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2 / 2)

他们两个人曾是同榜一甲出身,唐公望是状元,高斗南是榜眼,两人做过友人把酒言欢,也变成过政敌针锋相对,直到高斗南看透了朝堂之上的虚伪之徒,直言不讳遭到了许多人的攻讦,他竟直接挂印而去,这么多年行踪不定,四海为家,去年才又回到了京郊旧时小院落脚,成天以老农自居,毫不在意世人眼光。

只是有才之人,难掩其芒,这么多年官场俗务高斗南是丢下了,但是他在书法一道上却已经大成,市面上高斗南的一幅字,价值百金,但是却从没有听说过他有出来卖过自己的字,别人捧了千金万金来求,他情愿龟缩在自己的农家小院里,弄菜种瓜,也不愿搭理那些人。

唐公望上回见高斗南的字已经十年前了,那个时候他的字已经是当世第一,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又精进到了何等地步,唐公望也难言。

唐公望知道要高斗南出手教学生很难,可是也没想到他这般刁难。

沈江霖突然弯腰做了一个揖,面色十分难受:“高先生,师父,失礼了。”

说完之后,沈江霖急奔出去,扶着外头的竹篱笆,大吐特吐起来,吐的胆汁都快出来了,才吐了个干净。

实在可惜了中午师娘费心做的烙饼和绿豆汤了。

唐公望连忙倒了一杯凉茶给沈江霖漱口,沈江霖漱过口后稍微醒过了一点神:“谢谢师父。”

唐公望见沈江霖如此狼狈模样,已经想叫他回去了,看来霖哥儿实在适应不了高斗南的作风,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唐公望心中已经琢磨起来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教沈江霖写字了。

高斗南站在茅房口,抱臂冷眼看着唐公望师徒两,既没有出言讥讽,也没有任何关心之言,仿佛沈江霖如此狼狈,与他毫不相关。

只是高斗南心想,大抵今天是没有免费的劳力了,今儿个这地还得自己弄。

谁知道沈江霖吐完之后,整了整衣衫,又走到了高斗南面前,歉意道:“高先生,学生失仪了。”

说完之后,不顾高斗南惊异的眼神,进了茅房稳稳当当将那个粪桶提起来,提到了水缸边上,按照高斗南的指教,打了十大勺水进去,看着地上有一根半人高的木棍,扬声问高斗南:“高先生,可是用这根棍子搅?”

高斗南多不羁的一个人,都被沈江霖前后态度的变化惊到了,愣了一下才回道:“对,没错!”

沈江霖面无表情地将粪水搅拌好,然后才丢下棍子去另一块菜地里施肥了。

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沈江霖才将菜地的肥给施好了。

等弄完之后,他又道一声“请两位尊长稍后片刻”,然后才去打来了一盆清水,洗净了手脸,用自己的汗巾擦干净后,才回到了茅草屋前。

高斗南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江霖:“刚刚不是都恶心吐了么?怎的又狠下心去弄了?”

沈江霖也是刚刚那一刻想通透的。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活一次体验,富家子弟生活是一种体验,农家生活亦是一种体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只是习惯与否。

他习惯于现代的干净、体面、富庶的人生,所以到了荣安侯府,他依旧可以过这样的人生,但是他也不应该抗拒去体验更多的人生机会。

在大周朝,更多的是农民阶层,若有机会成为一个农民,去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是一种难得的生活经历。

只有不同的体验与经历,才能引发人的不断思考,寻找着存在的意义。

这是沈江霖从上辈子到如今,一直在做的一件事。

“学生身体上接受不了如此腌臢之物,但是心里想要尝试一番,所以吐过之后又回来了,索性吐无可吐,算是克服了身体的障碍,还望高先生海涵。”

沈江霖诚恳道。

高斗南哈哈大笑了起来,指着沈江霖连声说“好”,他很欣赏沈江霖的诚实自然,直接把他领到了自己堂屋后头的一个充作书房的次间里,摊开纸笔,让他写两个字给他看看。

沈江霖提笔写了一行字,高斗南看了之后,直接对他的握笔姿势进行了纠正:“手腕需有力,上浮一寸,秉笔立正,八面出锋方能顾……”

高斗南手把手教了沈江霖的握笔姿势,并且看着他写了一会儿字,然后才从自己的书案上凌乱的一堆纸张里,抽出了一本字帖,上面甚至还沾着些许油污:“这是我早年间写的字帖,你先按照我今天教你的姿势每日临摹五遍,十日后你把你的课业拿过来给我瞧瞧。”

这是已经同意了教导沈江霖写字了?

唐公望喜出望外,然后便听高斗南又叮嘱道:“正好十日后还要除草,到时候你可要早点过来,不能再像今日这般晚了。”

唐公望一个趔趄——这是将他的徒弟当作佃农了不成?

