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科满经理觉得自己已经“化”开了。他的意识被分解得散碎,成了卷成一团的残片:而正在进行这道“工序”的并不是只有他。
兽主说,这是引爆前的最后一步——而鸦与兽主,同样正在拆分着自身的电子存在;他们既不再是全然的个体、可又保持着些许的独立……
忽地……化作碎片的他们,忽地糅合在了一起。
“鸦”——又或是科满经理,又或是兽主?此时此刻,三者已经如混杂在一起的粉末、水中的溶液般难解难分,化为了全新的存在。他们互相黏连,共享着思维和看法,却又拥有着相同的目标:
新生存在于信息之洋的海水里畅游,朝着更深处——向着那另一个、手工制成的地球。
“想到快要消失了,还真有些忧郁。不过现在的我——原本的我,应该在雅加达的伽马大厦里等待好消息吧。”
这则思念来源于兽主:他原本便是假象和复制——在如今的黏连与合并之中,“鸦”和科满经理都感受到了兽主那股惶惑与骇然——他远远没有表面上来得镇定、洒脱与轻松。
虽然还会有另一个“他”,在现实中得以存续:但此时此刻,独一无二的这个他、却将要面临终结。
可是已经迟了,太迟了——他们三个之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停止将要发生的爆炸。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兽栏之主才卸下了些许脸上的面具吧。
“吃,吃……全部吃。炸吧,炸吧,全都炸掉吧——”
“鸦”是那股混沌的本能:也是它,最先剥开了引线的外壳。“鸦”或许是三“人”之中,唯一还保持着清明和冷静的意识……这源自于它的单一与纯粹。
或者说——无论是生是死,“鸦”都并不在乎;这并不影响它作为巨兽的存在。它不恐惧死亡,甚至不屑于发出评论。
翻卷、沸腾:这是一种错觉,但也代表着由“鸦”、“兽栏之主”和“科满经理”所组成的新生存在,走到了化身为炸弹的最后一步。新生存在的身体在鼓胀、在变化、在变得更加高大。
在这爆炸之前的节点——
忽地,曾经名为科满的意识、在已混合到一处的识海里开口了。于存在的最后时光之中——科满经理不愿就这么在混沌和愚昧之中死去。
他哭泣着,往身体内部流出泪水、湿润地浇熄了往日间的一切野心与渴求:
“我想知道……为什么。兽主——求你告诉我,我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从诞生到现在,只是为了成为一次性消耗去的武器吗?至少让我知道,我要毁灭的东西、也拥有着意义……”
或许是出于弥留时的愁绪、亦或只是终究发现对科满经理有所亏欠、甚至只是对将死之人无需隐藏秘密;曾经是“兽主”残魂的这部分意识,悄然传来了部分思绪:
“你想过回到过去吗,科满?”
虽然科满经理并不明白兽主为何用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但这简单又复杂的疑问、依旧唤起了他的记忆:
科满经理想起十多年前,明古鲁-恩加诺岛上的那个小渔村……在大海之滨、有一间由编织袋、树叶、帆布和铁皮搭出的小屋;那里曾经住着科满经理和他的母亲。
而现在——自己已经将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他只想再吃上一次妈妈做的曼煎粿和宝塔饭、还有餐桌上一碟碟摆好的巴东菜和加多-加多……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的话——科满经理应该不会再次出现在这里:可是……真的能回到过去吗?
