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冻冬学着裴可之的姿势,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他仰起脸,端详头顶树冠饱满的苹果树。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洒满那张年轻的圆脸。
姜冻冬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别说,还真有点儿困了——”
他说着,脑袋一歪,毫不客气地靠在裴可之的肩膀上小憩。
裴可之习惯性地脱下外套,盖在姜冻冬身上。盖到一半,他想起来,相比全盛时期的姜冻冬,他才是体弱的那个。于是,裴可之把外套搭在了他与姜冻冬的大腿上。
偏头看向姜冻冬,他身上盖了层光影,叶影横斜,随着风在他的肌肤上摇曳。几朵白色的小花恰巧落在他的脸上。裴可之伸手,将花朵摘下。
耳畔传来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裴可之也半阖上了眼休息。午后的春光很暖和,照得人四肢疏懒地发软。睡意惺忪之间,裴可之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午休。不过那时身旁可没有姜冻冬。他总是一个人睡,带着耳机,拿衣服蒙住脑袋。要是有人找他,他就爬到树上。反正不搭理人。
回到租房,已经是晚上了。
裴可之和姜冻冬照旧在晚饭后,坐到屋顶喝酒、吹夜风。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日常的交谈时刻,每每这时,两人总会漫不经心地谈论些真心话。
譬如此刻,裴可之问姜冻冬,“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姜冻冬喝完了一整瓶米酒,脸上泛起了红,他晕晕地问了句,“什么?你在说啥?”
“我是说……”裴可之看着姜冻冬通红的脸倍感可爱,他很想笑,但又担心姜冻冬误会他是在嘲笑他的酒量。
裴可之只能强忍笑意,他咳嗽几声,“咳咳咳,我是说,如果到头来,你发现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属于‘真正地死亡’,那该怎么办呢?你会很失望的吧。”
姜冻冬摇头晃脑,“为什么老是当心我会不会失望,”他打了个嗝,散去些肚子里的酒气,姜冻冬垂着脑袋喃喃自语,“就算没有达到理想的目的——可是,探寻问题的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啊!你为什么老是纠结这些……”
突然姜冻冬的话音停顿,他抬起头,坚定地看向裴可之,“我知道你纠结的原因了!”
裴可之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
“你纠结的原因是,你是个傻X,”姜冻冬神情肃穆地答道,他答得字正腔圆,“裴可之是傻X。”
尽管被骂了,但裴可之被完全戳中了笑点。他笑出了声,“好好好,我是傻X,”裴可之边笑边投降,“这么傻X的我,更需要聪明绝顶的姜冻冬大人施以援手。”
半醉半醒的姜冻冬明确地捕捉到‘聪明绝顶的姜冻冬大人’,他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也没有很绝顶啦……”
说完,姜冻冬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缓了缓。米酒的酒精度数大大超乎他的预期,入口顺滑,后颈十足。喝下两杯裴可之递来的温水,姜冻冬才好些。
“我不会后悔的,裴可之,”姜冻冬重新坐起来,他的脸耷在手背上,脸颊挤出一圈肉,他望着裴可之,“从过去到现在,我都想要真正地理解你,真正地知道你的全部。”
“我们还相爱时,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但你不愿意。我选择尊重你的意愿。后来我依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尊重你的意愿。”姜冻冬说。
裴可之也望着姜冻冬,桌上的酒空了三瓶,盘子里的凉拌苦芹也少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辣椒与酒的味道。裴可之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循着问,“为什么一直都想知道我的全部?”
姜冻冬身上的酒味仍未消散,他的脸上还飘着着酒精带来的绯红。他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裴可之酒杯里的冰球玩。等这块冰被消磨得完全能融进酒里了,姜冻冬收回手,撑住额头,“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轮到裴可之不明所以了,“什么?”裴可之不解地问。
姜冻冬更不解,“你不知道?你没有猜到?”
裴可之如实摇头。
姜冻冬不满地嚷嚷,“你不是我的蛔虫吗!这都不知道!”
