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突然很好奇。
李隆基不做声。
婉儿笑了:“我回答你,我并不觉得自己该死。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李隆基被婉儿这句话激怒了,一时间竟然气愤和委屈齐上心头:“你不知道哪里不对吗?你是不是自始至终都无愧于心?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你像墙头草一样摇摆,你和各种不堪的人为伍,你翻手云覆手雨、把权力当成玩物,你背弃信任你、爱戴你的人,你根本从未想过对错,你所追求的只是风口浪尖的刺激和高高在上的优越,你是不是醉生梦死,觉得自己才是世上唯一的智者?”
他质问着她,更像是在诘问自己。
“……你不知道,我每次看着你意气风华,走到哪里都被前呼后拥,你脸上有指点江山般的自信,你的笔下随手一挥就是锦绣文章,我有多反感吗?我对你的反感,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出了对那些觊觎李唐江山的女人,她们充其量只是愚蠢自负而已,可你呢?你在戏弄别人的同时也在糟践自己,你把自己糟践得光鲜亮丽,让人顶礼膜拜,可我知道你有多肮脏,因为——”
突然声音变得哽咽了,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李隆基本没有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我,我知道,你的内心、心里……曾经有多么纯净,你的脸庞……曾是……那么干净,你的手掠过我的额头,是那样温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孩子一样依赖着你……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没有借口,我不能再依赖任何人……你在我心里凋落了、枯萎了,可是、可是……可是即便凋落枯萎了,却也还在那里,无人打扫、无人问津,每当起风的时候,它又被卷了起来……”
婉儿强忍住眼中的泪,可终究还是滚了出来,低了头,不想被看见:“阿瞒,我方才是在逗你,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那个眼睛明亮的孩子,所以在我将死之即,我还想再逗逗你……其实我觉得自己该死,我也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一开始我只是想着在这深宫逆境中存活下来,却没想到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对我而言,是那样难,为了这个愿望,我亲手把自己最爱的人推向了深渊,我和各种人周旋,无论何时总是选择最有利的,我告诉自己,趋利避害是天性,并不是罪大恶极,所以我太纵容自己了……你所看到的光鲜也好,才情也罢,甚至那些风流不羁,统统都只是假象,我何尝不想做个简单纯粹的人,可——一切都只是美好的设想……”
说着说着紧紧闭了嘴,腹内五脏翻滚,有黑血不停地涌出,实在忍耐不住,渐渐沿着嘴角往外渗出……
李隆基一直没敢看她,听她突然不说话了,猛地意识到,眼见着婉儿双手按住腹部,整个人就要倒下,迅速伸出一只手将她牢牢扶住,这才看清了她的脸,已经全无血色、沾染着血污,顿时心上如同钝刀锯过,压低了声音吼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说过要你死吗?”
婉儿将头朝向另一边,答非所问:“我这样子太难看了,这药效来得太快,打乱了我的思绪,本来我还有好些话想说,现在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想说什么,等你好了,我让你说个痛快,即便是要说几天几夜,我都耐着性子听完。”
李隆基明显恨自己恨极了,“我这就让刘幽求给你找御医,你若是死了,他会内疚。”
婉儿用尽力气拽了一把李隆基的胳膊,制止说:“别费神了,阿瞒……这毒药到这种程度已是……无解……我和先帝,是同一种毒,我对他……无以为报,只想亲身体会他离去之前所经历的痛苦,算是对他……有交代了……阿瞒,你要换天,我就必须死……我是这黑幕上的痕迹,你得亲手擦了它……从今往后,黎庶百姓便全都仰仗你了,这清朗朗的一片天,别再让它阴霾密布了……”
这番话说的虽然费力,却很流畅,婉儿压着剧烈的痛楚,以为这样能保有最后的坚韧和尊严。
李隆基泣不成声,转过她的头部,枕在另一只手的臂弯里,用低低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语无伦次说:“你别忍着,也别死,别忍着,也别死,别死,也别忍着……“
婉儿慢慢抬眼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嘉豫殿……的暗室……有一件‘礼物’…送你……”
李隆基喃喃抗拒:“我不要什么礼物,我什么都不要!”
婉儿不再说话,保持着脸上的笑,李隆基也不再说话、不再流泪。
他用最慎重的姿势将婉儿得体地放在怀中,保持着最大的距离和最深的虔诚。
“母亲死前,何等凄厉,我没能守在她身边。
但今日,你放心好了,我会寸步不离守着你,你安然地去,我便了无牵挂。”
李隆基说,似乎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和语气。
宫门两侧的宫人已经燃尽了手中的蜡烛,静候在一片黑暗中,终于等到披着一身明光铠的李隆基携了寒气走了出来,他的步伐和神情都异常坚定,没人敢直视,可他还是感到了有一双灼热的眼投射在自己身上。
他全然顾不得这样的小事,大步流星走向刘幽求,用敞亮的声音说:“昭容上官氏畏罪自尽,韦氏党羽悉数伏诛,天佑我大唐!”
众将士听闻,手举兵器,齐声高呼:“大唐万岁!
大唐万岁!”
这雀跃的呼声在大明宫上方的天空久久回响。
刘幽求看着李隆基眼中一闪即过的悲戚,默默无言。
远处的兴善寺中有着俗世之人难解的青灯古佛,那里依旧万籁俱寂,木鱼声格外空灵清脆,法师慧明正在参禅,口中默念有词:“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
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