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过后, 出云的变化从无声转向激烈。
少年的身体急速消瘦。
本就高高瘦瘦的少年,一个秋冬过去,又清瘦了许多。骨架撑着身上的肌肉, 除此之外一丁点余裕都不再留存。
他似乎在竭力维持着日常状态。
然而不经意间的走神,过于急迫的行动,莫名悲伤歉疚的眼神,在旁人眼中如火焰一般灼人。
又到新年,出云推掉了绝大多数工作与欢迎宴会,深入简出,除了接受他教导的天元和偶尔来拜访的五条, 他谁也不见。
天元是最直观他的变化的人,然而最先受不了的,却是偶尔才会来一次,每次来都是冷冷坐在出云对面,从中午坐到晚上, 冷眼旁观出云盯着空白处发呆,然后一句话不说就离开的五条。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出云来的时候栽下的樱花开了, 五条带了几壶清酒, 决计要问出个好歹。
他比出云要大一岁,如今, 他也已经二十了。
这个时候的酒精浓度都不高,喝下去味道很淡, 五条能喝, 但也只能喝很少的一点, 太多会对大脑造成负担。他自己是豁出去来舍命陪君子,然而出云却把他的酒杯抢下, 调了一杯蜂蜜水,一个人自饮自酌。
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他们都知道这件事。
出云的骄傲不允许他困顿在某一个谜团中太久,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异常能掩盖的那么完美。
清酒滑入喉道,黑发的青年笑了一下。
“五条家的酒都是甜的。”
“当然。”
五条挑眉,雪白的长发散落在眉眼间,整个人如雪一样干净纯粹:
“谁是家主,谁说的算。”
他的确出色。
五条家并没有很繁茂的人口,也没有很出色的人。挑选六眼为家主,一是因为确实没有比他更有资历的人来选,二是因为六眼和无下限的术式被他们家研究的很透。五条家的无下限术式在几代前已经开始在血脉中传续,五条家很清楚他们所依仗的是什么。
脑力,智慧,观察力。
而六眼,就是脑力智慧与战斗力的顶峰,他不会犯错,因为他是六眼,他不会失败,因为他是六眼。
仿佛是家族中天赐的圣人,五条家权衡利弊后,飞速选好了未来的掌舵人。
而并非家族长子,从小也被正常教导正常长大,甚至因为母亲生下他后很快死去,六眼虽然没吃亏,但也遭遇了不少冷待。六眼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在能力尚未掌控的时候,‘六眼’本身更像是一种恶疾,从婴儿期大量信息就从脑海中灌入,六眼断断续续发烧了很久,病了很久,如果不是平安京时代碎片化的信息很少,如果不是当任家主将他抚养,让人精心调理他的身子。六眼活不下来。
也正是上一任家主对他有恩,六眼才会坐上这个位置。
他不喜欢斗争,然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斗。
他喜欢轰轰烈烈的打架,看隔壁少年不爽,就约出去死斗,无论生死,都是快意少年时。
然而他不能。
五年过去,他已经坐稳了家主之位,神色愈冷淡,那点过去的可爱被磨的干净,只剩下一捧冰雪一样的冷。
与之相比,五年似乎没有一点长进的出云,就差了太多了。
自顾自灌下两大壶,这个量不至于让出云醉去,然而他还是开口了。
“你知道多少了?”
“只知道你在做一件安倍晴明都做不了的大事。”雪一样的青年冷淡道。
出云闷笑:
“你去找老师了?”
“被赶出去了。”
“哈哈哈哈!老师很厉害的,你有看到他的式神吗?好帅哦!”
虽然说是被赶出去,但其实整个流程还算妥帖。
家族中人想要拜访大阴阳师很难,六眼走了五条家的门路,他进了大阴阳师的大门,就算他不说,也有无数眼睛看着,无数耳朵听着,想知道他问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六眼不想占卜或说那些官话,他只是担心自己的朋友,想问问大阴阳师是否知道什么。
然而他和家族中人被请入了会客室,式神给两人送了茶点,并告知,大阴阳师身体不舒服先休息了,让他们休息一下后自行离开。
待喝完一壶茶,吃完一盘粗点心,六眼终于知道,大阴阳师明白他想问什么,但大阴阳师不能说,甚至还保全了他们家族的面子,让他们多待了一会,做出的确聊了什么的样子,才让他们走。
不过,这么说来,和赶出去也没有什么差别。
出云笑了一会,趴在桌子上,不笑了。
“五条……如果你知道,千年之后的世界会一团糟,而你或许能够挽救那个未来,你会做吗?”
