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到师徒两个的眉眼官司,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顿时都笑了出来,有人笑的揉肚子,想到他们年轻时候的恩恩怨怨,如今回想起来,除了看开了,更是有些好笑。
一笑泯恩仇。
菜肴上桌,众人纷纷落座,陆昌言就着刚刚的话头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师父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当年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我们还在翰林院当值,那时候最要紧的便是每天写一篇青词供奉给神灵,你师父是状元出身,先帝更是对你师父委以重任,可是你师父偏偏不善于写骈俪之文,经常敷衍了事,然后每次都让我去呈上去,我被骂了个晕头转向,回来可不就要找你师父的茬?”
“你可问问你师父,当年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源头确是因此而起,可是后来两人之间许多政见不统一,这才是两人真正不对付的原因,可是如今,一切是是非非都散了,一个个都七老八十了,再去论这些、争个是非对错有什么用?
“我不同你辩,我少说几句,多吃几口菜,省的回去了,肚子还是空的。”唐公望同王老相公对饮了一杯,无赖道。
众人又是一场大笑。
正说笑间,外头小二敲门进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道:“诸位老爷少爷,外头下面正在举行赛诗会,今日博得头筹的,席面掌柜的请了,不知道可有人要去试一试?”
在座的几个年轻人,除了沈江霖和陆庭风都是解元出身外,还有两个举人,一个秀才,个个都是出色后辈,岂有不会写诗的?
众人纷纷起身下楼,陆昌言本不想麻烦下楼,却被陆庭风直接背了起来:“祖父,你一个人落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跟我走便是了,我不差那点子力气,到时候我若是得了魁首,你没亲眼见到,又说是我吹牛了。”
沈江霖落在后头,正好听到陆庭风如是说。
“千味楼”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店家要求客人写下一首关于庆贺端午的诗,其中要带上“千味楼”或是他们楼里的菜肴,谁的诗赋得了第一,今日就免了这顿饭钱,并且还会将他的诗句题在“千味楼”的墙上,直到哪一年端午,众人选出了更好的诗,才会刷了重写,否则只要“千味楼”在一日,这首诗赋就在一日,进出来往的客人都能看见。
“千味楼”是徽州府的老字号,三代传承至今,已经快百年的老店了,每天客似云来,根本不愁生意的。
在“千味楼”的墙上题诗,有这样的客流量,何愁不出名?就算不为了出名,免一顿饭钱也是好的,“千味楼”的一桌席面可是不便宜。
再说笔墨纸砚都是店家提供,自己只是作一首诗,作坏了也没人说,作好了那可不得了!
沈江霖意外于“千味楼”的老板经营思路超前,楼下四面墙上,已经贴上了几十首诗作,只要是读过两年书,会作诗的基本上都来写了写。
沈江霖凝神看过去,只见里面的诗作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就是做的打油诗,连对仗韵脚都没顾上,少有两篇还能入眼,但也不算上乘之作。
陆庭风叫人搬来一张圈椅,轻轻将陆昌言放置在圈椅上,举目望去,忍不住讥笑了两声,凑在陆昌言耳边道:“祖父,您看看左边第五首,这也叫诗,实在是笑死个人。”
只见那首诗写道:
今日千味楼,吃了桌珍馐。
若是好运气,吃完我就走。
陆昌言看了亦是忍俊不禁。
来“千味楼”吃饭的食客到底三教九流都有,这不是科举考试,许多人写的字甚至都是歪歪扭扭的。
王老相公和徐老相公的两个孙子都是举人出身,看了一圈后,信笔挥毫而下,另外一个董老相公的孙子见有珠玉在前,可能是有点好面子,干脆就不写了。
陆庭风看了过去,冷嗤了一声,仿佛是有些不屑,举人出身的王有才和徐德彦脸上有些不好看,王有才忍了忍,才道:“想来陆师弟是有比我们更好的了,还请赐教。”
这个陆庭风很是有些恃才傲物,虽然听说当年他是江南科场上的第一人,但是一地解元又不是全国状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一定他就是此次魁首了。
再说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算他才高八斗,偶尔也有些人会得一二佳作,也许是他这一辈子都逾越不了的高度,但是成了就是成了,并不是每次,那陆庭风都能得第一的!
