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 动物园起了大火。
小熊猫叼着一只小鸟,沿着陌生的街道拼命奔跑。
生怕一旦停顿就会被抓走了。
但在动物园长期苛刻的对待下,小熊猫身体早已羸弱不堪。她很快便腰酸爪软, 气喘吁吁地停在寂静的路边。
该去哪里?
小熊猫站在浓黑的夜中, 一时陷入迷茫。
进动物园前,她似乎本是要去寻找什么。
可现在大脑雾蒙蒙一片,伴随电流游走的刺痛, 混沌的空白令小熊猫心慌。
她松开口中的小鸟,轻轻放在地上。
小鸟被她叼咬得湿漉漉的, 一屁股栽坐, 抖抖羽毛。
轻晃爪里的两枚锦囊, “绒姐, 这是什么?”
小熊猫说:“我也不知道。”
她抬起两只瘦爪爪, 将两枚灰扑扑的锦囊扒拉开。
——只见一枚锦囊里是创伤药膏和小树手链, 另一枚锦囊里是一支漂亮发簪。
小熊猫不自觉敛住呼吸, 迷惘地看着。
心尖隐隐揪痛, 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
她难道不就是一只生来便被同族抛弃, 胡乱四处流浪,后来不慎进动物园的小熊猫吗?
身为这样的小熊猫,她应该很习惯孤独, 怎么此时却特别想哭。
静默片刻,她小心地将锦囊收好。
伸出舌头, 舔舐被泪水沾湿的脸颊绒毛。
......
在那之后, 一能一鸟漫无目的地在郊区流浪了许多天。
白天赶路,夜里上树。
饿了就胡乱啃野果、啃青草, 啃得两眼冒星花。
正值秋天,路边的野果都熟过头了, 一口咬下去是浓浓酒精味。
一能一鸟有时候会吃野果吃醉,化成一滩软烂如泥的毛茸茸,醒来后感觉身体被掏空。
此外,啃青草也有风险。
“哈哈哈......”
那天,毛茸小鸟突然大笑,两只爪爪乱弹。
小熊猫歪了下脑袋,“念秋,你笑什么?”
念秋笑得满地打滚:“哈哈哈哈......”
小熊猫无可奈何地摇头。
真是好幼稚的鸟,能不能有她小熊猫半分淡定成熟?
下一秒,她跟着啃了口草,突然笑得浑身绒毛颤抖,四只爪爪乱弹。
“这到底是什么草......”
后来,笑得精疲力尽、还上吐下泻好几天的小熊猫仔细记住草的模样,决定再也不吃这种草。
吐到虚脱,小熊猫累极,睡了长长的一觉。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抬起爪爪,揉揉惺忪睡眼,习惯性地喊着:“念秋——”
无鸟回答。
“......念秋?”
小熊猫睁开眼,清醒了些许。
下一秒心头骤惊,她整只猛弹起来,将整片草地翻找了个遍,又沿街找了好久好久。
念秋不见了。
......
一能一鸟的流浪之旅只剩一能。
好朋友下落不明,小熊猫独自带着两枚锦袋,懵懂无措地漂泊。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流浪的尽头又是什么。
到了夜里,她会随便找一棵树睡觉。
小熊猫其实不喜欢那些树。
不够干净,不够香,也无法让她获得丝毫安心。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一棵树。
那树挺直干净、满身清幽的香味,温柔而包容,可以让她小熊猫恣意攀爬打滚。
......是独属于她一只小熊猫的树。
那棵树在哪里?
低头看向自己挂在脖颈间的两只锦袋,她迷惘地滞愣了好片刻。
随即一无所获地摇摇头,抱紧自己的大尾巴枕头,将就地在陌生枝干间进入睡眠。
......
