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朱砂从断口喷出,泼墨似的溅满了面前的义体。义体双掌伸出,抓紧方白鹿的头颅、向上一拉,拉断黏连的血肉,将头颅连带着脊椎扯出,放到一旁。
接着,它两手揪起倒地抽搐的新鲜尸身、摆出奇异的姿态:
那有些像是不知如何标准地投掷铅球,却又想要得个好成绩的学生所摆出的姿势。义体双脚各自前蹬、嵌入地面,接着反折起身子,脊背与大腿后侧的夹角甚至还不到九十度。
腰椎关节没有做过改造的人类可做不出这种动作,可谓是真正的“铁”板桥。
呼!
义体猛地弹起,以腰为轴划出弧度完美、却又没有画全周线的圆。下个瞬间——似乎被剪去数帧的画面般,它的上半身随着冲力已然贴紧了胯间、十指在腿旁地面掠出深深的沟壑。方白鹿的无头尸身随着投掷带来的动力冲天而起,朝着吉隆坡中心的血肉巨树飞去。
二妮——或是正通过神经系统寄宿于她体内的“人”——睁大了眼,城市中的行者们也齐齐停顿、将形态各异的目光朝向了这平平无奇的楼顶。
安本诺拉连头都没有稍转,似乎依旧专心致志地与披帛做着角斗——只有在残躯被抛出去的那瞬间里,右手与披帛的摩擦声更加尖锐了些。
义体举起方白鹿尚未死去的头颅,胸膛无声地朝左右打开、露出本是中空的胸腔:
现在其中安装着尺寸恰好的培养皿,维生液通过透明的皿壁发出荡漾的绿光——
砰!
安本诺拉踏碎了脚边的地面,青筋一路爬上她的脖颈。这位脱去面罩的女冠,似乎正经历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方白鹿的头颅抖抖嘴唇,双眼瞥向斜下方。肺部与声带已然离开了他,自然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在外识神的刺激下,他还能强行保留转瞬即逝的残命。
义体顺着视线,望见他颈部断处如蜈蚣般伸出的脊椎:脊柱和其中的脊髓可以卖出高价,能够完美替代原生中枢神经系统的义肢部件可不好找。
……
但义体旋即点点头,扬声器里发出无起伏的合成音:
“培养皿确实买小了。”
这是义体第一次吐出人类般的语句。
随即它粗暴地拗断方白鹿头颅向外延出的残留脊柱,抛到一旁、任其坠入城市的废墟里去。
他们都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并不需要脊髓神经来控制身体与四肢了。
“……!”
安本诺拉忽地转过脸来。她望向义体与它手中的头颅,双目中止不住的惊骇;泪水从一边眼角滑下、淌过颤抖的嘴角:
“你!怎么……怎……不……!”
似乎连安本诺拉,都没有预料到此时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义体的口吐人言。
方白鹿的首级躺在义体掌中,向练气士眨了眨眼;脑部缺氧带来的恍惚,让他无法看清安本诺拉的眼神。
“没想到吧……”
义体胸中的培养皿弹开上盖,接住方白鹿孤零零落下的脑袋——皿壁延出数之不尽的管线、钻进方白鹿的七窍。
方白鹿沉入维生液中,眯起眼、张大嘴、露出白中带血的亮牙,无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义体转过身,胸膛悄然闭合、将被液体扭曲得混沌的笑容盖了回去。它开口了:
“我这辈子要做几次活死人呢?死去活来,死去活来。”
双眼中的光学镜头仿若透出人类般的眼神,转过安本诺拉与二妮的脸孔。手机如捕食蜻蜓的飞燕低低掠过,悬停在义体的脸前。
它滑稽地耸肩,高高隆起的液压斜方肌撞上脸颊:
“数字态的我,复制过的我……反正,我始终都是我——你看,手机也是这么想的。”
“或许,这就叫一灵不昧吧。”
安本诺拉低垂下头,微微地颤抖——淡金短发遮住了她的面孔,让人看不清表情。
二妮不再重复单调的话语,而是轻声作答,似乎想为面前的一幕下个结语:
“南无阿弥陀佛。”
……
如何避免移魂入体所带来的“入魔”呢?方白鹿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在义体里准备一个用来入魔的三魂七魄:经过实时同步,保有他全部记忆、人格与个性的思维副本。
解守真说的没错:方白鹿有着开悟的资质、也最终开悟,这是他与庸常众生最大的不同——像是混进人群中的精神病患,也是独特的。
但这就是属于疯狂者的年代……
义体、不,崭新的方白鹿抬起两边由液压肌肉所驱动的手臂,布满闪亮云纹电路的掌心对着云层正被排开、愈发清澈且血红的天穹:
“这次肯定会不一样了。”
他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笃信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只有人类,才会骑上衰老的骡子、朝着因果注定的风车发起冲锋;这是所有幸与不幸的根源。
咆哮从天顶传来——
模糊的云朵被暴风搅得稀烂。以急速坠落的异物为中心,受挤压的空气将白絮似的云朝外排出,成了订婚戒指般、却绵延千里的圆环。
从外表来看,情绝协议引来的天罚不过是枚手腕粗细的长锥。锥身漆黑如墨,象征着分离恋人那死灰般的心灵。
与之相对的是它所掀起的恐怖风浪:
“负心人!负心人!负心人!”
骇人的尖吼回荡在破败都市的上空,以由高到低的顺序,那些仅剩的、还算完好的玻璃们随着嚎叫一面又一面破碎,如婚礼中庆祝的礼炮花。
一切都要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