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他只不过是晚进来了半刻钟,自己的主子就不知生死的倒在了地上。
“念羽!念羽!!你快点过来,主子昏过去了!”
念双一边疯狂的叫喊着, 一边小心翼翼的将沈听肆抱起来放在床榻上。
他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沈听肆,无论如何, 也没有预想过一个人竟会这般的轻。
明明主子的身影看起来那般的高大, 仿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所有的困难都变得格外的轻易。
可此刻, 怀里的这具身体的重量竟还比不上一个稚童。
他甚至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生命在自己的臂间缓缓流逝。
强烈的恐惧挟在心口,念双颤抖着不敢再去触碰分毫, 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 那微弱的呼吸就要在自己面前断绝了。
念羽提着药箱狂奔而来,目光落在沈听肆唇角那一抹刺眼的血色上, 眼眶生疼, “怎会如此?!”
“你倒是快点看看啊!”念双焦急万分, 连连催促。
“马上。”
念羽拂开袖口,手指轻轻按在了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腕间。
紧接着他却瞳孔颤动, 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后怕来,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医术的不足之处。
“主子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呀!”见念羽长久的沉默不语, 念双心中越发的着急。
他走过去推了念羽一把, 可明明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念羽却颓然倒地。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心底, 念双豁然逼近, 漆黑的眼眸中翻涌着无人能读懂的风暴, 看向魂不守舍的念羽,颤抖着嘴唇, 近乎呢喃,“是……是不是……主子不好了?”
“兄长……怎么办?”念羽抬起头,目光中充满着绝望的色彩,“我治不好主子了。”
“本以为还能稳着主子一年的寿命,在这期间,我可以遍寻天下良药……”念羽死死的攥着拳头,一条条青色的脉络从脖颈一直蔓延到太阳穴上。
“主子为了凑足边关的粮饷,呕心沥血,给本就破败不堪的身体雪上加霜……”
一个字接一个字的从念羽的嘴巴里面蹦出来,却让念双瞬间白了脸。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沈听肆心脏狂跳,“所以……主子还剩多少日子?”
念羽脸色阵阵发白,从齿缝里硬挤出几个字来,“不足三个月。”
“不能让主子知道!”念双想也不想的喊了一句,主子谋划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不能再让主子继续劳累下去了。
沈听肆:……
不好意思,他已经知道了。
虽然身体因为虚弱昏迷了过去,但沈听肆的意识却还是醒着的,再加上9999屏蔽了痛觉,他并未感觉到难受之意。
只不过……
在听到念羽说这具身体坚持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沈听肆还是忍不住有些头疼。
按照剧情,解汿起码还有半年的时间才能杀回京都。
原本以为自己在坚持一载也足够了。
可沈听肆没想到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对于这副残破的身子而言,就像是星火碰上了枯草,顷刻之间,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燎原。
【统子,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再多保这具身体三个月的寿命?】
9999级的CPU都快要烧了,【我也没有办法啊,呜呜呜呜呜……】
原本它还觉得自己绑定了一个超级能干的宿主,第一个任务就完成的非常的优秀。
可结果虽然任务进度进行的非常的迅速,宿主的身体凉的也很快啊!
这万一任务没完成就噶掉了,它可怎么办……
9999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依旧努力的试图安慰沈听肆,唯恐它最最厉害的宿主因为完不成任务而又情绪激动起来,【宿主,你先别着急,我先去跟主系统商量一下,要是实在不行,我就……我就……】
“我就”了半天,9999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最后只能自闭的到一旁去转圈圈。
沈听肆无奈的叹了口气。
看来他的这条小命还是得捏在他自己的手里。
念羽先是在沈听肆心脏处扎了十几根银针,又将一片人参片塞进了他的嘴巴里,这才跑去煎药。
念双对于药理方面是一概不知,便没有前去打扰,而是试图将自己的内力渡出来一些给沈听肆。
毕竟沈听肆的武功是他教的,双方的内力一脉同源,如此虽说对于损伤的心脉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最起码可以让沈听肆好受一些。
念羽的药还是很管用,沈听肆服下没多久后就睁开了双眼,“刚才吓到你们了?”