秋转冬去,春林初盛。
那天,漂泊已久的小熊猫无意间闯进一处奇妙的湖区。
入口处巨大的标识牌上镌刻着三个字:羽栖湖。
春日,羽栖湖碧波万顷,在清风中荡漾出细腻的波纹。岸线开阔无垠,山水相依,美不胜收。
湖畔有大片连绵的竹林,绿意盎然,郁郁葱葱。
小熊猫爪爪踏在柔嫩草地上,莫名感到无边的亲切和惬意,如同灵魂回到栖息地一般放松安定。
她在其中随意探索,发现这里有大片竹林和苹果树林——
显然,羽栖湖区是会让一只小熊猫快乐打滚、吃饱喝足的地方,甚至仿佛专为小熊猫而生。
小熊猫在羽栖湖区住下了。
她每天在里面惬意打滚,果足叶饱。因为营养不良而枯燥稀疏的绒毛日益变得富有光泽,绵密软糯。
长期消瘦的羸弱身体也日益丰盈健康。
这般快乐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太久——
小熊猫得到了滋养,不用再流浪。
她分明可以在这片富饶之地住到生命尽头。
然而,她的心情渐渐空茫,孤独得连吃果都不香甜了。
那晚,小熊猫摊成一块毛茸饼,独自躺在草丛里看夜空。
天幕深蓝,倏然有明亮的流星划过。
她心尖蓦颤,眼神一瞬涣散。
隐约记起,她曾对着流星许过一个虔诚的愿望——
希望能找到......能找到......
找到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
那个愿望好像早已随着当年消逝的流星一起坠落。
意识到这一点,小熊猫忽然悲从中来,难过得不能自已。
她蜷缩在空寂的草丛里,抱着大尾巴嘤嘤哭起来。
后来,眼泪流干。
她边慢慢给自己舔毛,边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
如果安于享乐,永远在这里打滚下去......她就再也拾不回那份被遗忘的愿望了。
第二天。
小熊猫揣着几颗果离开羽栖湖区,再度开始流浪。
......
-
“好多星星果,好甜......”
酣睡间,小熊猫轻嘤一声,满足地舔了舔齿尖。
“不许跑!”
树下倏然传来人类的声音。
小熊猫的毛茸耳朵瞬间支棱起来,迷迷糊糊地睁眼。
她爪爪扒拉着树枝,从繁密的树叶间偷偷往下看去——
便见树下有只受伤流血的三花猫,正警惕地与一个男孩对峙。
她似乎已经退无可退。
耳朵敛成飞机耳,喉间隐隐发出羸弱的嘶声,在树脚边的草丛里瑟瑟发抖。
小熊猫凝神细看,那草丛很是眼熟。
而前面男孩手里拿着小刀,正步步逼近。
“他们都欺负我。”男孩面露恨意,“你也给我欺负一下吧。”
眼看男孩蹲下,拿着小刀似要欺负三花猫,小熊猫顿时睁大眼睛。
她心急如焚,想也没想,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
猛地往小男孩一扑,不慎被小刀划拉了一下左爪。
揪心的刺痛之间,她莫名化作了人形。
而这正巧方便她从草丛里的拔起几根草,强行塞进男孩的嘴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男孩反应不及。
惊吓之间,他下意识将草咽下去。
几秒后,他开始大笑着打滚,蜷缩成一团,手里的小刀胡乱划伤了自己。
而小熊猫趁机将三花猫抱走。
......
“那只三花猫是白霜么?”叶清羽问怀里的小熊猫。
裴小能猫安心地趴在独属于她的小树上,摇摇毛茸脑袋。
“那是一只已经年迈的三花猫,她也会说人话。”
当时小熊猫抱着受伤的三花猫匆匆逃离,跑到附近一个偏僻无人的草地。
“谢......”
