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深过今夜夜色,深处又?如?点了一盏孤灯,映亮她面容。
“小意,只要是关于你的事,就不用比较。”
言下之意,她永远排在首位。
虞宝意是笑着的,不来自这句情话?,而来自情话?背后的分量,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怀疑和容错的空间。
“是嘛?”她故意作对?,“家?族、集团——”
“如?果Youra能担大任,爷爷同意,家?族和集团都能交给她,我辛苦这么久,也该她受一受了。”
虞宝意想到黎温瑜不着调的样子,轻笑两声:“第一句话?明明就不可能啦,霍生在糊弄我。”
“没有糊弄你。”霍邵澎捉住她骨腕,抵到胸膛前,心?脏匀缓深重的跳动传递到手心?,“娶你这件事,如?果霍启裕要和我撕破脸,那你说的这些,都会不重要。”
他总有让人轻信的力量。
虞宝意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然霍家?大公子这么“不着调”的一句话?,为什么说得令她深信不疑。
“好啊。”前一刻是发自内心?地笑,这一秒,她弯着唇,掩藏笑面背后浓烈的情感,“霍生不当霍家?大少爷了,那就入赘虞家?,我养你,如?何?”
“好啊。”
他回答同样的话?,随着她笑,同时松开?了手,双臂环到她身后收紧,“伯父说错了,你知道吗?”
“Babe,一直都是我高攀了你。”-
三月末,两台SUV和两台大型巴士驶入新疆喀什古城。
为防止引起人群聚集,当地政府提前封锁了部分道路,后面三台车仅驶到一家客栈前便停下,而最?前面的一台SUV,则跟随另一台黑车进入当地政府办公楼。
因是北城电视台出品的节目,背景又?是陆上丝绸之路,一路上,这种场面只多?不少。
第一回时,虞宝意表现得很不尽如?人意。
她的交际手段大都只对?在商场打?转,油腔滑调的赞助商有用,面对?体制内,甚至有一定实?权与职位的人物,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还在天行那会,跟上头打?交道的事,都是秦书?远一手包办的。而且他男人的身份在这种场合,也更容易吃开?。
话?很难听,却是事实?。
幸好杨弦跟了三程,第一程结束时,好心?点拨了几句。
可第二程,她的表现却比第一程更加糟糕,甚至屡屡让场面冷下,可她身为节目总制作,又?必须站在前列,不能当隐形人。
那是她第一次忍不住,主动打?电话?找霍邵澎哭,一开?口?就撕心?裂肺,几分狼狈惨烈。
兴许是吓到了。
虞宝意听到他让Florence紧急申请航线的语气都在强忍颤意,才勉强止了哭声,说起自己遭遇了什么。
尽管节目拍摄不会因为她表现好坏而耽搁停止,可接不住这种场合的事实?,也令人分外难受。
当时,霍邵澎也点拨了她几句,和杨弦不同的是,哭完第二日,他派了自己一个得力助手过来,以临时执行制片的身份替虞宝意出面周旋,以身作则。
来人行事作风稳健,举手投足就是一股体制内的味道,又?让人相?处得自如?舒服。
说得再多?,不如?亲眼见过。
自此?她才明白,和这些真正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打?交道,不能当自己是聪明人,更不能“滑”,要作陪衬,要当接的那位,要“实?”。
到第三程,她脱胎换骨,也让杨弦回去回得安心?了。
喀什是国内的最?后一站。
节目播出后定然会带动当地旅游业绩,这对?国内大部分旅游城镇来说无疑久旱逢甘霖,因而当地政府也拿出满分的礼待。
打?过照面后,简单寒暄了几句,虞宝意和团队便随着人往办公楼外走,预备去当地一家?特色菜馆吃中饭。
她主动走到喀什融媒体中心?派出来的一位年轻小伙边上,问:“祁哥,两个月前我让人来过这边考察,打?听到过几天会有一个艾德莱斯丝绸制品的展览,是吗?”