“主子,”念羽攥紧双拳,声音略带着些许的沙哑,“属下用药锁住了你的心脉,在此期间,切忌情绪翻涌,否则……”
“好,”沈听肆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不过是不再有悲喜而已,他此前独自一人在黑暗中上千年,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念双却在一旁小声抽泣了起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我没事,哭什么?”沈听肆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念双,淡淡开口道,“我又不疼,没什么感觉的。”
念双陡然抬眸,眼中的泪汹涌的更厉害了起来。
不可能。
怎么可能不痛呢?
心脉肺腑皆受损严重,鲜血大口大口的往外涌。
未曾跟在主子身边之时,念双曾见到念羽医治过一名心脉受损的男子。
七尺高的壮汉,捂着胸口,浑身发抖,涕泗横流,丑态尽出。
那仅仅是因为中了毒而已,只要服下解药便可痊愈。
可沈听肆却是积劳成疾,思虑过重,根本无药可治!
他根本不是不疼,而是再疼也只是忍了下去。
不仅忍着疼痛不说,反而还要转过身来安慰自己!
念双心头大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一张大网给死死的捆了起来,密不透风,让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是,不疼,”念双强忍着眼泪不让其落下来,硬挤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容,“是属下误会主子了,主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在除夕夜宴上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如今折腾了半天,确实是有些饿了,沈听肆点点头,“不要太麻烦,清粥小菜就可。”
等到念双离开,沈听肆抬眸看向念羽。
念羽跟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不长,也不如念双那般的多愁善感,所以实话还是可以和他说的。
“你……应该会有一些延长寿命的秘法吧?”
沈听肆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了一句,倘若答案否定的话,他就不能等着解汿按部就班的攻下突厥了,得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但幸好,念羽给了肯定的答复,“有是有,不过需要一些很珍贵的药材,而且过程也很痛苦。”
9999能够屏蔽自己的痛觉,所以沈听肆对此是无所谓的。
只是……
没钱了,这珍贵的药材倒是有些难弄。
实在不行就再去薅一波皇帝的羊毛吧。
“需要什么你写下来,我安排人去准备,”沈听肆仔细的吩咐着,“不过……此法带来的隐患就不必告诉念双了,免得他又哭鼻子。”
念羽攥着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从齿缝里缓缓吐露出一个简单的音节,“是。”
吃过饭后,沈听肆的身体好了许多,他来到书房,提笔写下一封信函。
一个个铁画银钩般的字迹跃然纸上,最后落款,是一个带着飘逸的“沈”。
吹干上面的墨迹,沈听肆将其交给念双,“找人快马加鞭的送到解汿的手上。”
若是念羽没办法及时找到药材,他就只能让“皇帝放弃贺州所有的百姓”,迫使解汿快刀斩乱麻了。
一但皇命要求撤军,便容不得镇北军细细谋划。
只能破釜沉舟,殊死一战。
——
“将军,”董深提着食盒走进来,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您歇一会儿吧。”
自从解汿重新领兵,并且换了城防以后,突厥就再也没有从他们的手里讨到半分好。
而且将士们吃的饱饭了以后,一个个打起仗来更加的骁勇。
解汿其实并不需要如此废寝忘食,不顾身体的去研究战术,他们迟早都可以把突厥给灭了的。
可年轻的将军只是双手背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沙盘,头也没回,“先放在那,我等一会儿再吃。”
突厥的兵马善骑行,行踪诡异不定,在茫茫荒原上面,大雍的将士们其实是并不占优势的。
想要一举歼灭突厥,须得熟知他们的行军路线。
而且,必须要有一队人马深入荒原,探寻到突厥王帐的位置所在。
可这荒原上地形复杂,随时而来的沙尘和风雪经常吹的人晕头转向,找不到方位,想要确定突厥王帐的位置,何其艰难……
董深见劝说无望,只能认命的放下手里的食盒。
转而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将军,有一封来自京都的信笺,但是信封上并未写落款。”
解汿改了名字,那封信的信封上写着“傅予亲启”。
“京都?”解汿眉眼当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整个京都的人都应该以为他死在贺州了吧,又怎会给他送信……
忽然,解汿心头一跳,顷刻之间,伸出手去一把将那信尖牢牢的捏在了手里,“沈先生!”
