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谷梁泽明慢慢站起了身,袖袍从桌上一点点落回他身侧。
谷梁泽明俊美的脸已是酝酿已久的阴寒,有些不悦地看着底下人。
“在朕跟前逞威风,对大宣之人呼来喝去,”他慢慢地问,“这般出言不逊,莫非是对朕不敬?”
马哈木一愣,随后脸上的神情阴沉至极。
欺人太甚!这分明是欺人太甚!
他气得发抖,却在谷梁泽明的视线下不得不垂下了头。
当今大宣在谷梁泽明的统治下几如铁桶,他们费尽力气才翘起一块铁板,若是今日闹出了什么乱子,岂不是功亏一篑?
谷梁泽明微凉的视线几乎是冷水一样叫底下试图跟着叫嚣的鞑靼其他使者清醒了。
有人哆哆嗦嗦地滚出来叩拜道:“马哈木他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替他向大宣皇帝赔罪了。”
谷梁泽明一言不发,旁边几个使臣也跟着砰砰磕头。
谷梁泽明一摆袖:“滚回去。”
马哈木被几人硬扯着坐回了位置上。
坐在他对面的七王爷乐呵呵地说:“王子莫生气了,陛下的那位脾气大着,就是陛下也不敢对他呼来喝去的。”
马哈木鼻子都要气歪了,莫说其他王子的女人,就是可敦也不敢对他如此。
一个没名没分凭借一时帝王之爱的男人!若是没了帝王之爱,给他提鞋也不配!
七王爷老神在在看了他一眼,了然地说:“你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至少你的兄弟就不一定能。”
马哈木回去就会因为这件事被所有兄弟嘲笑,甚至还有他的父兄。
这人是故意来气他,还是看他丢脸的?!
马哈木狠狠又砸了个杯子。
七王爷摇摇头,气性真大啊。看,他上次被他皇兄罚去清点秋狝的人数猎物,现在不是也好好的吗。
多想得开。
他说着,忽然看向身边,脸上带笑地说:“皇兄一直不喜欢心思多的人,两位说,是不是?”
旁边几个大臣被他问得面色一变,不知道七王爷原本好好的,怎么问到他们头上来了。
七王爷一直是个和顺的性格,今晚突然这么锋芒毕露,莫不是得了陛下首肯?
可没人敢往上首去看一眼。
七王爷身来转过来,有了他皇兄的嘱咐,他倒是很有底气地细细打量这些熟人的神色。
几位阁臣纷纷转开了视线,倒是左都御史吕尚不避让地对上他的视线。
吕尚是个老头,是之前同他们一起坐过马车唯一没有开口夸辛夷的人。
他直视道:“若是陛下如此重视殿下,殿下也应劝谏陛下端正自身,不为娈人迷惑。”
七王爷头疼地扶着脑袋哎哟哎哟了。顾谨柏是这人看中的接任者,怎么也没有这么啰嗦啊。就他还去说皇兄?别不是回去要提前被发配到封地去了。
七王爷转身碰到旁首辅的桌案,轻呼了一声,见没掀翻,才松了口气。
“张大人,对不住,”他抬手随意揖了下,“实在是这几日给陛下办事,有些头晕脑胀。”
旁侧的首辅抬手按稳了食案,抬眼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无事,为陛下做事,王爷辛苦,臣怎敢计较这些?”
七王爷点点头,放下手。
首辅又道:“吕老也是,陛下清心寡欲多年了,身边多了个人是好事,如何轮得到我们指摘。”
七王爷笑了笑,坐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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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上,辛夷听见马哈木的无能狂怒,还听见自己的妖妃值噼里啪啦地增加。
他兴奋地一点开,是三个加零点五,加上之前他玩谷梁泽明的玉佩,总共加了二。
辛夷:“...”
浪费猫的力气,他们真不值钱!!!
