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殖。
向四面八方、向上下左右、向着咫尺和天涯;方白鹿们朝着每一个能接触的节点跳跃、吞吃着一切的一切,将它们作为增殖的原料与素材。接着……
他在复制自己、他在临摹自己、他在拓印自己、他在翻录自己、他在克隆自己、他在拷贝自己——在每个须臾的每个刹那间,每个弹指的每个瞬间里……
方白鹿变得似是而非,变得混乱不堪,变得大相径庭。
但是!
更多,更多。更多!
他咬下马里亚纳海沟中探测器的数据,在无光水流中生存过二十七年的方白鹿随之诞生。他只知道这里平均每升海水中的塑料微粒含量是47.51个,因为废弃塑料被降解后、就会沉积在——
飞剑追了上来,将这位方白鹿斩去。
他撕去大雷音寺里闪烁着金光的一角,在菩提树下已静思了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结跏趺坐。他身无覆盖,不避风雨,目不瞬动,心不恐怖,摒除一切,或限制呼吸,头脑发怵,如针刺骨——
飞剑轻挥锋刃,这位方白鹿彻底涅槃。
他抓住环地轨道中古卫星的电子触须,在近地轨道里飞行已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独自啜泣。他从未见过其他人类,也只了解自己的名姓。被禁锢在星辰之间,却只能看见方寸之地;但还好,他还知道自己是——
飞剑翻飞旋动,方白鹿的名姓消失了。
没有名字,只剩存在的数据体于浊水中漂流,将自己的记录覆盖上所接触的一切。它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但它知道自己要这么做,因为只要这么做了,就能——
飞剑绽出寒光,没有名字的数据体归于无中。
……
亿万个数据体诞生,亿万个数据体灭却。它们各自生存过的时日加在一处,已超过行星的生命周期。
就算如此,它们仍然只是数字之海间的沧海一粟。
他仍然活着,仍然存留。未有一瞬——未曾有一瞬,飞剑能够将所有的他消灭。
因此他还存在着。
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夹缝和裂隙里,从挤满生命的阴沟到空空荡荡的天国——
它们繁殖,增殖,蕃息……
……
不知由何时起,数据体的数量终于打破了僵持的生灭平衡,开始向上增长:
结束了吗?
无数个数据体询问着还在增多的彼此——那道紧随它们进入数据之海中的电子飞剑,似乎终于耗光劲力、消失了。
然后,那个疑惑出现了:
“我是谁?”
一瞬间的静默。但接着,有数据体想起了属于彼此所有人的名姓,将那代表着他们的三个字互相传递。
“那么……我现在是什么呢?”
他们再一次向自己提出问题,随即又将其不屑地抛向脑后。
“活着就好。”
接着划过心间的,是这样的想法。
他们怀揣希望,向彼此汇聚过去。
……
女冠蹒跚着走在废墟之间,腰间绑着长索。在长索的另一端、是已变得零散破碎的义体尸骸;它已经不会再动弹了。
每踏出一步,她都要在身后留下暗红色的脚印:
为了带着他的尸体逃离那里,安本诺拉的身体已接近崩解。
她不时抬起独臂,用虎口抹过两眼的眼角。而随着每一步的拖动,安本诺拉都要发出暴怒沙哑的低吼,像是垂死的母狼。
……
滴,滴,滴。
忽地,有节奏的细细尖鸣响起。
这细鸣如此之微弱,几乎淹没在城市的噪底之下;但……
安本诺拉定住了。
她笨拙地在怀间翻找,手肘上的伤口像是一张张翻起的小嘴,每次活动都让安本诺拉的牙齿发出沉沉的搓摩声。
或许是因为过于急促的动作,或许是因为伤处带来的剧痛,泥丸从她折断变形的指缝间飞了出去——
砰。
安本诺拉猛地向前方跌落,在泥丸落地前,接住了它。她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废墟里,身上是摔倒时刮出的血痕、砂砾和尘土又一次钻进了膝盖上未包扎的伤口。
她并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翻转着泥丸、寻找着声响的来源:终于,她找到了。
泥丸规律地震颤、湛蓝色的横格在表面一条条亮起,直到代表下行讯号的“震卦”、被完全填满——有魂魄入驻其中。
安本诺拉愣愣地望着手中颤动不休的泥丸:之前缠绕在她身上的狂怒与绝望、似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她慌乱地想把它收进怀里,又想把五指攥紧、免得它落在地上……但手指却因急剧变化的心绪而抽搐,只能将它捧在手心。
最终,安本诺拉只是咧开嘴、露出了颤抖的笑容。
她虽然笑着,泪珠却汇成两道细流、冲开双颊上的尘灰和血迹,在肮脏的脸上画出白痕,滴上泥丸漆黑的表面。
这次她没有拭去脸上的泪水,只是将泥丸贴住前额,喃喃地说:
“活着……就好。”
……
我从未奢望过永存,但也不再会放弃我自己了。只要还能呼吸,我就拥有希望。痛苦的记忆总能过去,迷茫的灵魂也会找到归处。生存不只是人类的本能,更是人类的选择。
我很高兴能把一部分情感交给主角。我可以自豪地说,从此,他再也不只是个受我厌弃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