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把输液架放到前方,缓慢地挪到父母身边。肝区传来的疼痛让他痉挛,喘气;全身的汗透过裤腿流下,在身后留下一道水痕构成的足迹。
“爸爸妈妈给你准备的,喜欢吗?”
顺着他们滑稽前肢指向的方向,方白鹿看见了自己的墓碑。
墓碑上,是阴刻的文字,灰灰一片——因为上面所写的人物还没有下葬,所以还未涂成朱红或金色——“长子方白鹿”。在姓名的四角,则用赤红印着“福州寿域”四字,代表了墓主的家乡;一行竖起的小字记载了时间:“贰零贰零年秋吉建”。
“这是给你留的。我们呢,每年都会过来看你的。”
方白鹿用手背抹了抹干裂脱皮的嘴唇,打量四周:
“为什么……这里只有我的墓碑?”
“爸爸/妈妈不需要喔!”父母各翘起一边脚,把他们两人的手掌相对贴在一起、摆出只有卡通片里才会出现的姿势,异口同声地回答;“儿子,爸爸妈妈是不会死的。”
“爸爸妈妈是不朽的,是永存的;人类灭亡,我们会住在都市的废墟里;就算太阳熄灭,也会活在无光的地球上。因为……爸爸妈妈订阅了会员呢!”
陵园里刮起了热风,流动的空气卷来了振翅般的轻响、与震耳欲聋的呢喃。仿佛在这墓园中,有数之不尽的幽灵正在低语:
“是呀!是呀!我们根本不需要死后的安眠地!”
“你是最后一个死者,也会是最孤独的死者!”
“你见过死后的样子吗?你见过死后的样子吗?你见过死后的样子吗?”
方白鹿只觉得有道漩涡出现在大脑里,要将一切都吸去、摧毁。气力仿佛跟随着这恐怖的波动,一齐要离开他的身体。
他再也站不住,拖着输液架一同摔倒在坚硬粗糙的石道上。眼前的墓碑向上翻起、墓穴应声打开:这黑色的深处原本用来存放装有骨灰的方盒,现在却摆着一副……
透着雾气的苍白长棺。
方白鹿的父母弯下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摔倒在地的他。似是嘲弄,似是欢欣,他们没有停下口中的言语:
“白鹿,你知道吗?为了让你能够安心地休息,爸爸妈妈倾家荡产呢!”
“可是你呀,只需要在这白色的棺材里一睡几百年……你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只有眼泪和痛苦!”
“而且,那个我们亲手送入冬眠的儿子已经死了呀!现在,你只是个复制品——一个存有相同记忆和个性的软件罢了!”
“一切都是白费,都是白费……”
斗大的泪珠由他们的眼角滑下、却像泡泡似的漂浮在空中。方白鹿的父母像受了委屈的幼童般,用双手的虎口狠命揉搓着眼睛——
“只要你订阅了会员,就可以永永远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在这美妙的梦境里……”
天似乎变得低了。漫天的阴云缓慢且坚定地压下,像是逼仄的天花板;不变的只有那股令人窒塞的热度。
“只要说一句同意,说吧?说吧!”
他们抬起或长或短的前肢,不知是要搂抱还是禁锢住方白鹿——
“够了!”
方白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掌缘磨出混着细砂的血痕。他抓住胸前埋进皮下的输液港,猛地朝外拽开——一小片皮肉飞起,露出黑红色的血洞。
“你们……你们这些破木偶懂个屁!”
他的眼里喷着火,攥紧了拳头。四周的墓园像是发热时的幻象而模糊,卷曲;腾腾热气从滚烫的地面上冒起:
“他们根本不会那么痛苦,那么失落。我的父母相信存在希望,相信在未来我会醒来,在新的世界拥有新的生活。”
“我会活着,不管多痛苦,因为这是他们送给我的愿望!因为我也相信希望!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天会有新的可能。”
“你们虽然满口屁话,但说对了一件事:总会好起来的。”
“如果只有一个我,我就活一条命;有两个,我就活两条。”
“所以我他妈是不会死的!不管变成什么样,我也会活下去。就算不是人类,就算变成代码备份,病毒,他妈的一条线形虫,或者其他什么几把东西!”
有如被烧化的蜡画,陵园在逐渐化作流动的色块、直至汇入荒芜之中。
说到最后,方白鹿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告诉对方、还是与自己对话——毕竟后面的内容,已经和对方所说的无关了。
在这片无色的虚空里,只剩下方白鹿、与那两只巨大的人形老鼠——它们的身躯在膨胀,在生长,直到充塞进整个视野之中。
它们依旧叨叨絮语,依旧喋喋不休:
“为什么要拒绝愉悦的长梦,追求痛苦的现实?”
“你放心呀,很快就不难受了!在梦里活着也是活着;一个弹指、我们也会为你延伸拉长到上千年……”
“爸爸妈妈给你准备了开通会员的名额;真的很不容易呢,你知道会员有多抢手吗?不是每个人都能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