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证人们进行了一系列发言,控方精妙的提问方式令这起对于斯特莱德的谋杀案听上去像是被精心策划的、冷酷无情的,而不是一个深受折磨的人的义举,而被告的发言则慢条斯理的一一反驳他们的观点。
总之,安妮就好像所有第一次看庭审现场的人一样——觉得谁说得都很有道理,又被未知的结果弄得紧张不已;奥尔加则全程显得老神在在,只对麦卡德一个人显得嗤之以鼻。
控方和辩方都做出最后的结案陈词之后,陪审团休庭讨论了两个多小时。这期间,安妮忐忑不安地推着奥尔加的轮椅在法庭的走廊里转悠了几圈——她并不特别偏向某一方,只是因为未知的结果感到单纯的紧张——而这位前FBI探员显示出了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还安慰安妮说:“不用担心判决结果啦,检察官是按一级谋杀未遂起诉的,未遂罪名就算是成立也不会判注射死刑的。”
……安妮完全不觉得这是安慰。
“你看上去并不紧张,”她犹豫着问道,“但是那位阿玛莱特先生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很清楚整件事最后最倒霉的肯定不是他。”奥尔加轻松地挥挥手,这样的语气让她显得疏离而冷漠,但是显然她并不在乎:“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安妮并不明白他们到底要拭目以待什么,而奥尔加看上去也无意解释。
——总之,现在安妮又坐在法庭里了。陪审团的成员在依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听席中的窃窃私语渐渐压低下去。
最后,等到陪审团主席走上前的时候,整个法庭之内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陪审团主席在开口之前清嗓子的声音因此显得尤为刺耳。他的目光微微环视过四周,然后开口了:
“维斯特兰州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一案,就其对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二级谋杀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无罪。”
奥尔加的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阿尔巴利诺被杀的部分证据太少,如果不是赫斯塔尔已经认罪,他们甚至不能认定阿尔巴利诺已经死了,二级谋杀不成立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检察官可不止以这一项罪名起诉了赫斯塔尔。
“就其对于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的非故意过失杀人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果然。
“就其对于斯特莱德案的妨碍司法公正和伪证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就其非法持枪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就其袭警罪的指控,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以上这些罪名的宣判差不多算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是接下来的内容才是重头戏,最重要的仍然是对伤害斯特莱德这一犯罪行为本身的判决,法庭中仍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受气氛感染,安妮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就其对于卡巴·斯特莱德一级谋杀未遂并致人重伤的罪名,陪审团认定被告有罪。”
这句话音落下的后一秒,一阵喧嚣的狂潮从旁听席上席卷而过,安妮坐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感觉身上有种奇怪的麻木感。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看了身旁一眼——坐在奥尔加身边的那个记者激动得满脸通红,而奥尔加本人却依然十分平静,就好像整件事依然是她预料之中的。
片刻之后,奥尔加稍微转了一下头,看向不远处人群中拉瓦萨·麦卡德的方向,然后恰好对上了麦卡德的目光。对方也微微一愣,接着肢体语言很快松弛下来,向着奥尔加轻轻点头致意。
等到法庭上好不容易慢慢安静下来,法官环视过人群,声音清晰地开口了:
“法庭判决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有期徒刑六十四年,不得假释。”
法槌落下,发出沉重的当的一响。
“现在休庭。”
人群中的记者在散去,大部分步履匆匆、一边挤出大门一边打着电话,显然正急着把审判的结果广而告之——然后人们会读到它:在午休的时候,在地铁站或在校车来临之前,在晚饭的桌子前面谈到它,在入夜的酒吧里争论它。
人们读到它。然后把他遗忘。
赫斯塔尔在两位警察的簇拥之下走过法院的走廊,他们算是体贴地把他带向了另外一条远离公众的出口方向,以免在他离开法院之前就先被记者们撕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赫斯塔尔。”
警察们停下脚步,赫斯塔尔转过身去,他身后不远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奥尔加·莫洛泽,身后站在那个负责推轮椅的护工,后者一脸的局促,中间还透着点惊恐,显然从未面对过杀人凶手。
“一般人不会愿意跟已经被定罪了的凶手交谈。”赫斯塔尔看着奥尔加,平静地说道。
“我是好为人师的,”奥尔加耸耸肩,坐在轮椅里的高度让这个动作失去了往日的说服力,“我猜你有问题要问。”
赫斯塔尔轻微地皱起眉头来,好像很惊讶她会这么说一般,然后他问道:“你真的不是灵媒吗?”