“对?,五天后。”祁哥怕她听不懂自己拗口?的中文,大大方方摆出一个五的手势,“如?果你们能待到那时,我带大家?去,阿丽米罕奶奶到时也会出现。”
“正常情况当然可以,我们拍摄的内容大部分时候都会根据当地风光民俗做调整,这样才能把城镇的美完全展现给观众嘛。”
“我有个同学,在上一站接待过你们。”两人边交谈边走,不由自主落到最?后,楼梯前,祁哥主动让了一个身位,示意她先下,“她说你们和别人不一样。”
上一站是甘肃,虞宝意却不知道哪位是他同学,笑问:“哪里不一样?”
“不是走过场。”祁哥讲话?会刻意保证字正腔圆,正因这份刻意,尽管语速稍慢,会令人感觉他分外真诚,“别人来,都像做旅游攻略,网上讲什么,到现场拍几下,采访几个人就走了,很功课。”
很功课。
虞宝意能理解他的意思,而且是一份出乎意料的夸奖,“我想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也不能让大家?白看。”
如?若看后,和在网络上看一份流水线攻略的效果一样,何必呢。
祁哥看着她,忽然做了个手势,双目微阖。
他声轻而郑重:“感谢。”
落脚后,拍摄于第二日紧锣密鼓地展开?。
喀什作为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能发掘的地方数不胜数,她和左菱一致决定,不让摄像头过长时间定格古巷之中,而是聚焦回人身上。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历史。
可历史的重量,仍旧由人来赋予。
木雕、铁艺、绘画,乐器中的热瓦普,冬不拉……在一家?百年特色茶馆中歇脚,听十二木卡姆时,她好似能听见远方驼铃悠悠。
转眼到艾德莱斯丝绸制品展览的前一日,祁哥主动跟展览主办方沟通,特意空出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给她们拍摄。
但剩下的时间,依然要还给当地喀什居民。
因为这一个半小时,虞宝意和导演、编剧连夜修改了脚本,想寻展览上一位年过耄耋的手艺人做一个深度采访,届时哪怕不能放到正片,也能作为旁白为这里的文化?添色。
这位老人在当地相?当于一个文化?象征,轻易不接受外人拜访了,仅会在一年一度的展览上短暂露下面,愿意留给她们的时间也仅有三十分钟。
第二日,轻车从简,除必要的导演、摄像外,虞宝意谁都没带,至于正片内容,待到下午再带镜头好好逛逛人潮如?织的丝绸展览,更有风味。
早上八点,SUV穿街走巷,最?后停到展览会大门外。
杜锋这边还在搬仪器,左菱正和自己的两个助手沟通细枝末节的事情,而虞宝意想打?电话?给祁哥,问问他在哪里。
如?果没有祁哥刷脸,她们一行人是见不到那位老人的。
可连拨两个电话?都无人接通后,虞宝意暂时断了这个念头,上下翻看通讯录,想瞧瞧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联系上人。
不过十几秒,展览会大门后有道男声渐行渐近,越显急促:“宝意,宝意!”
抬头一望,正是祁哥。
他几步跑到车前,额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说:“宝意,现在出了点情况,昨晚突然来了一车人,谈生意的,阿丽米罕奶奶决定先见他们,至于你们……”
“什么?怎么会这样?”
祁哥摇着头,“不清楚,现在奶奶门外站了几个保镖,讲……讲……那是什么话?,香港的。”
“香港?”
“香港?!”
后者惊诧的是左菱,她快步上前,“宝意,是谁又?跟你作对?吗?”
