,看见道熟悉的人影。
渔夫抱着件妇人旧衣,坐在房顶,抬头看着群鬼逐蛟,神情呆滞。
一看见逢雪,他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声音有几分哽咽,“仙师!”
渔夫心中惆怅,几天前,他的生活平静安好,日子清苦但有家人作伴,谁曾想在自己最熟悉的江河里丢了性命。
丢了命后,也没有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是来到这个鬼地方。
这儿一切与云螭城相仿,也有自己的家,可家里阴森冷寂,没有人声,周围的街坊也尽数变成长满鱼鳞的怪物。
连他自己,就算坐在黑蛟身上,也飞不出这方鬼域。
“仙师要小心些。”渔夫在这儿多待几日,对鬼城了解更多,“昨夜你们离开后,水便漫了上来,除却那些鱼一样的妖怪,还出现别的怪物。”
“什么怪物?”
渔夫想了想,“像更大些的鱼,就像大鱼吃小鱼,它也会吃我们。不过它们方才也被龙老爷吸引走了,应该暂时不会到地上来。”
逢雪见他瘫坐屋顶,“你要和我们一起吗?或者找个别的地方藏着?”
渔夫摇头,神情惨淡,身子不停往下淌水。
昨夜乘蛟破空,又重重从高空坠下,已让这个男人失去斗志。
“不成,我、我是出不去了。我已经死了,死人怎么能爬到活人地盘去呢,龙王老爷也不肯放我。再说,我这幅样子,就算回去,也会吓到他们……”他无神望着天空,青紫嘴唇颤动,喃喃自语。
叶蓬舟忽而问:“你在阴间这样久,没有遇见你娘子吗?”
渔夫霍然望过来,“什么?我娘子活得好好的,我当然不会遇见她。”
“你夫人姓乌是吧?她前天夜里,被伪装成你的水鬼吃掉了。”
渔夫瞪大双目,脸上白得近乎透明,身影剧烈晃动,“怎、怎么会呢?”
“若你夫人没来阴间和你团聚,难道被妖怪所吃,进不了鬼城?别忘了,你还有一对小崽子,说不定他们也会被妖怪盯上。”
渔夫慢慢直起身子,“仙师,每天晚上,县衙都方向会冒出一道金光。水鬼妖怪不敢靠近金光,我看着光,心里也会害怕。”
逢雪点头,“多谢告知。你要去哪儿?”
“水淹上来,”他指了指江河方向,水面上许多渔舟飘荡,“我去把自己的船开过来。”
第158章第158章
水还未淹到屋顶。
剑客在屋檐间跳跃,来到县衙门前。
县衙门口乱石滚地,两尊石狮子身上挂满水草。
逢雪发现狮子位置不对。
叶蓬舟将水草扯落,“谁在狮子胸口割一刀?”
公狮子胸前裂开道三寸深的口子,伤口从前胸到腹部,几乎裂成两段。母狮子也好不到哪去,左爪碎裂,已成地上一堆乱石,总被它压在爪下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却不见了踪影。
“石狮子怎么弄成这样?谁没事闲得慌来炸狮子?”
“似是有一场恶战。”
逢雪转了圈,在地上碎石堆后,找见了小狮子。小狮子身披厚厚青苔,被一块石头压在身下。
她搬开石头,除去小石狮子身上的水草,将它放在母狮子身边。
叶蓬舟蹲在县衙门口石阶,“有东西进来过。”
那东西定是十分巨大,周身长满水草,石阶上有它留下的痕迹,大门门框被挤得变形,四周留下许多滑腻的粘液。
石狮子如此凄惨模样,恐怕是和这个东西搏斗所致。
是蜃妖吗?
不对,云螭才是蜃妖地盘,这不是龙王地界吗?
难道他们之前的猜想错了?
眼见为实,逢雪攥紧长剑,和叶蓬舟对视一眼。
“进去看看。”
县衙的地上湿滑无比,随处可见青绿涕液般恶心的粘液。檐角、树梢挂着粘液结成的团,里面有一颗颗半透的果子。
逢雪仰头看着粘液,正想用剑尖挑下果子细看,却听衙门深处响起哀泣声。
她提剑快步走入。
一个女子半身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张模糊雪白的面孔,似蹲在石像后面,低低啜泣。
逢雪:“你是谁?”
“奴家是八带夫人。”妇人声音凄楚。
“为何出现在此?”
八带夫人道:“奴家为躲避一对贼夫妇,匆忙跑入县衙,不慎被巨石砸落,压住了身子。”
叶蓬舟提灯走来,模糊鬼火闪烁,照亮一隅。
逢雪这才看清,妇人的上半身躺在地上,下半身被一块巨石压住,藕荷色长裙裙摆散开,溅满幽蓝血迹。
压住她的石头也并非普通石头,而是一块磨盘大的龟形石像。
八带夫人捧起一捧珠宝,金银闪耀,明珠夺目。
“奴家身上略有财物,若二位助我脱身,我还有更多宝贝,愿意送予二位。”
叶蓬舟嗤地笑了声。
“郎君为何发笑?”
