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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道,“如此说来李师焉飞升是好事。”

乘白羽神色如常:“是啊。”

说着又给莫将阑看一纸诰文,这是一道告天下书,再次为乘氏正名。

李师焉顺利历雷劫羽化登仙,可证实所谓“只有乘家人能飞升”纯属谬误。

莫将阑默默看完,说写得好,

踌躇片刻又问:“他不是自作主张,对吗?是你们两个一同决定。”

乘白羽垂头不语。

一旁莫将阑脸上闪过惊骇和了然,讷讷:“他……以一己之身赎罪,撼动谣言,换来乘氏正名……对吗。”

一句话问出去,如同殿外深秋的竹叶打着旋落地,没惊起一丝尘埃。

师焉……决意冲击雷劫,深意在此。

又或者惊起了,满满落在青衣人眼中。

少时,

乘白羽摆摆手:

“我提前知会你一声,这封告天下书还需叫来瑶光剑阁的人再参详参详,你与你兄长心里有数就好。”

“请瑶光剑阁的人来看?谁,吟惜仙子?”

“总要提前招呼一声,”

乘白羽应道,“免得他们心生不安,以为我要算旧账。”

“可见你如今要考虑的事情多,”莫将阑闷声道,“我知道了。”

“去吧,”

乘白羽送客,“乘轻舟恰在盟里,你与他比试比试。”

“?谁稀罕搭理那个崽子,小阿霄不在?”莫将阑问。

乘白羽:

“阿霄回披拂阁住两日,毕竟将来她是要做阁主的,总呆在外面像什么话。”

又道,

“去找阿舟吧,他最近突破在即,烦你指点一二。”

“行。”莫将阑懒散答应,混不在意模样。

待从殿内退出来,莫将阑神情一凛,抖抖领子,一身冷汗。

桀骜面目略收。

“奇怪,忽然叫我接手承风学宫?”

“是并无其余可托付之人?还是……”

抱着剑踟蹰难言:“……他不会是知道了吧。”

并无眉目,莫将阑甩甩头,罢了先去看看乘轻舟,和枯弦。

……

时辰到申牌上,乘白羽仍在仙鼎殿埋首忙碌。

门人进出随禀,井然有序,乘白羽手头事务暂告一段落,正想着到知务殿瞧瞧,贺雪权从殿处进来。

怎么不是?莫将阑说得很是。

自打李师焉东海滨飞升,贺雪权几乎在仙鼎盟安家。

仙鼎盟现如今多有各族修士行走,也不足为奇。

加之盟中都是熟面孔,贺雪权形貌上又没有变得很嚇人,依旧是褐白的头发冷肃的脸,大家渐渐见怪不怪。

只有墨绿的瞳孔能叫人瞧出端倪,这位不是从前的贺盟主了。

“境主。”

“贪狼魔君。”

“夜厌魔君。”

门人三三两两,贺雪权一一招呼,手擎一托盘行至玉阶上首,

“用些点心?”

贺雪权并不靠近,立在乘白羽案前一丈之地。

乘白羽语气寻常:“多谢,还有些劄子要看,搁着罢。”

上好的梨木,满盛的佳肴,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默立片刻,贺雪权状似不经意一般:

“怎么……何时从红尘殿过来的?”

“早些时候。”

乘白羽答一句,又拣两份劄子看一看,站起身,

“你来。”

缓步慢行,贺雪权捧着梨花案亦步亦趋,两人来到偏殿。

碟盏几乎摆满一张桌案,乘白羽率先动筷。

寂然饭毕,贺雪权抢白:“饮茶吧?”

说着自百宝囊中取出一套茶具,点水洗茶施展开。

“?”乘白羽微笑,“我不知道,你到三毒境是修身养性去了。”

他是此道中人,一道水沾着茶叶沫子就能闻出是什么茶。

一声叹息,还能是什么?是他以往惯饮的茶。

安静喝完,乘白羽屈起食指在案上一叩:

“魔界日常倒无事?不需要你亲至么。”

贺雪权:“我若只有亲自坐镇才能压得住他们,这境主之位早也易主。”

又道,

“你放心,三毒境一切平稳。”

“不是……”

乘白羽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没有再寻道侣的打算,你在我这里端膳烹茶,实在虚度时光。”

“道侣?”贺雪权一哂,“谁说我想做你的道侣?”

“……”

乘白羽木着脸。

不好意思啊,我自作多情是吧。

贺雪权:“我做过你的道侣,没做得很好,故而不敢再肖想。”

“……倒也不必这么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乘白羽干巴巴地说。

“好,不说了,”

贺雪权满脸温和,“我守在这里,你不必心有挂碍。”

乘白羽勉力动脑子,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话把人劝走。

可是愣是想不到。不应当,歇了一个月,还没歇回来?

入骨的疲惫和空芒,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正想着,偏殿的门哐地被推开,莫将阑满面煞气踱来:

“啧啧啧!没有挂碍,说得好听,你守在这里,旁的青年才俊怎好亲近?平白妨碍他的好姻缘。”

“旁的才俊?”贺雪权不动声色,“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莫将阑眼睛微眯:

“贺雪权。”

“乘白羽面皮薄,看在你魔界举族来投的份上不稀得说你罢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哦?”贺雪权反问,“是谁更没脸?”

嗤笑一声,十足的轻蔑,“没有炼虚的修为也有脸上门。”

“哟,不就是仗着你修为高么?你也就比我早生几百年,人说笨鸟先飞,你不过学飞比我早罢了!”

似乎下一秒紫流就会拍在贺雪权脑门子上,

“多大的能耐?你修为再高,不能得乘白羽的欢心,你有什么用?”

乘白羽:“……”

一旦牵扯到“有没有用”,是个男人都不肯轻易退让,一时这座小小偏殿当中风起云涌,夜厌与紫流两把当世神兵皆铮鸣不止。

乘白羽利落起身:“我先回了,你二人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吧。”

“师尊!”

“阿羽。”

莫将阑抢在前面:“我送你回红尘殿。”

贺雪权嘲讽:“也不看看红尘殿从前住的是谁,要你送?”

“好了,”

乘白羽捏捏鼻梁,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片刻,

“将阑,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贺雪权眉间阴郁一闪而逝,速即耷拢了眉眼,望着乘白羽好像是受天大的委屈。

乘白羽并不为所动,径自往外走。

“哈哈哈。”

莫将阑趾高气扬撞开贺雪权,跟上乘白羽出去。

“什么话同我说?问乘轻舟么?”

两人往红尘殿行去,莫将阑道,“他如今境界稳固,寻常历劫又有你生水幻境保驾护航,应当没有大碍。”

“好,劳烦你了。”

“乘白羽,你太客气。”

“你方才倒是不客气,”

乘白羽脚步一顿,向着仙鼎殿方向一瞥,“你这是做什么?之前不是好好的。”

语焉不详。

莫将阑听得懂:

“之前你有老不死,老不死虽然也很讨厌但是对你还可以。”

“现在狼崽子又回来了,我见不得狼崽子猖狂。”

乘白羽只道:

“我这个仙鼎盟主人在你眼里实在无能,随意什么人都可在碧骖山撒野猖狂。”

说完,乘白羽回红尘殿歇息,没许莫将阑再送。

他的影子飘飘摇摇,形单影只,徐徐进殿,悄无声息。

与他出来时一般无二,红尘殿那扇殿门,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说他是此间主人,是的,他是不折不扣的主人。

莫将阑意识到自己实在说错话。

阿羽如今不只是仙鼎盟主人,他还是四界共主。

先前与贺雪权斗嘴,说什么魔族是看在贺雪权的面子举族来投,这话实在不好。

阿羽平定皋蓼之乱,征幽冥渊,界碑北推三百里,即便不是贺雪权,三毒境大约无论如何都会来投效。

可是,他这主人,看上去又是如此孤单。

“阿羽,阿羽。”

莫将阑口中默念。

不是看轻你,不是不敬你,只是……不自觉心疼你。

阿羽,是师兄啊。

莫将阑,朝觉雨,是一个人啊。

阿羽。

第86章

孟冬某日, 乘白羽下帖请瑶光剑阁阁主贺吟惜一叙。

甫一见面,贺吟惜高声爽朗一笑:“请盟主赐教!”