他虽然从未见过沈先生,却已然将其当成了自己老师一样的人。
他未曾想过自己此生竟会遇见一个如此懂他的人,就仿佛他们两个人共用一颗脑袋一样,所有的想法都是那般的一致。
每一次,沈先生都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向他伸出一只手,把他从绝望中拉出来。
等他彻底灭了突厥,杀了陆漻那个奸相,无论沈先生是京都勋贵还是贩夫走族,都一定要给他最高的礼遇。
先生之大义,之胸襟,是他谢汿此生都没有办法到达到的顶峰。
就是不知道沈先生究竟年方几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脑海中慢慢勾勒着沈先生的轮廓,解汿却猛然扭头,伸出双手,紧紧捏住了董深的肩膀,“送信的差使呢?!”
“人在哪里?!”
解汿手下的力气极大,董深这般的一个铁血汉子都感觉到了疼痛之意,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自己被解汿捏疼了,只能咬着牙试图安慰对方,“将军你先别急,人应该还没走。”
忽的一下松开董深,解汿抬脚大踏步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催促董深,“快一点啊!”
他又没见过那个信使长什么模样,万一认错了人可怎么办?
两人急赶慢赶终究还是拦下了那名信使,只可惜,解汿并没有从对方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线索。
信使头一次见到这般大人物,再加上解汿的眼神实在是太有攻击性,吓得他两股战战都几乎快要晕倒过去。
“小……小人也不知写信的是何人,是一个小乞丐将信送到小人的手中的,小人只是将他带过来而已。”
解汿失望的挥了挥手,将人打发走,“抱歉,吓到你了。”
信使连滚带爬的逃离,唯恐下一秒解汿就要提刀把他的脑袋给砍下来。
这些上过战场,浑身充斥着血腥气息的将军什么的,实在是太吓人了,呜呜呜呜……
“许是沈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董深一个头两个大,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要让他来安慰解汿,“他如此小心谨慎,也是为了保护将军。”
毕竟名义上的“解汿”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正北军当中一个普通的士卒“傅予”罢了。
“是。”解汿也不蠢,只是因为他身边的亲人朋友都已经死伤殆尽,面对这为数不多还愿意拼尽一切帮助他的人,他难免激动了些。
回到住所,解汿一点一点的撕开了信笺。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让他拍手叫绝的字。
之前他所见到的沈先生的字不是写在细小的娟布上,就是刻在运粮的车队里,如今算是正式的见到了对方的墨宝。
如此飘逸洒脱的字迹,定是一个性情温和,不慕名利之人。
和陆漻,完全不一样。
解汿下意识地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浅笑,随后开始逐字阅读起来。
沈听肆在信中先是分析了一下京都的形势,告诉解汿自己已经是尽最大的努力凑到了粮饷,若是再不尽快攻下突厥,或者是将突厥彻底的打服,让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继续南下的话,恐怕皇帝就会彻底放弃庸关,让他们撤军了。
甚至为了能够坚解汿造反的决心,沈听肆还将老镇北侯和大儿子死在战场上的真相告诉了解汿。
当看见“皇上与突厥联系,以边关五座城池换取老侯爷性命”几个字的时候,解汿目眦尽裂。
那一瞬间,滔天的怨恨遍布全身,解汿喉咙一阵气血翻涌,手背上青筋凸起,那封信笺顷刻间被他捏成了粉碎。
一股极致的痛苦让解汿嘶吼出声,“原来竟是这样!!!”
解汿眼眸中染着嗜血的红光,被恨意操控,已然濒临崩溃。
董深被他吓得呼吸一窒,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将……将军……你还好吗?”
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东西,竟让解汿如此怨恨?
