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寻光的眼睛特别像夏日里月光下的一泓溪水。
清澈幽深, 带着寂静与安宁。
从某方面来说,余寻光对自己专业能力是很自信的。剧组被迫暂停,余寻光并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坦荡的面对着面前两位资深的老前辈, 等待着他们的发言。
没人开口。
好吧。既然是探讨,先后顺序也没那么重要。顶着两位前辈的目光,余寻光开始说明自己选择这种表演方式的初衷,他说顺口了,甚至提到了之后表演的细节。
“等冯知平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之后, 哪怕他是结巴, 我也会往台词中加入川话方言。”
胡继周立马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冯知平是在学老罗说话。”
“是的。”
胡继周若有所思, 顺势道出自己的想法。
“突然间冒出来一个人,虽然被他救了, 但是老罗心里肯定还是有些惊慌失措的。他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冯知平身后有多少人,他只以为冯知平能够在大漠中活下来,背后一定是有组织的。老罗是个逃兵,他做了对不起军队的事,所以反应过来之后,他一定会害怕。他会害怕,就会掩饰, 就会躲闪,所以在这里他要表现出不自在,他甚至会做出逃跑的行为。”
好的演员是能够在语言表达上做到满分的。
当众通过一段剧情剖析自己的角色,那属于是基本功。
只是说归说,演归演,表演从来不是一项可以通过口头叙述来做到满分的艺术。它得实操。
也就是所谓的“纸上得来终觉浅, 绝知此事要躬行。”
雷纬明也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三位演员做完碎片化分析后,他们开始通过尝试,通过无限的尝试来构建表演上的可能性。
他们通过这种交流,深入对方的想法,深入对方的角色。
几个陌生的演员最开始组合到一起时,由于各自所用的表演体系不同,表演方法的选择不同,采取的表演形式不同,确实是需要一段磨合的时间。当通过磨合消除掉个体差异之后,演员们便朝着同一个目标齐头并进,奋勇向前。
但是在现在的《密信》剧组,这种差异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三个主演围成一圈,一遍遍的试戏。
导演林勇先像个外来者,根本插不进去话。
每次有机会开口,还不等他开口,雷纬明和胡继周就会抢先否决掉自己刚才的表演,然后再通过分析,换上一种新的演法。
不够,还不够。
演员们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试了一次又一次。
全组百来个人就在旁边等着他们点头,等着导演喊开工。
可是直到太阳高挂,他们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换个人置身于这般境地早就撑不住了。但不论是雷纬明还是胡继周都有阅历,也有地位,他们有明确的目的性,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他们统一坚定。在达到目标之前,他们不会为任何人的眼光生出愧疚和怀疑。尤其是胡继周,一旦确认想要做到什么事,五头牛都拉不回来。
现场没有人能阻止主演聚在一起“浪费时间”,哪怕制片人来了也不行。
剧组选他们做主演,拿他们的名号去招商。临了,他们想磨戏,就得被扣上浪费钱的帽子啦?没那个道理。
天气渐热,人的情绪逐渐烦躁。
雷纬明和胡继周却还在一遍遍的和余寻光排戏。
直到午后,剧组也未能顺利开机。
摄像师都心疼的抱住了自己的机器。
乖乖,白把你拉出来吹了一上午的风沙。
现在太阳正是亮堂的时候,再来拍戏已经不合适了,再加上到了点,林勇先更加不急了,施施然地喊人开饭。
工作日中场,《密信》剧组的工作人员们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小陈刚好把余寻光的配餐拿回来。余寻光起身刚要跟两位前辈道别,雷纬明率先对他说:“拿过来一起吃吧。”
维持了一上午的精神头已经过去,现在他耷拉着眼睛,面露疲惫。
前辈都开口了,余寻光没有拒绝,发信息招呼小陈过来。
不远处,雷纬明的房车旁已经架起了一张长桌和挡板。他的助理贴心,早早地准备好三把椅子。
雷纬明在服装助理的帮助下脱下的盔甲,身体终于松快一些。他顶着日头,冲着房车,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他眯着眼睛抿着唇,五官都快挤成一团。
胡继周跟在他身后喝着助理递过来的养生茶,他的嘴唇发干,由于没来得及摄入水分,表面已经起了一层死皮。
落后一步的余寻光保持着沉默。
三人来到位置上坐好,各自的助理开始上菜。
胡继周吃得清淡。他的保鲜碗里装着的是一些网上盛传的,对心脑血管和降三高有益的蔬菜,比如西芹。
还是清炒。
累了一个上午,收工回来看到这样的一碗发绿的饭菜,胡继周是有些绝望的。
偏偏负责他餐品的助理还是他的亲侄女,拥有随时往家里发通知的权利。表面只是一个人,实际身后站着“千军万马”的大侄女儿让他生不出半点反抗。
雷纬明的餐品要好些。鸡胸肉,西兰花,健身减脂人的最爱。
余寻光的则是两盘新出炉的炒菜。
小炒牛肚、碎椒炒蛋,还有一份瓦罐汤。
老实说,在掀开饭盒的防尘盖之前,小陈是有点犹豫的。
主要是旁边两个人吃的玩意儿和余寻光的配餐比起来,后者的“豪华”程度堪比国宴。
而且那俩老的从上午开始脸色就不太好。
他们不至于翻脸吧?