剑光大炽,不紧不慢袭来, 乘白羽暗道一声好剑法, 不免技痒,在百宝囊中寻一柄古剑迎上。

两人不拼修为,单纯走十来招, 末了贺吟惜剑走偏锋, 剑刃堪堪停在乘白羽左肩。

“哈哈!承让了!”

贺吟惜收剑执礼。

乘白羽盎然道:“阁主剑法高妙, 某受教。”

比完剑, 一寸热意发在掌心,心气畅然。

遂请入殿中商讨正事。

谈得很顺利,贺吟惜对檄文没有异议。

“贺掌门是正大的人,贵重的人品,某感激不尽。”

乘白羽微笑道。

贺吟惜道:“哪里, 盟主肯坦诚相告我才是感谢。”

又道,

“先祖作恶, 我辈深感不安, 恐鄙派教义有误, 明年开春,愿遣百名剑阁弟子往承风学宫受教,还望盟主万莫嫌弃他们愚笨。”

“阁主自谦了,近来多见剑修, 当属瑶光剑阁的弟子最为出类拔萃, 可见阁主教诲有方。”

“盟主客气。”

……

你来我往一番,乘白羽再三款留,贺吟惜答允在驻地盘桓一二, 暂代赏善卿一职。

她肯多留几日,这是最好的。

这是默许,乘白羽可趁着这档口发檄文为紫重山平反。

“唉,她还要送剑阁弟子到承风学宫,这是身体力行表明瑶光剑阁的态度,她们相信学宫的无私和清白,”

乘白羽对蓝当吕感慨,

“若是所有掌门和宗主都这样讲道理,就好了。”

蓝当吕也是松一口气:

“那是因为盟主很讲道理,同讲道理的人打交道,方圆自成。”

又道,

“盟主做事很有章法。”

“你怕我不管不顾直接发告天下书?”

乘白羽一愣,“我是那么冒失的人么。”

“灭族之恨,再谨慎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蓝当吕真心实意,“若有需属下效力之处,请盟主尽管吩咐。”

“多谢。”乘白羽笑笑。

蓝当吕要告退,没告退,折回来小心道:

“其实剑阁中人,大部分人品都很好,盟主不迁怒、不连坐,实乃明智之举。”

“是么。”

“蓝护法,你是在说谁呢。”

“该不会是贺雪权吧。”

乘白羽漫不经心。

瞧来蓝当吕很是踌躇一番,末了下定决心:“有一件事,盟主或许不知情。”

“哦?”乘白羽抬眼。

待蓝当吕说完,乘白羽静思一晌。

搁往常,这事……能搁就搁。

贺雪权没直言来告,何必多事。

可或许是今日比了一场酣畅的剑,沉寂月余的精气神点着些,乘白羽突然不太想搁置。

找贺雪权谈谈吧。

……

这日晚些时候,江山小雪。

新雪窸窣,倒有好景致。乘白羽午后飞去清霄丹地藏书楼一趟,赶回来,在红尘殿约贺雪权来见。

未时三刻,贺雪权应邀而来,步入殿门,映入眼帘是身披大氅的乘白羽。

“你……”贺雪权眸色复杂,“又畏寒了么。”

“也不是,”

乘白羽道,“习惯使然,红尘殿的冬日总好似比别处长。”

贺雪权五味陈杂:“为何在此间起居?”

是因为,凤箫殿你进不得么?会教你肝肠寸断。

乘白羽果然没答,指一指茶案对过的位置:

“你先坐。”

“你知道烹茶最紧要的是什么。”

“请教。”贺雪权坐得笔直。

“咦?难道我看错了?”

乘白羽纳罕,

“前些日子在偏殿,我瞧你很像是正经习过茶道。”

贺雪权不承认:“凭借记忆模仿一二,谈不上研习。”

“好吧,”

乘白羽并指一点,一簇火苗凭空燃起,茶瓯当中水花漪漪,

“烹茶最难的是煮水。”

“不宜过沸,将茶尖子烧死了;不宜过凉,烹不出香气。”

手指顿一顿,隔空上移,指向贺雪权头发:

“你习烹茶也好,有几种茶叶,或许能使你的头发回墨。”

贺雪权眉梢略扬:“怎么忽然说起我的头发。”

“没什么。”

“阿羽,”贺雪权笑笑,“什么事?你只管说。”

见乘白羽不吱声,复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答得太快。”

“你做盟主这些年,养气功夫见长,遮口说谎却没从前顺手。”

乘白羽也没很急着争辩,自顾自滤茶:“怎么我从前很爱说谎么?你这话说的。”

是啊,贺雪权注视他,你从前,是很能装的。

心事瞒得密不透风,谎言张口就来。

而今……

因为后来的日子,不需要他说什么谎吧。

他的修为他的地位他的……爱人,都无须他迂回说谎。

寂然片刻,

“茶好了。”

两只茶盏斟满,

饮毕,乘白羽道:“你的褐发,是冲击炼虚境前后的事?”

贺雪权了然:

“我说你今日如此反常,主动邀我来品茶。”

“蓝当吕,多嘴。”

“我摹了几张古方,”

乘白羽袖中摸出几页方子,“或许能救。有一味白桑皮的药案,还能巩固境界——”

“阿羽,你知道的,”贺雪权温和打断,“我这是心病。”

乘白羽张张嘴:啊。

贺雪权再饮一盏,不甚在意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乘白羽不置可否。

手上茶盏顿住,上好的香茗,忽然不大能入口。

“强行提升境界到底勉强,而后你的头发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不好么?”贺雪权笑道,“我原身皮毛就是这个颜色。”

“……好吧。”

少顷,乘白羽再次问:“你果真不想恢复?”

“不想着,你也不必想着弥补什么。”

“哦。”

又煮一道水。

“这是我的私心,”

贺雪权微微翘起嘴角,“我顶着这褐发一日,你心里就要记着一日,阿羽,你成全我。”

乘白羽清淡一笑,摇头:“我不记着,每日对镜瞧见满头霜雪的人又不是我。”

“你每日照镜?这是哪里习来的新鲜爱好?”

“……倒也没有。”

……

两人闲谈几句,

“阿羽,你发觉没有?”贺雪权叹息,“这是你我首次细论这段恩怨纠葛。”

“嗯。”

贺雪权:“我一度以为你再也不会有闲暇与我掰扯这些。

犹记从前也是一个冬日,你拥裘坐在榻上,开口与我谈解契,我以为你我走到那里即是终章,再无余地。”

以为你会长长久久地望着那个人,以为那个人会占据你的余生。这些旧人旧怨,以为再也不会劳你烦心。

没想到,还有今日。

往事深沉,殿中气氛再次凝滞。

“也不是,”

乘白羽忽然道,“你堕魔时也论过,所幸现如今你我心怀平和,都不再耿耿于怀。”

贺雪权眼神很深:“是么。”

两人又说几句盟中事务。

说起贺吟惜这个后辈,贺雪权也是赞赏有加:

“你的阿霄也是,哎?怎么女孩儿仿佛就是更出息些。”

“说起阿霄,倘若你不放心她独自在外,或者我去替你看着?”