逢雪垂眸看着她,“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夫人非人,人间的道理却懂得不少。”
话音刚落。
她一侧身,转动长剑。
只听“珵”一声。
剑光闪动,蓝血四溅。
她转身,一截肉块在地上跳动,肉块张着碗大的圆盘,与她从前见过的妖怪并不相同。
长满圆盘的触手从八带夫人藕荷色裙摆中钻出。
触手黏液滴落,吸盘张合。
逢雪忽然听见砖瓦摔落声,抬头望去。
比巨木粗壮的触手柔软地从屋顶垂下,吸盘攀附在屋顶,所过处,便留下一行黏液。
吸盘吐出几颗被黏液包裹、腐蚀得只剩白骨的头颅。头颅咕噜噜滚到他们脚边,柔软的触手像蛇一样,一圈又一圈将剑客包围。
八带夫人冷笑:“小崽子,若不愿意帮我搬走老龟,就来当我孩儿的食粮吧。”
逢雪横剑胸前,“降妖。”
剑刃闪过白光,映照剑客无畏的眼睛。
————
触手裂成数块,轰然倒地,蓝色的血飞溅。
八带夫人脸上笑容僵滞,咿咿呀呀哭得更凄惨。
八条触手只剩三条,忙不迭钻入它的裙底下,藕荷色布料被撑高,蠕动不止。
逢雪甩掉剑上血,心想,这妖怪的血液竟是蓝色的。
她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妖。
八带夫人挣扎间衣物布料迸裂,一个雪白的美人头下没有脖子和身躯,取而代之的是几条柔软无骨的触手。
触手蠕动,沙土飞扬,仿佛想挖出条生路。
可惜石龟压在它最大的一根触手上,它便只能徒劳挣扎。
“我听说,”叶蓬舟提灯绕它转了圈,“海上有种美味的生鲜,有八爪,肉肥美甘甜。你是从海上来的吧?”
逢雪恍然,“海上的妖怪?难怪长得这样奇怪。你怎么来的这边?”
八带夫人沉默不开口。
地上的几截触手还有生命般在跳动。
叶蓬舟拿渔刀割下块肉,问:“小仙姑,河鲜吃不惯,你想试试这海鲜吗?”
逢雪哼了声,“瞧着怪倒胃口的。不过,把它带回去,说不定小猫会喜欢。”
八带夫人幽怨抬起脑袋,触手遮住脸,作出美人拭泪之态。
“好无情的剑客。”八带夫人啜泣道:“我确是海上妖怪,不慎才来到这里。”
“怎么过来的?”
“是……许多年前,我被蜃妖吞食,勉强脱身时,才发现自己已离开海上,来到了此处。”八带夫人幽怨道:“此处离海上那样远,我怕惊动蜃妖,只好找个地方躲藏。谁知道被只老鳖压住。”
逢雪问:“蜃妖在哪儿?”
八带夫人:“便在此处。”
逢雪微微蹙眉。
八带夫人:“我不知道它具体在哪,只能感觉到它就在附近。剑客不知,蜃妖几乎从不现身,我亦不曾见过它。”
叶蓬舟问:“你既没见过它,怎么成它口中食的?”
八带夫人仰头看着他们,说道:“蜃妖捕食和其他妖怪不同,先是海面生起一片白雾,待我回神时,便已被它吞入腹中,困在它编织的蜃楼中。若非腹中剧痛唤醒我,只怕我会一直睡下去,不知不觉梦中衰竭而死,成为它的养分。”
逢雪问:“如何逼蜃妖现身?”
“剑客说笑了,我躲着蜃妖还来不及,怎会知道如何逼它现身。再说,就算它现身又如何呢?你们两个小东西,怎能敌得过它呀,就算你的剑再利,也挡不住无形的蜃气。”
逢雪冷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挡不住?”
八带夫人勾起嘴角,“剑客可知蜃妖是如何诞生?”
“请夫人直说。”
“溺死在海上的人,死后变作水鬼,被大海禁锢,无法到岸上。千年万年间,溺死在海上的水鬼何止千万?他们被浪潮打得魂飞魄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心中藏得最深的执念。蜃妖便在此中诞生。”
在行舟在海上,遇见海市蜃楼的传说中,蜃楼里往往人声鼎沸,宝光闪烁,美人倚楼掷花,有时还能在其中,遇见千里之外的家人,朝他们微笑招手。
然而离开蜃雾后,所有的声音消失不见,满船香花异宝,也变成湿漉水藻、惨白的骷髅头。
蜃气本是死在海上的人死前虚妄一梦,可笑竟有许多人相信海市中藏着不死仙丹、金银珠宝的传说,舍弃近在咫尺的故乡与家人,乘舟前往海上。
结局嘛,不过化作蜃楼中的一角而已。
蜃妖这样厉害,却只是被动诞生,生下来凭本能吞吐雾气,引人上钩。如若行船抵得住诱惑,避开蜃雾,它也无可奈何,并不会做什么。
然而,采珠之事兴起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死在海中的人数急遽上升,贪婪、绝望、愤恨、悲伤……这些死前的执念不断滋养海上的怪物。
妖怪食到人肉,越发凶戾疯狂。
蜃妖也发生了变化——它似乎诞生神智,变得十分狡猾,居然能想到变出冲天宝光,引贪婪的人上钩。
许多采珠船被它囫囵吞入腹中,蜃妖实力大增,也更加贪婪,开始吞食附近海上的妖怪。
八带夫人便是外出捕猎时,被蜃妖一口吞入腹中。
“剑客,蜃气无形,悄无声息就能把人吃成空壳,你的剑再厉害,能斩断人心中的贪婪欲求吗?”
