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阴谋者的忠诚「23」(1 / 2)

关寄舟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 不知所措。

沈听肆的脸色是那样的白,白的仿佛浑身上下都已经没有了血,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瘦弱, 瘦到单薄的衣衫都裹不住他的身躯。

衣服宽大,四处兜风, 手腕细的宛若幼童。

可是……

这样的他, 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呢?

那五匹马竟是那样的强壮,力气是那样的大,径直撕裂了沈听肆的四肢, 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关寄舟双手死死地捏成了拳头,根根青涩的脉络, 宛若毒蛇一般盘旋而上, 一直从手背处蜿蜒到大臂,在穿过脖颈, 爬到了太阳穴上去。

他不知道他如今的表情狰狞如恶鬼, 眼神红的仿佛是荒原上的孤狼, 遇见了猎杀他的猎人,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他只瞪大了一双眸子, 死死的盯着沈听肆。

鲜血那般的刺眼, 宛若泉眼一般, 不断的汹涌而出, 眨眼间就染红了沈听肆身上白色的囚衣。

那道从始至终傲然挺立着的身影,终于重重的倒了下去。

到最后, 四分五裂。

好似都没有办法拼凑到一起。

刑罚很快结束, 断肢残骸四散满地, 整个刑台上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涌入鼻腔, 让人忍不住想要作呕。

沈听肆死了,柳滇也死了……

所有中饱私囊,欺凌百姓,鱼肉乡里的官员们,全部都死在了这一次新帝亲自监督的监斩当中。

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的如此的顺利,没有出现任何的波折。

解汿坐在那把尊贵无比的椅子上,头看着下方刑台上面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的沈听肆。

整个人却突然迷茫了。

曾经的他,只能无力的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的逝去,他痛苦,他悲愤,他恨不得饮仇人的血,啖仇人的肉!

他以为他大仇得报时,胸中是满满的痛快,他以为他会恨不得仰天大笑,恨不得昭告天下。

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只有一片平静。

甚至平静的让他感到了一丝空虚。

他没有看到沈听肆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他也没有看到沈听肆悔不当初,他甚至没有看到他把沈听肆从权倾朝野的宰相拉下来,变成阶下囚时的痛苦。

他恨了这么久,怨了这么久,他把沈听肆的罪行广而告之,揭穿了他奸诈小人的面目,让他遭受万人的唾骂,被所有的人所不齿。

然后再,在自己的手里,在痛苦求饶当中,被处以车裂之刑。

可结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明明胜利的人是自己,他却找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

解汿自以为他胜利的那一天,应当是要把沈听肆踩在脚底下的,就像当初在金銮殿上,自己跪在那里等候着所有人的审判,而沈听肆高高在上,随口一句话就断定了他们全家人的命运一样。

那时的他苦苦哀求,不断地磕头,只求他们能够放自己的家人一马。

如今的沈听肆应当也是这样!

沈听肆最好是瑟瑟发抖!惊恐万分!贪生怕死!懦弱无能!

可他没有,他只是非常平静的认下了自己的罪,然后慨然赴死。

凭什么?!

他受了那般多的苦,沈听肆却直接一死了之?!

无尽的茫然弥漫在解汿的心底,让他越发的看不清前路了。

“陛下,结束了,咱们该回宫了。”董深轻叹了一声,在解汿的耳边劝解。

解汿虽然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但官员们已然认了他这个未来的新帝。

很快的,在官员们的簇拥下,解汿离开了。

百姓们也看了不少的热闹,一开始因着皇帝的权威,他们不敢向前,此时,皇帝和官员们都走了,百姓们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

虽然看到这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奸佞,受到他们该有的刑罚也挺舒爽的,可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则是更希望自己能够动手。

“诸位,陆漻已死,我们不用再怕他了,留着他的尸体在这里,不如拿回家去喂狗!”

“我还是不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逼迫,我们一家子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就是,大奸臣陆漻死有余辜,就是他的尸首,我们也不应该放过!”

“鞭尸!只有这样,他死后才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百姓们的嗓音不大,但却也绝对不小。

亲自看着沈听肆被五马分尸,强忍着心中的剧痛不去破坏沈听肆计划的念双,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眸瞬间变得通红。

主子交代他做的事情,他已经全部做完了,主子让他离开,因为他只有离开京都才能够有一条活路。

可他还是来到了这里,他想要送主子最后一程,亲眼看看主子拼上性命才筹谋来的太平天地。

可此时的他,却真正的生气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

指尖一寸寸收紧,念双一点一点的握住了剑柄,完全不顾自己受伤,径直冲进了人群当中,用着刀背一路劈砍过去。

他不能够让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侮辱主子的尸体!