“……”

乘白羽眼神一沉:“不必。”

“阿羽,”颇有些小心翼翼,“阿霄日常也使一柄短刃,肖似短剑,我总也能指点一二?”

乘白羽:“不劳你费心。”

“你是顾忌我魔修的身份?我愿乔装改换身份看护在她的身边,她是你的血脉,我……”

乘白羽打断:“她是李师焉的孩子。”

气氛一窒,贺雪权连忙道:“我知道,我没有旁的妄念,或者阿舟的剑术,我也可教辅一二。”

又道,“你别多心,我只愿替你分忧。”

“无事,”乘白羽气势松一松,“只是……”

太久太久,李师焉,这个名字太久没叫过了。没再叫过,也没听人叫过,世人谈及李师焉,无不毕恭毕敬称一声“上仙”。

上仙上仙,该是尘缘已了,是么。

一股钝痛猛然袭上乘白羽胸肺,激得他微微一颤,“阿羽?你怎么了?”贺雪权察觉异样。

“无妨。”乘白羽竖起手掌阻止靠近。

贺雪权剑眉紧锁:“你是否……?”

“不是,”

斩钉截铁,乘白羽打起精神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舟如今好一些,岐黄之道颇有造诣,能抵半个医修。”

贺雪权深深凝望,并不深究,只道:“是为着霜扶杳尽心吧。”

“是。”

贺雪权一递一杯饮茶,一壁道:“吉人天相,会好的,你莫过于心忧。”

乘白羽答道:“会好的吧。”

贺雪权:“你是太心软,他们每个人你都要挂在心上,太过操劳。”

“……”

“自己家的孩子就罢了,还有姓霜的小妖,还有姓莫的小崽子,放一放吧。”

某个时刻,

“说起将阑,”

乘白羽突兀开口,“其实你以前说得不错,我先前是待他多有宽宥。”

“嗯?你……难道是故意引我吃味?”

贺雪权故作轻松,笑着猜测道,“最好争执不下,便可谈解契之事?”

“不是,”

乘白羽摆手,

“正相反,我那时真没想激怒你。”

“我在幽冥渊见过千百个生魂,炼制出认魂的法器,专门助我辨认紫重山门人的魂魄。”

似有所感,贺雪权恍然:“他是?难道是?”

乘白羽深深一叹:“他是朝觉雨的转世。”

“原来如此……”

……

红尘殿外,正准备踹门的莫将阑身形一晃。

什么?

第87章

前世的记忆, 莫将阑是在见着乘白羽的脸之后才复苏。

那一年的月泉畔,一见惊心。

不是惊为天人的巧合初见,是命运处心积虑的久别重逢。

一切变得合理。

懵懵懂懂一百年, 为何合欢宗的功法练不顺手, 偶然接触剑道却上手极快,宗门当中分明没出过半个剑修。

因上辈子,朝觉雨就是一名剑修啊。

那时莫将阑开怀极了。

上辈子他出身沛国朝氏, 从小的教养, 礼数二字刻进骨血, 拜入紫重山也是做大师兄, 做惯了兄长,凡事忍耐,克己复礼,不敢宣之于口。

如今好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实在畅快。

年幼无知, 实在是天下间最痛快、最名正言顺的幌子。

想说的话, 可以选择最刁钻、最刻薄的词句说出来。

想爱的人, 可以肆无忌惮亲昵, 无限贴近。

痛快之余,那时的莫将阑每天恨不得花十个时辰修炼。

师兄无能,没能护住承风学宫也没能护住你,让你落到那个狼崽子手里。

阿羽, 还记得幼时的话么?

我们永远互相扶持不分开。你等等师兄, 师兄一定尽力尽快变强,救你脱离苦海。

看起来,很顺利。

这一世的根骨天资皆是上上之选, 进境飞速。

或许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注定。

朝觉雨这名字不吉利,明明晨光熹微朝霞万里偏偏有雨,而莫通暮,暮色将阑,暗夜即将终结,前路光辉灿烂,多好的寓意。

可是,阿羽似乎,并不需要他来救。

真是决绝啊,百年的夫妻情分,说舍就舍。

须知阿羽从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相反是个最念旧情的人,可见姓贺的有多差劲。

得知乘白羽决意假死脱身,莫将阑倒在月泉边上,十余日烂醉如泥。

自小到大,乘白羽从来是活泼灵动的,会时不时顽皮,不习功课跑去顽耍,会喊苦喊累,捏着鼻子念书修炼,但有一件事从不会——

伪饰。

莫将阑发现这个小师弟,竟然学会了伪饰。

处心积虑,咽泪装欢,做着最婉顺的姿态,说着最假的谎话,袒露着最热情的身体,张着最冷的眼睛。

那晚院中芥子外,莫将阑从晚守到早。

心乱如麻,莫将阑心想,作为枕边人,贺雪权难道感觉不到?乘白羽心里没他,乘白羽在虚情假意。

肯定也是有感觉的吧。

所以拼命想要抓紧,想要占有一切。

莫将阑见过贺雪权看乘白羽的眼神,那些幽暗阴悒的野望,想要禁锢掠夺的私欲。

还有乘白羽面对自己的窘迫。

面对一个刚结识的后辈,乘白羽会局促不安,绝不会是窘困涩然。

最不堪的一面,被一同长大的师兄的撞破,才会如此。

那时,阿羽就认出他了吗。

阿羽没赠枯弦予他,而是另择一柄紫流,想来也是有意为之。

也是,东皇玉瑱这样的重礼,的确不大可能送给刚刚有两面之缘的徒弟。

死遁的计划也毫不犹豫告知,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莫将阑心头涌动的热血一寸一寸冻结,可是阿羽,没有选择点破,没和他相认。

阿羽,长大了啊。

一切自有主张,有自己的人生,自己衷心爱重的人。

莫将阑一度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无情,只是为了紫重山的冤案虚为委蛇。

直到见到乘轻舟。

又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情根深种,隐忍屈从忍辱负重。

直到见到乘白羽是怎样对待李师焉。

在合欢宗,莫将阑看过太多欢情,看乘白羽与李师焉,莫将阑才见识到何为爱侣间的恩情。

当年在紫重山,师父与师娘也是这般的。

他们真是恩爱,素日并不明显,共处一室,他二人也没有什么露骨的亲密言行。

在最紧要的生死关头,显出端倪,鬼王印前危机当头,李师焉可以为阿羽揽下所有危险,阿羽也下意识最为信任李师焉。

更不消说两人是如何配合无间,他们的两只葫芦默契至极。

莫将阑说服自己,这样的恩情才是值得的吧,配得上阿羽。

可惜,最是人间留不住,姓李的老不死飞升了。

不仅飞升,李师焉还是当年害死乘氏满门最紧要的一环,最不可缺失的一环。

乘白羽又一次作出选择,依然决绝没有留恋。

老天爷,莫将阑瞪视天际,还不足够吗?

乘白羽这一生,经历的折磨,还不够吗?