逢雪:“如何破开蜃楼?”
八带夫人扬起嘴角,吃吃笑起来,“只怕我的办法,你们用不了。奴家被蜃妖吞入时,便已有了身孕,腹中剧痛,孩儿们提醒,才让我从梦中醒来。你们嘛,”它的眼睛咕噜噜转动,“生个娃娃出来?”
逢雪冷了眉眼,正欲开口,八带夫人轻吟着扭动触角,脸色苍白如纸。
它身下的触角也疯狂扭动,甩开断肢的血肉,颜色从粉红变成惨白,蓝血与肉块飞溅。
“我的孩儿们马上要出世啦,”它低笑,“你们来做我孩儿的养料,可好?”
“不好。”
四周响起扑扑声。那些挂在树梢檐角的果子坠地,汁液爆开,一条条触须粘液里钻出,小的妖怪破壳而出,在母亲的血肉滋养下,迅速变大。
眨眼之间。
衙门变成了妖魔的巢穴。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严阵以待。
八带夫人已死,惨白的怪鱼瞪着无神眼睛,触须汩汩流出蓝血,吸引小妖怪靠近。
但衙门的金光还未出现。
熟透的“果子”扑扑倒落,空气中漫开一种奇怪的黏腻气味。逢雪四肢酸软,马上堵住鼻子,“有毒。”
毒素并不强烈,不致命,却能教人四肢麻痹,身体酸软。
八带夫人将毒藏在自身的血液里,触角将血甩开,让四周形成一团毒雾。
外面的妖怪伤害不了它的孩儿,里面的人也被麻痹,能成为它孩儿的养料。
叶蓬舟从葫芦里拿出两颗解毒丹。
服下后,两人的症状却并未消减,素日灵验非常的避毒丸,竟然分毫不起作用。
八带夫人是海中妖怪,避毒丸只治陆上毒物。
想到此处,逢雪靠着石龟,轻笑了声。
“看来陆地妖怪和海上妖怪不是一种毒,回去得把避毒丸再改进改进,”叶蓬舟听见她的笑声,偏头问:“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抿了下唇,“我想到了蔓山君。”
妖卵扑扑坠落,妖怪成群结队,如潮水涌来。
她却想起蔓山孤坟,月色盈盈,酒香浮动。
少年红衣翻飞,对酒当歌。
叶蓬舟显然也想到那时,如画眉眼弯了弯。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逢雪道:“你再唱首歌给我听听呗。”
叶蓬舟笑了笑,索性靠着石龟坐下,用渔刀敲在鬼背。如今他的嗓音低沉,不似少年时清亮疏狂,他望着剑客肃然背影,低声唱:“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长风荡走毒雾,剑光自长夜倏地亮起,所过之处,妖血四溅。
青年低垂眉眼,眸中似藏许多愁绪,“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咦……”他忽然注意一事,渔刀敲击龟背时,水草滑落,隐约露出字迹。
他便用渔刀细细刮擦龟背。
背上青苔水草擦净,显出行刻在石上的字迹。
飞剑从逢雪手中飞出,如虹光霹雳,兀自在妖怪间横冲直撞。逢雪跳到石龟前,与叶蓬舟一起望着上面的刻字。
“景仁三年,河为虐,人谓河妖为祟,太守白命沉龟与降魔碑于江。石龟负碑,以镇河妖。”
上面刻着石龟出现在河底的原因。
但逢雪转到另一边,石龟背上,本应背负降魔碑的地方,只有一截断痕。
“降魔碑……”她眼睛一亮,猛然想起,“师叔的故乡,叫古碑村。这儿本该有一座降魔碑。”
说起来,这降魔碑与青溟山还有段渊源。
掌教真人同他们说过一段往事。
曾经有条水蛇,修炼千年,得两地百姓供奉,成为本地河神。
即将化龙之际,人间正逢战乱,城门被攻破,敌军屠戮百姓,河水被鲜血染红,河面火光明灭,挤满残缺尸体。
天地变色,河神堕魔,化作孽龙。
孽龙造下无数杀孽,后来被青溟山先祖镇压,以石碑镇于水底。
每每提及此事,真人面上总露出几分憾色。
然而石碑镇魔,已是前朝之事,距今千年。
云螭……又是哪年哪岁建成的城池?
降魔碑消失不见,被镇压的孽龙,又去了哪里?