裴可之哭笑不得,他辩解,“冻冬你不藏你的心思,我才能猜到啊。”
姜冻冬想想也对,他泄了气,又趴回桌上,“好吧,那我和你说,理由很简单啊。”
他说,“因为我一直爱着你。”
冰球在琥珀色的威士忌中缓慢地融化,夜晚的风吹起桌布的一角,有两片香樟树的叶子落进屋里,玻璃杯上结出了一滴水,在裴可之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坠向桌面,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拉长——变成绵延不绝的瞬间。
‘啪嗒——’
什么东西碎裂了。
裴可之浑身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他茫然地向下看,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柄利刃贯穿了他的心脏。
先前细小的裂缝,正从此处扩散。皲裂的痕,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身体。生命最后的一层壳,轰然破裂。刹那间,朝阳的光辉与死亡的夜露同时落进裴可之的心口。旧日虚假的废墟之中,裴可之浑身湿漉,他直愣愣地眺望壳碎后的天空,耀眼的光从一个点开始扩散,随后,真实的世界终于在他眼前展开。
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他在寻找爱的根源——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过去裴可之怎么也无法给出答案,但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他的内心,他终于敢于去直面他的错误,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在今天以前,裴可之承认他探索的方向错了,他承认他用的方法错了。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勇气去承认他探索的“爱的根源”本就是一场错误。他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愚蠢的最本质的初心——他想要控制一切。
是的。这么多年以来,他寻找的,其实是可控的人生。
裴可之的第一次失控感,来自母亲。
他的母亲是一枚不安的炸弹,她的爱来得毫无预兆,又莫名其妙。‘嘭——’的爆炸后,只余下裴可之一个人不知所措地面对满目疮痍。裴可之想要问她,究竟为什么爱他?可她早已死去。裴可之怎么都无法得到答案。
第二次失控感,是姜冻冬带来的。
姜冻冬是一块不讲道理的陨石。姜冻冬和裴可之的母亲一样,来得毫无预兆。他同样不顾裴可之是否有所准备,就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裴可之的心房。在姜冻冬的爱里,裴可之手足无措,他极其深刻地认识到人在爱面前的无能为力。
这份无能为力吓坏了裴可之。因此,他开始寻找爱的根源,他踏上以此为终点的道路。他以为找到爱的根源,便可以真正地掌握爱,也就彻底摆脱失控的境地。他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在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然而,他迎来了第三次失控的体验。
躺在极东之地的冰原上,信念的崩塌让裴可之又体会到了不可控的滋味。那个时刻,他心如死灰,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死亡。为此,他想要通过死亡来维持自己的掌控欲——他那时自嘲他的命运“想要控制一切,却死于意外。”不,不是的。裴可之恍然,那时他不是在死于意外,他是死于他的控制欲,他不愿放弃这份欲望,甚至在用死亡来博得虚幻的、支配的权力。
这份欲望的根源来自裴可之的傲慢与自恋。他不愿承认失控,不愿承认无能为力,不愿承认生命的徒劳。
在他的母亲用死告诉他,神不复存在以后,在姜冻冬的爱让意识到人不是他的玩具以后,在良知被唤醒,他降落在大地上以后,他清晰地明白他再也无法做那个观察世界的第三者。他再也无法成为主宰别人的神。于是,他生命的第一层壳破裂了。
可是,第一层壳的破裂只是带来了一个朦胧的世界。他仍未放弃主宰生命的企图。既然无法主宰别人,那就主宰自己——他试图成为自己的神,试图主宰他的爱与死。
他首先把爱视作病毒、武器。他试图去驯化它,去使用它,将它骑在‘自我’的身下。他这么对付过自己的‘情绪’与‘孤独’,他以为这会很顺利,可是,这个逻辑,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他陷入迷障。自以为是的控制欲让他走上了一条死路。
爱曾如箭矢一般击中了裴可之。现在它也如当初那样,击破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层壳。裴可之如梦初醒。
他究竟在做什么?在他身陷欲望的沼泽后,他才醒悟过去的一叶障目。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他以为自己在探索爱,可实际却是在自恋的航道里打转——他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裴可之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爱早就在他的心口留下坐标,明明他早就承认他在爱里的无能为力,可为什么他死性难改,为什么体验到了生命的失控却仍想掌握?傲慢让他堕向深渊,自恋使他沉入泥潭,他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姜冻冬面颊的潮红消下许多,他甩了甩头,担心地走到裴可之身边,“你怎么了,裴可之?”
沉默许久的裴可之缓缓摇了摇头,“你没有说错什么,冻冬。”
姜冻冬直接蹲下来,他扒在裴可之的膝盖上,去瞅裴可之。裴可之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连往日那种维持体面的基本礼貌的笑都不复存在。他面无表情,可姜冻冬却在和他的对视里,感觉到了说不出的哀伤。
“那到底是怎么了?”姜冻冬问。
“你已经找到了。”裴可之忽然说。
说完,裴可之俯下身,和姜冻冬面对面。他捧住姜冻冬的脸,在姜冻冬错愕的眼神中,他将额头抵在姜冻冬的额头上。此刻,他们的呼吸缠绕,连彼此身上的酒精都纠缠不清。
姜冻冬听见裴可之在不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冻冬。”
他的嗓音哽咽,“我醒悟得太晚了——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不该去寻找没有意义的东西……”
姜冻冬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裴可之流泪。那双总是冰冷的、遥远的蓝眼睛,噙满了哀恸的泪水,像一片破开冰面的湖。五十年以来,这是姜冻冬第一次见到裴可之哭泣。他略有些走神地想,原来裴可之也会哭。
裴可之的泪水安静地流淌着,他说,“我应该回到你的身边。”
有几滴泪落到了姜冻冬的脸上,滚烫得让姜冻冬打了个哆嗦。
姜冻冬云里雾里的,他暂时还不知道裴可之大悟了什么,也暂且不明白裴可之为何落泪。他懵然地伸出双手,抚上裴可之的脸庞。年轻的手上,茧疤尚未软化,忧心弄痛了裴可之,他缓慢而笨拙地为裴可之揩去泪水。
“你已经回到了。”姜冻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