这世间赔不起的,也配不上。

睁睁眼吧老天爷。

倘若不能……

朝觉雨会隐忍,会默默守护,莫将阑不必如此,莫将阑是会砍上玉虚天的。七笔成书,书不成情便成狂,紫流在手,管你什么天道。

不相认又如何,前尘黯淡不可追,不点破就不点破吧。

做不成回朝觉雨,我做好莫将阑,怒发冲冠直言不讳的小弟子,会一直……

牢牢守护在师尊身边的小弟子。

这天夜晚,莫将阑在红尘殿外无声问天,鲤庭风波乍起,涛声响彻一整夜-

莫将阑赖在仙鼎盟不肯走。

说是帮忙,也的确在帮忙。

一面接触学宫事务,拜访任教的几位长老,一面给乘白羽跑腿,西北的几大宗门往来联络,为乘白羽的计划铺路。

再有就是,贺雪权冷眼看着,再有就是在阿羽身边缠舌献殷勤。

若说这个崽子对乘白羽没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哈,幽都里的鬼都不信。

而今知道这个崽子不仅是个崽子,还是旧人,更加不信。

两个随意威震一方的大能,见面不互相刺两句谁也不舒坦。

一寸焦灼,一寸不可说,大家都在暗暗较劲。

不过贺雪权实在有些筹码:他是乘轻舟的生父。

不免多往乘轻舟身上下功夫。

若不是那个小字阿霄的女孩子不在盟里,贺雪权一样愿意花心思尽力照付。

谁说只有李师焉有胸怀?我也有。

李清霄倘若在盟里,还有一个好处,阿羽或许会少一些寂寞。

贺雪权满怀克制冷眼旁观,红尘殿的日子冷得好似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寂寞二字。

阿羽总是遣莫将阑外出,围着阿羽磨牙撒泼的人少一个,热闹便少一分。

莫将阑不在,乘轻舟又时不时外出寻药,阿羽镇日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到仙鼎殿看劄子,一个人回到红尘殿歇息。

间或有什么宗门的人来访,阿羽也与他们相谈甚欢,只是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他一袭青衣翩然,接人待物温和有礼,看去没什么不同。

可内里实在很不同。

他没有郁郁寡欢,也没有清减太多,甚至不知为何略见丰腴,可他整个人缺少一些生机。

有时贺雪权去送吃食茶点,撞见过乘白羽的眼神,他透过殿宇的窗子远望,目光空茫,好似沉沉落在一处,又好似飘忽漫无目的。

乘白羽的眼神,看贺雪权的时候也没什么变化。

若非如此,贺雪权咬咬牙闭闭眼,早不顾一切抱住他。不是占有,只是想献出一隅怀抱,如同他受封前的那夜,允他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歇。

……

各方打过招呼,瑶光剑阁弟子入承风学宫,诸般功夫妥当时,又是一年春回。

紫重山开山门。

当年紫重山嫡脉和内门弟子大多凋零,算乘白羽在内寥寥几个活口,不过好在承风学宫桃李满天下,许多受过学宫恩惠的修士纷纷赶来。

他们老泪纵横地请罪,言道这些年没为师门平反出力,请命留在紫重山补过。

乘白羽一一应允。

紫重山乘氏,再也无人质疑。

再也没有人暗中怀疑他们沽名钓誉,没人口诛笔伐说他们的学宫误人子弟,清者终于获得原属于他们的清白。

承风学宫的宫主之位,乘白羽正式传与莫将阑。

亲手交付宫印传承的时候,他说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只有你真正明白乘氏兴建学宫的深意。”

莫将阑利落三叩九拜,接过印信,旁的没多说一句话,乘白羽也未再多言。

乘轻舟虽然还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他修为过人,历经几番变故人也沉稳许多,能堪大任。

乘白羽命他留在紫重山,从今而后,乘氏一脉的宗主就是他了。

李清霄前来观礼,身份是清霄丹地主人,披拂阁阁主。

这个孩子,到乘白羽跟前免不了撒娇撒痴,露出小女儿神态,不过在外面可不一样,自有一番冷傲气势拿在身上。

清霄丹地诸客无不信服,留在那里继续受庇佑。

人人都说这孩子形似乘白羽,气度则更肖李师焉。

开山大典一应礼仪做完,乘白羽没做停留,一个人回到仙鼎盟。

让他们热闹去吧。

将来紫重山和承风学宫,就交给两个小的吧。

嗯,一个小的,另一个老的。

希望师兄他,往后扶摇直上,将学宫发扬光大,自成就一番事业。

紫重山乘氏重建,沛国朝氏不能重建么?

或者,乘白羽慢慢在窗榻前坐下,他希望莫将阑不要过朝觉雨的人生,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铺开榻案……

哎,该做什么,看书?看劄子?

自从……这些年都在忙紫重山的事,甫一做完,心头忽然空落落、茫茫然,不知做什么好。

皑皑岁月长长夜,仅是千秋第一秋。

正愣着神,攸地一道亮光自殿外袭来,

“嗯?”

乘白羽一怔,起身举步行至殿门首处,“光鹿?”

自从受封大典之后,光鹿一直养在鹿苑,平素乘白羽倒是时时去看望,它从没有主动露过面,今日怎么忽然寻来?

心间一动,乘白羽抬手在光鹿头顶的茸毛上拂过:

“紫重山重见天日,你还有什么嘱托?”

“你……先祖爹娘,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神鹿脑袋偏着歪进他的手掌轻嗅,挨蹭片刻,低首在他腰腹间轻嗅,复引颈望向乘白羽的眼睛。

“啊。”

“你知道?”

乘白羽与它对视,轻声喃喃:“不愧是仙灵,竟然有感知。”

光鹿神光依旧,周身皎皎的光泽逐渐透出些肃穆严厉味道,充满审视。

“怎么,”乘白羽一手抚小腹一手抚鹿颈,轻声问,“即便你认他是罪魁,可他已谢罪,他的骨血……”

“你也容不得么。”

神鹿不言,光芒独灼。

第88章

“紫重山已恢复声誉。”

“我已很累了。”

乘白羽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对光鹿说道。

“执掌仙鼎盟, 本非我所愿。”

“从前我以为贺临渊死了,冤无头债无主,你可怪我虚度些时日, 后来查明真相, 我一刻也没耽搁。”

语气稍顿,乘白羽接着道:“李师焉渡劫,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你也可当他是死了。你还须我如何?”

光鹿似通人言, 鹿颈轻摇, 目光变得悲悯, 茸茸的鹿首枕到乘白羽腕上,冰凉的鼻息恰恰吐在脉间。

“你是说,”乘白羽慢慢询问,“担心我的身体?”

“呦——呦——”

原来如此,一缕泠冽的笑意绽在乘白羽唇边:“无妨。”

“难道我, 不能有决心么。”

“呦——”光鹿再度出声示警。

乘白羽:“无需再劝。倘若真有个山高水低, 你可当他是死了, 你也可当我是飞升。”

光鹿清鸣声止, 陪着最后的这位主人默默驻足-

贺雪权进殿的时候, 乘白羽刚铺好一张宣纸,半幅茸羽描在纸上。

“在画什么?”

贺雪权行至案边,顺手摆正镇纸,手擎墨锭研磨。

乘白羽眼睛往砚台边上一瞟, 不动声色收回画上:“水景。”

“鲤庭春景?”贺雪权赞道, “这是一只鸳鸟么?好细腻的笔触。”

“嗯。”

少顷,画成,寂然搁笔。

贺雪权观摩一时, 道:“怎么好似鲤庭畔没有这样的水湾?”