第159章第159章
八带鱼妖越来越多。
小妖怪一个接一个扑在飞剑上,圆盘紧紧吸附剑刃,柔软的触手覆上锋锐剑刃,吐出切割不断的粘液。
锋锐无双的剑刃被吸盘紧紧吸住,难以发挥万分之一的威力。
逢雪手捏剑诀,召回扶危。
飞剑陷入粘液中,被条条触角吸住,有心飞回却动弹不得,急得嗡嗡作响。
无奈,逢雪只好跳入妖潮。
柔软触手舞动,无数鱼妖聚集一起,变成座座魁梧肉山。
肉山之上,千只眼睛骨碌碌转动,万条手臂挥舞。
唬人得很。
叶蓬舟拦住逢雪,轻啧一声,嫌弃道:“海上的妖怪生得都这样寒碜?”
他率先一步踏入妖潮中,俯身捡起被黏液裹住的剑柄。
饶是小心躲避,依旧有触手弹出,缠住青年修长手腕。
两人跳到龟背上,逢雪来不及想脱身之法,半蹲下身,打量他的手腕。
一截软舌般的触手被斩断,离开肉山后,依旧死死紧咬不放,吸盘伸出密密麻麻的细白尖牙,深入肉中。
殷红鲜血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下滑,从指尖滴落。
异常刺目。
逢雪心尖微颤,尝试柔和地把触手取下,可每碰一次,触手咬得更紧,鲜血汩汩流出。
“看来没什么别的办法。”叶蓬舟笑了笑,挥动渔刀,轻描淡写把整块肉削下。
几点殷红的血溅在逢雪面上,她眼睛发酸,忍不住别过脸去。
叶蓬舟熟门熟路把手腕伤口包扎好,“这东西一个不厉害,但这么千万个堆在一起,稍不注意便会被咬上口。咬住可不得了,小仙姑,你在想什么,发呆吗?”
逢雪声音闷闷,“没什么。”
叶蓬舟捏了捏她的脸颊,“别生我的气嘛,这点伤算什么?咱们斗蔓山君、打黄皮子和僵尸的时候,没断几根骨脱几层皮啊,我们两个,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对铜豌豆,是落了牙、歪了嘴、瘸了腿、折了手也不肯罢休的一对野鸳鸯。”
逢雪心中酸涩,嘴角却微弯,“谁和你是野鸳鸯?”
“是了,咱们分明拜过天地,敬过高堂,不算野鸳鸯,是吧?”
几句话把逢雪心中苦闷一荡而空。逢雪瞪他一眼,又想揍他,又心疼他,最后选择抬起脸,封住他苍白的唇。
八爪鱼妖聚成一座座肉山,零散的鱼妖,则在四周飞舞。
他们仿佛身陷在海底,四周无数鱼妖舞动触须,逐渐靠近,空气中的毒雾越发粘稠,几形成实质,地上落着层滑腻的黏液。
周围响起轰隆声。
是屋舍被妖怪压垮,梁柱折断,砖瓦砸落,噼里啪啦坠地,唤醒更多的妖怪。
八带夫人也不知一次生了多少妖怪,到处都是它的卵。
“小仙姑,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叶蓬舟仿佛听见她腹诽,苦笑道:“我听说,八带鱼一次产卵……”
“产卵多少?”
“十万。”
两人同时沉默,天地悄然,只听见妖卵不断坠地,汁液爆开之声。
每一颗果子爆开,就有一个妖怪爬出来。
难怪八带夫人死前面上带着微笑,故意将自己的触手甩开,如春泥护花,滋养她的子嗣。
也难怪它这样自信,笃定剑客会被孩儿们吃个干净。
十万只妖怪,就算互相撕咬,十不存一,也足够骇人。
所幸这些是海上妖怪,离开海洋,应是活不了多久。然而,就算只活上一盏茶,也够它们如蝗虫过境,别说活人了,方圆百里都草皮都能吃个干净。
逢雪忽然很想说句脏话。
“狗日的海上妖怪,”叶蓬舟先她一步骂出口,“怎么这么能生?”
逢雪嘴里的脏话憋了回去,“……按八带夫人所说,蜃妖在海上吞食捕猎,蜃气不知困住千万只海上妖怪。这些妖怪如今困在蜃楼里,然而……”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原以为要对付蜃妖龙王两只大妖,现在,则要加上蜃楼藏着的成千上万只海妖。
若每个海妖都像八带夫人这样能生,一次产下十万个卵,那……它们只用一个白昼,就能把千里之地吃得干干净净,白骨遍野,寸草不生。
“小仙姑,喝酒吗?”
没头没尾,叶蓬舟忽而晃了晃酒葫芦。葫芦里装着今岁从黑老爷拿蜂蜜新换的月露酒。
逢雪颔首,接过葫芦,甘甜清亮酒液淌入喉中。她把葫芦丢给叶蓬舟,青年仰头,喉结滚了一滚,“好酒!”