周围很快宫人上前收拾残局,捡去了地上的残片。
辛夷揪了揪谷梁泽明的袖摆。
谷梁泽明侧过脸,明灭的火光将他的侧脸线条勾勒出惊心动魄的俊美。他面上看不出一分方才的怒气,甚至还有心情朝辛夷笑了笑:“可是吓到了?”
辛夷倒是没有,不过他有点无聊,因此殷勤地看着人:“辛夷能自己去找猫玩吗?”
谷梁泽明听见这个问题一静。
他看着辛夷炯炯盯着自己的眼睛,指尖摸了摸他的眼皮,还记得方才那双漂亮的异色瞳眸。
“好吧,但是你要明日才能去,”谷梁泽明哄着他,“辛夷今日喝了酒,就早些去睡,好不好?”
辛夷觉得有点道理,很矜持地点点脑袋,本来等着谷梁泽明和他一起走掉,没想到居然是内侍要带他走。
“你不和我一起吗?”辛夷很警惕:“你不会看到那么多猫,想要再养一只吧!”
是只黏人的小猫。
听见辛夷的话,谷梁泽明眉眼更柔和:“今日还得待一会儿。”
辛夷看起来想要一屁股坐回去,又忍住了,站着原地瞅他:“真的这么忙?”
谷梁泽明轻轻颔首,辛夷只好跟着内监走了。
他慢吞吞地回到了帐子里,觉得床不太顺眼,桌子也不太顺眼。
辛夷拱进被窝里趴了一会儿,有点懒洋洋的,脸颊都被挤得有点软。
他面朝枕头埋进去,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外头已很静了,门口的内侍在打着瞌睡。
辛夷被闷得脸色发红,转头看见还是空空的身边,很不顺眼地把谷梁泽明的枕头打飞了。
他在原地打滚了两下,很不放心。
辛夷忽然变成小猫,叫系统开了buff,轻手轻脚地跳下床,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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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宴会结束,众人移步到了议事的地方。
七王爷来迟一步,鬼鬼祟祟进了皇帐。
他挑开帐门,出乎意料,他本以为陛下近日又会挑灯批些折子,没想到陛下披了件玄色龙袍,静静坐在案后,显得尊贵又慵懒。
旁边顾谨柏目不斜视地端坐着,而徐俞正在陛下身侧低声说着什么。
七王爷听了一耳朵,是什么洗漱完睡下的事。
他见陛下没让他回避,便老实站在原地,等徐俞退下了,才上前行礼问安。
谷梁泽明刚沐浴完,等议完这一遭就准备歇下。
他冷淡地看了七王爷一眼:“何须如此作态?”
谷梁泽明问的不是他行礼问安,而是来的时候鬼祟的身影都映在了帐子上。
七王爷总觉得陛下似乎自从上次就看他格外不顺眼,因此很老实巴交地认错了:“臣如今看谁都害怕,所以行为也鬼祟些。”
他说完老实地坐下,也不动脑子,只看将方才宴会中情形一字不落地说了。
谷梁泽明静静听完,随后轻一抬手,玄一便悄无声息地出现。
“陛下,两族果有异动,宴会时瓦剌鞑靼两族暗中探查,臣查看了是他们带来的私卫。”
七王爷一愣,边塞宴事早有盟约,外族同大宣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打破过。
好哇,他说瓦剌今年怎么送了又送的,甚至还主动提供了不少烈酒,原来是打这种坏主意。
他脑中又闪过司天监测出来灾星噬日,大宣动荡的字眼。
抬眼一瞧旁边正慢慢把玩腰间玉珰的陛下,丰神俊朗,健康强壮得不得了,轻薄外袍下那一身能打死好几个他。
冷静了。
玄一斟酌地说:“臣也跟了两位,观他们身上有些不对劲。”
谷梁泽明把玩玉珰的手一顿,轻轻“嗯?”了声。
