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2)

就像是她,也能提笔画几下,但是能成名成家,流芳百世么?

看画只是一个台阶,一个缓冲,看完之后要如何去收拾接下来的残局,才是魏氏借着看画之间去思考的。

然而,入目的画作,却让魏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女子深夜对着烛光做针线活,四周漆黑,但是因为有一盏烛火,所以照的女子的脸庞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明亮中,烛光所笼罩的物体也是如此,光影分界在这张画作中被应用活了。

正是因为光影的作用,让观画者一眼就能看懂作画人想要表达的感情,在一片黑暗中,唯有那女子的一双眼,充满了柔和慈爱、熠熠生辉。

魏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作画手法,整个人有些被震住了。

同时,略有些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那画像上的女子尽管画的有些写意,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她。

是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云哥儿发了烧,那时候他尚未搬到自己的院子里住,就住在魏氏的院子里,她不放心发烧的儿子由下人照顾,自己在他房里守着,怕瞌睡了听不到儿子叫唤,就命下人将其他烛火都灭了,不影响云哥儿睡觉,只剩下一盏,她坐在月牙桌前给云哥儿缝着中衣,消磨时间。

魏氏的怒气一下子就泄了,颤抖着双手看着这幅画,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再将这幅画丢进炭盆里去了。

眼泪水淌了下来,魏氏连忙抽出一条丝帕去掩眼角,生怕眼泪水滴落到了画作上,把它给毁了。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魏氏坐回了圈椅内,有些有气无力地将这些仆人们一同挥退。

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魏氏只觉得自己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手脚都有些发软。

沈江云只是扫一眼那张画作,就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惊诧于刚刚沈江霖的眼疾手快,保下来一张最重要的,同时看到魏氏脸上的表情,心里头也慢慢开始不是滋味起来。

“母亲……”沈江云轻声唤了一声魏氏,魏氏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沈江云兄弟二人,见两人还跪着,便道:“都起来坐下来说吧。”

兄弟二人行礼落座,魏氏的目光从沈江云身上慢慢挪到了沈江霖身上,怒气消散过后,魏氏理智已经彻底回笼,平日里的当家主母的作派和气势又慢慢回来了:“霖哥儿,今日是母亲太激动了,你不会怪我吧?”

沈江霖脸上闪过惊慌,连连摆手:“怎么会呢,母亲!我从来不会怪母亲的!只不过……”

魏氏原本只想安抚沈江霖几句,让他不要因为今日之事大肆声张出去,几个下人她自会调理,但是沈江霖若是对她心怀怨恨,保不齐就要到侯爷面前说三道四。

魏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囫囵喝下,清心静气的同时,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夜自己这样的所作所为其实十分不妥当。

不说其他,若是动静再闹大一点,给侯爷知道了,那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魏氏纵然同样对沈江云要求严格,但是她到底是女子,心肠更软,莫说是打孩子,就是沈江云碰破了一点油皮,她也舍不得。

就是要处理,也该私下里冷静处理啊。

好在门口候着的,除了她带来的心腹,就只有一个秋白,不足为虑。

当然,她也不想让庶子与她彻底离心,否则之前数年的忍耐和花费的心思都付诸东流。

沈江霖的“不敢怪罪”是应有之意,魏氏并不奇怪,但是见他似乎有话想说,吞吞吐吐的样子,魏氏柳眉蹙起,强压住内心的那一丝不耐道:“霖哥儿还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沈江霖这才看了一眼沈江云,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诚恳道:“母亲,大哥爱画也擅画,儿子虽说不是非常精通,可是一看大哥的画,就比之别人不同,似是自创一派一般。大哥曾告诉我,您和父亲都不愿意让大哥画画,是怕耽误大哥读书,可如今大哥学业得秦先生夸赞,闲暇之余又能抽空作画,您和父亲为何一定要阻止大哥,让大哥不得开心颜呢?”

沈江霖的话出自真心真意,每一句都敲打在魏氏的心上。

她自从看了那副画后,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刚刚的粗暴,再想到今日秦先生对沈江云的赞誉,她突然也有些醒过神来——是啊,以前侯爷不让儿子画画,是怕耽误学业,可如今学业一直在进步,怎么就还不能让人空暇的时候作两幅画,排解一下烦闷了?

就是她,对着家中大大小小的杂事,每次核对完账本都是满心烦乱,抽空看看话本子,听底下丫鬟们说说京中发生的新鲜趣事,才觉松快一些。

云哥儿说大不大,才十五岁的少年郎,难道就非得将人往死里逼么?

她云哥儿又不是没有祖宗荫蔽,就是什么都不做,以后也能入朝做官,更何况现如今应了父母之愿,每日勤勤恳恳读书,就一点点闲暇时光都不可得吗?

侯爷说儿子必须读书进学,考中举人进士,光耀门楣,便不可三心二意,心有他顾。

可,侯爷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儿子在画画上其实是很有天赋的,又不是什么不良嗜好,就非得将孩子逼成这样吗?