逢雪一手捏诀,疾风吹散毒雾,两人衣袍猎猎,在风中剧烈摆动。
叶蓬舟的刀先出手。鬼哭飞到天上吸引走江伥,此刻他手里的刀是从渔船上拿的一把普通渔刀,刀形如柳叶,只一掌大,平素被渔民用来剖鱼腹刮鱼鳞。
渔刀刀柄缠上根透明鱼线,被他当成飞刀使用,在妖怪间掠过雪亮刀光。
逢雪也握紧剑柄,轻念降妖,剑光闪动间,蓝血溅落,地面多了一条蠕动触手。
但妖怪实在太多。
肉块堆积成山,黏液裹满刀剑。逢雪的剑慢了下来,听见扑扑的妖卵爆开,鱼妖越来越多,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况且毒雾渐浓,手足麻痹之感越发明显,再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全身失去力气,倒地不起,成为八带鱼的口粮。
倒是能趁着手脚齐全,逃出生天,但放妖怪在这儿自行繁衍,若它们冲出玉带河,涌入云螭,恐怕瞬间就将云螭吃个干净。
叶蓬舟手中飞刀连发,“小仙姑不必担心,海妖或许过不了玉带河。”
逢雪微微一怔,“为何?”
“海水与陆地之水并非同属,海鱼难在淡水中生存,这些妖怪应该也差不多。”
逢雪:“所以,玉带河水便是一道天然屏障,困住这些海妖?”
叶蓬舟点头,“淡水对它们有剧毒,就算能过河,它们也活不了多久。”
当然。这么多妖怪,也不用活多久,就能把云螭吃得白骨遍地。
连接渔刀的丝线被触手割断,刀瞬间陷入肉山中,被妖怪咀嚼吞食。叶蓬舟微微蹙眉,甩出数张纸人。
纸人身形飘忽,变成罗刹恶鬼模样,簸箕大的爪子挥舞,扯断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出手。
然而此地空气太过潮湿,不便纸人施展手脚。
不多时,纸人点墨五官化开,浸满了水汽,被触手绞成碎片。
逢雪一剑把肉山劈开,回头看他,担忧道:“你小心些,到……”
话未说完。
肉山肚腹一鼓,千万触手张开,无数八带鱼妖同时吐出一股漆黑水墨。
霎时间,天地仿佛陷入浓墨中,伸手不见五指。
逢雪马上屏住呼吸,捏起御风诀。
但她握了握左手,手指竟无法弯曲。
浓墨碰触之地,肌肤麻痹,四肢不听使唤,僵滞原地,动弹不得。
视线受阻,她抬眼只见一片漆黑浓墨,墨中簌簌有声,无数触手从墨中探出,吸盘探出尖牙,要将剑客咬成碎片。
浓墨中传来一阵锣鼓声。
几个纸人敲锣打鼓跑来,抬起她的手脚就往回跑,欢天喜地大喊:“抢亲喽抢亲喽。”
跑到一半,纸人被墨水泡开,轻飘飘坠地,逢雪身子再次往前摔去。
这次落到熟悉的怀中,莲香浮动,温柔清冷。
叶蓬舟抱起她跳到龟背上,赧然地摸了摸嘴角,解释道:“只剩这几个以前剪着玩的纸人了。”
逢雪:“要抢谁的亲?”
叶蓬舟弯起嘴角,“这都生死关头,你还在意这个啊?”
逢雪侧过脸,麻痹之感渐重,她想咬舌头清醒一下,却发现想要闭紧下颌,动动舌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身体里仿佛在冰窟窿里泡了几天,又沉又冷。海上妖怪吐得毒雾这么厉害,叶蓬舟怎么没事?