在一开始被打断了行动的时候,百姓们是愤怒的,可当他们看到这个手中拿着刀戟,一双眼睛红的仿佛要嗜血,随时随地都要杀人的念双的时候,却纷纷惧怕了。

比起对沈听肆鞭尸,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要更加重要一些。

念双终于穿过人群,跪倒在了刑台之上。

主子说,这京都的十年,就当成是一场梦,让它随风而去了。

可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那么好的主子!

念双将沈听肆四肢和躯干摆放在一起,到最后才小心翼翼的抱着他的头颅,安在了脖颈上。

沈听肆终于……

看起来有个人样了。

就在此时又一道身影从远处飞奔而来,直直的路过念双,停在了沈听肆的尸体前。

“陆……陆相……”

这是终于挤开人群,姗姗来迟的关寄舟。

几乎是跪倒在地上,身上还沾染着血渍和泥沙,他颤颤巍巍的用那磨秃了的十指试图去触碰一下沈听肆,可在即将要接触到对方面颊的一瞬间,又急急忙忙的缩了回来。

他不似念双有武功在身,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又不知道被踩踏了多少下,那双常年握笔的白皙的手,此时上面早已沾满了灰尘和脏污,甚至还有擦在地面上留下的斑驳的血痕。

他太脏了。

满是鲜血和泥泞的手,如何触碰的了这宛如月亮一般的人?

“关大人,”念双哑着嗓子,缓缓抬头,“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主子的尸体带回去……?”

念羽被主子派出去阻拦安平公主回京都的车驾了,其他的下属也都被主子驱散离开,各自奔命。

现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不想污了主子。

关寄舟看着念双承载着无数情绪的双眼,喉咙干涩无比,“好,我帮你。”

两人抱着沈听肆残缺的身体,一步一步的向刑台的下方走去。

他们每走一步,就有不少殷红的血渍滴落在地面上。

“嘀嗒——”

“嘀嗒——”

于那灰白色的土壤上面,绽开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

周围的百姓们看着他们恍若从地狱中爬上来的罗刹般的凶狠面容,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念双和关寄舟将尸骸搬到一旁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上。

他们从不知道一个人的体内竟然能够流出这么多的血,马车上铺的那样厚的垫子,竟然在眨眼之间就被鲜血浸透了。

丞相府已经是不能去,偌大的京都,再无半点他们的容身之处。

关寄舟是个文官并不会驾驶马车,他坐在车厢里面,用一条毯子盖住了沈听肆的躯体,侧身询问外面驾马的念双,“我们还能去哪里?”

“去一个早已经准备好的地方。”念双双手攥紧缰绳,目视前方,逆着人群,快速驶离了京都城。

那里,是他和念羽约定好的汇集地。

郊外的一处竹屋里,念双用针线,将沈听肆车裂过后的身体又缝在了一处。

流淌在念双手心里的血似乎还是炙热的,甚至是烫的他的皮肤都隐隐的刺痛了起来,可躺在那里的人的身体却早已经凉了下去。

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原有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变得僵硬了起来。

“主子……”

念双的嘴唇干裂,起了口子,鲜血从里面沁出,说话的声音比那老驴拉的磨还要难听。

他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去捂热那渐渐冰冷的面容,甚至用掌心搓在了沈听肆的脸上。

可没有用。

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他竭尽全力,也不能让早已经冰透的尸体再次散发出一个活人应有的温度。

就像之前的他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沈听肆去送死一样,此时的他依旧无法挽救。

无能为力……

关寄舟端着一个铜盆从外面走了进来,里面装着刚烧好的热水,他扯着干涩不已的喉咙,“给陆相擦把脸吧。”

饶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到陆相的时候,还是在科举的现场,对方身上的衣裳虽然穿的比较寒酸,可却也收拾的板板正正,干干净净。

那双明亮的眼眸,让他记了很久很久。

但此刻,这张隽秀的脸上,却沾满了血污。

“多谢。”念双点了点头,接过关寄舟递来的打湿的锦帕,一点一点的擦拭着沈听肆脸上的血迹。

擦干净血迹,换上崭新的衣裳,沈听肆看着终于体面了起来。

“多谢关大人了,”念双擦干了眼泪,只不过眼眶还有些微红,“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帮我收敛了主子的尸骨,再去朝堂,说不定是要受人排挤的。”

“倘若日后当真如此,关大人……你可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关寄舟直视着念双的双眸,没有半分的躲闪,他坚定,且确认,“绝不会后悔。”

“念双在这里替我的主子谢过关大人了,麻烦你至今也是十分讨扰。”念双扯过一张薄被盖在了沈听肆的身体上,主子的身子骨越发的差劲,深秋的天气又这么冷,得盖个被子,让主子暖和一些才行。

“主子的尸身念双会带走埋葬,关大人,就此别过。”念双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伸出,掌心向上,全然一副要让关寄舟此时就离开的打算。

“陆相……要葬在何处?”关寄舟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乞求的感觉询问念双,“最起码告诉我陆相的埋骨地,日后也好去祭拜他。”

“不必了,”念双直接拒绝道,“主子喜欢安静,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还会有太多的人去打扰。”

“怪我……都怪我……”铺天盖地而来的悔恨,都几乎快要将关寄舟整个人都给淹没了。

他站在那里,惶惶不知所措,絮絮叨叨的说着,“陆相胸中有丘壑,深谋远虑,从不是一个贪污弄权的奸佞,可这世间所有人都是愚蠢至极,包括我自己。”

“我们眼盲心盲,一叶障目,看不清楚事实的真相,只瞧着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自以为自己惩治了坏人,可到头来,陆相死后都还要背负千古骂名!”