他们解家世代忠心耿耿,为了大雍立下犬马功劳,多少血性男儿马革裹尸。
可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他的父兄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保家卫国的刀剑中。
反而……
死在了自己人的猜忌里!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解汿死死的攥着那张几乎已经完全认不清楚字迹的纸,从喉咙中发出一阵痛苦的悲鸣。
他们解家世世代代的忠心,到头来全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他等不及了,他没有办法再慢慢的和突厥耗下去。
否则,这埋葬在茫茫黄沙冰雪中的忠骨,注定难安!
解汿缓缓睁开眸子,眼底含着沁人心骨的凛冽,“董副将,却将所有人都喊过来,本将军要重新制定计划。”
董深知道自己已然无法劝阻解汿,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末将领命!”
——
“这镇北军是疯了不成?!”
突厥三王子的大帐里,呼延赞气急败坏的一脚踹倒了火炉,像个蛮牛一般,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
他是突厥王最疼爱的儿子,最有能力争夺下一任王位的候选人,没有之一。
为了能够让他名正言顺的继位,突厥王特意派了他来率领突厥大军进攻居庸关。
毕竟他们之前替大雍的皇帝杀掉了老镇北侯,合作还算是愉快。
这一次他们又拿到了居庸关的城防图,按理来说攻下几座城池,抢夺足够他们用来过冬的粮食,应当是轻而易举。
如此,他便可以带着满身的荣耀和功勋回去继承王位了。
可万万没想到,皇帝派来的傅铣那个老匹夫,明明都已经是半截黄土埋身子的人了,竟然还这么有能耐。
前几次的小打小闹镇北军胜了也就罢了,可除夕夜,他们安排的一次全力的进攻,竟然也失败了!
明明镇北军缺衣少食,而且除夕夜应当是他们最为放松警惕的时候,可不知为何,那些将士们却仿佛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比他们突厥的勇士还要强悍的多。
而且自此几乎是开启了以命换命的打法,那般的凶悍不畏生死,让突厥的勇士都瞬间胆寒。
之前因着拿到了城防图而夺过来的五座城池,已然被解汿拿回去了两座。
而他们突厥的勇士们,也死了三成左右。
这让呼延赞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若是就这样狼狈的回去,指不定要被其他的兄弟们怎么嘲笑,甚至是王位都要不保。
左贤王提鲁慢慢悠悠的饮了一杯烧酒,“这么着急做什么?你难道看不出这是镇北军的殊死一搏吗?”
呼延赞没好气的瞪了这个叔叔一眼,“他们这般的勇猛,怎么会……”
“本王问你,镇北军如今的将军是谁?”提鲁心中很是无语,“傅铣那般大的年纪,走路都需要人搀扶,脑子也不甚灵光,你指望他会有如今这般激进的打法?”
呼延赞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左贤王的意思是……”
提鲁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子,带着几分不屑的开口,“傅铣恐怕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他一死,镇北军群龙无首,一旦乱起来,就是我们大肆进攻的最好时机。”
“镇北军如今不过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住他们的这一轮反扑,胜利便必将属于我们的勇士!”
呼延赞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大雍的皇帝是一个怎么样的货色,他们心里非常明白,只要等到镇北军粮草消耗殆尽的时候,他们或许都不需要耗出多大的努力,就可以一举拿下居庸关。
此次长驱直入,彻底将大雍变成他们的。
那一片肥硕富饶的土地,他们可是眼馋很久了。
呼延赞站起身来,对着守在门口的侍卫道,“传令下去,不必和镇北军硬碰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跑便是。”
他就不信了,那群没有粮饷的镇北军,还能拖的过他们。
这是一场持久战,就看谁能耗到最后。
——
这一日的朝堂上,老将军傅铣送来边关奏报,极其激动的告知皇帝,他已经将曾经解汿失去的五座城池全部夺了回来,将突厥大军驱赶往北后退了500余里。
如此一个好消息,皇帝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本以为解汿死了,镇北军就算再能打,傅铣终究年纪大了,不负曾经那般的骁勇善战,应当会和突厥人各有伤亡。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即便他不发粮饷,即便没有一个好的统帅,镇北军依旧如此这般的厉害。
若是当真把突厥灭了,他们调转刀锋,南下逼宫……
那岂不是分分钟就可以把他从龙椅上拉下来?!