逢雪听见滴答声,眼珠子转动,余光瞟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石龟背上溅开。
逢雪明白了,心中唤来扶危,让飞剑削去自己手背一块皮,鲜血溅出,剧痛刺激下,身体从麻痹中唤醒,她瞬间直起脊梁,捏起御风诀。
四面八方浓墨翻涌,疾风骤起,却只把毒雾吹得更加汹涌。
一根惨白的触手,仿佛女人柔软的手臂,从浓墨中垂了下来。触手上十来个吸盘,吸盘中嵌着的人脸幽幽望着他们。
触手绕着石龟一圈,圆盘紧吸龟壳,往上一拉。
连人带着石龟,一齐被巨力拉往天空,抛入无尽黑暗中。
一点一点亮火从黑夜中亮起,如同密集的星辰。
巨兽张开所有的触手,吸盘星罗棋盘、漫天遍野,黑暗中似生起无数轮洁白的满月。
这场景震撼又梦幻。
逢雪下半身的麻痹未消减,盘坐在石龟上,握紧剑柄,逐渐靠近千万满月最中心的位置。
也是巨兽大张的嘴巴。
倏尔。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巨兽身形巨震,满月轰然散开,变作无数摇曳的小八带鱼。
失去触手托举,石龟猛地坠下,重重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坑里爬出。
“是降魔碑。”逢雪刚张嘴说一句话,毒墨就直往她嘴里钻,她只好闭上嘴,四下张望,寻找降魔碑的踪迹。
然而浓墨遮天蔽日,金光只短暂出现一瞬,又被黑墨遮住,不再现身。
眼见妖怪又围过来。
忽听一声怒啸,地面隆隆震动。
两头威武狮子冲开浓墨,把八带鱼踩得汁液四溅,跑到他们面前。石狮身子伏低,偏头望着他们。
一头石狮头顶顶着只圆圆的小狮子。小狮子滚下母亲头顶,咬住逢雪衣角,将她往狮背拽。
逢雪和叶蓬舟一人坐在一头石狮背上。
待他们坐稳,石狮猛然跃起,风驰电掣冲出妖潮,撞向连绵而起的肉山。
肉山被它们撞出一道缺口。
冲出毒墨,逢雪回头看眼涌出的鱼妖,开口道:“把小蛟唤回来吧。”
叶蓬舟笑了起来,拍拍手掌,蛟龙从天空俯冲而下,后面带着成千上万的江伥。
江伥撞见海妖,不消多言,彼此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这海上的妖怪厉害,还是江里的水鬼更强。”
逢雪扫了眼,八带鱼数量虽众,但到底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妖,又畏惧淡水,在与江伥相斗中落了下乘。
她乘石狮扭头冲回已成妖巢的衙门,找寻一圈,并未见降魔碑踪影。
潮水逐渐往上涌。有了江水,江伥如鱼得水,更占上风,十万只小妖怪成为它们口中盛宴,水面被染成幽蓝,随处可见蠕动触手。
江伥一个个咧嘴,尖牙撕咬触手,吃得吧唧有声。
逢雪道:“水快漫上来了,我们先去河神庙里……你在干嘛?”
叶蓬舟擦了擦嘴角的蓝血,朝她弯了弯眼睛,“我瞧这些水鬼吃得很香,忽然想尝一尝八带鱼的滋味。书上说得不错,这鱼生吃也肥美甘甜,小仙姑,你要来一块吗?”
“小仙姑,别丢下我啊!”
……
衙门大宅前,常有一对石狮子。
狮子与老虎同是兽中之王,霸气四溢,威武雄壮,用以镇宅辟邪。在民间,人们尊称它们为“少师”“太师”。
也许因蜃气所致,逢雪身下的石狮拖着沉重身体,跑动起来却异常迅捷。石狮奔上山坡,每一步踏得碎石飞溅,留下一行威武脚印。
身后风雷作响,浪潮追逐,紧追他们漫上山坡。
石狮停在河神庙前。
逢雪翻身而下,拱手谢过石狮,“多谢少师。”
来不及再多感谢,江水已漫上了台阶,她冲入庙中,看见竖棺仍在,心中松口气。
也不多言,抬剑直接撬走一枚金钉。
这长钉与普通钉子也迥然有别。钉子通身刻满鳞片,鳞爪俱全,仿佛一条威武金龙。
竖棺被七条金龙紧紧钉死,逢雪撬动金钉时,恍惚觉得金龙的眼珠子转了一转。
棺中再次传来声响,声音比昨夜微弱许多。
河水漫进大殿,飞快涨到小腿肚。
逢雪贴近棺材,大声问:“你是谁?”
里面的人并未回答,轻声呓语着“快逃”,指甲刮过棺材板,长长的刮擦声尖锐地撕扯耳朵。
眼见时间不多,逢雪将双臂贴上力士符,试图搬起竖棺,可棺材底端固定在神台上,纵有力士附身,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只好自报家门:“在下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凌云真人座下,迟逢雪。敢问阁下可是青溟故人?”
棺材里所有声音消失不见,只余死一般的安静。
冰凉的水液转瞬淹没逢雪的腰。叶蓬舟涉水踏入殿内,抓住她的手,沉声说:“江伥们吃饱了,比昨天更凶,我们得赶紧离开。”
逢雪看着棺材,高声问:“是二师姐吗?”
第160章第160章
“砰砰——”
棺中猛地传来重重拍击声,竖棺剧烈摇晃,连钉在棺上的金龙钉也松动几分,隐约有脱落迹象。
管不得漫上的水液,疯狂的江伥。
剑尖如电,迅速自棺盖点过,几枚本就松动的钉子飞出棺盖。
一抹虹光自棺盖罅隙中钻出。
是支羽箭,箭头黄金铸成,尾羽雪白晶莹。
倏地一声,羽箭刺破长空,笔直贯穿逢雪胸口。
她张大眼睛,意识恍惚,四周云雾翻涌,似变了一番模样。
高山耸立,云遮雾绕,仙鹤舒展翎羽,向天飞去。
“长孙昭!你要把整座山上的仙鹤都拔秃才肯罢休吗!”
一声暴喝惊得群鸟飞起。
逢雪回头望去,一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手提竹竿,从山阶上急急跑来。
她恍然:这应是师姐的回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我家的,我拔几只仙鹤的毛怎么了?我宰了它们吃肉都成。”
少女声音清脆,狂妄道:“你这个老东西,别以为自己修行就多了不起,啊啊啊,不许揪我的头发!”
