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提灯学了整整两个月中土话。
三天打渔,一个月零二十七天晒网。
第一天兴致勃勃,把“九爷”两个字记得滚瓜烂熟;第二天勉勉强强,学会了“提灯”;第三天认得几个数。
第四天睡大觉。
第五天谢九楼忍不了了,把他从院子里泥巴地上拎起来扔到书桌边,面沉如水:“今儿这一页背不完,别想吃饭!”
提灯两手抓着书角,瞄一眼书,又抬眼瞄瞄谢九楼。
谢九楼站在他旁边,冷着脸,不为所动。
提灯装模作样埋头看了会儿,眼珠子一转,悄悄直起脖子,试探着冲谢九楼喊道:“九……爷。”
谢九楼指尖一颤。
提灯顿了顿,又坐直些,朝谢九楼靠过去,语调轻扬,猫儿叫似的喊:“九爷。”
谢九楼一下子握紧了手。
“九爷。”
一声一声,在谢九楼心眼里挠痒一样。
他蓦地转过去,正对上提灯仰着脸,唇角略弯,眼珠子玻璃一般明亮地望着他。
明知道这是在故意讨好,谢九楼想气又气不起来,眼还凌厉着,语气却缓和了,僵着声儿道:“我教你识字,是叫你这么用的?”
提灯不说话,又往他腿边坐了坐。
谢九楼耐不住,瞪了提灯一眼,狠狠道:“今日便罢了。明儿再这样,叫什么也不管用——把手洗洗,我给你剥橘子吃。”
次日府里第一株红梅开了,提灯欢欢喜喜闹腾一场,爬到顶上摘了最好的那枝塞给谢九楼。
谢九楼瞅着提灯高兴,若这会子叫人去读书,必是立马愁眉苦脸。他于心不忍,心想,明天吧,明天一定叫提灯把这两日落的都补上。
晃眼到了明天,提灯睡大觉。
谢九楼瞧窗外天色,如今入了冬,愈发昼短夜长,提灯昨日疯玩一天,定是累坏了。他想着,提灯过去十几年 ,春夏秋冬都困在笼子里,北边那么冷,天一凉连床被子都盖不上,没过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今日就算了,让提灯赖赖床。下回吧,下回一定叫提灯把功课都补上。
下回复下回,下回何其多。
眼见到了年关,提灯的功课本越积越厚,一摞摞堆在谢九楼手边,从起初谢九楼见了就心烦,到现在书面积了层灰谢九楼也稳如泰山当看不见。
那天小年,无镛城下了场雪。
提灯在院子里和淡月微云一起堆雪人,乌鸦在窗台边搭了个窝。
阿嬷一手挂着给提灯新年缝的冬衣,一手拿着盒鸟食,春温秋筠跟在后头,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羊肉竹荪饺子。
谢九楼坐在正厅几案前,手执书卷,对阿嬷说:“横竖没外人,叫上外头三个,一起吃了吧。”
阿嬷一面喂乌鸦,一面道:“煮了一大锅,厨房剩的有。统共端来那么两盘,再叫咱们分了,还不够小少君塞牙缝的。”
谢九楼看看门外正在雪地里撒欢的提灯,摇头笑道:“几时他念书能像吃饭那么上心,就好了。”
阿嬷扫了一眼垒在他手边快有半臂高的书本簿子,宽慰道:“人各有福。他过去那么多年不念书尚且过来了,如今在这园子里,少认得几个字,也无妨。”
谢九楼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一瞬:“待会儿,叫她们把桌上这堆书……撤了吧。”
黄昏时谢九楼骑马,孤身去了趟城北乱葬岗,至晚方归。
同日深夜,府中走水,大火自谢九楼卧房烧起,冲天火光彻夜长明,一直到破晓才被浇灭。
谢九楼那一处园子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和一具焦尸。
天明,谢府发出讣告,王妃因昨晚园中失火不幸丧命,尸身择日送往谢陵。城主大恸,身心俱哀,永不再娶。
无镛城谢家一脉,自此算是绝了后。
消息上达天听,不出三日,谢九楼被召至天子府。
雕龙大殿,金碧辉煌。
谢九楼单膝跪地,垂目在一尘不染的玉砖上。
“孤一直在等你,阿九。”天子赤脚走下玉阶,青丝半束,长衣拖地,“等你先走出这一步。”
他弯腰,伸手去够谢九楼的下巴,被谢九楼偏头躲开。
天子指尖一顿,慢慢直起身:“王妃已死,留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死无对证。可一个四阶蝣人,请孤的摸骨天师去谢府一趟,不难找吧?”
