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2 / 2)

沾洲叹 诗无茶 2628 字 23天前

祝神的失常是自己发现的。

有一个下午他亲自经历了一番眼睁睁看着贺兰破在自己面前从陌生变得熟悉的感觉,接着贺兰破在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从“不认识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小鱼。昔日的回忆汹涌着灌入他的脑海,他见证了自己偶然间恢复的过程。那天祝神便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偏差。

变成糊涂蛋对祝神而言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让他接受。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天,祝神第一次拒绝了柳藏春的施针。

他久违地痛得满地打滚,贺兰破捆住他的四肢,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祝神挣扎着,绞了铁丝的麻绳把他的手腕脚腕磨出深深的血痕,他一口咬上贺兰破的胳膊,嘴里传来浓厚的血腥味时祝神又冷不丁地松口,一头撞向贺兰破的胸膛,把自己硬生生撞出了贺兰破的怀抱。

“出去!”他狰狞着面孔对贺兰破说,“出去!”

贺兰破以为是祝神怕伤到他,再次把祝神拉进自己怀中。这次祝神近乎疯狂地反抗,即便手脚被束缚也要扑腾,理智全无地冲贺兰破大吼:“滚出去!”

失控的人总有一股惊人的爆发力,贺兰破用尽全身力气箍紧祝神,慢慢就明白祝神方才的挣扎是在驱赶什么——祝神浑身抽搐了两下,坐在他怀里的地方渐渐湿了。

他把祝神按在自己胸前,一边一边摸着祝神的后脑安抚,低头吻着祝神的发顶:“没关系的,祝神。没关系的。”

祝神伏在他肩上,蜷得像一只瘦弱的病猫,细微而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很快身上的剧痛再次发作蔓延,祝神的呜咽转为了呻吟,呻吟又变成了哀嚎,贺兰破抱着他,第一次觉得心脏似乎真的会抽痛,他听着他的哭喊,自己也快窒息过去。

“去找柳大夫……”贺兰破冲紧闭的房门外大喊,“去找柳大夫!”

“我不要!”祝神额前青筋暴起,“我不要针!我不要!”

柳藏春很快来了。

准确地说,他从一开始就估摸着时间过来了。来的路上听说祝神这次不要施针要硬抗,柳藏春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为了看热闹留在九皋园外,免得贺兰破在祝神活活痛死之前找不到人急救。

当那支叟夜针扎进祝神胳膊时,祝神已经因为消耗过度没力气反抗。

贺兰破抱着他去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他的下半身,以免让柳藏春看到祝神的惨象。

祝神仍是不愿意的,他抗拒睡觉,抗拒闭眼,深恐自己一觉醒来后又变成什么都不认得的傻瓜。

糊涂并不可怕,清醒也不可怕,可明明白白地感知着自己从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变得越来越糊涂简直让祝神生不如死。

贺兰破按着他的手避免银针扎错位置,直到柳藏春施完了针退出房门,贺兰破才察觉祝神始终没有阖眼。

他半低垂着眼睛,静静地依偎在贺兰破身上,将闭不闭的眼皮下浮动着水光。

这时贺兰破意识到,祝神眼角尚未干涸的泪痕并非失禁所致,而是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流泪。

他看见祝神的嘴唇张合着,便附耳去听,听见祝神即将昏迷却仍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小鱼。”

贺兰破“嗯”了一声。

祝神便说:“我之前一直以为,扎针而已,傻了便傻了,活在这世上,没什么非清醒的事。今天我才明白,不清醒的意思……是认不得你。我只记得小鱼,可你不该只是小鱼。若把你当成贺兰公子,我想你会难过。小孩子的心软,伤一次便痛很久,你经不起我伤了。我缠绵病榻,嗜药成瘾,唯一还有点用的就是这个脑子。脑子没用了,我就是废人一个。小鱼……我不想当废人,我不想。”

祝神说着,声音渐小,到最后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贺兰破搂着他,搂得很紧,只是说的话祝神却听不到了:“没关系的,祝神。”

“……没关系的。”

没过几天,祝神又不见了。

那个傍晚,贺兰破估摸着祝神快醒的时间点提前去小厨房做菜,刚做好端着饭菜进房,就发觉床上不对劲。

贺兰破走过去掀开被子一看,这回祝神变机灵了——在原本睡觉的地方塞了两个枕头。

辛不归得到消息赶来,一边跟着贺兰破满府搜找,一边试试探探地问:“会不会……又……”

“不会。”贺兰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祝神醒过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不可能去找戚长敛。”

辛不归:“那他干吗要跑?”

贺兰破蓦地想起前几次祝神刚醒来时看他的眼神。

那分明是在伺机而动,暗藏着警惕想要逃跑的神色。

贺兰破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他不认识这个地方,不认识我,自然要跑。”

府里找遍了,没有祝神的身影。

辛不归琢磨:“祝老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今年咱们府里每道外门上都派了人把手,难道他还会翻墙不成?”

贺兰破听着,若有所思地看向园中矮墙。

他突然转身往府外走去:“备马!”

祝神不会翻墙,可是祝双衣会。

十七岁的祝双衣总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天南海北无所不达。

贺兰破就着夜色,奔袭到了十六声河。

才到喜荣华门前,甫一下马,就撞上容晖火急火燎地要出门。

见到贺兰破,容晖先是一愣,随即道:“小公子?我正要去找您!”

贺兰破先发问道:“祝神来了吗?”

“来了!”容晖急吼吼的,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哎呀你进去看吧!”

现在正是凌晨,喜荣华大楼里灯火俱灭,容晖从后院偏门出来,这会子又领这贺兰破原路回去。他在前头打着灯笼,一路带贺兰破来到大堂,才进了厅,便听前头渺渺茫茫地传来唱戏的声音。

贺兰破先是顿住脚,确定那歌声不是幻觉后,便加快脚步,绕过容晖,直朝堂中戏台而去。

四亩大堂里,黑暗漫无边际。看不见假山好水,望不到金玉楼阑,只有中间那处戏台上燃着两盏微弱烛火。

祝神带着点翠头面,敷了粉涂了面勾了眼,穿着刺金戏服,做一身旦角打扮,身前摆着一张空荡荡的太师椅子,就这么对着椅子悠悠扬扬地唱戏。

“一进门就往自己身上捣鼓,马不停蹄地要上台,说什么天亮了就要上学了来不及。”容晖赶到贺兰破身后叹气,“拦也拦不住。”

贺兰破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听得见祝神口中的戏词: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駸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

“负你残春泪几行。”

唱完了,祝神一下子收了动作,嬉皮笑脸地跑到空椅子面前蹲下。

“小鱼,”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笑得眉眼弯弯,“哥哥唱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