逢雪心中好笑:
师伯在她心中,一直是不苟言笑、天塌不惊的掌教,没想到还能被气成这样。
云雾翻滚。
一时是小女孩牵着她的衣袖,温温柔柔地喊:“师姐,这是我新炼的丹药,还未知疗效,你能帮我先试试吗?”
又或者是少年飞扬跳脱,枪尖挑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在万丈峭壁上,“昭儿,我去井泉新打一葫芦酒,你要来口嘛,可千万别跟师叔告状,嗝——我真没醉!”
忽地白昼转成黑夜。
雷蛇游走,满山风雨。
前面的人在奔逃,后面的人在追赶。
簇地一声。
羽箭撕破夜空,射在奔逃者的肩头,鲜血洇湿布袍。
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
少女手中长弓弯成满月,厉声喝道:“季峋,你停下来。你怎能刺伤师父?”
大师兄停在悬崖栈道,疾风卷起灰袍,他手提着一杆长枪,枪尖红缨摆动,暗红血珠从雪亮枪尖滚落,让红缨更添一分暗沉。
曾经山上不知愁,云中与鹤共逍遥的少年立在如刃悬崖,背影孤绝,嗓音嘶哑,“昭儿,我要下山,你别拦我。”
“不然呢,你也要刺死我吗?季峋,你好大的狗胆子,这么多年的道书白念了,还不快随我回去,在师父门外跪一个月。”
见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她声音低了低,“师父说了能消去紫翘身上的疫气,让她重入轮回,你是想让紫翘永世不得解脱吗?”
“……就算是疫气引渡到师父身上,师父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你在担心师父吗?师父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可不担心师凌云,”季峋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寂寥,“他是山上真人,人间金仙,指不定哪一日就得道飞升,云游方外,担心他做什么?”
“季峋!”
“昭儿,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父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世上自然只有一位师父。”
季峋嘴角扯起抹笑,“凌云真人的徒弟为歹人所害,能有人为她报仇,疫气缠身,便能为她引渡疫气。可世上不止一个陆紫翘。”
他难掩眸中痛苦,声声啼血,“昭儿,枌城那一个个为疫鬼所害的人,沧州千千万万死在疫病里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师父、师父总有办法!”、
风雨满袖,山风鼓起季峋的袖袍,他看着长孙昭,眼神软了软,“昭儿,苍生倒悬,人世火宅,我下山找自己的办法,你莫拦我了。”
“昭儿,你待在山上,若……我再回来,有句话,其实我一直想同你说。”
……
青溟山的仙鹤云中飞走,昔人已乘鹤而去。
海石耸立,惊涛拍案,浪花化作雪沫四下飞散。
一艘百丈宝船如巨鲸匍匐岸边。
船上千人小如蚁,忙碌不休。
逢雪看见了一个背影慢慢走上船头。
这也是二师姐,不过是离开了青溟山的长孙昭,是戴上华服金冠长公主。
她穿上华贵紫袍,衣袍被海风鼓起,霞帔披帛飞扬,织金绣凤,流光溢彩。
紫云师叔说过,那夜疾风骤雨,大师兄下山后,二师姐也并未再回去。
难道季峋的话给了她触动?
逢雪瞧巨浪连天的模样,心知这大抵是二师姐出海猎蜃前。
许多小渔船簇拥在宝舟附近,如众星拱月,为宝船护航引路。
船上之人衣不蔽体,衣衫褴褛,脸色晒得黝黑。
瞧船的模样,舟头宽圆,应是专用来采珠的船只。
船头的人,被海上烈阳灼得黝黑、被风霜巨浪拍打得佝偻。
但他们嘴角上扬,喜气洋洋。
那年二师姐为了猎蜃来到海边,看见珠农惨状,怒从心起,砍掉几个狗官脑袋,废除魅川都,放无数珠农自由。
珠农为报答,自愿簇拥宝船前,为公主引航。
海面被通天宝光照彻,灼目的光彩,几乎将整片大海照亮。海面晕出柔和的光,透过宝石般剔透的海水,依稀能望见里面闪出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的光彩。
难怪那么多人疯了似的去追寻“千年珍珠”,瞧大海的模样,谁会不信,传说中白玉为船金作马的龙宫,就藏在这片海域之下呢。
海面雾气逐渐浓了起来。
前方浓雾里宝气冲天,依稀有轻歌软语,动人丝弦飘来。
只听那些柔软歌声,便教人魂不守舍,能想到唱歌的美人如何身姿曼妙,倾国倾城。
只看那闪烁的宝光,就能叫人目不暇接,想到雾气中遍地金银珍珠翻滚。
龙宫玉阙,不过如是。
船头公主一挥手,护航的珠船纷纷散开。
宝船十二帆拉满,乘长风破巨浪,驶入翻滚的浓雾。
——————
又是雾气翻涌。
