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2 / 2)

坐在沈江霖对面的是本次院试的第十名,名叫沈季友,年约二十几许,穿着簇新的生员服饰,脸上红光满面,一落座就对沈江霖恭维起来:“这位就是沈小相公,本次的小三元魁首吧?闻名不如见面,没想到是这般神仙模样的人物,实在是失敬失敬!”

见沈江霖面带笑容,沈季友更加打蛇上棍:“在下沈季友,字浩才,见到沈小相公便觉一见如故,说不得我们往上数几代,还是一家人呢!”

沈季友这话拉关系的意图太明显,而且沈季友一个二十几许的成年人,对着一个十一岁的小少年频频献媚,挤眉弄眼的样子又十分市侩,看的陶临九眉头紧皱,本来准备提起的筷箸都放了下来,忍不住出言叹道:“哪里来的如此熏人之臭气,实在让人面对一桌美食都难下咽。”

这话就说在沈季友刚刚那些恭维话的后面,意图指谁已经是一目了然,在座的没有一个傻人,有人脸上露出了解气之色,也有人默不作声,为了缓解尴尬,假装喝酒吃菜,不去看沈季友脸上的表情,还有些人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明明知道陶临九在说什么,反而装傻充愣:“臭气?哪里来的臭气,我怎么没闻到?”

陶临九“呵呵”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啊,现在好似又散了些许。”

沈季友被这一番揶揄嘲讽,弄的脸上忽青忽白,只是说他的人是陶临九,沈季友这次来赴宴,本身就是抱着多多结交一番朋友的心思,那个坐在沈江霖下首的人,应该便是此次的第二名陶临九,陶翰林之子,本也是他想巴结的对象,哪里想到自己还没夸上对方,人家已经对他横眉冷对了。

沈季友是北直隶保定府人,家中世代行商,他自幼在读书上有些天份,原本家中已经帮他开始想办法托关系找个做官的人家挂籍,没想到自去年开始商籍也有了科考权利,不再需要汲汲营营地想办法托关系,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情。

只是沈季友商人思维,今日有了共坐一桌的机会,自然是想对重点几个人巴结一番,以后也好走动关系。

在来之前,沈季友便对来赴宴的许多人都做了背景调查,也好到时候有的放矢。

结果出师不利,还没攀附上沈江霖,就被陶临九指桑骂槐地嘲了。

文人骨子里自来清高,大部分人其实都看不上沈季友如此的奴颜婢膝。

“浩才兄,你既这样说,回去我可要让家父翻一翻族谱,看看我们是不是往上数几代是一家人。不过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小弟江霖以茶代酒敬浩才兄一杯。”

沈江霖端起茶盏,朝沈季友点了点头,沈季友立马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双手端起酒杯越过众人走到沈江霖身边,和沈江霖碰了碰杯:“沈小相公言重了,我先干为敬,您随意便可。”

沈季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江霖微微喝了一口后,两人才又落座了下来。

沈季友感谢地看了沈江霖一眼,谢他刚刚给自己解围递台阶下。

两人将陶临九夹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给陶临九一个眼神,陶临九气的脸色发红,狠狠瞪了沈季友一眼——这天下姓沈的都是一般讨厌!

一桌人因着这段插曲,气氛微妙,好几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慢慢的就开始有人往主桌那边去敬酒,今日的宴席这便是重头戏,能和几位主考官干一杯,甚至能得到几句指点,让主考官记下自己的名字,往后说出去,便是一层师生关系在了。

沈江霖起身的时候,陶临九竟也同时站了起来,沈江霖目不斜视,没管陶临九想做什么,直接往主桌方向走去。

陶临九这种人,沈江霖见多了,看似书生意气、端着君子之风,实际上执拗又嫉妒心强,很容易钻牛角尖。

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十分内耗人格。

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心胸够大,不将他放在心上,那么便也对沈江霖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

沈江霖猜的一点都没错。

陶临九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和沈江霖说过,但是从他落座到现在,他的整副心神都在沈江霖身上,只是沈江霖视他为无物,无论他如何言语挑衅,沈江霖都不动如山。

这让陶临九十分郁卒,心中已经狠狠憋了一股气。

两人一齐到了汪春英那桌,对着几位主考官挨个敬酒,沈江霖人虽小,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进退有度、有理有节,让人称赞不愧是谢大人、汪大人一同选出来的魁首。

