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日志很短,我不是在赶路就是在搜汽车旅馆,这种工作简直累得要死,我得休息了。
2016年10月15日
我知道我正在接近他,兰登来过这个小镇,一家快餐店的女招待对他有印象:因为他总是“遮遮掩掩、神经质地看电视”。
那个可怜的家伙,可能是害怕自己的通缉令从电视上冒出来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清不清楚,警方闲着没事干不会在电视上通缉弃保潜逃的嫌疑人的。
不过他不在这个镇子里,按女招待的说法,他吃完午饭应该就继续开车往前走了。或许他在下一个城镇、或者下下个城镇落脚,但我却不得不住了下来:今天雨下得太大了,气温低得惊人。我找到那个女招待的时候以及很晚了,看外面泥泞的情况,我或许应该先住一晚再离开。
入住旅馆之后史密斯先生打电话来问我现在的状况如何,我不知道他对现下的进展满不满意,毕竟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对我、他的人生以及整个世界都不太满意。
不过我理解他,毕竟他才是那个有十五万的保释金要交的人。
“无论如何很感谢您的努力,”他干巴巴地、客套地说,“您正在做我做不到也无暇去做的事情。”
当然如此,他只是在有风险地把嫌疑人赎出监狱,而我是有风险地把嫌疑人抓回监狱——并不是说我觉得我跟他比起来有多高尚,但是总有些人是在做一些好事,对吧?
我知道兰登那样的人逍遥法外对所有人都毫无好处,在我躺在床上的这个时候,脑海里还浮现出他令人生厌的红脸膛。
2016年10月16日
我写这篇日志的时候正在医院急诊室里包扎——兰登那个婊子养的真的很喜欢往人身上捅刀,看他是怎么对他前妻的就知道了。这个混蛋在我的肩膀上开了一个洞,妈的。
——好吧,我应该从头说:我找到他了,从今早启程之后又过了两个小镇,把他从一间我能想象到的最破的汽车旅馆里拖了出来。而这家伙显然一边逃亡、一边酗酒,他身上那味儿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尽管如此,这混蛋还是抽空在我的肩膀上捅了一刀。看照片还真是看不出来,他壮得难以想象,我们不得不在汽车旅馆里打了一架,撞碎了镜子和玻璃推拉门,最后我才用枪托把他砸倒。
现在我在急诊室里排队等着缝针,兰登被我五花大绑留在车里了。半夜三更,正是急诊室最忙碌的时候,我觉得可能等到我流血流干也不会有个护士过来看我一眼。
我处于疼得龇牙咧嘴和百无聊赖中间的一个过渡阶段,只能翻急诊室提供的《维斯特兰每日新闻》分散注意力——什么人还会在急诊室里看报纸啊?——好吧,我。
结果证明这是好多天以前的报纸了,报纸上还在报道维斯特兰钢琴师杀了一个黑帮老大那事,他把那个家伙穿在一根木桩上树在苹果园里了,事发的时候照片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那看上去简直跟什么邪教场面似的。
报纸上是WLPD的那个侧写师接受采访的内容,我读了一会儿。在护士来找我之前,我不可避免地把那个版面沾得到处都是血:
“维斯特兰钢琴师很危险,”当本报记者采访完哈代警官之后,在场的维斯特兰州立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奥尔加·莫洛泽女士对我们表示,“很多人因为他选择的谋杀对象往往有犯罪前科,因此会认为他是义警——或者至少认为,他自己会以为自己代表一种超越了法律的正义的审判,但须知他并不是这种人。
“他不是站在正义的角度残杀他们的——他为了自己扭曲的快感残杀他们。因此不要认为,自己只要没有任何前科,钢琴师对自己而言就是安全的,只要他需要,他会杀掉任何人。”
他当然不可能是义警——显而易见,没有什么义警会剖开人的内脏、砸碎他的骨头,没有什么义警会把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摞成堆状,然后把他的头放在那堆尸块上,再在尸体湿淋淋的头颅上戴一个王冠:我第一次听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就是看见那个案子的现场照片,当然是打了马赛克的版本,但是那也掩盖不了事情的触目惊心。
天啊,想想吧,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人啊。
显然我永远没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或许对维斯特兰本地人来说,这一切透着一种稀松平常,毕竟维斯特兰钢琴师在他们的地盘上大开杀戒快十年了。
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市民是怎么在这个城市里常住下去的,无论如何,我明天会把兰登交给史密斯先生,然后就可以离开维斯特兰了。
2016年10月17日
当史密斯先生听到我这么快就抓住了兰登的时候,似乎甚至显得有点惊讶。
尽管如此,他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让我把兰登带到了下城区边缘一间完全没有人住过的痕迹、连家具都少得可怜的小公寓里,并且告诉我,只要我把他反锁在公寓里之后离开就可以。
“请把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面,”史密斯先生在电话里心平气和地说道,“稍后我会去见他,在开庭之前,我不能冒险让他再离开这间屋子了。”
我习惯了和人面对面交接,这样干总有些不知所措,我说:“可是——”
“您做得很好,托德先生。这样就可以了,一旦确定了兰登的状况,我就会把钱打进您的账户里。”他干脆利落地打断道,显然不愿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缠,“没有您,我绝对无法保证他在审判席上按时出场。”
而兰登,大吵大闹,用他能想到的最污秽的词辱骂我;我早就想摆脱这个麻烦了,无论如何也比我也傻乎乎地留在这里等史密斯先生来见我要更好。听着史密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我面前难免在此浮现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形象,说真的,我不确定我真的想要跟他面对面打交道。
所以我照做了。
总之,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把兰登反锁在那间屋子里,无视了他在里面暴力砸毁家具的声音,把钥匙放进了脚垫底下。
然后,我很快开车上了公路,车载音乐会让我很快放松下来,我想我近期不会再来这个城市、也不会再见到鲍勃·兰登了。
2016年10月18日
操,史密斯先生是维斯特兰钢琴师。
——我写下这行字以后盯着它看了半个小时,我觉得我疯了,或者维斯特兰本身就携带着一种会传染的疯病,在我踏上它的土地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被它感染,成为了那些疯子之中的一员。
