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电话响起来,伏在地毯上的秀凝睡梦中伸出手,接通了,醉醺醺地应了一声许公馆。
许佛纶跨过地上另外几个小女孩子,将她扶进沙发里躺好,握住了话筒:“你好——”
电话彼端,沉默了一会:“佛纶。”
算起来,他们已经五个月不见了。
“新年好。”
她的声音有些抖,黎明前的夜实在是太冷了。
康秉钦轻笑,大约是抽了口烟,沉默着。
许佛纶攥了攥电话:“少抽一些,你的胃不好。”
“佛纶——”
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你说。”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哈尔滨没了。”
就在昨天下午。
民国二十一年,大年初一,三省全部沦陷。
新年的喜庆才刚刚开始,或许就要结束了。
许佛纶用头抵住了沙发,眼泪往下掉。
康秉钦调侃:“现在临时在宾县休整,散兵游勇。”
总不能在他面前哭。
她也笑:“没有你们可怎么办呢?”
微弱归微弱,那是希望啊!
康秉钦还是笑,嘲讽又无力。
后来,他说:“再见!”
“等等。”
她擦了把眼睛,声音有些急,“我存的那笔钱,你知道该怎么取,必要的时候,不要忘记了。”
她储备的所有金条,都是为他准备的。
昔日的混成旅也好,如今的东北自卫军也好,当年的诺言,又如何能忘?
他嗯了声,最后才说:“新年好,佛纶!”
电话已经挂断了,许佛纶握着话筒,泣不成声。
天亮了,小女孩子们起身洗漱,闹嚷嚷地开门,把客厅里的懒鬼叫起来,进厨房下饺子。
热热闹闹的,才是初一该有的样子。
可哈尔滨……
许佛纶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脑子里走得场景鬼魅一样。
再醒过来时,荣衍白正俯身替她擦汗:“梦里抢着金元宝了,牙齿咬得紧紧的?”
她软软地应了声,笑得勉强:“你又跟来做什么,希孟不是叫你领她去博物院看看?”
“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荣衍白撂了手巾,陪她一道躺着:“守岁守到半夜,人却跑了,跑归跑,风衣也不穿一件。”
许佛纶笑着:“我在那儿,你也不会好睡,这样最熬精神了。”
荣衍白低着头,看她的眼睛:“不睡便不睡,没有大事,如今还不得我来给你送衣裳,不懂照料自己身子,往后可怎么好?”
话说得远了,他也觉得不妥当,生怕她觉察出什么,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要再说什么弥补,就更显得刻意。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藏着绝望的情绪,一日一日地煎熬。
荣衍白时常不在北平,或是上海或是南京,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年仅有两三个月,两个人是能见上面的。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热河省沦陷。
日军全面逼近北平。
此后,荣衍白的行踪更加不定。
许佛纶无暇顾及其他,承德与唐山的矿山遭到伪政府的军管,多次被提出要收买矿山和厂房。
拒绝数次之后,又被要求以入股的方式合作。
许佛纶在北平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公司的生意每况愈下,工人或辞职或逃难,几乎走了半数,账目上日渐拮据。
不日,伪政府提高了纺织品及其他金属成品的统税,想容名下的商行纱厂和矿山,开始入不敷出,失陷于困境。
许佛纶召集经营股的职工开了多次的会议,并没有找到适当的解决办法,她只得动用昔日的积蓄,至于额外的亏空,不得不向银行贷款。
日商和伪政府再一次提出要收购想容。
许佛纶不予理会,并联合了几家濒死的商行,共同应付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度过的危局。
她重新清算了自己的资产,并将闲置的金银首饰和天津与上海的两处公馆和公寓转售,再依靠武汉和重庆的分公司的收入,最终得以勉强度日。
如今的境况,于她而言已经算是山穷水尽,对得不到她生意的日商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不能如愿以偿,时间一久,难免有鱼死网破的心思。
三年的时光,日日如履薄冰。
许佛纶遭到过数十次的刺杀,荣衍白的情况只会比她更糟。
那日,她从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公司里现身,坐进汽车里。
荣衍白将她头发里的碎玻璃碴捡出来,用手绢捂住了头皮上的小口子:“阿佛,我送你离开北平。”
又能去哪里?
他很少这样,讲不曾同她商量过的话。
她问:“你呢?”
“我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