乘白羽:“不是红尘殿外的水湾,是花间酒庐外的水湾。”

极明亮的眸光投在贺雪权面上,乘白羽:“此间事毕,你回三毒境吧。”

“我……”

贺雪权错愕一瞬随即落拓而笑,“乘白羽,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只会画花间酒庐见过的鸳鸯?”

“……”

细观画上,贺雪权冲乘白羽摊开掌心:“你的红翡葫芦我瞧瞧?怎么好像上面雕的正是这两只。”

乘白羽揣着手不动也不做声。

他的画工尚可,工笔整齐,水波清涟,鸳俦双栖,情景俱全。

“丹青,琢玉,这些手艺很看天分,”

他徐徐开口,

“我其实没有这样的天分。你说的很是,它们就是我葫芦上的两只,我学画这么多年,若要我画花鸟,我只会画这个。”

鸳鸯逐浴羽,碧皱谴谁消。

这一点灵动生气,在他的画上看不到。

因为他是照着李师焉的手迹临摹学的图案,李师焉又将图刻照搬到两人的葫芦上。

他要长长久久地念着他。

先前神鹿时时现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上未竟的使命,那是祖先们泣着血的遗愿,不许他念着身负罪责仇怨的人。

而今这些都已终了,他可以肆无忌惮怀念他了。

“贺雪权,我学画时学的是怎样的鸳鸯,此时落笔画成的就是怎样的鸳鸯,将来也不会变。”

“你无须改变,”

贺雪权神色很安静,

“我无心入画,愿作裱画人。”

“允我留在仙鼎盟吧?右护法之位一直空缺,我做你的护法?”

乘白羽摇头。

“你留下我,还有一个好处。”贺雪权又道。

“什么好处。”

“你不希望莫将阑多在你处流连,我难道不是最好的幌子?你留下我,无需多言,莫将阑自然知难而退。”

两人隔着满案笔墨对视,良久,

乘白羽蓦然一笑:

“你不会以为,你和莫将阑一样吧?”

“什么?”贺雪权一省。

“我的确不想和莫将阑纠缠,”

乘白羽脸色很凉,不到冰冷,只是凉,

“他并不欠我什么,他肯为学宫出力,肯为乘氏出力,看的是前世的情分。”

“而他前世,也没亏欠过我。”

“他在我这里,是一种蹉跎。”

贺雪权眉梢半抬:“我呢?”

“你?”

乘白羽摇头,“我不留你,因你欠我的,你已经弥补。”

“只是这样吗?”贺雪权倾身逼近,“你我只是亏欠和弥补的关系么?”

“那你,为何在勘破李师焉秘密的那一晚,央我带你走?”

“阿羽,无形之中,你早已重新信任我。我是你最万全的一道屏障,最后的庇护之所,你要赶我走?”

是这样么?

乘白羽无声打量,眼神描摹贺雪权的面目五官。

“不是的,贺雪权,今生我不可再信你。”

“不由得你不信,”贺雪权手上陡然发力,擒住他的脉,“你打算怎么办?”

于岐黄一道,贺雪权没有深学,但乘白羽知道他认得滑珠脉。

即有孕的脉象。

乘白羽垂首不语。

贺雪权嗓子里似乎咽着什么:“乘白羽,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不信我,你又不想活,那么你要把这个孩子,托付给谁呢?”

“托付给谁?”乘白羽跟着问一遍,茫然的叹息。

贺雪权:“因此,你要活。”

乘白羽:“是么。”

“一定是,”贺雪权笃定道,“你想想李阁主,他以命途做交换,不是换你到黄泉寻他。”

说出这句话,贺雪权并不好受。替另一个男人对乘白羽诉说深情,既怕乘白羽不听,也怕乘白羽听得太多。

“李师焉处处以你为先,不愿违拗你的意愿,千难万难也总要替你达成心愿,你,想想他。”

几乎是无意识地,乘白羽懵然自问:“想想他吗。”

渐渐地,他的目光落在殿外远处,浅浅的温柔的,像是怀念也像是眷恋。他轻白的面上浮起笑意,他的笑似曾相识,像是某一年清霄丹地初春的风。

是生机吗?在冬尽,在春至。

贺雪权在旁瞧着,深深呼出一口气。

可紧接着乘白羽面色攸地一变,漠漠摇一摇头:

“你不习岐黄因此不知,你道光鹿为何一再示警,我这回恐怕不大好。”

“我知道,”

贺雪权只是不松开他的手,“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听闻李清霄降世时便不太顺遂,你尚熬得过来,难道李师焉给予你的勇气只有他在你身边才生效?”

乘白羽只是摇头。

不过身体的事情总算开始上心,不再秘而不宣,请来灵皇岛、仙医谷等药宗的仙君到仙鼎盟看顾。

月份渐足,乘白羽的脸色越来越白,至落草之期,灵皇岛岛主与仙医谷谷主亲至,双双眉头深锁如临大敌。

孩子没什么,胎位很正,麻烦的是生产之后。“乘盟主七情怀伤,内府虚弱,若是届时气海摧崩,恐有不测。”两位杏林圣手如是说。

贺雪权没多话,单独约见两位高人,倾谈至晚。

第二日一早,一张药案送到晏飨殿,晏飨卿着手备药,仙鼎盟中药材皆备,中有一枚妖皇丹,由贺雪权亲手交来。

他虽不是妖皇,可他的修为当世顶尖,可堪一用。

药案呈到乘白羽面前,是在孩子降生以后。

小小的婴孩,和他的姊姊李清霄一样,没哭一声,滴溜溜的黑圆眼睛四周乱看,咯咯咯只是笑。

看罢药案,乘白羽叫来贺雪权:“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话时声气虚弱,带着疲累和释然,贺雪权目光一点一点描摹他汗滴沾湿的眼睫。

“你将你的妖丹生剖出来了?”乘白羽问。

“嗯。”

“你……”

贺雪权:“我与霜扶杳那样的纯血妖族不同,没有妖丹我仍有气海元婴,不会如何。”

自袖中托出一物,一枚玄光闪烁的丹丸悬在贺雪权掌心三寸,贺雪权道:“阿羽,你知道的,这本来就是你的。”

乘白羽目光游移片刻,道:“这是你第二回剖妖丹,对不对。”

贺雪权朗声笑道:“聪慧如你,果然料到。”

踅摸半晌,乘白羽索性摊开:

“就是我假死的时候吧,你以为我命不久矣,想要强行突破炼虚境。蓝当吕说你只是想提一提修为,看看能否助我护住心脉。”

“我猜,那时你便将你的妖丹生剖过一回了吧。”

贺雪权哂然:“我道你缘何突然坦露心迹,朝觉雨的事情也对我说,你是猜到了。”

“我猜到了,”

乘白羽继续道,

“炼虚境往上,大妖的妖丹有回天之能,你是想用你的妖丹试试,看能不能续我的命,是这样吧。”

“我不重蹈覆辙,你如今倒要走上老路,何必?”

他语气淡漠坚决,可是他太虚弱了,话至末尾声渐不闻,整个人昏昏沉沉睡去,贺雪权长臂一捞揽起他。

掌心抵在他腰腹脐下三寸,玄光大炽,一点一点融进乘白羽的身体。

“想要修复内府,从前有李师焉双修助你,你不允我,又有何妨?”