莫说谢府,天底下四阶蝣人何其罕见,只要提灯还在祁国,要找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饕餮谷几十万人命,无镛城主府上下几百丁的脑袋,阿九,你保是不保?”
谢九楼放下一膝,双腿跪地,语调四平八稳:“陛下有命,微臣悉听。”
一双手缓缓覆在他的肩头:“阿九,为孤炼伥。”
谢家家祖谢中欧,自小研习五行玄道阴阳两术,壮年时研制出世间第一道燃伥符,符纸附伥鬼之上便可自燃,伥鬼不死,火势不休。此符一出,两百年间,几乎将世间伥鬼赶尽杀绝,免一大祸。中欧其人,也被举世誉之为娑婆降伥第一人。
然举世不知的是,他到了晚年,行思偏轨,研究术法竟至走火入魔之境,昏聩一时,制出了绝无仅有的炼伥符,此符一驱,可使伥鬼听控,如傀儡一般任由炼伥人驱使。谢家传家武器龙吟箭,便是谢中欧控制伥鬼从虎啸山偷得。
伥鬼非剥皮火烧不可命绝,若祁国组建出一支伥鬼大军,那一统娑婆大陆,指日可待。
好在中欧临死前幡然顿悟,将自己炼制的最后一批伥鬼遣到漠堑,同楚空遥的师父白断雨合力封印在大漠之下,炼伥之术,从此也在娑婆销声匿迹。
“孤知道,谢家子孙不会让炼伥术彻底消失。”天子倾身,侧目即见谢九楼冷硬的眉眼,“阿九,你生来,就是为孤的江山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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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楼回府那会儿,提灯正蹲在院子门前看春温她们贴对联。
对联是谢九楼出门前亲手写的,字极好看,笔锋坚毅,磅礴大气。
提灯两手撑着下巴,负责指挥对联的方位。
春温踮着脚,面向门板,扭头问:“这儿?”
提灯摇头,往左指指。
春温拿着对联往左挪了挪:“这样?”
提灯又往右指指。
春温皱眉:“小少君 !”
谢九楼笑着走过去 ,从春温手里接过对联贴上:“他是说你头往左,尾巴往右。像这样。”
春温见是谢九楼,便退到一边:“九爷回来了。”
谢九楼点点头。
说话间,提灯已经从雪地里跑过来。
“慢点儿。”谢九楼掸掸提灯身上和发梢的雪粒子,摸了摸提灯的胳膊,“冷不冷?”
提灯摇头。
今日提灯只穿了件石青缎银丝沿边长袍, 里头一件中衣,发髻上插着谢九楼给他打的那对金衣玲珑箸,脚下踩着阿嬷缝的挖云软靴,旁的便没了,看起来略显单薄了些。
春温笑道:“他才不冷呢。整日疯也够他疯热的,跟个小火炉子似的,走到哪烧到哪,谁沾了都不安分。阿嬷才刚送来的雪貂帽和银面狐氅,他为着哄老人家高兴,在身上穿了会儿。阿嬷一走,立时嚷嚷要脱,迟一刻都要把他热死了。”
谢九楼嘴角挂笑看着提灯,给他理了理跑乱的头发:“他不爱穿,就算了。几时冷了,会自个儿找着穿的。”
又拿蝣语对提灯说:“我要出去一些日子。你在家里,听阿嬷和姑娘们的话。我教的东西,要记得学。若总捣乱,惹得她们告到我这里来,连书也不会背,我不依的。”
提灯像是懂了,又没大懂。谢九楼以前也偶尔不在府里过夜,多是去练兵场练兵,有时一去也好几天。可提灯瞧着,今夜谢九楼眼睛里,神情跟以往不大一样。
“怎么了?”谢九楼问,“盯着我做什么?”
提灯一眼不眨,追着他的目光:“不高兴。”
“谁不高兴?你不高兴?”谢九楼笑。
提灯摇头。
谢九楼低了低眼,再抬起来眼中已没有任何异样。
他拉着提灯往新园子里头的正厅去:“走,阿嬷叫吃年夜饭了。”
祁国攻克大陆中原之初,国主念中欧军功,将无镛城周边十城一齐划入无镛范围。娑婆多战乱,谢家为尽忠侍主,历代逐渐多出武将。谢氏儿女以恭谨为家训,最忌功高自傲,是以两百年来,无镛城这一支军队,不管历经多少朝代,都有一个响彻大陆的名字——十城军。
谢九楼率兵前往漠堑,十万将士,难以朝令夕往。行军二字,并非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