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陈院正告诉他,无需开药方,估计一会儿季翰林就能醒过来,只是醒来后,务必给他吃点东西就好。
永嘉帝一开始还愣在了那里,整天日理万机、和群臣勾心斗角的皇帝,脑子里装八百件事,他都没听懂陈院正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陈院正弯下腰行礼请求告退,他摆了摆手,等到陈院正都走出门了,才反应过来——陈院正的意思是,季翰林是没吃饱才晕倒的?
这是开了什么玩笑?堂堂朝廷命官,清贵六品翰林,当年他钦点的进士,会吃不饱饿晕?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季长歌本就遭厌弃,或许永嘉帝还没这么愤怒,可是刚刚季长歌讲的极好,永嘉帝心中还想着以往竟是没有多听听季翰林日讲,以前蜻蜓点水听了两次后不召见他了,属实是错失了英才,不过今日再发现了也不迟。
结果闹了半天,季翰林还是饿着肚子给自己讲学的?
哪怕永嘉帝知道翰林的俸禄并不高,但是不至于就到饿晕吧?
瞬间,永嘉帝就开始阴谋论了,上官欺压、底层官吏被盘剥,今日还是自己看到了,若是没看到,岂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就要被磋磨死了?
永嘉帝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他命人将季翰林给抬回去,同时赐了十道好克化的御膳给季长歌,好让他一醒来就能有东西吃,然后便让人急招秦之况入宫。
秦之况一听到永嘉帝有招,而且被叫过去日讲的季长歌被抬着回来的,众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最近翰林院中到处都是腥风血雨、不太平。
秦之况虽然近日来连砍了下面人许多补贴之物,但是他自己又是个以身作则的人,并没有出现底下人受苦受难,自己却是在享受的情况,故而哪怕下面人再如何怨声载道,觉得上官不作为,也没办法真的面对面和秦之况叫板。
甚至有些人心底还是念旧情的,看到这种情况下秦大人被叫走,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毕竟秦之况这几年在翰林院的作为算是公允的,真的再换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比秦之况要好。
秦之况进了“养心殿”,便看到永嘉帝肃着脸坐在上首,等到秦之况行完礼,也不废话,直接就责问秦之况:“秦之况,你可你知道你的属下季翰林,刚刚来给朕做日讲的时候,居然饿晕了过去?难道翰林院的俸禄是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你这个上官是怎么当的?”
秦之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惊讶”了一瞬,沉默了一会儿后,秦之况慢慢跪了下来,将头上的双翅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到了一边,缓缓磕了一个头道:“还请陛下恕卑职已无法胜任翰林院学士这个官职,摘了卑职的乌纱帽吧。”
秦之况的行为完全出乎了永嘉帝的预料,一般面对这种情况,不都是应该自我辩驳一番,陈情甩锅才是正确解答方式,秦之况是在做什么?是不服气朕的指责,还是有何隐情是朕不知道的?
秦之况算不上最有能力的那一拨臣子,但是为人忠心、做事仔细,早前做事还有些固执己见,这些年来已经好上了不少,如今是老毛病又犯了?
永嘉帝很是头痛。
作为皇帝的永嘉帝,虽然是万万人之上,但是这天下太大了,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治理的过来的,哪怕他手段强硬,治理了朝堂二十多年,和几个大臣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了大半辈子,却依旧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需要他们的。
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
这样的觉悟是在永嘉帝与臣子们搏斗了十年后才得出的经验教训,以至于当有一些真正的能臣干吏有时候被他惹急了,准备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永嘉帝还不得不放下身段安抚,也属实算是明君的无奈了。
“秦之况,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我君臣多年,又何必这幅作态?”永嘉帝板着脸不愉道。
秦之况抬起头来的时候,老泪纵横,竟是哭了???
永嘉帝尚觉得有些诧异,便听秦之况哽咽着道:“回禀陛下,自从陛下提拔卑职为翰林院学士,掌管整个翰林院后,卑职是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便是翰林院的其他人,亦是潜心治学、勤勉观政,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素有储相之称,是整个大周朝最重要的人才培养之地,陛下交托如此重任给卑职,卑职又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听到这里的时候,永嘉帝微微点了点头,这话不算错,这几年从翰林院输送出来的人才品质都算好的,不管是入得中枢还是下放地方,都有不错的政绩做出来,其中并不是没有秦之况的功劳的。
只是这和季翰林饿晕一事有什么关系?