不过这次不是在海上,而是来到了江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碧波荡漾,河畔茅草屋升起袅袅炊烟。
村口几个老人闲坐,手拿蒲扇,纳凉吹风,驱赶成团的飞蚊。
一座界碑立在旁边,上面刻着“古碑村。”
逢雪跟随长孙昭的视线,一路往前行,穿过淳朴村庄,来到河畔石头垒成的庙里。
既是古碑村,自然有一座古碑。真正的降魔碑与石龟一起沉入河中,镇压河妖,留在庙里的,只有片片石板壁画。
第一幅画,城门沦陷,官兵屠城,浮尸堵塞江河。
第二幅画,孽龙出世,水漫大地,附近百里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争相逃离这片死地。
第三幅画,女子手捏法诀,呼风引雷,与巨龙在云间缠斗。
第四幅画,巨龙沉入水中。
洪水褪去,昔日繁华城池被淤泥淹没,只余一片荒地。十几年过去后,昔日被杀得几乎绝迹的土地,又迎来一伙牵家带口的流民。
流民们发现,此处土地肥沃,依山傍水,河中鱼肥虾多,便停了下来,在此休养生息。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河道几度变迁,人们走了又聚,云螭的往事鲜有人记得,古城随他们的龙王沉入江底,埋入厚厚河泥中。
后来这儿因真人降龙的故事,变成降龙村,又过百年,无人记得真人降龙、降魔碑为何出现,记载往事的古碑上覆满青苔,偶尔有孩童调皮地在拿着小石,在古碑上画画写写。
降龙村变成了古碑村。
又过多年,河水肆虐,附近官吏听说有座石碑可降魔,命人将石碑铸在石龟背上,一同沉入江中。
江水果然平静不少。
这座专为古碑而建的小小庙宇也就此空荡。或许再过许多年,古碑村又会变成大河村、小河村。
岁月变迁,人事轮换,唯有日月长在,江河永恒。
这些年世道渐乱,民生凋敝,村庄的青壮年或被拉壮丁拉走,或为了躲避兵役,逃往他乡,逐渐,村庄越发荒废,剩下的,大多是一些黄发老人。
直到女人来到古碑庙里。
长孙昭拿着一方玉匣进入其中。随从清理走庙中淤泥,石上青苔,记载往昔的壁画从岁月的罅隙里漏了出来。
她专注望过片片壁画,唏嘘叹气,打开了玉匣。
匣中有颗宝珠,珠光闪烁,打开的瞬间,千万种绮丽的雾气便在匣中翻滚。
逢雪心想,这应是师姐猎来的蜃妖内丹。
长孙昭怀抱玉匣,迟迟未动,目光依旧在壁画上扫来扫去,踌躇未定,难以下定某种决心。
角落摆有几块石头,垒成神台模样。
她取出三枝沉香,插在神台上,袅袅的幽香自废庙升起。
“蜃珠已猎到,若能借此降服龙神,消它身上戾气,也算一件好事。但是……”
忽然,她的眸光闪烁,停下动作。
石台之后,被人用粗劣的笔画又添几笔。
笔画稚嫩粗糙,画的似乎是一条大蛇,蛇头上顶着一朵鲜花。
“有人偷偷在祭拜龙王?”
于是她便回到村口,向村中老人询问缘由。
老人一个个年纪都大了,问起此事纷纷摇头,说古碑庙荒废百年,被水漫过几次,淤泥及膝,长满荒草,里面藏着许多毒蛇虫子,应是不会有人过去了。
或许曾有顽童喜欢去庙里玩耍,刻刻画画,用石头游戏,躲在碑后玩捉迷藏,但这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唯有一位牙都落光的老人,咂着嘴巴,含糊念起一件旧事。
“我姥姥以前给我讲过很多水鬼害人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就发生在她身边。”
“她有一个孩童好友,父亲捕鱼时,不慎跌落江中,被鱼妖一口吞下。当天晚上,她娘便梦见父亲归来,要带他们一起离开。等到头七那日,除了她,他们一家都飘在了水里。”
“她被吓成疯子,逢人便说,有条戴花的大蛇救了她的性命。她没事就往庙里跑,那个小石台子,说不定就是她搭的。”
“再后来,一个道人来到这里,说疯丫头是被吓得丢了一魄,把她带走治病去了。我姥姥死去快六十年了,她儿时的伙伴,应也早就入土了吧。至于她说的大蛇,”老人摇了摇头,蒲扇拍走聚集蚊虫,嘟囔道:“我可从没见过,但是,自那件事后,就没什么水鬼害人的事了,也许真的有戴花大蛇在庇护我们?”
“谁知道呢,”她喃喃:“别说水鬼,连人都不剩几个了。啊……”
老人浑浊的目光闪动,“大人,我和我姥姥说的道人,穿的是一样的鞋呢,上面这么多个洞洞。”
“老人家,”长孙昭低声问:“敢问你姥姥的好友,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记得?”老人笑了起来,“但石板上也许留着她的名字呢。听姥姥说,以前他们喜欢在那儿玩耍,刻字画画,老被大人训斥。”
……
拂去石板上的青苔绿藓。
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张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