三花猫开口嗓音苍老嘶哑,年迈受伤之际,虚弱得没力气吐字。
“别说话!别急,我会救你。”
小熊猫从锦袋里掏出那条不知为谁买的创伤药膏,急切地给三花猫敷药。
那药效果很不错。
仔细照顾了几天,三花猫身上的伤口渐渐好转,呈愈合之势。
而化成人形、无法爬到树上睡觉的小熊猫却日渐憔悴。
昏沉几天,老三花猫的精神好了些许,嗓音沙哑地说:
“小熊猫姑娘,可以麻烦你带我去林业局吗?那是我主人家,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熊猫于是一路问路,步行半天,终于找到了林业局。
三花猫的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八旬老妪,名为孟昭,是林业局的前任局长。
看见失踪好些天的三花猫,她顿时老泪纵横。
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抱着猫,呼吸发颤,喉间溢出嘶哑的哽咽。
“这只三花猫陪了我半辈子,就和我的亲女儿一样。谢谢你救下她,小姑娘。”
小熊猫轻眨青涩未褪的桃花眼,欣悦地笑起来。
她道别,转身就要走,却被孟昭叫住。
从三花猫那里了解到小熊猫的艰难处境,孟昭语调轻缓地说:
“家里有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空余房间。如果不嫌弃,你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
小熊猫有了庇护之地,满怀感恩地留下来。
孟昭和老猫的年龄都大了,多有不便。
年轻的小熊猫便主动做事,每天去林业局食堂打来饭菜,帮忙倒水提物,力所能及地照顾她们。
那晚,孟昭翻开动物科普书。
眨着因年迈而变得浑浊的眼睛,捏着老花眼镜艰难地辨认那些字。
“原来小熊猫喜欢吃苹果。”
她嘀咕。
于是,从此小熊猫每天去食堂打菜,都会莫名其妙被食堂阿姨赠送一颗苹果。
已经许久没吃过苹果。
小熊猫馋得咽口水,但回去后还乖乖地上交了苹果,准备榨汁给牙口不好的孟姥姥喝。
但孟昭呵呵笑道:“哦?竟然送苹果。”
“我和老猫都不爱吃苹果。小熊猫姑娘别浪费,就帮忙吃了吧。”
小熊猫面上矜持地收下,背地里啃得连果核都没剩。
如此,一人一猫一能温馨地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
孟昭一生行善乐施,自己则生活节俭,没存下什么钱。
但毕竟曾是林业局局长,她动用关系给黑户小熊猫上了户口。
“姥姥记性不好,一直忘了问。小熊猫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熊猫桃花眼轻扇,“我叫绒。”
好像是一个人类为她取的,她暂时想不起来了。
但她很喜欢这个字。每每念起,都有一种被温柔庇护的感觉。
就仿佛她小熊猫有家。
孟昭笑起来,脸上纵横的皱纹很慈祥:“小绒,很可爱的名。但要上户口,你还需起一个姓。”
小熊猫有些局促:“我可以先想一想吗?”
孟昭给了她一本新华字典。
那晚,小熊猫在孟昭家的客房里挑灯夜读。
无意间翻到“裴”字时,桃花眼骤亮。
“裴”字是上下结构。
上半部分看起来是有着长长枝叶的树,以后可能会结甜甜的果。
下半部分则是树在土地里深扎的根,说明树会结很多很多年的果。
小熊猫看得越来越馋。
最后心满意足地给自己起名为“裴绒”。
于是小熊猫成为了裴小熊猫。
后来,裴小熊猫终于明白孟昭为什么着急为她上户口——
一个月后,三花猫便离世了。
孟昭亦日薄西山。
弥留之际,孟昭喊裴小熊猫取来房产证和存折。
小熊猫依言翻开房产证,便见纸上的户主名赫然是“裴绒”。
因孟昭即将逝去而伤心不已的小熊猫抽抽噎噎,泪眼迷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孟昭慈爱地看着她,断断续续地艰难道:
“我没有后代,只有这栋老房子和一只老猫。如今猫去了,我也要走了。”
“小绒你若不嫌弃,便收下这栋破旧房子和一点点存款吧。”
她低低咳嗽了一下,看着泪眼汪汪的小熊猫笑起来:
“可怜的好孩子。”
“善有善报,恶有恶果。无论如何艰难,都要记住这一点。”
一人一猫都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孟昭早已将自己的后事安排好。
但裴小熊猫还是为之奔忙几天,最后看着孟昭和老三花猫一起葬在繁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