当了几十年的帝王,享受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利,皇帝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失去权力的后果。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彻底歼灭突厥,指日可待。”
“傅老将军立下如此功劳,陛下应当奖率三军。”
文武百官们或真情或假意的说着恭贺的话,一个个脸上都喜笑颜开。
可皇帝却觉得这些人的笑容一个比一个刺眼。
刺得他眼眶生疼,刺得他想提刀砍人。
当初要不是因为镇北军里实在插不进去人手,他又何至于和突厥人合作?!
若不是他还需要这些人帮着他守国门,他真的很想亲自下旨,把这些人全砍了!
这一个个吃干饭的大臣们,竟还要让他去嘉奖镇北军,简直是可笑至极。
皇帝冷着脸扫向阶下,却忽见一人无悲无喜,眉头微微簇着,仿佛陷入了什么繁琐的问题。
果然只有他的陆爱卿最懂他!
皇帝伸出右手,向下压了压,“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一群人瞬间禁声,皇帝的面色这才终于好看了一些,他将目光投向沈听肆,“陆爱卿,在你看来朕应当如何嘉奖傅老将军?”
沈听肆从队列中走出,微微躬身,“傅老将军德高望重,微臣以为,赏赐金银不如晋傅老将军爵位,世代承袭,如此,老将军应当也会十分高兴。”
“哦?”皇帝来了兴趣,“不知陆爱卿以为这爵位该如何赏赐呢?”
沈听肆不紧不慢的开口,“微臣以为,承平侯就跟好。”
“承平侯……”黄的呢喃了一遍,脸上的笑意更甚。
这爵位的名字听起来好听,好似无上的荣光,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虚爵而已。
既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封地可言。
就算是世代承袭,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皇帝哈哈一笑,满意极了,“陆爱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这……”毕鹤轩垂下眸子,似有所思。
片刻后,他也走出队列,“启禀陛下,老臣有言。”
皇帝心情好,乐呵呵的,“说吧。”
“陛下单独嘉奖傅老将军情有可原……”毕鹤轩先是夸赞了一下皇帝的英明抉择,随后话锋一转,“但这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是否也该得到嘉奖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帝立马就黑了脸。
这镇北军都已经这般厉害了,还要怎么嘉奖?
当真要他把这屁股底下的龙椅让出来吗?!
“陛下,”眼看着毕鹤轩惹恼了皇帝,沈听肆出来打圆场,“镇北军立下如此大功,确实应当嘉奖。”
“过几日便是十五,不如陛下亲自前往昭觉观,为驻守边关的将士们做法祈福。”
此番做法,既可以让皇帝不必真正的给镇北军一些所需要的东西,还可以让他名声大噪,表现出他对于镇北军的重视之意。
因着明远道长的不老丹,皇帝的身体越来越矫健,精神状态也越发的抖擞,使得皇帝对沈听肆也越发的信任了起来。
更何况沈听肆的提议简直就是点在了他的心尖尖上,皇帝自然是迫不及待的就答应了,“好!就按陆爱卿所说的办!”
下了朝,沈听肆大摇大摆的离去。
徒留毕鹤轩茫然的站在原地。
关寄舟知道毕鹤轩是沈听肆的老师,如今见毕鹤轩独自一人坠在所有官员之后,他便走了过去。
“太傅大人,你还好吗?”
毕鹤轩抬头看到是关寄舟,苦涩一笑。
“你应当知晓镇北军现如今有多么的拮据。”
“傅老将军的奏折里,绝不仅仅写了夺回城池这件事。”
定然有要粮。
可皇帝却全然当做没看到。
如此大的功勋,若是百官们劝上一劝,或许还能给镇北军提供一些帮助。
可结果,就是又被沈听肆这个奸邪小人给阻断了一切。
毕鹤轩气的牙根都在痒痒,“老夫若是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当初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阻止他入官场。”
“陆漻这般奸佞,可陛下却对他如此信任……”
“他不是这样的人。”毕鹤轩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关寄舟突兀的打断了。
关寄舟盯下毕鹤轩愤懑的双眸,只觉得内心如刀割般似的疼。
没有一个人明白,没有一个人懂他。
就连他最敬爱的老师,也是对他恨之入骨。
陆相啊……
这条路走的太难,太难,他难道就不痛吗?