细看的话,贺雪权的脸色比乘白羽还要白,嘴唇青紫,犹自不觉,畅快道,

“只要能保你平安,我竭尽所能。”

我本身无长物,我本已错过太多,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采薇采薇,山高路危。

薄暮无人,龋龋独归。

其归伊何,路远莫致。

焉得羽翰,乘风而去。

乘白羽为新降生的孩子取名李清乘,乘轻舟和李清霄不免艳羡,艳羡之余更多是关爱怜惜。

乘白羽身体恢复很快,能起身之后开始跟着乘轻舟一道翻藏书楼的藏书。

这日贺雪权来探望,劝他:“而今盟中事务有蓝当吕、贺吟惜等人替你操心,你又操心上别的。”

“嗯。”乘白羽简略答道。

“在找什么书?”贺雪权问。

“不找什么,”乘白羽先是答道,

又道,“看看如何将你的头发还原吧。”

他的眼睛看一眼贺雪权,很急很重的一眼。

但是贺雪权知道,他的焦灼不是担心自己,是亏欠,是觉得欠了人情,是想赶快两清。

“你的脉给我瞧瞧?”乘白羽提议,“我虽不如灵皇岛与仙医谷的高人,总也——”

“阿羽,”贺雪权打断,逼近,“你还要赶我走么。”

“不,”乘白羽后仰着身体避开,“我不重蹈覆辙。”

“我不要你重蹈覆辙,”

贺雪权抓住他的手合握,

“你从前在我这里吃过太多苦,我不要你应允我什么,只求你别赶我走。”

“你说我已弥补,我却觉得还差得远,别赶我走,好不好?”

乘白羽仍然只是摇头。

他的手适才握过笔,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有一点点红肿,贺雪权重重碾过那处红肿,十指交握,力道渐沉。

贺雪权盯着他的脸,猝然一笑:

“不,你不能赶我走。”

“你还是念着从前我喂过你的委屈,是不是?”

说什么亏欠,说什么弥补,种种不过冠冕堂皇的借口。贺雪权要乘白羽,哪怕要不到,哪怕只是在旁守候,也不放弃。

“阿羽,”

贺雪权绕过榻案挤到乘白羽身侧,牢牢拽着他的手环住他,

“不知你是否也有此感:你我生来便该在一起。”

“没……”

乘白羽张张嘴又闭上。

“是吧?你也有这感觉的吧?”

贺雪权以一种做梦一样的口吻轻声道,

“我也有。”

“自从你在无名的荒沼救下我,你已住进我心里,我们两个是缘分天定,不然怎会那么巧?你于那一日恰巧步入那片丛林。”

“你后来找到我,低着眉眼说愿效鱼水之欢。”

“洁白的面庞,羞涩的神采,眉宇煌煌,我简直以为在做梦。”

“你真的来到我身边,不离不弃,我做了仙鼎盟盟主,在这里,就在红尘殿我们完婚,世间一切美梦不能比拟。”

“那些日子仿佛我飘在云端,直到拥着你跌入衾榻,我才终于有些实感。”

“而后来到这一日。”

乘白羽只觉横亘在腰间的手臂愈紧,好似铸铁,狠命箍着他。

“哪一日?”

贺雪权沉默良久,似乎下定决心是的突地道:

“将贺临渊关进章留山的那一日。”

“那一日你家的冤案暂告一段落,我平白突破境界,成了一名化神修士。”

“啊,”乘白羽记起,“是,是在一个晚上,你于梦中突破。”

“呵,阿羽,你不知道,”

贺雪权梦呓似的,“你怎么知道呢?我可不仅仅是突破境界呢。”

“……什么意思?”

贺雪权只是念叨着重复:

“怎么只是突破境界呢。”

自以为的佳偶天成,自以为的前缘注定,时间来到这一日,偶然的入定,迎来梦醒时分:

他,不是此间人。

他是主角,又不是,他是主人翁,他却也只是过客。

怎么不是上天注定?

太是了,“上天”将故事一笔一划写好,记载在册。

天道,执笔者,或者随便说是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而梦里的那些文字,字字句句,触目惊心,钻心剜骨。

“阿羽,阿羽……”

“你真心爱过我么?”

“还是,只是依执笔者的布置?”

贺雪权闭着眼,将遏抑在心底多年的话问出口。

他的怀里,乘白羽周身一寸一寸僵住。

第89章

登临化神境的那日, 贺雪权觉醒。

这里是一本书,当然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自己的志向, 可算到头也不过是来这本书里走一遭。

而乘白羽……

乘白羽是书里的人, “上天”令乘白羽做了他的道侣。

可是这个人,本身的意愿呢?

书中人设定已成,是否换谁来做主角都一样?

那么乘白羽对他的感情, 真的是爱么?

不是顺手施救的怜爱, 不是拨弄他尾茸的喜爱, 是非君不可、一生一世的爱恋。乘白羽对他, 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么?

梦醒之后,贺雪权每天都在问自己。

尤其乘白羽消失的那两年,这不安,过一日、重一毫,终于千钧一般压在心头。

归来的乘白羽又是那样的冷拒, 分明近在咫尺分明笑靥款款, 偏偏好似满腹心事, 远在天边。

他去问, 他试图接近, 不得其法,因此百般多疑,惶恐难安,因此不顾一切, 强势占有。

“你说的执笔者, ”乘白羽声线隐隐颤抖,“是什么意思。”

贺雪权喉中呜哑:“我说很早的时候,此间是一本书。仙缘榜提纲挈领, 说尽此间事。一切都已写好,没人逃得过。”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没有,乘白羽问:“为何说是很早前。”

“因为如今似乎已经不是了,”

贺雪权答道,

“我入魔道时入定,似乎看见天地间一张文字勾连成的网被震碎,缓缓消弭。”

“与此同时心头千钧的重石陡然一轻,什么征服四界一统九州,那些心思譬如海潮幻梦,统统淡去。”

“还有……阎闻雪,对他莫名的信任和倚重也消失。”

自嘲似的笑一笑:“你大约觉着我是疯魔了,编出这样的借口为曾经的罪行开脱。”

乘白羽无声道:

我没有。

脑中纷纷然如这时节红尘殿外的柳絮,只是绞成一团混沌不清。

勉力挣脱开怀抱,乘白羽问:“那位执笔者,也写了你接阎闻雪覆雪回来么。”

“谁知道?”贺雪权道,“你与我成婚乃是旁人安排,这念头一出立即心念如狂自梦中惊醒。”

再说什么,乘白羽没顾得上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没看。

他没往后看。

勉强压住战栗的尾音,乘白羽提起精神:“你不好奇?这话本终局如何,你的下场又是如何。”

“没想那些,”

贺雪权语带涩然,“当时只是想,若是从没有得到过你的眷恋,我要什么终局?我白活一世。”

他也梦见过话本,但他没往后看。

乘白羽一缕神魂飞往九霄云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陷入那个诡异的梦,发觉自己在看的是什么东西,乘白羽立即往后翻看,恨不得翻到最终章。

这棋枰最后一着落在何处?这故事最后一笔收在哪里?没想到贺雪权不同,贺雪权追溯前尘往事,往前翻看。

正因为贺雪权这个外来者的“醒悟”,乘白羽这个与他命运相缠的人才会梦见所谓“天机”。

可是啊,想看结局的人没看见,因而生出万般踟蹰,想究因果的人倒是如愿以偿,却因此生出更多的犹疑。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在榻边,捧起乘白羽手,“你没推开我,你没发觉么?我抱着你,你没推开我。”

他的面上仍带着失去妖丹带来的青白,他在他的指间落下虔诚一吻:“别赶我走,好么?”