虞宝意没回答,双目茫然,大脑飞速思考。
可掏空了也想不出香港哪有人在知道她是霍邵澎的女朋友后,还敢追到这来给她使绊子,若说是内地的生意人撞上,哪怕故意,也还说得过去。
香港,实?在不可能。
除非是……
她脑中刚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答案,一台黑车从侧方驶入视野之内,越过他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展览会内部。
身后车标上的欢庆女神像,却不是她熟悉的银色,而是金色。
在南疆炽烈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傲慢
虞宝意攥住手机抵着下巴,绕着车身来回走了不知多少圈,好似想打给谁,可迟迟没有?动作。
此刻距离阿丽米罕奶奶留给她们采访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小时,还有?二十分钟,展览会?即将开幕。
她们没机会?了。
众人心里清楚。
祁哥也讲了缘由。
阿丽米罕奶奶的后辈们都是艾德莱斯丝绸编织手艺的传承人,可地处偏远,在以丝绸为?名的一带上,竞争力最多与?他人平分秋色,完全不到?找不到?替代?品的地步,加之?近两年旅游业又遭受重创……
“左菱,锋哥,我们走吧。”不知何时,虞宝意停了下来,站在后座车门旁,语声平静无波,完全不像刚被人截了胡的模样。
“就这么走了?”杜锋忿忿不平,“哪怕不计较阿丽米罕奶奶不守承诺,也不瞧瞧截胡那人何方神圣?”
众人在毫无遮挡的展览会?门口干站了大半个小时,早已晒出?一身薄汗,虞宝意给一张纸叠成?长方形,往额头上摁了摁,口吻则更加无所?谓了:“是谁不重要了,奶奶选择了那些人,说明把这种丝绸推广出?去,给子孙们讨个铁饭碗才是最重要的。”
“咱们也可以啊!”
“没人家来得直接,见效快啊。”
不知怎地,在一旁默默察言观色的左菱感觉虞宝意知道里面那人是谁,且不是不想亲自瞧上一眼?,而是提不起这个劲。
“他们有?钱,涉猎多,渠道广,换我我也这么选。”虞宝意俏皮地眯了下眼?,仿佛在开玩笑?,说完后自己?钻进了车里,还朝外头高声招呼着,“上车吧,当放半天?假了,好好准备下午的拍摄。”
总制作享有?一个节目组的最高话语权,尽管她常常将权力下放给总导演,但这种时候,并没有?左菱提出?反对意见的空间。
两台车就这么打道回府,好似只是经?过展览会?门口,连一抹影也没留下。
回去后,虞宝意如常过问?下午的拍摄准备工作,也不再有?攥着手机发呆,仿佛想打给谁的走神动作。
她想过,告状而已。
后来觉得没什么意义,她也不是非要这段采访不可。
哪怕非要不可,她也只想通过自己?来解决,而不是依靠远在千里的那人。
下午,来到?艾德莱斯丝绸展览会?人流量最大的时候。
整个节目组分成?了几个小组,各司其职,一波去做街头采访,一波跟随嘉宾,剩下的人分别负责采景、调度、推进脚本上的固定流程。
其实到?这种时候,虞宝意是最闲的,相反左菱满头大汗,几组人的进度得随时报告、了解,她还得顾着嘉宾这边的拍摄,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虞宝意随便找了家茶馆,坐在外头摊口处,要了杯热茶。
喀什是一座风沙感很重的城市。
哪怕在城市中看不见沙漠,可仿佛也能感受到?干燥的黄沙刮过面庞的粗糙。每个人的皮肤上都似附着着沙砾,但不会?显脏,反而有?种类似晌午日头的直接热烈的赤诚。
茶水也是,不顺滑不细腻,甚至不够香。
但就是解渴解乏。
虞宝意用掌根支着脸颊,目光没有?固定的焦点。
人潮中偶尔会?出?现一个扛着摄像机奔跑的工作人员,略显慌乱,但仍旧是拥挤混乱中的有?序。而视野经?常会?被日光晒得起了重影,每逢此时,她就会?轻揉两下。
揉完数不清的第几次,眼?神不由自主望向远方,却在路径中途被强行截下,有?明显的顿挫。
但虞宝意神色毫不意外,半阖着眼?,等来人一步步走近。
那一身板正的黑西装,在一众民族特色服饰中,分外格格不入,好像他走在了这座风沙旧城的未来之?中。
却不知要走多少步,才能赶上这个人的时代?。
虞宝意站起身,却不作对方希望看见的她诚惶诚恐的模样,表情和方才看路人并无区别,“Uncle,如果你想稳我,应该系我去上门拜访。(如果你想找我,应该是我去上门拜访)”
“如果你真?想见我,早上我就会?见到?你。”
霍启裕不问?有?没有?人,直接于她对面落座,显然在暗处观察了一段时间。他从茶盘里翻过一只倒扣的茶杯,呈弧线倾落的茶水冒出?微薄的白气,他问?:“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
虞宝意也坐了回去,微低着头,很浅地翘了下唇角,“Uncle非要截我胡的话,争取好像也没什么用。”
“你可以和那不孝子告状。”说到?这,霍启裕似乎因?为?不想看她而侧过了头,鬓边藏了几丝白,“至少那位老人会?多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
她不接这茬,举重若轻地回应:“都纾尊到这边陲小镇了,Uncle,我看得懂局势。”
一个远在千里,霍邵澎当然可以伸远了手为她解决这个麻烦。
可奈何霍启裕人在这,近在咫尺,只要他想,就多的是不让她如愿的办法?。
所?以,何必?