“不会。”五条回答的很干脆。
“诶……一点都不犹豫吗?”
“关我什么事?”白发男人冷笑一声:“我愿意当这个家主当一辈子,就已经够了,凭什么还要给别人打工?”
“可是,千年后五条家可能就消失了哦?”
“那就更和我没关系了。”
五条举起杯子,语气冷冽而果决:
“我死后,哪怕世界毁灭,都与我无关。”
“不愧是你啊……”出云闷笑一声,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桌面。
察觉到他的情绪,聪明的六眼放下杯子,语气淡淡:
“但是你会。”
黑发青年从缝隙中露出紫色的狐狸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你会,出云,只有你会。你天生被赋予万年一见的天赋,把天下众生当做是你的责任。你不喜欢人世荒芜,你讨厌当下的天皇统治,你无法忍耐未来的任何不测。
因为你会,我才会把你当朋友。所以,我不在乎你做出了什么选择,只是……”
如同站在雪山之巅的冷淡而清隽的青年眨动了雪白的睫毛,苍天之瞳透彻而干净,他与出云对视,语气淡淡:
“我能做什么?五条家能做得到的,我帮你,违背世界原则的,我也帮你。”
“忙了那么久,享受的可不是我们,无论是五条家主还是六眼,都要更利益至上一点吧。”出云眨眨眼,语气闷闷的。
“‘有意义的事’很无聊。”白发青年将自己遮盖眼睛的布条丢到出云身上,宽宽的白色罩住了出云的双目,他没有看见青年那一抹过分肆无忌惮的笑意。
“当够了家主,我更想当一次无所谓价值与否,叛逆掀翻世界的‘五条’。”
“我很强,我做得到。”
白布落下,黑发青年的眼神由无奈的柔软渐渐冷却,他看着桌面的水渍,那一份温柔缓缓被吞噬,少年缓缓眨了眨眼。
“……再给我一段时间。”
**
救人很辛苦。
救一个人很辛苦,救下一整个村落的人很辛苦。
救下千年后的一切更辛苦。
长德三年(997)年,出云(20岁)搬离了安倍晴明的院落,独自在平安京的角落找了一处小小的庭院。
两个人足够住下,很好打理,而且离五条家很近。
出云虽然仍然经常出没在贵族的社交圈中,但比起少年时,他的踪迹显然少了很多,深入简出,若是有人拜访,十有八九都找不到他人。
他在钻研结界术,尤其精修大阴阳师的占事略决一书,他的修习重点逐渐有了偏向,以占卜或结界为主,并在三年后(1000年),在老师的许可下,创造了一门难度极高的结界术。
然而创造结界术并非出云的本意,他仍然在日夜不休的寻找破解千年后一切的方法,他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犯了阴阳师的大忌——过分窥探天命。
1001年,在安倍晴明因年老而被盯着禁止吃太多杂食,被式神轮流照顾的日子里。出云的眼睛出了问题。
恍惚,模糊,看不清。
肺部紧接着也出了问题,咳血,喘不过气。
他的身体没有问题,这是过分窥探天命的反噬,是试图以人类身份左右世界的代价。
他完全能够接受身体的衰弱,却无法接受此时此刻,他仍然找不到能够完成自己目标的想法。
——献祭自己,或者加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总之,就是用最少的付出,来寻找最正确的道路。
天元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的,天元也已经是个快二十岁的女子了,她优雅疏冷,在京都中有不少追求者。
她问: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呢?出云。”
出云笑了:
“事到如今,也停不下了。”
“我还是看不懂你……”
天元摇了摇头,异于常人的血红色双眼落在出云身上,她的目光干净而温柔,带着淡淡的悲伤:
“不要太为难自己,出云,我不想这么早失去你。”
“只需要最后一次问天。”
出云恳求的笑着:
“让我再问一次,再问一次就好。”
1002年年初,出云在平安京西方的一座矮山上,施行了他此生最盛大的一次占卜术,所有关窍都由他亲手布置,围观仪式的,只有五条和天元二人。
这是这两人一生中,看到的最壮观的景象。
金色的光芒丝丝缕缕飘起,像是凝结在空中的羽毛,正中心的少年垂着毫无焦距的双瞳,那金光凝实,一部分灌入少年的双眼,随着金光的灌入,少年的双眼逐渐流下一道血泪,从下颌滴落。
而另一部分,则牵扯出了几道相互连接的金线,最粗壮的几条将几人牢牢捆绑,而在所有人头上,似曾相识的金线向着空中的虚无之中无限蔓延。
流着血泪的出云抬起头,面色前所未有的惨白。
狂风吹过,少年的身影,如落叶一般随风而落。
天元没有五条速度快,然而当她赶过去,看到的就是出云惨白的脸,眼睛固执的看着她的方向,双眼却完全无法聚焦。
他完全失明了。
“对不起,天元……对不起。”
天元看着那仍然没有消散的金线,许久后,笑了一声。
“没关系哦?”