怎么可能会不痛……关寄舟攥紧了双拳,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他真的很想不顾一切的把事实真相告诉毕鹤轩,他不想再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一句对于陆相的指责。
可他不能。
他不能毁了陆相的谋划,不能让陆相拼尽一切,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东西化为乌有。
“什么?”毕鹤轩诧异于关寄舟突如其来的激动,颇感疑惑,“他是谁?你说陆漻?”
他去贺州赈灾的时候,梁邕锫所说的话,他其实并不是全然不相信的,虽然陆漻今年的所作所为,他都亲眼见证,他也是真的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人能有这般大的本事,那么多的辎重送到贺州去。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索,思索陆漻所有的所作所为。
现如今,似乎明白一些什么了。
而眼前的关寄舟,似乎要比自己明白的还更早一些。
毕鹤轩那双浑浊的眼眸颤了颤,猛的一把抓住了关寄舟的胳膊,“你知道些什么?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关寄舟喉咙干涩,身体顿时涌出一股无力之,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有,”关寄舟轻轻摇摇头,“下官感谢太傅大人的帮助,只不过下关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不打扰太傅大人了。”
说完这话,也不等毕鹤轩的回答,关寄舟扭头便大踏步的离开。
毕鹤轩愣在当场。
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关寄舟……似乎是在故意躲避着他的问题?
被毕鹤轩记挂着的人,一路小跑着冲到宫门口,在沈听肆坐上马车的一瞬间,也迅速钻了上去。
沈听肆被吓了一跳,“关大人?”
关寄舟握着拳头,声音断断续续的,几乎串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陆相,我知道……”
“昭觉观,另有隐情……”
“你慢点说,”沈听肆倒了一杯温茶给关寄舟,“缓一缓。”
关寄舟攥着那个茶杯,手指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水,一杯茶喝了许久才喝完。
“陆相,你的身体,还好吗?”
每日上朝时,他所看到的沈听肆都是生龙活虎,可关寄舟却始终无法忘记那天沈听肆吐血时的虚弱模样。
沈听肆不晓得关寄舟已经知道了他病重的事,只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关寄舟点点头,不再言语。
两个人就这般沉默着,耳边只能听到马车滚落地面的辘辘声。
无论如何,关寄舟给了他八十万两银子,沈听肆不能这样把人赶下马车去,于是任由其安静的坐在一旁。
“主子,到了。”
念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关寄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沈听肆在马车上坐了这么一路。
他猛然间抬起头,眸光中闪烁出几分慌乱之色。
沈听肆淡淡开口,“关大人如今后悔,恐怕也已经晚了,从你上了本相的马车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或许……就已经把你打成本相的人了。”
“下官从不后悔!”关寄舟目光直视沈听肆,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
能够探寻?*? 到沈听肆的所作所为,是关寄舟这辈子最庆幸的事情。
跳下马车前,关寄舟回眸定定的看着沈听肆,“陆相可曾后悔过?”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沈听肆却忽然懂了他的意思。
他抬眸,露出会心一笑。
仿若六元及第的那天,风光无限,前途无量。
“陆漻要的就是权倾朝野,富贵滔天,从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开始,陆漻便从未想过要回头了。”
——
连续阴沉了好几日的天忽然放了晴,皇帝心情好的不得了。
兵部尚书许确主动凑上前来,“或许是因为知晓陛下要亲自在昭觉观为边关的将士们祈福,就连老天爷都露出笑脸了,这当真是陛下之幸,大雍之幸啊!”
皇帝素来喜欢拍马屁的人,许确小心思多是多了点,那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好听的。
“许爱卿所言极是,”皇帝满意地伸手拍了拍许确的肩膀,“一会就由许爱卿与朕一起去祈福吧。”
说是许确和皇帝一块祈福,但许确需要做的也只是将香烛点燃送到皇帝的手里罢了。
但这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了的,一般都是皇帝最为亲近的臣子,皇帝既然交给了他来办,那就说明皇帝对他比对沈听肆更加信任的多啊!