“既然如此……”霍启裕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为?什么还和阿邵在一起,你不缺钱,所?以霍家不会?给你任何东西。”
“谁会?嫌钱多啊,Uncle给我那封大利是,我开心了好久,还没来得及多谢Uncle。”虞宝意不紧不慢,似他单刀直入的话语,未曾在她心上停留过片刻。
她确实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女人。
霍启裕见虞宝意的次数不多,可仅有?的几次,都让他审视她的目光一点点撕下遮罩的布面,一点点清晰,再一步步回到?正轨。
奇怪的是,那不是他所?控制的,而是每见一次这个女人,他都会?对她多出?新的看法?。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霍启裕不给她躲避的余地。
可虞宝意的目光自始至终不退不让,平静地问?起:“Uncle,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知道,你特意来到?喀什,特意找到?阿丽米罕奶奶,是为?了看我如何应对你的考题,还是真?的想谈成?一桩生意?”
她不卑不亢反将一军,犹如一棵扎根已深的大树,哪怕是十号风球,也不会?让她动摇分寸的模样,让霍启裕恍惚了短瞬,好像从虞宝意身上见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可她和那个人,从始至终,都不互为?对方的影子。
因?为?这样的人就连影子,也只会?拥有?本人的灵魂与?内核。
他曾拼命想摧毁这种内核,让那人成?为?自己?庇荫下言听计从的傀儡,可面对虞宝意,相似的另一种内核,他出?奇地平静下来。
“生意的确要谈,可远不到?我亲自来一趟的地步。”
不过集团庞大业务经?过几道细分工序后微不足道的一条支线。
但霍启裕派了人,一路关注着虞宝意的动作和去向,得知在喀什这座城市兴许能产生一次交汇,他思虑了半刻钟,决定启程。
也的确是考题。可未曾预料到?,虞宝意连作答的机会?都放弃了,潇洒得不行。
哪怕当面对峙,哪怕等他走后极力向阿丽米罕争取,哪怕和霍邵澎告状,寻求援助,那个不孝子一定会?帮她……
但以上答案,没有?一个是他会?满意的。
“Uncle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问?我,为?什么不离开Terrance吗?”
“和他在一起,可你明知我不同意,你就不可能过门。”
虞宝意不知被哪句话哪个词惹笑?了,她垂额抿了口茶水,才把克制不住的笑?弧压平。
“我为?什么要过门?”她反问?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赶在霍启裕说那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前,她主动打断,“说实话,Uncle,我觉得霍家什么都给不了我,是能给我工作上的经?验、机会?,还是金钱、人脉关系……可能可以吧,但我自己?本身能得到?,为?什么要依靠霍家?”