好吧,好吧,无论如何我得记录下来……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本应是。我的又一次工作结束了,我终于能人模人样地坐在餐桌前给自己烤面包吃,没人会怀念加油站速食的;而且更好的是,昨天晚上史密斯先生就给我汇了我的报酬,两万两千五百美金,按一般情况计算明天就可以到账。
或许我的错误在于我不应该打开电视,但是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无论如何,我打开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早间新闻,我听开头的时候还没有在意。那上面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又犯案了,昨天晚上他把信寄给了WLPD,然后警察们在信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具尸体。我低着头喝咖啡,然后在抬起头的时候把全部咖啡都洒在了该死的衬衫前襟上。
就算是隔着屏幕上那层马赛克,我都能认出死的那个人是鲍勃·兰登——我追击他的时候看了他的照片那么多次,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那张脸,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而鲍勃·兰登,显然被钢琴弦吊在墙上,被利刃开膛破肚,胸口用刀子捅得一塌糊涂,鲜血在脚下汇聚成河。电视上说他被钢琴师取出了心——徒手取出,操,操,操。
我对着我的烤面包,忽然感觉到有点想吐。
然后我意识到,如果死者是鲍勃·兰登的话……
“您正在做我做不到也无暇去做的事情。”
那个我从没见过也无心来见我的职业代理人,我把兰登交到他手上的当天晚上兰登就死了——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打电话给WLPD,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亨特,那个生活在维斯特兰的老疯子可能在处理在这种事上经验比我更加丰富,或者我应该喝很多很多很多酒,然后彻底把这件事忘掉,这辈子再也不去维斯特兰。
电视上在播放更多内容,是关于鲍勃·兰登的……那个“史密斯”一定骗了我:电视上说鲍勃·兰登在谋杀前妻未遂之后又杀害了四名女性,就是我前几天在汽车旅馆前台处看见的那个案子。电视上说维斯特兰的那位首席法医官是被冤枉的,前一天已经得到释放。电视上说为了降低凶手的警惕,警方没有公开通缉兰登,只不过是给全州警局下达了搜捕令,但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还是先于警方一步找到了他、杀了他。
维斯特兰钢琴师还是先于警方一步杀了他——通过利用我。
“没有您,我绝对无法保证他在审判席上按时出场。”
我耳边当然回荡着那个声音冷漠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语调,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但是我现在回忆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回拨了那通电话——那个所谓的“职业代理人”的电话——双手颤抖着把电话凑到了耳边。
电话发出嘟嘟的忙音,然而我耳边都是狂乱的心跳声:他不可能接电话,对吧?他肯定用的是一次性手机,他不可能把自己置于——
“喂?”电话对面的男人说道。
我整个人在桌子前面抖了一下,开口的时候磕磕绊绊,几个词被我从嘴里面干巴巴挤出来,说出去以后自己都觉得没脑子:“我……我没想到你会接。”
“我料想到您会对我有一些疑问。”他平静地回答,声音听上去跟我之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我知道他昨天虐杀了一个人,他把那个人吊在墙上、打开他的胸口、掰断他的肋骨,然后取出了他的心脏。
那些血肯定流过了他的手,是热的、黏糊糊的,那双我以为是坐办公室的混蛋们拥有的手。天啊。
“你没想到我有可能会报警吗?”我问道,想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要抖。
“您会吗?”他似乎很愉快地反问道,声音冷酷、尖锐,令人畏缩。“您是个猎人,您应该有那种本能,知道不应该自不量力地对抗未知之物。”
——他是对的,我知道,所以我的手在不能控制地发抖。但是然后我又想到了老亨特狂热的眼睛,还有报纸上那个女侧写师所说的那些话。
“但是你最终还是会被抓到的。”我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底气。
“或许会吧,”维斯特兰钢琴师模棱两可地回答,“但是尽管如此,随着我付给您的酬金到账,我想自此之后至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实际上我们从未“见面”,我心里有个荒诞的念头令我想反驳他,但是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倒是钢琴师那边出了什么响动,我听见了一个模糊的男声,说什么我全没有听清楚,但是钢琴师却顿了一顿,片刻之后回答了一声好——他的语调还是生硬,讥诮和嫌弃似乎天然地是他的声音的一部分,但是却并不真的显得厌恶或鄙夷。
我差点因为自己脑海里的幻想笑出声来:难道维斯特兰钢琴师还会有一个同居人吗?
或者换而言之:这些恶魔真的是人吗?他们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容许自己向其他人敞开至少一部分内心?
说到底——他们又真的有一颗心吗?
“再见了,托德先生。”钢琴师这样说道,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这段对话。“看来是我的早餐时间到了。”
咔哒一声,电话自此挂断。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我们应该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注:
[1]真的有赏金猎人这个职业,并且在美国大部分州是合法的。
如上一篇注释所说,无法支付保释金的嫌疑人可以支付保释金的百分之十给职业代理人,然后职业代理人会负责保释金保释嫌疑人(通常以自己的财产作为抵押)。但如果嫌疑人在开庭之前逃走,法院就会扣留全部保释金。
为了避免这种损失,职业代理人会雇佣赏金猎人把嫌疑人抓回来,并支付占保释金一定比例的报酬。
赏金猎人逮捕逃犯不需要逮捕令,只要携带犯人和职业代理人签订的保释保证书副本即可,甚至在逮捕逃犯之前不用宣读米兰达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