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美学得胜 05(2 / 2)

酒与枪 梦也梦也 4907 字 17天前

——弗罗拉大教堂是霍克斯顿王国的总主教堂之一,拥有一副取材十分罕见的天顶壁画,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可惜这座教堂在两年前的一场恐怖袭击里毁于一旦。

弗朗西斯也叹了一口气,很有同感地点点头,然后他继续说:“所以,我们创造出的无数杰出的艺术品确实是一种短暂而珍贵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人类本身还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是如此。”

“照这样说,一切都因为最终会毁灭而毫无意义,反正美最终会消逝,那么创造美本身也没有价值。”夏洛特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从她的语气听起来,她这样说更多地是想跟她哥哥抬杠。

“很多悲观主义者可能会这样想,”弗朗西斯笑了笑,好脾气地回答,他的目光放松地远眺,看向曲曲折折的灯光河流的尽头。“你不妨把它们想得更简单一些——就好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那样:‘美是生活’。”

阿尔巴利诺衣动作随意地坐在祭桌上面,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打理自己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的领带。他的衬衫扣子开了两颗,马甲上都是褶皱,西装外套更是不知道被他丢到那里去了,但是他根本没有费心看这些东西一眼。

他正注视着赫斯塔尔·阿玛莱特。

后者正站在祭桌桌面上,就站在斯特莱德面前,视线可以刚刚好与对方齐平,他的一只手上握着那把血迹斑斑的刀子,锐利的刀刃在灯光下闪过一束寒光。

他终于肯屈尊脱了外套,把衬衫袖子卷起来,袖扣还是阿尔巴利诺亲手帮他摘下的。但是这种准备并不是为了能让他不弄脏衣服:实际上他的衣服被血浸透到无可挽救,从指间到手肘全是干涸的血迹,就好像他刚刚从血河中摸索了一番似的。

此刻赫斯塔尔正打量着斯特莱德,仿佛是个在思考自己要从什么地方落下第一笔的画家。他看着斯特莱德的眼神也是画家看着画布、雕塑家注视着大理石的时候会露出表情:聚精会神,但是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仇恨也没有悲痛,心平气和得不可思议。

最后他把刀尖压在斯特莱德的胸膛上,浅浅地割下去。

这一刀并不深,只是穿透了皮肤、脂肪和表层肌肉,绝不至于一刀捅进他的脏器里面。尽管如此,这肯定依然疼得要命,虽然之前那颗子弹破坏了斯特莱德的语言能力,但是世界上所有人的尖叫千篇一律。

阿尔巴利诺看着血顺着对方赤裸的身体淌下来,就好像在布面上泼洒颜料,他对刺耳的尖叫声充耳不闻,而是兴致勃勃地问道:“过一会儿我想在船上那几位的身上装饰飞燕草,可以吗?”

赫斯塔尔的动作顿了一下,显然还没忘记一年多之前阿尔巴利诺关于骨堆和飞燕草的某些发言。可非常罕见的,他并没有吐出任何刻薄的讥讽,而是干脆利落地说:“好。”

然后他把那把正在滴血的刀换到右手,直接把左手手指捅进了被吊起来的受害者腹部不断淌血的伤口中。

斯特莱德疯狂扭动挣扎,像是落到干涸土地上的游鱼。阿尔巴利诺随意地看着赫斯塔尔用手指生生撕开最后一点黏连的肌理,鲜血沿着他的手掌边缘潺潺而出。

“本来我的计划是从墨西哥出境,但是我最近认识的那位朋友可以提供更加便利的帮助。”阿尔巴利诺继续说道,轻飘飘地换了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她说她愿意把她的私人飞机借我一用,这样我就可以把第一站直接定在西班牙——我在那有几处房产,是个暂时落脚的好地方。”

“好。”赫斯塔尔又这样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到像是敷衍,令人怀疑他根本没有认真听。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笑了一声,站起来走到赫斯塔尔身边,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胸膛近乎已经碰到了赫斯塔尔的肩膀。这稍微有些太近了,绝对超越了那种所谓的“合理的社交距离”,但是赫斯塔尔看上去仿佛也并不在意。

对方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斯特莱德,手指可能已然触及到那些柔软的内脏。斯特莱德已经疼得浑身是汗,脸色死了一般惨白。

“所以——”阿尔巴利诺轻轻地说,他的嘴唇凑近了赫斯塔尔的耳边,在那层浓重的血腥味之下,已然能闻到他皮肤上汗味和性事过后的那种特殊味道。阿尔巴利诺的声音很轻,像是风,飞鸟腹部的绒毛,河水倒影中一闪而过的云的痕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赫斯塔尔终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自从站在斯特莱德面前之后第一次转头看向阿尔巴利诺,眼中闪过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你现在才想到要问这个问题吗?”他用那种惯常的冷冰冰的口吻反问道。

不知怎么的,阿尔巴利诺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笑起来,懒洋洋地说道:“我就是想听一遍那个答案:就当是迁就我一下吧。”

赫斯塔尔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胸前血一样红的领带,那些丝绸上已经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然后他刻薄地指出:“我今天应该已经迁就你好几次了。”

阿尔巴利诺依然盯着他,目光一片坦然。而赫斯塔尔平淡地转动手腕,血肉之间发出一阵粘稠的声响,血腥味愈加浓重,斯特莱德满脸都是泪水,此刻他眼中的悔恨倒是货真价实的,如果他能张口,肯定会和刚才那些人一样大声祈求——但是这并不值得赦免。

赫斯塔尔把那只血淋淋的手抽出来,任由斯特莱德腹部恐怖的伤口不断淌血,像是细小的河流一样从苍白的皮肤上坠落。然后他姿态优雅地转过身,皮鞋碾过地面上流淌的血泊,正如同乐曲中永不停息的圆舞。