刚刚在宴席上,他们几人都已经是让着、捧着陆庭风了,毕竟陆家门第最高、他又是解元身份,哪怕陆庭风说话不客气,大家也忍了;可是又来一个沈江霖,比之陆庭风容貌更出众,听说亦是出自名门望族,还是个年纪更小的解元,人家就可以和大家一起说笑,态度平和谦逊,怎么你陆庭风就偏要眼睛长脑袋上去?
没有沈江霖作对比也就算了,有了沈江霖在,陆庭风再有这样的态度,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就有些不服气了。
陆庭风二话不说,直接提笔,挥毫落纸,仿佛想都不用怎么想,作诗就像吃饭穿衣那样简单,一气呵成。
大家探头看去,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陆庭风的诗,就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驯、大开大合,但也确实有才,明眼人看一圈,就知道陆庭风这首诗当得第一。
徐德彦脑子转得快,一看他和王有才作的诗都不如陆庭风,但是他们比不过,不代表沈江霖比不过啊!
不都是少年解元吗?沈江霖还比陆庭风小上好几岁呢!就算两个人的诗作旗鼓相当,甚至是陆庭风稍胜一筹,但是按着年纪,也胜之不武。
读书人心里九曲十八弯,徐德彦笑道:“沈小相公不作一首吗?”
唐公望多老辣的人?几个年轻人暗地里打的机锋,他稍微一过眼就知道了,只是他也不掺和,自顾自地从墙壁一端走到另一端,去看别人写的诗,不管他们这些年轻人。
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如此,这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他们要是参与进去了,意思就不对了。
陆庭风刚刚写完,将笔头一转,递给沈江霖道:“你也写一首吧。”
态度有些不客气,沈江霖含笑接了过来,稍一思索,便也写下了一首诗来。
诗还没写完,但是这一笔字,已经足以让人惊呼了!
陆昌言一看这字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居然是得到了高斗南那怪人的指点,写的竟是这般好,再这样练下去,恐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是早晚的事情。
字已分高下,围观众人开始念沈江霖的诗来:
端午感怀
五月初五日,同聚千味楼。
别时青丝在,转眼已白头。
粽香绕房梁,蒲酒入愁肠。
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
沈江霖写第一句的时候,还有人不屑一顾,可是等到写完第二句,已经有人脸上闪过惊愕之色,倒是没想到这么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句。
等到沈江霖最后一句“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时,所有人都震撼了——这是需要多么豁达的心胸,才能写出此等诗句?
本以为陆庭风的诗已经够潇洒不羁,可是沈江霖的诗句读来竟然比他更加的豪迈自由,前说惆怅,后说释怀,哪怕我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又如何?我还是能如当年一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陆庭风被震在了原地,对比了沈江霖的字和他的诗,朗声笑了两声,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写的很好,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然后陆庭风拿起沈江霖的诗作,高举过头顶,他本就长得比一般人要高上许多,如今又举过了头顶,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
“今日第一再此,还有不服的来战!”陆庭风声若洪钟,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活力,许多人先是以为陆庭风在说大话,但是看了这诗作后,顿时也是拍案叫绝,纷纷赞同这一首当得第一。
“千味楼”的掌柜乐颠颠地跑了出来,拿出狼毫笔,又让人摆上梯架:“小公子,还请帮忙,将这首诗题在敝楼墙上。”
沈江霖接过狼毫,甩开袍角登上梯架,一笔一笔写下这首诗。
刚刚还有看不清的人,如今都在墙上看到了这首诗,诗绝,字绝,人更绝!
因着沈江霖站的高,很多人都看到了沈江霖的相貌,纷纷赞叹,此乃徽州第一才子也!
站在人群中一起看热闹的店小二闻言笑道:“人家可不是我们徽州人,刚刚我打听过了,这位沈公子,是京城来的解元郎呢!”
好些人连道可惜,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竟然不是他们徽州府的,饶是如此,今日的端午“千味楼”赛诗会依旧在徽州传了出去,沈江霖在徽州名声大噪、一时无两。
因着这事,徽州府上下官员乡绅还递帖子到了乡间,只是都被唐公望拒了:“这些都是闻风而动的人,你要积攒名望,就不能被这些人呼来喝去,而且这些都是迎来送往之流,以后做了官了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些,如今不必理睬他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