幻想出某些职场霸凌画面,小陈小心翼翼,以一种慢动作将余寻光的餐品摆放在他面前。
他注意到,在他把汤罐子掀开后,坐在余寻光对面的胡继周的眼睛都直了。
他盯着余寻光面前的两菜一汤,此刻,演员用于讲述他人喜怒哀乐的脸上,写满了属于自己的渴望。
他光是看着就口水直流了!
他忍不住回头找人,冲着“看管”他的侄女大喊:“我要吃这个——”
大侄女儿白眼一翻,只当没听见。
年纪一大把了,啥都想吃,偏偏还控制不住情绪,天天为了点不平事把自己气得面红耳赤。这种情况下再吃点刺激性的,不得分分钟气厥过去?
雷纬明深深地吸了口气,香喷喷的饭菜让他绷直的脸直接破功。
这谁见了不馋?
对中国人来说,不能好好吃饭简直就是酷刑中的酷刑!
一桌人因为两盘菜热闹了起来。
“小炒店里吧?”
余寻光掰开一次性筷子,点头。
他礼貌地问:“要来一口吗?”
胡继周回头偷看,以极快的速度夹回一块牛肚。
他掩着嘴,抿紧的嘴唇高速咀嚼,像极了偷鸡摸狗的黄鼠狼。
雷纬明犹豫着,还是以极高的自控力稳住了跃跃欲试的双手。
他低声警告要夹第二筷子的胡继周,“老胡,你悠着点。”
胡继周随口应付,五味俱全的菜美得他要吞下自己的舌头,“我再吃一口,最后一口。”
他品尝着美味,都想哭了,“累了一上午了,饭都不让人好好吃,没这样压榨人的。”
余寻光看着他,想起上半年拍《故梦》时的自己,深度共情。
但是他也明白胡继周这个年纪控制饮食是为了身体。他想着,等胡继周夹第四下,他再阻止。
胡继周最终没给机会让余寻光开口,他只夹了三次。
三筷子的小炒牛肚,足够让胡继周拥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他眯着眼睛仰着头,幸福得像教堂里后背长着翅膀的雕像。
他夸张的姿态落在雷纬明眼里,也是好一通笑。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便如此轻松下来。
胡继周砸吧着嘴,意犹未尽,“你这菜,别说闻,光是看着就觉得味道香,要换我来吃,我能吭哧三大碗。”
余寻光说:“是赣州小炒。”
又是宣传赣菜的一天。
只可惜眼前的两个人都不能吃。
曾经能吃并且刚吃完的胡继周是知道小炒菜的威力的,“嘿,你还挺会享受生活。”
雷纬明听他俩闲聊,嚼完一嘴没什么滋味的鸡胸肉,回头轻声吩咐助理:“你把我用的那个红罐子拿个新的出来。”
余寻光低头吃饭,香喷喷的一大口。
胡继周吃着芹菜,幻想着小炒菜的味道。眯起眼睛享受。
“红罐子”很快拿来,雷纬明接了放在桌上推给余寻光。
“我看看你的手。”
他想的是余寻光拎着三四十斤的东西忙活了一上午,指不定手心已经起了水泡。
可当余寻光把手伸过来,雷纬明抓着摊平了一看,只摸到几道老茧。
不是像他健身练出来的老茧,是干活人的老茧。
胡继周瞄了一眼没吭声,上午余寻光拉住他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
雷纬明摸着余寻光手心里的茧,神情复杂。
因为手心有茧,所以不会起水泡,不会破皮。
但是这些茧又是怎么来的呢?
余寻光把手收回去,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谢谢纬明哥,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哪怕他现在用不上,可给他了就是给他了。
雷纬明还解释道:“这是我找人专门配的,治伤有奇效,你用得好,以后再问我要。”
余寻光露出一个笑,“我明年上半年要拍动作戏,我肯定能用上,谢谢纬明哥。”
“不用太客气,”雷纬明舒了口气,想起来又说:“我上午脸色不太好,没吓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