许久,

东风吹过窗棂,掀起春寒一场又一场,他听见他料峭的声音:

“好吧。”-

神鹿来访,在殿中四处踏着蹄子,而后冲着殿外刨刨蹄子。

“你,要归去了?”

神鹿脑袋微扬,接着重新俯下头颅。

看来是了。

乘白羽喟叹:“心愿已了,也好吧。多谢你。”

呦——呦——高大矫健的神鹿,不发人言,只是好像露出悯怀之意,眼中洁白的光华乍现。

这光芒从前乘白羽见过,它的眼神他也读过,明了笑道:“你问我的心愿?”

没想到先祖余荫的庇佑不止于此。

心愿,紫重山已现世,阿乘也平安降世,还有什么心愿?

忽然神鹿脚步一弹,朝着一座宫室奔去,乘白羽抬眼一瞧。

啊。

蹄声轻快,神鹿停在……

霜扶杳安睡的寝殿外。

神鹿在霜扶杳榻前吐出白烟,烟雾如缕,缓缓成象,看上去是一种鱼。

随后逗留在霜扶杳的寝殿不肯离去。

乘轻舟听说以后即刻出发,最终从南海带回来一尾黑鱼。

“这就是神鹿所指的东西,能解缄亡草之毒?”

乘白羽一边切脉一边问。

乘轻舟:

“先前查阅典籍,有一则传言说灵皇岛弟子曾赴神木谷采药,误食一种玄草,口不能言,机体日衰,我猜测是缄亡草的变种,前去查过,只是终究没有定论。如今观白鹿所化景象,应当不错。”

乘白羽沉吟片刻:“你说这鱼多见于灵皇岛附近?”

“是,”乘轻舟满面疲色难掩目中明光,“灵皇岛弟子称此鱼类鳐,只是不知为何生尖齿。”

案上摆着一只琉璃樽,樽中满盛南海之水,水中几尾游鱼,长不盈尺,胸鳍如翼,通体漆黑。

乘白羽细细观摩:

“的确十分肖似文鳐,只是这尖齿……”

一旁贺雪权道:

“灵皇岛,救死扶伤,想也有救不回来的。尸身沉于海中,小部分鳐鱼误食,一代一代渐渐养成习性。”

“因此生出尖齿?”

乘白羽思忖,“如此说来,缄亡草须尸首培育,此鱼又食腐……以毒攻毒?”

指尖摸着的脉象也分明向好。

可是,用这东西入药?乘白羽一时夷犹。

贺雪权:“金玉土石,草木鸟兽,凡相生相克之物大多颜色相类,灵皇岛又有先例,未尝不能一试。”

“总归情形不可能更坏。”乘轻舟也道。

乘白羽静默不语。

他在怀念李师焉。贺雪权不合时宜地想。

若是姓李的还在,丹道与医道不分家,姓李的想必能疏解他的疑虑。

足足三日,乘白羽又亲自去一趟灵皇岛请来岛主,最终敲定一张药案。

潜息丹喂霜扶杳服下,煎成的鳐鱼药剂也服下,起初无事,两炷香后霜扶杳周身陡然一弹,身上抖如筛糠,口中呕血不止。

乘白羽孤注一掷下一副猛药,吐血渐止,到晚间,悠悠转醒。

虽说只是一眼随即复又睡去,但是已经足够,乘轻舟伏在榻边默默垂泪,乘白羽松一口气。

休养几日,霜扶杳张开眼。

同一瞬间神鹿雪白的光辉大亮,亲昵地蹭过乘白羽的袖子,昂首踏出殿中,健步飞掠踏上云霄,身影渐行渐远渐不可观,消失不见。

乘白羽久久凝望-

衍历三千年。

此时距离李师焉飞升已经过去将近百年,这一年李清乘成功修出元婴。

他不比他姊姊,李清霄有半壁王母白圭炼骨,他的修为全凭事在人为,只不顾继承两位爹爹的资质,他的天赋也不差就是了。

在说凡间,如今的凡间战事离乱终于终结,雄主降世开太平。

这位君主真不是一般人,祭天祭到万星崖,竟一语道破观主修士的身份,不仅如此,还扬言不自报家门讲明来历就带兵夷平长星观。

长星观弟子紧急到仙鼎盟求助,乘白羽过去镇场子,比及抵达长星观,人间君王长剑在手直指观主嗓子眼:

“你若不是修正道的仙人,你就是妖孽,速速报上名来!”

乘白羽徐徐踱步而至,好奇:“你如何得知他不是一般人?”

年轻的君王眼风在乘白羽身上瞟两眼,眼睛一亮:

“你这仙人模样好,”

蹿至乘白羽身侧,“你们都是修士?你来朕宫中,朕封你做国师可好?”

周遭仙鼎盟弟子、长星观弟子,呼呼啦啦跪一地,不约而同冷汗岑岑,大不敬,大不敬!

乘盟主可是大乘境界的高人,动动手指你刚打下来的江山顷刻间就可化为乌有!

态度语气还不恭不敬的……纯属不想活了!

乘白羽却没发怒,笑眯眯的:“是么。”

“当然是!”君王道,“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国师,”

乘白羽负着手感慨,“我有一位故人,任过前朝的国师。”

君王望着乘白羽的脸:“你不愿再做?也可,你做朕的帝师如何?”

他真是气盛,未及而立,这个年纪成就伟业,狷狂如许,“帝师”两个字被他重重咬过,混在舌尖吐出来,暧昧难言。

众人伏在地上,脑袋埋得更低。

“与朕朝夕相对,同榻而眠……”

“盟主!”长星观观主高声道,“多谢盟主解困!贫道率众弟子先行告退!”

调……调戏大乘修士!你到头了你!

乘白羽温文道:“观主客气,去罢。”

又对仙鼎盟门人道,“你们也去吧。”

大家忙不迭退出去。

无人知晓那日殿中乘盟主与人间的君王谈些什么,只知那君王出殿时,虽则依旧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眉间却浮现一些沉着,脚步也稳重许多。

贺雪权听说了,忍不住磨牙:“什么毛头小子,也敢打这个主意。”

此时乘白羽已回到盟中,肃容道:“不许到人间胡作非为。”

贺雪权一口老血卡在嗓子口:“还护上了?你不会又要收徒吧?”

乘白羽只道:“不会。”

他在炼一味药,给霜扶杳的。

毕竟遭受过缄亡草这等毒物的摧残,身上不康健。

这么多年了,乘白羽和贺雪权纷纷突破大乘境界,乘轻舟和李清霄俱已化神,霜扶杳呢,自从醒来修为还未提升过。

红尘殿东边的偏殿改建成丹室,乘白羽坐在案前一样一样核对药材。

又说一次:“不会再收徒。”

“怎么?”贺雪权立在一旁捣药滤渣打下手,“你的徒弟不都挺出息么。”

“……我不就一个徒弟吗。”

“一个还不够?”贺雪权憋气。

乘白羽默许贺雪权留在仙鼎盟,更兼贺雪权照拂李清乘颇为尽心,外界都说两人是重修旧好,莫将阑气冲冲来问,乘白羽也没否认。

可是那个崽子,还是一个劲往阿羽身边凑,炼虚境的人了,成天装疯卖傻扮愣头青。

贺雪权气闷:“这回这个人间的小子又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

乘白羽拣选一味白芷,“只是身上有乘氏一束遗魂。”

“……原来如此。”

贺雪权连忙说吉祥话,

“这些年你费着心,但有适宜修炼的乘氏门人转世,机缘一到即收到紫重山门下,想来紫重山恢复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嗯,自然如此,不然呢?我闲得发慌与他多嘴?”