“因?为?捷径,人一旦走了一次捷径,就不会?忘掉这种感觉。而且虞小姐这些话,倒辜负了虞夫人一番心血。”
“虞家是虞家,我是我。”虞宝意也不可能完全否认虞家出?了一个“霍家大公子的女朋友”后吃到?的红利,“没有?Terrance,我不会?听Mommy的话嫁豪门,有?了Terrance,我也不是因?为?听了她的话,非得嫁这个豪门。这其中的区别,是Uncle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虞宝意自觉语言上的礼数失了不少,可她接下去要正常工作,不想因?为?和霍邵澎的关系,再惹来一次类似的麻烦。
“你的反对,你的意见,可能这样说不太礼貌,但Terrance和我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换做平日,她不可能用这种语气用词同长辈讲话,只是霍启裕的傲慢和偏执已经?到?她不愿拐弯抹角的地步,“我唯一能做的,是顾全你们父子关系,不成?为?再次恶化的诱因?,所?以我主动划掉和他步入婚姻的选项。但Uncle应该比我清楚,如果他一定要娶我,你也拦不住。”
此刻,霍启裕的脸色已经?有?点难看了,“虞宝意,你也是这样拿你的伶牙俐齿,让我儿子对你死心塌地吗?”
“第二,改变一个人天?性的傲慢,与?因?为?在他认知以外所?以存在偏见的世界,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恕我无法?奉陪。”
虞宝意一口气将那杯茶饮尽,放回木台上时,发出?不轻不重犹如叩问?的一道响。
“第三,我放弃争取,不是因?为?你位高权重,而是如果你有?心帮助阿丽米罕奶奶,一定会?比我们所?起到?的作用大。”
“这才是我看清的局势。”
退步
四月初,清明节当日,香港新界香火鼎盛的?龙山寺以?宗教活动为由,发?出闭寺半日的?通知。
刚过晌午,大?门紧闭,徒剩诵经声淌在缭绕的?香火中,绵延不?绝。
不?到半小时,两台黑车披着?和煦的?日光驶入寺中,安静得像两缕幽灵荡过,避免惊扰此处长?眠的?逝者。
龙山寺的?住持身披袈裟,站在队伍最前端,向先行下车的?那位女施主微微鞠躬。
黎婉青一袭极简利落的?黑色及踝长?裙,回了一躬,轻声道:“福智住持,辛苦你了。”
和妻子同?一车的?霍启裕晚了半刻钟下来?,出现时,边将?方才通着?电话的?手机揣入袋中,边向福智住持颔首,神色淡然,漠不?关心。
同?一时间,坐在后车的?霍邵澎也?结束了一通工作电话,和父亲前后脚下来?。
但和霍启裕不?同?,他缓步上前,温声向住持解释了自己的?失礼。
“无妨。”福智住持转过身,“三位施主,这边请。”
世人大?都知香港地少人多,房价高得吓人,却不?知道,许多人连死后的?“房子”也?住不?上。
一是公营龛位与坟墓位置短缺,轮候时间长?达四年。二是私营龛位场的?价格比之房价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有多少是凭仗死者为大?的?底气收费,就不?为人知了。
而价格最高的?私营龛位位于龙山寺,售价六百万,是一个双人龛位。
属于黎婉青的?父母。
龛位光洁如新,常年有专人打理和香火供奉。
黑白照片中,一对中年男女笑意宁和,似在此地待久了,修出了几分神圣与佛性。被望着?的?人,感?受到死亡沉重?的?同?时,也?会被那几分佛性托住,进而释怀。
事实上,黎婉青的?父母,生前便是这样的?人。
他们用自己生性的?佛根,托住了霍邵澎数次。离世后,虞宝意出现前,两位老人的?灵魂仿佛成为他连接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他从不?与人说,连黎婉青和虞宝意也?不?知道。
若世界上有一个人可窥见这个秘密,这个人只会是霍启裕。
“阿瑜飞机延误了,没有第?一时间来?看?阿公婆婆。等明天,可不?准怪她哦,妈妈知道阿瑜有多不?生性的?啦。”
尽管碑位不?存在一粒尘埃,黎婉青还是叠起随身巾帕,轻手擦拭着?,同?父母诉说。
丈夫在身后,两手揣袋微微垂额,不?知是否专心于此地。
而儿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白照片,两条手臂笔直地垂在身侧,浑然天成的?仪态,此刻竟有几分不?自然。
黎婉青讲了多久,二人便陪了多久。
事务繁忙的?两人进来?前,都默契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半小时过去,她貌似才把这一年发?生的?事说个七七八八,最后不?舍地抚摸了下遗照的?边角,再拭去眼角的?半滴泪花,才深吸一口气,说:“我去和福智住持聊几句,Terrance?”