然后永嘉帝便听秦之况接着道:“前一段时日,度支郎中赵潜到了翰林院来,将卑职提交上去的度支科目给驳了回来,因着卑职许多条目上多要了一些东西,与我们翰林院该有的份例合不上了,卑职与他争论了翰林院官员俸禄太低,所以不得不多要一些杂物来补贴他们,但是赵潜道,若是人人都能如此做,那么要律法有何用?要规矩有何用?卑职实在被他说的抬不起头来,只能删改了上交的度支科目,竟没想到发生了季翰林饿晕一事,是卑职没有体察下属的情况,是卑职的失职。”
秦之况越哭越委屈,一个大老爷们,竟是涕泗横流,拿出帕子擦了擦才能继续道:“可是陛下啊,翰林院这么多人,不是就季翰林一个啊,等季翰林醒了,您可以去问问他,卑职有没有帮过他?只是卑职的俸禄也没有多少,就是想帮,又能帮多久?又能帮多少?卑职这个官,实在做的艰难,倒不如,倒不如,哎!”
秦之况摩挲着手边的乌纱帽,眼里充满了不舍和内疚,跪在下面,久久不再言语。
若是沈江霖此刻在现场,绝对会竖起大拇指,对秦之况刮目相看了!
他终究是小看了他们的翰林院院长,这样拿捏人心的演技,不,都不能说是演技了,简直就是真情流露、内心剖白,面对这样的下属,就是心肠再冷硬的上位者,也会被牵引着站到他的位置去思考问题。
“陛下,卑职愧对陛下的栽培和看重啊,卑职有罪,还请陛下降罪!”秦之况终是将乌纱帽放开,再一次缓缓而又坚定地磕下头去。
永嘉帝起身,将秦之况扶了起来,又亲自将他的官帽戴好,心中从一开始对秦之况的苛责,到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焉,原来这其中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原来秦之况一个人苦苦扛了这么久。
永嘉帝一向自诩自己洞察人心,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是再也不相信有真正的纯臣忠臣,看来他还是误解了读书人的风骨,前有季翰林,后有秦之况,这些人,不都是在用自身说明着对国家律法的重视,以身作则,宁愿饿晕、宁愿被刁难,也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么?
永嘉帝长叹了一声,拍了拍秦之况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秦爱卿,你说的朕知晓了,你做的很好,是朕过于心急了,看来翰林院的薪俸是太少了一些,以至于朕最重视的人才竟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朕竟不知,而你们也瞒朕瞒的好苦啊,怎不早点上折子说明?难道朕还会为了区区几两碎银子,而难为你们?”
秦之况这下子是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虽是天子近臣,但是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被皇帝亲自戴官帽的优待,甚至永嘉帝还似老友一般语重心长的和他说话,拍他肩膀的时候,秦之况觉得自己那边的肩膀都麻了一下。
再大的委屈,有皇帝此番的认可,也值了。
男人九分真一分假,演戏演到自我陶醉。
见秦之况又惊又喜,激动地嘴唇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的样子,永嘉帝心底越发信了秦之况所言,背过手在殿中踱步了几下,然后突然站定,对着秦之况道:“秦爱卿,你回去之后就写一道折子呈上来,将目前翰林院中各个职级的薪俸和补贴的情况一一写来,另,帮朕调查清楚,季翰林是真的靠这点俸禄无法吃饱吗?这次,朕要亲自了解其中细则。”
永嘉帝不是那么好忽悠的皇帝,最后一句话又是习惯性的敲打。
秦之况对此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连忙跪地行礼,三呼万岁,高高兴兴地领命退去了。
有永嘉帝的一句话,何愁翰林院以后的俸禄和补贴不涨一大截?
秦之况所面临的翰林院内部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但是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随着翰林院上奏了他们中低阶官员俸禄过低的折子,闻风而动的国子监祭酒也上奏了他们的官员薪俸过低的情况,毕竟他们的情况和翰林院很像,都是低阶官员较多,然后便是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三大寺同时上奏,期望永嘉帝对他们低阶官员同样进行俸禄改制。
这声势,一下子就浩大了起来!
许多京中低阶官员都蠢蠢欲动,没有人希望自己明面上的收入少,就算他们的上官无动于衷、不想趟这个浑水,可是奈何底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了,裹挟着上官也要抓住这次机会上奏。
于是乎,先是油水最少的工部,然后是礼部,后来又是工部和兵部,纷纷闻风上奏,最后便是油水衙门户部、吏部也坐不住了,别人都上奏,就他们不上奏,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他们的油水足吗?
上奏,必须上奏,和光同尘才是为官之道!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官员薪俸改制的呼声越来越高,最后不得不由首辅杨允功出面,代替百官呈奏,一场足以写入史书的官员改俸制浪潮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