“甚至连一个埋骨之地都无法让人知晓,连去祭拜,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屋外落叶飘零,一墙之隔的院外长街上,时不时有百姓走过,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他们欢呼,他们喜悦,骄奢淫逸的皇帝倒台,卖官鬻爵的奸相身退,专擅弄权的太师死去。

他们的未来,光明又灿烂。

他们的前路,宽敞又平坦。

只有沈听肆一人,背负着万般污名,哪怕至死,都是所有人眼中的大奸臣。

关寄舟的心却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大片大片的倒灌进来,冻得他心脏都几乎快要停止了跳动。

“陛下他……怎么能下如此狠手?”

到最后,关寄舟甚至有些怨恨起了解汿。

他怎么就那么狠,连一个全尸都不肯给沈听肆留下。

“不,”沉默了许久的念双在此时开了口,“这是主子自己的选择,别说是车裂,就算是凌迟,主子也甘之如饴。”

“甚至主子他……也从未怪过陛下。”

不仅不怪,还隐隐心疼。

虽然对主子来说这一切都是计谋,可在解汿的视角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和绝望,也全部都是真的。

念双微微叹了一声,“关大人,你能否答应我,不要告诉陛下这个真相?”

“主子怕他……接受不了。”

关寄舟整个人仿佛是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无尽深渊,直直的坠落下去,直到黑暗彻底的将其掩埋。

“咚——咚——咚——”

周边万物乃至所有的声音都好似在这一刻寂静了下去,只剩下关寄舟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跳动着。

一声声的心跳不断地敲击着关寄舟的耳膜,但不同于如此鲜活跳动着的心脏,关寄舟的心底却是一片幽冷孤独的死寂。

他仿佛是石化了一般的呆愣在原地,久久都不曾有过任何的动静,“我……”

“对不起……”

“我做不到。”

他无法忍受。

他可以理解,新帝登基需要声望,他也可以理解,在天下百姓面前隐藏这个真相。

但他无法接受解汿对此一无所知,轻松快活地,过着往后的日子。

解汿该和他一样,和他一样的痛不欲生,和他一样的痛苦煎熬!

念双摇头,“都可以,你从未做错过什么,主子也从未怪过你,你也不必说对不起。”

“主子病了,病了很久,”念双惨然一笑,“就算没有今日,主子也活不下去了。”

念双的话语宛如大山一般重重的砸在了关寄舟的心头,砸的他呼吸微滞,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那一日,我瞧见了,”关寄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神情悲痛万分,“就在……陛下被流放的那日,我躲在暗处,瞧见从城外回来的陆相吐了血。”

“似乎是从那一日开始,陆相的身子就越发的不好了。”

“所以,就当是主子提前解脱了吧,”念双扯动嘴角,挤出一抹满是苦涩的笑容来,“他为天下的百姓付出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就让他安安静静的,不被打扰,可以吗?”

关寄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垂下头,高挺的鼻梁上划过一道晶莹,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如果这是陆相的遗愿的话,我尊重他。”

他最后再看了沈听肆的面容一眼,牢牢的将他的模样记在了心里面。

关寄舟想,他恐怕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忘怀了。

念双将关寄舟送到了小院门口,“关大人,保重。”

关寄舟点点头,忍着鼻尖的酸涩应了一声,“你也保重啊。”

念双笑了笑,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游走江湖的侠客礼,“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关寄舟不敢再看,他怕他再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留下来。

他转过身,盯着前方耀眼的阳光,大踏步的往前走,不回头。

去的时候有念双驾着马车,回来之时,却只能依靠一双腿了。

等到关寄舟风尘仆仆地赶回京都城,已然是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他站在城门口,看着周围进城的百姓,往日的他们愁苦,凄凉,满眼都是麻木,此时却恢复了生机,恍若对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

他们讨论着邻里的二三事,朝堂上的风波,以及……

昨日刑场上那些“罪该万死”的“奸佞”们。

关寄舟闭上双眸,黯然神伤。

陆相,算无遗策。

他谋篇布局,耗费十载光阴,用自己的命,还了大雍一个山河无恙。

那么多那么多的罪名,皆俱一身,这得需要一颗多么强大的心脏?

那无边的孤寂与苦楚,又该如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