她扶起出云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自己则乖乖低下头,柔着声音说:
“不死天元的未来,如果能帮到出云,就不再是永恒无解的徘徊与毫无目的的盘旋了。”
“天元很高兴。”她说:“原来‘不死’,也可以做好事,天元真的很高兴。”
**
出云一度停滞了自己的想法。
千年,天元,他一瞬间就能联系到,能活到千年之后的只有天元。
可他如何能忍心让天元孤孤单单活上千年?
所有人都会死,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本就是个游历在世界之外的女孩,若是连这一份联系都不剩下,只需要一阵风,天元就会被吹到命运的那一头。
他可以利用五条,他和五条已经不再需要计较这些得失,人死后一捧白骨,大不了,用他的骨灰给五条铺路。
可天元只是个青春明媚的小姑娘。
他过不去心中的取舍,尽管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过去,此刻他就是无法做下决定。
于是,逼他下定决心的,就变成了天元和五条。
天元说:
“既然已经看不见了,就这么做下去吧?”
“我不会死,我们讨论过不是吗?我的未来很有可能会变成咒灵,然后死在什么人手中……出云,如果可以,我更想死在你手里。”
……那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五条说: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想做就做。”
“我支持你。”
“你该不会又要骂我,不像个人吧?”
……你这家伙,就像神一样,是雪神啊。
出云咬紧牙关做了下去,他以自己此生中的两位好友为线索,在黑暗中摸索着,思考着解题之法。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闻到五条身上雪一样的味道,出云才恍然又是冬天,五条为他倒茶,伸手驱赶着什么。
“不要打我的咒灵呀?”
“好丑。”
“真不好意思,我看不到。”
两人互相调侃着,然后落座,这个时候五条才记得回复他之前的话。
“不想做就停下。”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你放不下,如果你真的能放下,我能养你到死。”
“……”
出云笑了下,他曲起食指,轻点了两下额头。
“喂,五条。”
“嗯?”
“你觉得,这世界存在轮回吗?”
“或许存在,但和我有什么关系?”白发青年说:
“死了就是死了。再活过来,也不是我。”
**
1004年,出云拜访大阴阳师。
此时大阴阳师已经很老很老了,时光飞逝,曾经令他苦恼的漫长时光也不再是什么事情。
这些年,他也经历了很多事,出云不参与,但都听说过那些心惊胆战的风风雨雨。
不过,这两人站在一起,年老的安倍晴明和年轻的出云,反而是出云看起来更消瘦一些。
“两面宿傩的符,听说是你画的。”
就算已经27岁,出云面对老师仍然有些局促,倒是大阴阳师仍然和善,甚至有点小孩子气。
“……是我……”
几年前就听说西方出现了双头四臂的怪物,然而那时出云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本应该去应战的出云没有出场,由其他阴阳师和咒术师去的。
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怪物,那是个人,是个实力强大,但喜好人肉的人。
然而阴阳师贪图灵体,妄图更进一步,或者从这个古怪的人身上研究出什么东西;而咒术师则贪图这怪物身上的咒力,想要将他炼成咒具。
他们杀了人,却没有杀干净,不约而同的留了一点。然而正是因此,诅咒师两面宿傩当场咒灵化,全灭了阴阳师诅咒师团体。
平安京内部还是阴阳师的地位更高些,那些个阴阳师各个都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都说是咒术师的问题,说这群打手被天地诅咒,合该只配处理那些个咒灵,省的处理不好他们还得给咒术师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