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纱是家里长辈留下来的,之前就说过要给我未来的妻子做个遮面的斗笠用,现在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啧,据说还挺贵的?你有没有觉得摸起来不太一样?”
应青炀絮絮叨叨,说话声一直没停。
前几句江枕玉还有精力仔细听,“妻子”二字一出口,他便把对方的话当风雪声听了。
他总觉得对方像是前半辈子没说过话,憋得狠了,才会这样一直跟人絮絮叨叨。
江枕玉被念叨得头疼,仿佛二十几个言官,不分场合地在自己耳边劝谏。
他不由得打断道:“以前有大夫告诉我,说话浪费气血,于身体无益。”
这句委婉的“闭嘴”应青炀当然听懂了。
他难得语塞,“你这话不是很吉利啊……?”
江枕玉语气平淡:“我是在劝你休息。”
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唠叨个没完。
应青炀若有所思地点头,端着药碗向江枕玉走近。
江枕玉看不见,但只觉得一股苦涩的药味缓慢向自己逼近。
“好吧。那不说废话,江兄,干了这碗药汤!”应青炀拿着药碗,坐到榻边,语气豪放得宛如敬酒。
他伸手欲要将人扶起,榻上的人却提前感知到了他的动作。
“不必。”江枕玉拒绝道,自己撑着床榻缓慢坐起,动作间隐约感受到了左腿上的细微疼痛。
他不由得一愣。
很显然,虽说是赤脚大夫给他正的骨,但这条腿大概是能保住的。
江枕玉觉得有些荒诞。
总觉得坠崖之后遇到这个人开始,一切以为不可能的事情都成为了可能。
他百感交集,下意识侧头,“看”向了应青炀的方向。
应青炀自然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看他动作停了,便贴心地把枕头放到江枕玉身后。
谷壳填充的枕头有些隔人,江枕玉被应青炀按着肩膀靠上去。
感受到对方动作的江枕玉:“我可以自己来,你不必……”
应青炀道:“不必谢我!我这人一向乐善好施!”
江枕玉:“……”有点想反驳,但也知道没用。
应青炀将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尽收眼底,愉悦地勾了勾嘴角。
他顺势把药碗塞到了江枕玉手里。
江枕玉捧着药碗没动,沉默片刻,他想起了半梦半醒中一直能听见的捣药声,问:“你到底准备让我还你多少银钱?”
应青炀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拒绝的意味。
于是他道:“起码够你喝上两个月的了。”
“等等等等,你难不成想说让我把准备好的药包都卖掉,然后少让你还些?那你想错了,大夫和我说了,制好的药卖不掉的,开弓没有回头箭!”
江枕玉不吃这一套,冷漠道:“医术我也略懂一些。”
应青炀一噎,随后差点声泪俱下。
“你知道我给你准备这些药花了多少银子吗?”
“你知道我每天给你喂饭有多困难吗?”
“你知道捣药这活计有多难做吗?”
应青炀情真意切,差点要把自己说哭了。
江枕玉已经发现了,不能和这人言语交锋,他向来寡言,在这人面前讨不到好。
于是干脆地把药碗往外一伸。
应青炀抬手便推。
好在汤药不多,不至于两下便泼洒出来。
两人推据间,原本放在屋子里的火炉突然不堪重负,“砰”地一声炸开了一个角。
两人动作同时停住了。
应青炀敏锐地注意到,靠在床榻上的人身体一僵,手腕后缩,做了一个向后摸索的动作,像是条件反射地准备自我防御。
应青炀回头看了一眼,便瞅到外间的炉火堆里,碎裂的陶瓷炉子碎片散了一地。
他道:“没事,就是炉子用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该换新的了,这炉子的岁数估计和我差不多。”
“我去处理一下。”应青炀叮嘱一句,便松开药碗走到外间。
应青炀收拾火炉堆的残骸,江枕玉靠在榻上。
药碗的温度缓慢顺着掌心向上蔓延,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捡拾陶瓷碎片的声音,江枕玉甚至能隐约在脑海中勾勒出应青炀的轮廓。
风雪声似乎呼号得更加凄厉,让人心里略微的烦躁感在寂静中缓慢消磨干净。
江枕玉从前做事总要反复斟酌,考量是否正确,以至于他很少冲动做事,也常常忘记,一个人做下某些决定通常都是一个闪念间。
片刻后,他端着药碗忽然问:“这个冬天冷吗?比之往年如何?”
应青炀一心二用,还能流畅作答:“确实要更冷些,雪下的太久了,估计琼州的山里,要冻死不少人,能被我捡回来,算你幸运的。”
江枕玉循着风雪声微微侧头转向角窗,“来琼州之前总听人说,这次雪灾是天罚,当今太上皇残酷不仁所致。”
应青炀一挑眉,“呦……你不是忌讳着隔墙有耳吗,怎么自己又提起太上皇来了。”
“不过要我说,有没有雪灾,又有多少人因雪灾而死,和那位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搭话,但话语中却莫名有种笃定。
江枕玉的手微微收紧,心跳声像是缓慢跃起来的鼓点。
那边应青炀把陶瓷碎片收拾好,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
“要是真有所谓的天命存在,那他怎么只知道惩罚,不知道奖励那一套的?学堂里的夫子还知道打一把掌给一个甜枣呢!迂腐啊!!我从小到大做这么多好事,也没见着我出门就捡一筐金子啊!!!”
江枕玉:“……?”
他还没升起来的那点莫名的情绪,都被应青炀后面这遗憾的一声喊给震了回去。
他就多余和这小子聊天。就算他这次没丢了命,也早晚得因为这小子再把自己气死。
罢了。
今年的冬天太冷,这小子家徒四壁,死了又要白白浪费他一副草席,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岂不是要雪上加霜。
江枕玉再度沉默下去。
他端起药碗,将热气快要散尽的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炸开,江枕玉的表情微僵,拿着空碗的手有些许颤抖。
应青炀回头就看到这幅场景,便知道那碗黄连放多了的汤药让榻上的人尝到了点苦头。
他说话时语气便难掩幸灾乐祸,“大夫说你心中郁结,要降降火气,所以黄连多放了一点。”
江枕玉拒绝去思考这“一点”到底是多少。
江枕玉:“……多谢。”
山里的赤脚大夫都下猛药,倒也正常。
等应青炀过来拿药碗的时候,他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云淡风轻一般。
“还有个制好的药丸。来,张嘴——”应青炀为数不多的善心再次发作。
江枕玉已经被黄连加倍的汤药刺得舌根麻木,此刻再苦的药估计都不会激起他任何反应。
于是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应青炀强硬地蹭过他的下唇进入口中。
然而预想中属于药丸的苦味并没有继续萦绕于唇齿间,反倒是一股酸甜的味道缓缓蔓延。
——这是一枚山枣蜜饯。
边上原本幸灾乐祸的小混蛋轻笑一声,“怎么样?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