魏氏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个寒颤。

这外头男人的事情,哪里容的上她置喙,侯爷这样说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魏氏压下这些纷乱的想法,脸上的神色极不自然,她不敢再去深想,继续摆着母亲的架子草草又叮嘱了沈江云两句,一定要以学业为重,切不可疏漏,今日此事便罢了等言之后,就不再久坐,起身去了正厅前面的抱厦处,点了所有沈江云院子里的下人前来,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这才又带着人走了。

沈江云知道今日难关已过,还好有二弟帮忙,否则今日恐怕难以收场。

刚刚在和母亲魏氏对峙的时候,沈江云甚至感觉到自己心里关着一头怒吼的狮子,似乎在下一瞬就要冲破牢笼,甚至他大脑里都叫嚣着,以后他学也不上了,画也不画了,就做一滩烂泥,看他们又能拿他如何!

还好,话没有说到最绝,事情也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大哥,母亲面硬心软,她看了你的画,也是肯定你是有才华的,只要学业上不受影响,想来以后母亲非但不会干涉你画画,还会帮你在父亲面前遮掩,这回,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闹了一场,夜色渐浓,沈江霖也要准备告辞离开了。

沈江云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对这个弟弟是越来越喜爱和信任了:“二弟,今夜若不是有你帮我,我真是……总之,谢谢!”

沈江霖仰起头认真地看向沈江云,踮起脚尖同样拍了拍沈江云的胳膊,让沈江云有些错愕和发笑之余,便听他道:“大哥,你我兄弟二人之间,永远无需言谢。”

沈江云喉头微哽,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的事情,在侯府中未曾掀起过丝毫波澜,只知道当家主母夜探“松林草堂”,不仅仅对“松林草堂”中的下人们重重敲打了一番,甚至大少爷身边的秋白也因为伺候不周而吃了挂落,被罚银三月,秋白一声不吭地领罚,一点都不敢给自己辩白。

秋白不仅仅不敢辩白,甚至还庆幸,当日大少爷和二少爷讨论的是画画,若是将他买来讨好大少爷的话本子拿出来讨论,那他估计此刻已经是步碧月的后尘了!

当时他也只是见主子苦闷,想要讨好一番,中了主子的意了,好得些赏赐。此次之后,秋白差点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动这些小心思了。

沈江霖这边的“清风苑”看似一如往常,可是“烧画事件”后,沈江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同。

原本还对他这边有些敷衍的大厨房,如今领回来的饭菜,不仅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还会探析他的喜好口味来做;每半月领一次的炭,如今变成了十天便可领一次;每月用于读书的笔墨纸砚从之前的五两份例变成了八两份例。

沈江霖心里头对魏氏的示好是满意的,虽然性子急躁目光也短浅了一点,但是魏氏该有的当家主母的派头和肚量,还是有的。

王嬷嬷对这些小小的改变格外开心,好几次在沈江霖面前夸魏氏的好,沈江霖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点头称是。

小孩子火气旺,虽然沈江霖是成年人的思想,但是这具身体是个名副其实的十岁孩童,哪怕是在冬日,他稍微跑跑跳跳也会出一身汗。

如今他身体已经大好,每日里坚持在自己院中跳绳,锻炼自己的心肺能力,增强体质。

索性这个年代也有跳绳这项运动,叫作“跳百索”,沈江霖每日跳一跳,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用王嬷嬷的话说,便是“霖哥儿还正是爱玩的年纪呢!”。

体质增强了也就不畏寒了,他院中的炭根本用不完,便让人给徐姨娘和两个姐姐各自分一点过去。他还记得他在现代的小表妹一到冬天总是手脚冰凉,小时候总爱在他写作业的时候拿小手伸到他脖子处冰他。

而今这个年代,没有地暖也无空调,大户人家的女眷又大多久坐不动,恐怕冬日更加难捱一点。

徐姨娘得了几斤炭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又揪着过来送炭的黄鹂仔细打听了沈江霖最近一段时间的起居坐卧,颠三倒四问了好几遍,才给了两个荷包放人走,一个是给丫鬟黄鹂的赏,里面放了一角银子,还有一个是给沈江霖的,里面放了十两碎银子,是她攒下来的月钱;二姐沈初夏收了炭,让翠柳将着她最近一段时间新做的衣帽给沈江霖带去;三姐沈明冬则是撇了撇嘴,嘟囔道:“好东西一个没有,就送两斤炭过来是怎么回事?”