他打量着阿尔巴利诺,他的眼睛和他嘴上的笑容,还有他眼里那点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然后赫斯塔尔低低地哈了一声,探身过去轻轻地亲了亲阿尔巴利诺的嘴角。

“好。”他低声说道。

从空中俯视克林菲区,会看见这样的场景:玫瑰圣母教堂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现在全被洁白的雪覆盖了,像是一块光洁而平滑的白色石头,或者是没有倒影的洁白水潭。而远处的游行队伍就好像一条盈满了七彩光芒和喧嚣声响的河流一样慢慢地流入这片白色。

而这片白色的大地上,有两个小小的黑点。

——那是来自异国的游客弗朗西斯和他的妹妹夏洛特。

玫瑰圣母教堂附近并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物,他们从远处就能看见教堂的高窗之中灯火通明。弗朗西斯在策划这次美国之行之前曾经仔细查过各种旅游攻略,因此很清楚玫瑰圣母教堂现在是不对外开放的,里面也没有什么神职人员,更不可能有建筑工人还在圣诞夜工作。

一般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可能只会在脑内疑惑几秒,然后把这个情况抛之脑后。但是弗朗西斯显然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一般人,这可以解释为他胆子特别大,或者他骨子里就有一种冒险的天性,不管怎么说,他和他的妹妹显然认为放弃跟随游行队伍慢吞吞的前行、而走到教堂这边来看看情况是个好主意。

这栋教堂近看没什么异样,透出灯光的窗子太高,并不能看见里面的状况,教堂的前门也紧紧关着,门口处立着施工中请勿入内的牌子。

这里离游行的街道尚且有一点距离,或许是拜雪地的吸音特性所致,那边传来的喧闹声已经被稀释的模模糊糊了,此刻只能听见两个人踩在雪地上的吱嘎声音。夏洛特兴致勃勃的走在前面,显然对她来说,晚上来探索本应无人的教堂比跟着游行队伍好玩多了。

当然,如果她愿意把头上一闪一闪的驯鹿鹿角头饰摘掉的话,探险的味道还能更浓厚些。

“夏洛特,”弗朗西斯跟在她后面一点,声音里带着适量的笑意和许多无奈,这两种情绪交织似乎已经是他跟自己的妹妹相处时的常态了,“我不认为三更半夜走到这里来是个好主意。”

“因为恐怖片都是这么开头的?”他妹妹兴致勃勃地反问道。

“……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很确定刚才那个牌子上写着‘禁止入内’。”弗朗西斯回答。

这个时候,夏洛特都走到教堂正门的台阶上去了,她伸出手按在冷冰冰的木头大门上,试探性地推了一下:门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一道温暖的光线从教堂内漏出来,在雪地上映成细微的一线,又随着夏洛特松开手而迅速消散了。

“门好像没锁,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夏洛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不是说这个教堂里有个特别精美的雕塑吗?要是能看看也不算亏了吧——今天耶稣过生日呢,我觉得他不会介意的。”

弗朗西斯闻言哭笑不得地说:“夏洛特……”

但是他妹妹最大的特点可能就是从来不听哥哥的话,夏洛特咧嘴一笑,一用力推开了这扇厚重的大门。

光芒从室内蜂拥而出,与他们两个想象得不同,并没有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灰尘扑簌簌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室内没有堆积的脚手架和木材钢筋,除了教堂外面的修缮之外,教堂内部没有任何正在维修当中的样子。

但教堂里的一行行长椅已经不翼而飞,石头地面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之下纤尘不染,室内空无一人,但——

但地面上沾满了片片已经干涸和尚未干涸的血迹,依然没有干涸的血泊是一种新鲜的暗红色,已经干涸的部分则在地面上拖出了长长的褐色痕迹。这对兄妹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弗朗西斯看见了船舶——盛满已经不辨形态的血肉的舟船,献祭给某种癫狂的神明的奇特祭品,法厄同熊熊燃烧的金车。

而在这血色的舟船的正前方,教堂庄严的圆形穹顶之下挂着一个已死的、被开膛破肚的男人,他的双臂被拉开挂在穹顶下面,就好像挂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他的胸腹被打开、掏空了,一根根白色的肋骨的断茬从胸口中戳出来,就好像他的心脏已经挣脱牢笼。

而这死者空空如也的胸腹之中重新被塞满了水果和花朵,色彩柔美浅色花瓣和饱满的水果堆叠在一起,大片鹅黄色、粉色和银蓝色代替了人体内血淋淋的器官。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赞美诗的空灵歌声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回荡,仿佛一声叹息。

“你不必怕黑夜的惊颤,或是白日的飞箭;

“也不怕幽暗中流行的瘟疫,或是午间肆虐的灾难;

“在你身边虽倒毙一千,在你右边虽跌仆一万,恶人却到不了你身边。

“不过你要亲眼观看,要见到恶人遭受的报应。”

而此时此刻游行的人群已经到达了他们的最后一站,欢乐的人们在玫瑰圣母教堂前面聚集起来。这片灯河在黑暗的雪地中熊熊燃烧,花车队伍的最前方是抱着圣子的粗糙的圣母像,神的儿子降生成人,为了赎免所有人的罪过,他代人们流了血,所以在复活之后又回到了天上。

但是直到今天,罪恶依然在不断不断地发生。

与此同时走在队伍前方的第一个人最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敞开着大门的玫瑰圣母教堂,投向那灯火辉煌的室内,就好像飞蛾必定扑向火焰,他们的视线永远被纯净的光芒吸引着。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如黑暗中有看不见的魔鬼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然后人群之中有人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