明明同样少年英才的陶临九,在沈江霖的光芒下,被衬托的什么都不是。

陶临九端着酒杯的手指暗暗收紧,原本浓眉大眼十分正派大气的长相,此刻眼底的妒意一闪而过,只是面上还强撑着笑,向各位考官一一敬酒。

等到一圈敬完,汪春英也和沈江霖寒暄的差不多,本要让两人归坐,却听陶临九突然出声道:“学生和沈案首三次同场考试,三次不及沈案首,心中实在钦佩的紧。刚刚有一商籍考生沈季友也频频向沈案首表达钦佩之意,只是言语到底是有些出格的,不像我等读书人作派,不知道沈案首又对这商籍可参加科考有何高见?有没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见地?也好一解我刚刚心中的困惑。”

陶临九声音不大,但是其他几桌人都瞬间停止了交谈,望他们这桌的方向看去。

本身主桌的一举一动都牵动所有的心神,再加上沈江霖与陶临九若有似无的硝烟味,很多人一看到他们两人一同过去敬酒,就已经留意上了,如今听到陶临九有此一问,顿时便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离得有点远的沈江云也听见了,一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陶临九这个问题问的很龌龊。

当着这么多主考官的面,问沈江霖商籍可参加科考之政策的见解,而且还是不同于一般人的“高见”,实在是强人所难。

首先沈江霖之父沈锐在朝堂上之前是出了名的反对派之一,而如今政令推行下来,是保商派赢了,那么沈江霖到底是该站在哪一边才算好?

说应该推行商籍参加科考,便是与他父亲站在对立面;说不应该推行商籍参加科考,那是对朝廷政令有所不满?

似乎如何回答,都会落入陶临九的陷阱之中。

再则,这个事情当时多轰动?朝堂上的官员们辩了就有小半年时间,直到辩无可辩,沈江霖冷不丁之下,还能说出什么新意来?

到时候说一些老生常谈之语,只会让人说他人云亦云,拾人牙慧。

这便是陶临九想了许久想出来的难为沈江霖的方式。

陶临九看过沈江霖的文章、研究过沈江霖的诗,知道只是说一些四书五经的题目、作两句诗,是难不倒沈江霖的。

但是时政不一样。

时政需要非常敏锐的政治洞察能力,需要丰富的官场阅历,甚至需要极强的对人情世故的把握,而这些,陶临九相信都是沈江霖所缺乏的。

沈江霖才十一岁,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很多需要靠时间积累下来的东西,是他所不能够在如今这个年龄就能达到的。

在场众官员没有想到陶临九会有此一问,心思灵敏者如谢识玄,意味深长地看了陶临九一眼,不过其他人却都饶有兴致地看向沈江霖,想听听看沈江霖会如何说。

沈江霖深深地看了一眼陶临九,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明明应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却要如此阴暗的绞尽脑汁、设套为难人,若是他也学过哲学,便能知道,嫉妒是自我的否定,过分关注别人而以至于忽略了自己。

“陶兄既是非要请教与我,那学生便说一点自己的浅见,还望诸位大人不要见笑。”沈江霖不因陶临九的突然出招而慌了神,反而依旧镇定自若,顿时让在座的众人更感兴趣了。

“若要学生说,商籍恢复科考之权利,是有其必然性和必要性的。”

沈江霖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必然性和必要性,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听沈江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但是任谁都无法忽视商人对于大周朝的贡献,据去岁的邸报看,商税已占我们大周朝所有税赋的三分之一,这些都是商人们做出的贡献,并且根据历年的邸报所披露出来的数额,商税每年都在稳步提升,十年之后,商业发展必将更加蓬勃,商税或许能占所有税赋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给商人最基本的科考权利,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便是必然性。”

在座的官员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辩论,但是事情闹的最凶的时候,谁没有去关注此事?但是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这件事,今日被沈江霖一点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于大周朝对于商税的依赖。

毕竟只有户部的人才成天和数字打交道,大部分的行政官员身边都有钱谷师爷,根本无需他们去操心这些,再加上许多文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便也不会从纳税数额来想这件事。

沈江霖虽说是从邸报中得出的结论,但是每一期邸报内容繁杂,没有人专门去统计这些,需要看邸报的人自己从这些冗杂的信息中提取数据加以整合。

可如今被沈江霖一点开,众人心中直呼,是啊,这种情况下都不给商人参与科举的权利,说的难听一点,朝廷做的不就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一样的事情吗?

谢识玄甚至听的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那何谓“必要性”?”

沈江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商人为了争夺朝堂的话语权,通过暗度陈仓之法,勾结官员获取科考名额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若是长此以往,官商勾结,互为把柄,官商之间会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这对朝廷所希望的抑商之策是相悖的,故而这便是“必要性”。”

沈江霖说完,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望着沈江霖,讷讷无言。

谢识玄脑海中只剩下了四个字: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