……
似乎是被科满经理的回忆所浸染,又或许他也有着关于过往的难忘记忆;兽主的思绪里带上了些许的哀愁: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从时间之河逆流而上,谁也做不到。因为时间本就是一种幻象……从古至今,流逝的只有我们。”
“但是—可以让过去回到我们身边。不,不能说是我们……”
“现在你面前看到的这个地球,这个模型……它是一份记录,一份指南。有一些沉溺于过往、想要回到数百年前的人,通过许许多多份世界拷贝中的细节里,制作出了它……不,应该说是它们。只是还没有完善。”
“理论上,当它制作完成时:它在微观层面上也与数百年前的曾经别无二致——这一份,是借用了新马来西亚众多观想机中的数据、从未来逆推回了过去;应该是由微机道学研究会的会长带过来的吧。”
“它还有很多的兄弟,存在于网络的其他角落里。这只是其中之一,用来交叉校正;得到真正的、唯一的正确结果——”
“那些人……制造出这些复制和模型的人们看不见未来——他们的心仍然困于往日的幽灵。他们想要以这份记录和指南为模版,从原子级别上改造我们的现实世界——让一切,都重新回到数百年前……回到我们入睡之前,那二十一世纪的前叶——”
“将世界还原成数百年前的模样—也就是,让过去来到我们身边。”
“就像通过低温冷冻,冬眠到未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不完全的时间旅行吧;同时,目标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只不过进行回溯的,是我们的部分现实。”
“是的:你可以将眼前的一切理解为……一份时光机器的道标。只不过,时间旅行并不存在——所以若是要回到过去,就要牺牲一切:所有人现在的一切。”
科满经理感觉到由兽主所传来的幻象、其中蕴藏着超出文字本身的讯息—与改造相比,从荒芜的空处中重新建设,无疑是性价比更高、也是更加可行的选择。
“因此当他们的计划实施之时;首先便要清除多余的东西:特别是如今生活在这个现实中的其他人类们……而这场争夺的战争,就即将要打响。”
在兽主的想象中,树立起那第二个地球,立志于重建过去、回到曾经的人—与他或他们所代表的人群;在犁清地表之后、就会使用如眼前的地球一般的种种“记录”为参考,将世界还原回数百年的样貌。
他们——与不同意这一做法的另一方人群,彼此已摩擦多年、临近爆发的边沿:而这种孽缘,甚至就要追溯到数百年前;许多人乘着苍白色的棺椁、从时间之河顺流而下的时候。
“所以说,这并不是关于你的战斗——科满。但那又如何呢?”
……
这不是科满经理想要从兽主口中听到的答案——他只是想要死前的些许慰藉,而不是一切的真相;这一切甚至让科满经理难以理解。为什么不能只是一个足够崇高、足够简单的赴死理由?
但就像现实中的本体那样——兽主是残酷的,也是善变的。
而他也无法打断兽主:兽主正变得激动,变得膨胀,甚至不愿意给科满经理以开口的机会:
“这场纠葛持续了很久,科满……世界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按自己的心意塑造未来?还是重建过去,让一切都重头来过?你啊,你没有这些烦恼——”
“我们这些从冬眠舱里醒过来的老古董,却不得不做出各自的选择啊……有些人,就算身处当下——却早已经死去在过去。就为了未完成的心愿,值得吗?”
“只是这世间,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
这场将要开始的战争不属于科满经理;兽主口中吐出的所谓“理由”,他也并不太能够理解……只是,科满经理只能够接受——这是他还拥有着的仅剩权力。
而兽主则用最后一段话,为给科满经理的回答下了定义:
“不,科满。就像人间尘世的绝大部分事情一样——你的死亡,我的死亡……都毫无意义可言。只是你和我,都无力抗拒而已。”
……
“嘻嘻,嘻嘻。”
意料之外:开口回答兽主的并非科满经理,而是沉默已久的巨兽。或许是因为心神交融混合的缘故,它头一次从口中吐出略带复杂的话语:
“嘻嘻嘻……嘻嘻,真无聊。还不如多笑点,多吃点。”
“鸦”用简短的话语,为这段临终的别词下了批注。
……
倒计时开始,引线已被点燃:在剩余的些许时光之中,无人再开口。那是消散之前的静谧。
噗呲,噗呲——
新生存在的身体逐渐开始膨胀:曾经被它吞吃下肚,从雅加达到马尼拉的所有心理疾病;那些懊恼、忧愁与烦扰逐渐撑开它的身体。辅助肢们变得肥胖,粗壮;作为电子外壳的编码层逐渐逸散、内里难以计数的信息流逐渐流出——
接着,便被狂暴四散的数字涡旋、那些能够污染心神的疫气们裹卷着,向着另一个地球——那所谓的、充当“时光机器”的道标冲去。
以及一根从这数字空间底部,延伸到现实之中的细线:那另一端……是一颗寄宿在刀客心神中的炸弹。
忽地,它的身体炸散:直到这一刻,构成它存在的三条生命、三个思维才忽地感受到些许的悔意。
何苦来哉?
这个问题就如世上的大部分事物一样,没有答案也没有缘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