“我只是太了解你们了,”奥尔加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吧,我来者不拒。”
但是赫斯塔尔却沉默了,好像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或者应不应该开口。那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传说中那些侍奉着太阳神的神殿祭司,就如同他们正站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殿,而他面前的奥尔加就是太阳神的女祭司皮提亚。
赫斯塔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问道:“你要是看了之前的审讯笔录,就会知道作为凶器的那把枪之前是属于阿尔巴利诺的。”
“是的,”奥尔加从善如流地回答,“你在笔录中说阿尔巴利诺把那把枪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你——你想要问的问题是什么?”
“他没有给我那把枪,”赫斯塔尔的眉头好像皱得更紧了,“他给我的礼物是锁着那把枪的保险箱的钥匙,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不直接把那把枪交给我?”
“所以你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给你钥匙’?”奥尔加愣了一下,然后仿佛不可置信似的笑了起来。
“恐怕我还没发现这个话题的有趣之处。”赫斯塔尔干巴巴地回答。
“啊,抱歉,我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以为既然你已经很能理解阿尔那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就毫无疑问地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样说今天你站在证人席上的奇怪发言听上去就更有逻辑了,‘我们之间不是恋人关系’之类的。”奥尔加还是没有收敛起笑容,她抱起手臂,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满意极了,像是个志得意满的中学老师,“不要因为他表达的对象是你而质疑整个分析的正确性,就拿你平常用来理解阿尔的那一套逻辑来理解这个行为的出发点就好——”
赫斯塔尔仿佛微微怔了一下,他并不是没有往最简单的方面想过,但是……
“因为显然,阿尔觉得送给你一把能打开锁的钥匙比送给你一支只能受控于他人的武器更能表达他的意图,”奥尔加一锤定音道,“我听说那把枪是他父亲自杀的时候留下的遗物?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那只被遗留在阿尔巴利诺的旧宅的保险箱里装着属于这个非人一般冷酷的杀人狂的、最后一点来自于旧日的遗迹。
——赫斯塔尔拥有唯一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奥尔加出于某种恶劣的兴味,饶有兴趣地看着赫斯塔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眼底有某种极似惊愕的神奇一闪而过。然后他非常迅速地开口了,就好像想要马上转移话题一般。
“谢谢。”他短促地说道,仿佛感觉到不自在并且还有些恼怒似的,“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奥尔加摇了摇手指,显然没有现在就闭嘴的意图:“而我来找你还因为另外一件小事。”
——她为了制造悬念一般停顿了一下。
“在陪审团休庭讨论的时候,法院收到一份点名要寄给你的‘礼物’,”奥尔加继续说,声音里的笑意并未完全散去,“因为WLPD担心某些……总之,他们把你的礼物的大部分内容拿去化验了,为了保障你的权益,巴特托我把剩下的少部分交给你。”
赫斯塔尔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已经大体上恢复了冷静:“哈代警官不愿意见我?”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像是他这样的人,经常会陷入这种纠结之中,我猜她的妻子华莉丝也是一样。”奥尔加平静地说道,她示意安妮把她推到赫斯塔尔面前来,然后伸出手,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对方。
——她的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花和一张卡片。
“本来是一整束花,我看不下一百支。但是你应该明白,现在警方对莫名其妙地寄给你、还没有落款的植物非常谨慎,剩下的那些大概都已经在贝斯特他们的实验室里了。”奥尔加介绍道,用一种看野生动物园里的狮子的表情看着赫斯塔尔接过那些东西。
赫斯塔尔打量了玫瑰,玫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依然鲜红而新鲜;然后,他翻开了那张卡片。
赫斯塔尔微微愣了一下,好像没太预料到那张卡片上写着的内容。他虽然尽力和平时一样冷若冰霜,但是奥尔加依然敏锐地注意到,有极小极小一丝没有压抑住的笑容在他的嘴角一闪而过。
那张卡片上用毫无特征的印书体印了几行字,像是奇怪的暗语,或者不可告人的诉说——
显然你的时刻已经到来,你的飙风猛刮
遥远的、最秘密的、无可侵犯的玫瑰花?
注:
[1]关于本文的量刑,文中的这个法官判得偏重。
一级谋杀未遂并致人重伤:40年
非故意过失杀人罪:11年
非法持枪(且造成严重后果):5年
妨碍司法和伪证罪:5年
袭警罪:3年
以上这些量刑是查看了一些相关案例以后自己斟酌的结果,非法持枪、伪证罪和过失杀人基本上是按最重量刑来的,袭警本身没有造成严重伤害,但是他等于当着警察的面杀了一个证人(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按一级谋杀起诉)。而我印象中有一个二级谋杀致人重伤被判42年的例子,所以总体上感觉还好……毕竟设定上维斯特兰州是有死刑的,而要是斯特莱德一个不小心死了估计就得按既遂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