沈江霖细细感受高斗南的指点,果然有所收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翻开高斗南给的那本字帖,里头的字一个个铁画银钩、姿态潇洒,颇有风骨且自成一派,实乃大家手笔。

光是这份字帖放到外面去,恐怕都有人打破了脑袋想要。

高斗南今日高兴,竟是留了唐公望与沈江霖吃晚饭,此刻已经日暮西山,高斗南从邻居那边赊来了一只鸡,又从菜园子掐了两根青瓜,一把青丝(韭菜),自己下厨,让沈江霖烧火,做了一锅红烧鸡,用酱油和醋凉拌了青瓜,青丝炒了蛋,又从柜子里掏出一袋剥好的花生米炸了,正好马车夫从镇上买了十斤白酒过来,兑在了唐公望带来的陈酿里。

高斗南家中只有一只喝酒的玉杯,是高斗南独用的,见没了杯子,高斗南直接拿了茶盏倒了一杯酒端给唐公望:“就用这个喝吧。”

两人将木桌子搬到了柳树下,四道菜一齐端了上去,配上佳酿,坐在柳树下迎着晚风习习,听着村里头的狗吠鸡鸣声,十分惬意舒适。

高斗南直接夹了一个鸡腿在沈江霖碗里,然后便不再管他,只管和唐公望吃酒聊天,两人一粒花生米可以嚼个半天,一个鸡爪子更是能配两杯酒,每喝一口酒,高斗南都要叹几声“好酒”,他和唐公望从朝堂聊到乡野,从前几年的所见所闻,聊到了民生艰难,说到兴起的时候,高斗南将鸡骨头往桌上一扔,骂道:“满朝诸公就没一个做实事的!去岁冬日,山西几个府县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压塌了多少百姓屋舍,上万难民想进北直隶避难,结果那些庸官就怕难民冲击京城,怎么也不开城门,活活冻死了数百人!”

高斗南说到这里,眼眶已经发红,他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是通过邸报读到的,当时便气怒攻心,生生将自己喝酒的玉杯都砸了,原本一套的玉杯,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唐公望也是知道这事的,去岁他还在职,朝堂官员以大局为重,当今圣上已经算是贤明,但是大周朝幅员辽阔,天灾不断,北直隶又拱卫京城,如何敢放难民进来?

世事难两全,如何能处处妥帖呢?

高斗南又浮了一大白,沈江霖坐在下首,为两位尊长斟酒。

沈江霖早就吃完了,唐公望也不再饮酒,只喝茶作陪,高斗南则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量极大,而且还不上脸,等到发现他喝多的时候,已经是醉倒在了桌上,鼾声如雷。

高斗南一人独居,唐公望没了办法,只能让车夫和徒弟将人拖到卧榻上去,见他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这才理了饭桌,帮他掩上院门离开了。

唐公望坐上马车的时候,天上已繁星点点,夜风中带了一点凉意,他撩开车帘往高斗南的茅草屋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沈江霖听:“高锦文他太理想化了,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若想为民出力,还得身居高位了才能做些什么,否则只能如此饮酒麻痹自身,却无可奈何。”

沈江霖琢磨着师父的话,若有所思。

自此之后,沈江霖十日来一次高斗南这边,高斗南虽说有些怪脾性,但是一旦入了他的眼,却也好说话,只在教授沈江霖写字一道,他是尽心尽力的。

每一次沈江霖的课业他都有自己看过批改过,哪些字写的好,哪些字有问题,都会仔细和沈江霖说,再加上沈江霖本就勤勉,这字便写的一天比一天好了。

沈江霖在两位名师的指点下,学业突飞猛进,以让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在进步,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反哺族学里的学生和他大哥,每旬都会整理好一份笔记,供众人传阅抄写,从不懈怠,所有人有不解之处来求教,只要沈江霖在侯府,那必是耐心解答,知无不言。

张先生知道了此事后,非但没说什么,反而自己私下里也将沈江霖读书的笔记抄来学了,好在讲课的时候融入进去,被沈氏族学的学生知道了取笑,张先生严肃着脸,教训学生:“这便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学无止境!你们又何必拘泥于年龄大小、师徒之别?”

说的那些原本要拿这个事情暗嘲一番张先生的调皮学生自己没了脸,不再吭声。

这日沈江霖和他大哥沈江云一起讨论交流完彼此近日先生所教授的内容,互相查漏补缺之后,沈江云见弟弟要走,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住了他,支吾了一会儿,才问道:“二弟,你最近手里头可还宽敞?能否借大哥一些银子?”

沈江云俊颜微红,只是他也没了办法,只能想着先找二弟周转一下,等后头手里有了银子,再赶紧还上。

沈江霖面露错愕之色,他脑海里迅速盘了盘,结果发现,自己也没攒下多少银子。

这就有些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