“我留在这。”霍邵澎目不?转视地说。
“好。”
黎婉青往门口走了两步,发?觉少了什么,又转过头,困惑扬声:“老公?”
霍启裕终于抬起了头,平视着?龛位上的?二寸遗照,说:“你先去,我也?有话和岳父岳母说。”
话音落下,黎婉青第?一反应不?是追究他有什么话和自己父母说,而是望向了霍邵澎。
默然无声叹了半息,她还是抬步离去。
诵经声来?自远处的?寺堂,尽管微弱,却声声不?息,不?停传到耳畔,填满了两父子之间沉默的?空白。
谁都没开口。
谁都没等着?对方开口。
霍邵澎上了一炷香,又注视了半刻,开口前,凸起的?喉结上下咽动了两下。
他声音极沉,似酝酿过久,心绪都化为重?量,“公公,婆婆,我要娶一个女孩。”
“霍邵澎。”霍启裕试图硬声打断。
可霍邵澎旁若无人,连语调也?波澜不?惊:“现在说有点早了,但九月份,我带她来?见你们,她叫虞宝意。”
“霍邵澎!”
“如果有任何人反对,或者……”说到这,他平静的?眼神才缓缓转到即将?勃然大?怒的?父亲身上,“找到她,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从始至终,他面色古井无波。
可投望去的?眸光,犹如穿过极寒之境,连隐隐约约的?诵经声,也?变得似寒风侵肌,拂着?令人不?寒而栗。
“爸爸,公公走时,我已?经退过一步了。”
他没猜错。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清楚他不?与他人道的?秘密,这个人只会是霍启裕。
而虞宝意一直以?来?的?估计都是错的?。
他们父子的关系早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黎婉青的?父亲离世那时,所以?根本不?必再计较恶化与否。
霍启裕只做了很简单一件事,就把事情推到了这步田地。
葬礼结束那夜,把黎婉青父亲留给外孙的?遗信丢到宝盆中,烧了。
成为金银纸钱中毫不起眼的?一抹灰。
他连找,都无处可找。
霍启裕厌恶岳父主张给霍邵澎的?“自由”。
黎婉青母家权势略矮于霍家,霍启裕年轻时又是眼高于顶的?一人,对岳父岳母表面彬彬有礼,实则对他们许多观念都不屑一顾,更?别说涉及儿子教育方面的?。
信件是黎婉青伤心之时同?丈夫说起,希望能借父亲离世一事,让霍启裕谅解老人良苦用心,留出些?转圜之地,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所以?她对霍邵澎,一直揣有轻微的?愧疚之心,对虞宝意的?事,便也?不?同?意不?反对了。
而霍启裕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霍邵澎的?态度如此之坚决。
直到现在,都不?曾给父子关系留出转圜之地。
唯一退的?那步,是他继续以?霍家人身份留在集团,不?至于后继无人。
因果循环,不?知称不?称得上报应。
而选择在两位老人面前撕开体面,无非用这步明确警告霍启裕,他又一次踩到了红线。
擅自找虞宝意一事,和烧了那封信的?严重?程度,是划等号的?。
“她跟你说了?”霍启裕泄了半口气,恢复少许冷静。
以?为那么多日不?讲,天知地知,这事就过去了。
“她没说。”霍邵澎依然平静,“本为你着?想的?。爸爸,什么时候能学会领下别人的?情?”
“我需要领她什么情?”霍启裕冷哼一声,“没大?没小,目无尊长?,没过门都这样,过了门还了得?”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后半句话口风隐隐约约的?松动。
不?知怎地,见过虞宝意后,他又在展览会上多待了半日。
换了台普通车,命司机停在她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巷口街头。
人头涌动,满目黄沙砖墙,她背着?手,在艳丽繁复的?丝帛中时隐时现,有时会幻视她披上了那些?绸缎,五官都变得秾丽。
偶尔碰到扛着?机器的?员工,她侧目,专注聆听,偶尔搭几声话,或许是点拨,看?比她高一个半头的?男人都连连点头,满脸服气。
这时,霍启裕的?脑中才浮起一个离谱的?念头。
他错了吗?
