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佛纶到饭店,已经七点了。
中年的印度门童拉开门,笑着请她入内,在目送她上楼的间隙,忍不住疲惫,悄悄地打了个呵欠。
三楼的彩绘吊灯亮着暧昧的光,靠近吧台的拐角,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在拥吻,嘴里说着幸会,可是眼神里相见恨晚的爱意,根本无法掩饰。
荣衍白换了身月白西装坐在餐桌前,正用袋巾折了只小兔子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匆匆赶来将孩子抱起,客气地向荣衍白致谢,然后跟着她的中国丈夫离开了饭店。
许佛纶第一次知道,荣衍白的德语说的和中文一样流利。
她坐下时,他手里的小兔子,已经变成了老鼠,送给了她。
许佛纶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为什么她的是兔子,我的就得是耗子?”
荣衍白接过菜单递到她面前,笑着说:“奸猾,机敏,和许小姐一模一样。”
嗯,真不是什么赞美。
她说:“西餐厅里的荣先生倒和平时不大一样,活泼了很多。”
“看起来许小姐对我的误会很深。”
荣衍白喝了口酒,浅尝辄止,“二十年前我也曾在这里混迹,等上五个小时只为别人吃剩下的指头大的牛排,有时候是一口咖啡和红茶,或者不要的糖果和面包片。”
许佛纶点餐的手顿了顿:“这是一天的口粮?”
荣衍白说:“是我和母亲的两顿饭,因为只有这里不会将小叫花子撵走,可以容身避风讨口粮,所以我比许小姐想象的,要更早更快地接触西方饮食。”
许佛纶阖上菜单,侍者已经走远了。
她说:“听起来,你并不憎恶那段时光。”
他笑了:“我反而感谢它,让我知道这里的哪样糕点滋味最好,哪种饮品口味最为醇正,我让头次来开洋荤的那些小少爷小姐们不用丢面子,所以换取了足够的赏钱养活我和母亲。”
“荣老夫人那时候……”
荣衍白没有避讳:“肺痨,如果我没有在这里碰到义父,五岁那年,她就已经不在了。”
二十年前她和妈妈刚从江西离开,什么事情都不懂,还在哭闹的年纪,等她真正懂了事,妈妈却死在了她眼前。
许佛纶说:“好事。”
他笑:“不错。”
吃完饭,三楼已经不剩几个客人。
他们并肩离开。
荣衍白问:“需要送许小姐回家吗?”
许佛纶说:“不用,我今夜就回北平。”
“还是决定顺从康长官?”
荣衍白从侍者手里接过长风衣,笑看她一眼,“看起来这趟医院之行,你们将之前的矛盾解决了。”
并没有。
她没有去见康秉钦,可也不忍离开医院,只好在楼下花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有护士扶着吃过饭的病人散步,她才想起为了答谢荣衍白请他吃饭的事情。
似乎把他独自留在饭店里,已经几个小时了。
“对不起。”
许佛纶道歉。
荣衍白比个手势请她先行,说:“没关系。”
他送她上车,弯腰替她关门:“回见。”
汽车滑进夜幕里,她这才想起,大衣口袋里还装着他的袋巾。
许佛纶掏出那只白色的小老鼠,捏了捏它的尾巴,竟然从肚皮里面抽出来两颗包装精美的糖果,她剥开一张糖纸,放进了嘴里。
嗯,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所以,感谢那段艰难又绝望的时光吧,受尽苦楚,却又遍尝甘甜。
有些出乎意料,经过通往医院的岔道时,她竟然没有让翘枝按照既定路线继续,停在医院外,她仍旧没有想好见了面该说什么话。
夜深了,十月底的晚上已经见了寒意。
许佛纶徒步穿过花园,病房的走廊,上楼,楼梯和过道里空无一人,安静极了。
病房的门掩着,有四个卫兵站在门外,看到她来,无声无息地行了礼。
她抬手要敲门,有人开口:“许小姐,总座外出散步了。”
康秉钦还有三天就会出席代理国务总理的就任典礼,已不再是陆军总长,可他们的称呼依然没有改变,许佛纶点头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走廊尽头是个露天小阳台,放了两把白色的靠背椅。
她走过去,推开门,没想到看见了夜幕里,靠在栏杆上的康秉钦。
他在抽烟,头微微低着,背脊却是笔直的,那些疲惫不堪瞬间就不见了。
“没见过比你更棘手的病人,病号服不穿,”
她走过去,娇笑着弹掉短短的一截雪茄,“还在抽烟。
你的主治医生是不是要愁……”
她只顾着笑话和打趣,却没看见他刚才发抖的手,和眼睛里瞬间掀起来的风云。
康秉钦单手扣住她的腰,将她压在栏杆上索吻。
他的唇齿都在哆嗦,没有章法,一味要将她吞进口中,收在身体里。
失而复得的情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都要痛苦,他在疯狂地撕咬挽留,可又怕伤到她,捏着小心。
她觉得疼了,伸手去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