只是到底,沈明冬还是让人将炭放到屋内点起来,然后又让人送了一个八宝攒盒给沈江霖,里面都是他爱吃的点心,拿来招待人还是自己吃,都适宜。

沈江霖没想到,只是想到了这具身体的亲妈和亲姐姐们,送几斤炭过去,她们便让送炭的丫鬟大包小包扛一堆东西回来。

吃的、穿的、用的,都帮他考虑到了。

沈江霖原本想着,既然是占了这具身体,那就是取代了这个人,他的家人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尤其是真心待他的,还是要好好照顾一番的。

沈江霖自幼失孤,没有父母,更没有同胞兄弟姐妹,如今光娘就有两个,哦,如果小妾也算的话,那就是四个,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再加上渣爹,他们一家就可以坐一张十人大圆桌。

可能这在古代的官宦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沈江霖看来,这真是过于庞大和复杂的家庭社会关系了。

可摸着那套外袍细密的针脚,看着八宝攒盒内道道精致的点心,还有那个沉甸甸的不知道攒了多久的荷包,沈江霖因来到这个世界后迷茫、失落、彷徨而在心上生出的褶皱,仿佛一下子被抹平了。

“或许,当一当真正的“沈江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吧。”沈江霖如是对自己说。

时间便在波澜不惊中,一晃便又是月末。

二月末的北方,天气乍暖还寒,冬衣是万不可脱下的,一早一晚依旧寒凉彻骨,只正午时分天气放晴,草长莺飞之际,方可感受到那春日即将来临的勃发之意。

明灿灿的日光懒洋洋地洒在沈氏族学学生的课桌上,大家整颗心都已经有些抑制不住了,有人盘算着明日不上学要去哪里玩,有人则被暖呼呼的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尤其是被张先生抑扬顿挫的讲书声那么一催眠,恨不能下一刻就能趴在书桌上,好好睡一觉。

“好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张文山这话刚一落下,所有人都精神了,瞌睡也不打了,思绪也拉回来了,就等着张先生说一句“散学”。

但是,张先生未曾说“散学”二字,而是重新站回了书案前,拿起一个册子宣布道:“接下来为师给你们出几道题目,你们拿出纸笔,且记录下来作答。记住,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偷看他人答案,倘若被我看到了,以后这族学便不用来了!”

张先生说到后两句的时候,声音一凛,学子们一片哀嚎,没想到今日还要考校,这若是考的不好,后日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骂,说不得还要打手心!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但是师命不可违,只能铺陈开宣纸,提笔蘸墨,聆听张先生的出题。

“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继续往后默写到此谓知本。”张先生念完,便开始四处巡视,看大家的默写情况。

这是《大学》里比较长的一个段落,考验的是学生背诵的熟练程度,并没有掐头去尾,只要用心背过,就完全可以默写下来。

大部分学生提笔就写,还有些人抓耳挠腮,挤出来几个字,写写又停停,口中念念有词,却怎么也想不起后一句是什么。

沈江霖将该段落仔细默写完后,便听张先生又开始抽默《论语》中的句子,这些都难不到沈江霖,可谓是手到擒来。

最近这一个月张先生教完《大学》就开始粗讲《论语》,若是连最基础的背诵默写都不能完成的话,那实在是半点没用心。

默写之后又是释义,这要比默写难度大一点,毕竟一个只要死记硬背,另一个则是需要理解了,况且张文山本身在课堂上做出的释义就让这些学子有时候难以领会,所以这一回,更多人开始眉头紧锁,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沈江霖写满了满满一页纸,小心放到一边晾干,然后继续听张文山道:“接下来用春耕为题作一首限韵试帖诗,限时一炷香的时间,写完的可以先交卷。”

最近张文山是有开始教学写试帖诗,可是这“春耕”实在不好写啊!

这些族学学子虽说家境有参差,但是他们都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哪里见过几次春耕?就是偶尔去过一两次郊外,那也是去外面疯玩的,既无观察也无想法,如何下笔?

愁煞人也!

张文山把题目说完之后,就默不作声地坐回了自己的圈椅内,看着这些自己带了不少时日的学生,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这次的考校如此猝不及防,其实本非他意,而是侯府管事来找过他,言说目前族学中多有滥用充数之辈,让他清退一批,以儆效尤。

张文山一边有些自责这么些年教出来的学生唯有一个是考中了秀才,成了廪生的,但是至今也没得中举人,另一方面也是埋怨底下的学生不用功,很少能拿的出手的。

这一场考校,待他批阅过后,排名最末的十五名学生,以后恐怕就不能再来族学上学了。

张文山事先没有提起,就是希望这些学生能放松心情好好考,可是看他们作诗这费劲样,估计这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

这样悯农的诗赋在科考中是最平常的,若是这也写不好,那确实没必要再继续读下去了。

沈江霖不知张先生心中所想,蹙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提笔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答案,答完之后等答题纸全部晾干后,检查无错漏处便上交了。

张文山等到沈江霖走后,才暗暗琢磨起来:这沈江霖最近一段时间课业进步很大,原本以为侯府是准备另请高明了,可是都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难道是他想错了?

根本不会被清退的学生第一个交卷,他担忧的那些人却是迟迟无法答题交卷,这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

张文山心里头装着事情,一目十行地看过沈江霖工整的默写和释义,点了点头——这段时间着实是下了功夫了。

等他翻过这一张答卷,看向那首春耕诗的时候,张文山的目光被钉在那张纸上,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