玄一道:“这些人身上疤痕不少,各个好勇逞凶,想必是特意组成的一队好手。不过这次探查,倒是没有人去救娄玉宇,恐怕是怕打草惊蛇。”
坐在旁边的顾谨柏低声道:“想来,外族无情,他也可能是被当作了弃子,同他们所沟通之人,或许还有其他联络的法子。”
谷梁泽明支着下巴,把指尖把玩的玉珰放下了。
玉珰在衣料上摩擦出轻微的响声,谷梁泽明像是笑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不错,敢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了。”
底下玄一等人安静跪着不敢说话,脊背发寒。
秋狝早有划地盟约,京营三大营带了三分之一的人出来,就是为了震慑外族。
两族搞这种事情,无非想着奇袭刺杀,若是大宣皇帝能在这次秋狝中暴毙,未立子嗣,大宣必乱无疑。
若是平常做出这种事只能叫犯蠢,若朝中有重臣勾结,意味却不大一样了。
皇祖时期阁臣势强,先皇时偏信宦官,有瓦剌勾结宦官献上两枚毒丹,希望能一口气毒死当时的帝王太子,没想到殿下深厌宦官推拒,皇帝吃了两颗,当即就吐了血。太子处死了邀鹤宫中所有宦官,手段狠辣,却也立下了血腥底线。
一直等皇位到当今手中,朝廷才算平稳,皇权被牢牢握在陛下手中,杀伐果决,说一不二。
臣子自然也只能匍匐着当臣子。
众人皆知,殿下厌恶的不仅是外族的贪婪,更是朝廷有人胆敢重犯当年的错误。
“京营依旧按原定布防,玄镜卫分出四队,镇守营帐,再分别看着他们的动静,若有不对,当即斩杀。”
他言辞间带着股冷肃的血腥气,帐子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玄一应喏一声。
忽然,谷梁泽明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他一回头,见一只白猫鬼祟地从帐下钻了进来,被他看见,小声朝他“咪”了一声。
谷梁泽明一怔。
辛夷显然还在犯困,猫眼睛半睁半闭地斜着朝他走来,像是块找人黏着的小糖糕。
人不就猫,猫就人。
谷梁泽明下意识接他。
柔软的猫一被碰到,就像是散开的一滩水,软乎乎地瘫在了他手上。
“猫来监督你...”
谷梁泽明轻轻应了声。
辛夷当即努力竖起耳朵,脑袋很警觉地凑近看,无意识地蹭着谷梁泽明的手指。
“你们在聊什么,是不是想要偷走辛夷的猫!”
怎么就是辛夷的猫了?
谷梁泽明眼底划过极淡的笑意,轻轻地摸着小猫下巴。
他抬眼示意几人退下,自己坐在原地,轻轻地摸了摸浑身都睡得暖烘烘的辛夷。
辛夷闭上了眼睛,肉垫在他腿上一踩一踩:“人真是忙,谁叫你们肩负着养小猫的重担呢?你继续喵。”
辛夷窝在他的膝上,困得晕乎乎:“猫只是想睡你的腿喵。”
谷梁泽明垂眼看着他,抬手,指尖接住了猫咪睡得歪下来的小脑袋。
他晃了晃,猫咪没醒,跟着他晃了一下,粉色的舌头还掉出来了一点。
谷梁泽明轻轻笑了起来。
他抱着猫起身,手背碰到腰间垂下的玉石,被冰冷的触感唤回神。
玉石冰凉,寒气入手,都是用来提醒佩者修身养性的玉器。
谷梁泽明摩挲了一会儿,忽然,抬起玉石。
昏暗帐中,帝王长身玉立,拾着冰冷无情的玉身凑近了鼻尖。
带着点甜腻的果香。
谷梁泽明垂下头,漆黑长发遮住了大半的神情,只能看见线条优越的鼻梁和下巴。
他周身像是透着几分阴郁,捏着被辛夷含过的玉石。
那张薄红的唇试探着,轻轻碰了碰。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