乘白羽脑袋从满案药材之中抬起,“你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越发活回去,闹小孩子脾气。”

贺雪权叹道:“不好么?活回去,我们还是在红尘殿,一切只如往昔。”

往昔?

往昔岁月稠,乘白羽知道贺雪权说的是两人刚成婚的时候,少年夫妻,恩爱缱绻。

乘白羽只道:“不一样。”

又道:“如今的盟主是我。”

“是,你是盟主,乘大盟主。”

……

絮絮说几句,贺雪权胸臆间一阵翻滚,借口有事出得殿来。

手中捏诀画下结界,贺雪权瞑目打坐安抚气海。

是,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正统的修士与堕魔的修士,不一样。

贺雪权还记得从前修炼,虽说一开始无人指点走过弯路,后来一路顺遂,半副妖骨没成拖累反如虎添翼,使他的战力格外强悍,失去妖丹倒是滞一滞,不过很快修养回来。

堕魔以后,情况急转直下。

每一次突破都千刀万剐,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每一次修炼都有可能走火入魔,每一次睁眼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用心中的贪嗔痴修炼,是有代价的,时不时便有气血翻滚之感,经脉之中如同刀绞。

贺雪权不想进境太快,他想守在阿羽身边守个千年万年。

奈何乘白羽修为进境太快,只有咬牙跟上。

不过近十年左右,阿羽的修炼停滞。

贺雪权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不,不是登上玉虚天以后会见到李师焉,而李师焉前尘尽忘。

按说阿羽也会忘,没人能带着下界的记忆飞升,尘世了了,你什么也带不走。

因此,贺雪权知道乘白羽是不想忘,至少不想那么快忘记李师焉。他已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养成,再无留恋,是么。

这么一想,好了,经脉当中的乱流更厉。

等到贺雪权再度回到殿中,乘白羽讶异:“你做什么去了?脸色这样苍白。”

贺雪权没说话。

乘白羽:“?我给你瞧瞧?”

贺雪权避而不答:“药怎么样了?”

“哦,已经进炉,真元熏着,炼成以后着人送去就是。真不用我给你看看?”

“也行。”

贺雪权缓缓将手腕递去。

眼看乘白羽手指微微伸开,三指并拢,眼看搭上贺雪权的脉……

贺雪权反手一别一推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怀中。

“阿羽,阿羽,”委屈极了的样子,“我身上疼,你给我看看。”

说着双唇落在乘白羽颈侧,叼住耳垂上一寸嫩肉。

“你这人……”乘白羽摸到脉,眉尖一簇,“你怎么气海乱成这样?”

“嗯,疼得紧。”

“是修炼所致?太心急了?缓缓吧,”

乘白羽又拨开贺雪权眼皮,没留神衣领已被牙齿扯开,“先吃两副柏子养心散……唔!”

“先吃你,好不好?”

“予我么?阿羽,阿羽。”

原来说什么重修旧好,私下相处只是若即若离。

啄吻密不透风。

乘白羽闭闭眼:“去寝殿。”

“好。”贺雪权打横抱起他。

在榻上躺定,舒进内袍,贺雪权摩挲掌中一挼新雪,整只手都在抖。

阿羽,阿羽。

他的锁骨生得好,肩窝盈盈可以盛酒,他有薄薄两片胸肌,充满力道却不显夸张,灵巧惹人喜爱的模样,他腰腹间的肌理玲珑柔韧,触手生温,他身后两只挺跷丰盈的圆丘活像两团活水,绕在你的指间将你融化,打着圈向你的掌心涌来。

贺雪权如坠梦境,不知今夕何夕。

一番温柔敦弄,帐中暖意渐浓。

正待入巷,乘白羽嘤咛出声:“嗯,师焉……”

他双眸紧闭着往贺雪权怀里滚,张着腿意乱情迷,他嘴里喊的是:师焉。

贺雪权骤然僵住。

忍着胸中剧痛,手掌覆上乘白羽眼睛。

乘白羽疑惑:“做什么?”

“别看,阿羽,你别看。”

他温柔地说,随手拭过唇角,又扯过衣裳带子缚在乘白羽眼睛上,

内府作祟他在呕血,咽下血气若无其事,在乘白羽耳边笑道,

“先沐浴?”

乘白羽安静一些:“嗯。”

召出一座湢澡室,吊屏木桶齐全,贺雪权点水,将乘白羽轻轻放入其内,转身捏诀,衣裳和衾被上的血迹一扫而空。

那都是方才心绪激荡之下,贺雪权呕出的心头血。

“你蒙住我的眼睛,让我沐浴?”乘白羽声音染上一些水汽,嗡嗡的。

“好阿羽,沐浴给我看,嗯?”贺雪权勉力掩饰声音中的无力。

“……随你吧。”

说是要看,贺雪权闭上眼。打坐运气,走过两个周天,灵力所到之处经脉犹如刀割。

更摧磨人的是心口的痛,贺雪权忽然很想问问乘白羽:

从前你信誓旦旦言道容不下第三人,那么现在呢?

现在算什么?

床榻上你这样肆无忌惮梦着李师焉,我又不信你日间看我时眼中空无一物,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没问。

如同从前不敢拿话本的事明着问乘白羽,而今的贺雪权依然不敢问。

不敢问,不会问,也……

不必问。

内府锐痛,无妨,无妨,他告诫自己,修魔道不就是如此么?这是进境。

不妨事、不妨事。

“我好了。”

乘白羽仰着下颌。

水汽蒸脸,到脖颈的线条暗香浮动,贺雪权无声行至案边饮茶,将口中血气清干净,

回到乘白羽身边,弯下腰轻声道:“我伺候你?”

“你会伺候人?”乘白羽张开双臂。

“怎么不会。”

将人抱在怀中,每一步都珍而重之,放在榻上安置好,贺雪权俯下头颅。

乘白羽生得白净,疏秀直挺,淡淡的颜色和收敛的沟壑,显得很秀气很干净。

不干净了,贺雪权将它变得不干净。

那些浅淡的颜色和脉络,被一条舌头勾连沾染变得暴怒,黏腻昂扬。

“你、你果真会伺候人,”

衣带之下乘白羽瞳仁猛然张开,脖颈向后仰到极致,“你从前甚少为我侍弄,你哪学的。”

“自学成才,夜夜想着你,自然而然也会了。”

咦,奇怪,这话从前也听过,是谁说的?

忽然一点腥甜,不知是尝在口中还是点在心上,贺雪权小心翼翼凑近:“从前?阿羽,我是谁?”

乘白羽解开蒙在脸上的衣裳带子张开眼,思忖一刻,答道:“贺雪权,你是贺雪权。”

贺雪权眼中希冀如晨星:“是,是我。”

几缕发丝黏在额角,乘白羽细细嗯一声。

“乏了?”贺雪权欺身揽住人,声音低一些,“身上舒服了?”

“嗯,你如今是会伺候人。”乘白羽懒懒地笑。

安静一瞬,贺雪权拽过衾被盖在两人身上,轻轻拍乘白羽腰腹:“睡吧。”

乘白羽在他怀中踅摸几个来回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怀中人在睡梦里嘟囔几个字。

不必生千里顺风耳,不必借七窍心玲珑心,他于梦中唤的是谁的名字,无须细听不必猜想,根本不要紧。

喉中是铁锈还是腥白,有什么要紧?

妄添一丝臆想,难道不是味比饴蜜?

只要在他的身边拥有一席之地,怎样都是好的。

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