从未思考过。
所以?,竟然无从下手。
“你以?为过了门她就会跟底下那些?贵妇太太一样,日日在丈夫身上花心思,得闲无事,就聚在一起饮茶,挑拨是非?”霍邵澎讲话已?然不?留情面,“讲到底,你不?仅看?不?起宝意出身,还不?信任女性的?能力。爷爷正视肯定她的?人格和事业高度,到底是比你长?了二十多年的?眼界。”
“你不?用拿这种?语气同?我辩。她如果有真本事,南城那么多事就用不?着?你替她兜底。”
霍启裕起底了两人在南城有迹可循的?所有事情,其中不?乏司空见惯的?英雄救美戏码。
他儿子有本事,非要托着?虞宝意,但不?能托了,还逼他认可那女人的?能力配得上现在的?高度。
没霍邵澎,早不?知道被原东家戏耍得丢了多久饭碗了。
“那些?事又有几件,是她本该遇见的??”霍邵澎毫不?退让,“如果制造困境的?是你,一定要她自己解决摆脱,才配得上你口中的?‘真本事’吗?”
这个世界,人与人的?位置,一定有高低之分。
上位者不?能以?现有的?视角审视下位者的?处境。
“这件事,我不?会再退步了。”
霍邵澎语速放得缓而重?,不?知是因“这件事”本身的?重?量,还是因为在外公面前,亦或两者皆有。
“人我一定要娶,至于你……”他许久不?用看?父亲的?眼神望霍启裕,而褪去这层关系,竟变得比看?陌生人还冷淡,“自便吧。”
他说了那天通知霍启裕要带虞宝意见母亲同?样的?话。
霍启裕没有发?怒。
在霍邵澎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他阖了阖眼。
黎婉青和霍邵澎同?乘的?那台车上,Florence也?在,看?见BOSS独自一人出来?,抓住机会上前汇报了部分工作。
他则站在棕红色的?檐下,点了支烟。
燃过半根,Florence才就着?前头的?铺垫,细致而谨慎地问起:“霍生,萧家那边意见很大?,已?经让一位老董事私下走动,想召开董事会。”
“董事会?开得还少吗。”霍邵澎不?以?为意。
“可毕竟师出无名……”
名是有的?,只是不?适合放在台面上说。
他从没忘记丁毓敏对虞宝意做的?事。
香港几个老牌家族的?生意、人情关系经过这么多年,早已?像一张复杂的?蛛网,罩在所有人头上。
每个位于权力中心的?人,都会被不?知来?自哪里的?蛛丝缠紧手脚,牵一发?则动全身。
所以?萧家能说动霍氏的?董事干预他的?决策。
当然,他同?样可以?。
纤细笔直的?烟管燃剩一点,烟雾丝丝缕缕缠紧嶙峋的?指骨,某一刻像只银白的?手铐。
可霍邵澎仅一抬手,便搅得那处白烟四散而逃。
困不?住他。
“有没有名,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按我说的?做,不?用再来?问了。”
“是。”方瑞丝从不?质疑霍邵澎的?决策,只是担忧。
“还有,今年八月份的?所有行程,安排之前,都来?找我确认。”
“是——每一项?”
方瑞丝怀疑自己听错,上一件事关重?大?的?不?准过问,小小的?行程安排,却要件件过问?
何况,现在才四月份。
“对,每一项。”
“……”方瑞丝脑中快速过了过,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八月,虞小姐的?拍摄刚好结束了吧,那会应该在……罗马?”
“对。”
“霍生……”她隐隐猜测到什么,嘴唇莫名抖动,手心发?凉,不?由自主攥紧。
但更?多的?,是一种?自己习惯多年的?世界终于要产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惶恐。
霍邵澎掐灭烟头,侧目瞥了这位跟着?自己多年,早已?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本领的?助理淡淡一眼。
他微微启唇,应了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