许确很是得意,回过头来,对人群中扫视了一番,还专门冲沈听肆扬了扬眉。
虽然此前好多年都是陆相深得皇帝之心,可最近一段时间许确却渐渐崭露头角了。
吃了明远道长的不老丹,皇帝于房事上异常勇猛。
可柳贵妃就算再受宠,也终究有来月经不方便的时候,于是皇帝便又纳了几个妃子进宫,这其中就有许确的女儿许美人。
许美人今年刚满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娇俏可人,活泼天真,皇帝感觉自己仿佛在她身上又重回了青春。
连宠了许美人数日,就连往常最喜欢的柳贵妃那里都少去了很多回。
而许美人的肚子又十分争气,不过承宠几次便已然有了身孕。
虽说是后宫不得干政,可后宫和前朝也总是息息相关。
自从许美人传出怀有身孕开始,许确这个兵部士郎便被提拔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原本的兵部尚书则是被皇帝随意找了个理由打发了。
许确春风得意,凭借着拍马屁的功夫得宠于前,朝堂上甚至隐隐压了沈听肆一头。
这就使得许确更加的目中无人,甚至开始想要直接干掉沈听肆,独揽大权了。
沈听肆将许确的这副神情收在眼底,内心却毫无波澜。
就让许确再得意一会吧,过不了多久,他就得意不起来了。
见沈听肆不理会自己,许确还以为对方是太过于失魂落魄了,对待皇帝更加的殷勤了起来,“陛下您慢点,微臣搀着你。”
为了体现出自己的诚心,皇帝带着一群官员们是徒步爬上昭觉观的。
或许这项体力活动对于以前的皇帝来说是千难万难,可自从每日一颗不老丹后,皇帝感觉自己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许确都在一旁气喘吁吁了,皇帝还觉得轻松无比,甚至还有力气再去爬一个来回。
“许爱卿,”皇帝眼里噙揶揄的笑,“看来,你这身子骨是有点不太中用了,等回去了,朕让明远道长给你开副方子,好好补一补。”
许确脸色微变。
他的年岁明明比皇帝还要小上许多,可却被对方如此调侃。
没有哪个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愿意承认自己年老体弱,皇帝如此,许确亦是如此。
许确讪讪的笑了笑,眼睛虽是眯着,可眼底却并没有半分的笑意,“微臣谢过陛下。”
此时提前到达昭觉观做准备的明远道长已然迎了过来,皇帝便不再理会许确。
许确垂在宽大袖袍下的拳头攥紧了,牙齿咬的嘎吱作响。
今日,这昭觉观一行,沈听肆的目的之一就是许确,自然不会让皇帝错过他这副神情。
于是,在明远道长走到皇帝面前之时,沈听肆率先迎了过去,带着一丝不解,装作不经意间开口,“许大人这是和什么人生了嫌隙了吗?”
皇帝脸色顿时一沉,一扭头,就和未曾将眉眼当中的恨意完全收敛回去的许确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间,许确迅速跪倒在地,“陛下……微臣,微臣……”
皇帝丝毫没有要去听许确解释的意思,淡淡的转过了身,走近了明远道长。
许确心中生出一抹绝望。
这样一来,就算皇帝心中对他还有信任,可却也终将不复从前了。
许确咬牙,狠狠地望向罪魁祸首,“陆漻!是你害我!”
沈听肆耸了耸肩,一脸的无辜,“本相有些听不明白许大人在说什么。”
毕竟……
如果不是许确表现出对于皇帝的怨恨,就算他再怎么使手段,也没用,不是吗?
最终,替皇帝点香的那个人还是变成了沈听肆。
明远道长面对着他们嘴里神神叨叨地念了一些咒语,一群人对着三清祖师爷拜了拜。
随后沈听肆从一个小道童那里接过三枚香烛,点燃后将其递给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