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想杀他,毫无悬念,只不过是迟与早的差距。
昏天黑地之中,将欲行凭着身形灵敏,御剑而行,剑光宛若惊鸿照影,忽上忽下,翻飞悠游。伏?诛多了仙,见惯了这些招数,追着他的剑影,在云层之中蜿蜒盘踞,胡搅得云朵乱纷纷的,成了碎屑。
忽而一瞬,银光乍迸,鹤随仙剑惊现于晦暗之中,剑气凌厉,朝着黑龙直直杀来。
伏?蓦然一偏首,避过剑势,龙身一滚,让那卒然袭来的剑招落了个空。
这剑招只是一个试探,趁着伏?回身的功夫,那仙剑已然分身为万把利刃,浩浩荡荡,万剑齐悬于空中,寒光刺穿晦暗,剑意鼎沸,激得剑身直颤,发出琅琅铮鸣。
那些剑很快就织成了一张剑网,浮在头顶,密可遮蔽天空。倏尔,万剑齐发,其势如同泰山压顶、江海决堤,令观者眼花缭乱,杀意腾腾而来。
伏?翻身向后凌踔,躲着剑气向空旷之处驰腾。数万玉剑齐刷刷地掠过长风,携着紫气,形如流云,仙剑绕在黑龙周身,纷纷奔逐着伏?而去。
直到万里之外,黑龙矫健的身形遽然一折,候了许久,正伺此机。
黑龙抟扶摇而上,龙身卷起一道狂风,将万道利剑跟着卷入狂风中,迅疾地围成一圈,剑身嗡嗡直鸣。这狂风卷着乱剑,任谁靠近都会尸骨无存,只见那狂风拧成一股,反倒朝向将欲行,在空中铺开,携着万剑盖地而来。
这一招借剑杀人妙极,亦是久违至极,鸿蒙初开之时,八万仙家死于他手,所有阵法招式于他,不过一耳纷扰,即使对方是仙帝将欲行,亦难逃此一劫!
伏?回想着啼野湮灭的一幕,仇恨淋头,忽觉此刻万分畅快,心中恣睢暴戾。
下一瞬,他忽然间想到了那罗耶。
曾经他在菩提树前翻看经书时,那罗耶对他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那时,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魔,那罗耶却肯为了他,法身不全,堕入轮回。
如今他重归龙身,也是多亏了佛心,对方在送他佛心之前,曾对他说,但愿送你一轮明月。
明月,慈悲,事到如今,他却仍为了心中仇恨,由着狂性本我,执掌生杀么?
伏?回首,冷眼睨向那杀势汹汹的万剑法阵,将欲行负手站在剑阵的尽头,面不改色。
此性是善是恶,对方是生是死,皆在这短短一念之间!
这个答案,哪怕多犹豫半刻,亦不可挽回!
转念之间,魔龙冲天而起,纳气吞吐,掌住那势如破竹的狂风,霎时,摧枯拉朽,疾风骤停,如洪流般的剑雨忽而静止不动了。
浩浩荡荡的万道利刃竟是生生地停在了将欲行面前,寒光刺眼,悬而不杀。
伏?耗尽了周身气力,得以止住这风中的万把利剑,此劲道伤及内腑,累得他一口血直直从喉中溢出。
第五世时,和尚曾用一根峨眉棍与一个江湖中人比武,和尚的武功高强,招招强劲,最后一招,却是用峨眉棍反救了对方的一条性命。
那时伏?在旁边看戏,见此情景心中调侃,和尚这最后一招可显佛家境界,应叫菩萨低眉。他当时一定没想到,自己杀业深重,却也有像和尚那么做的一日。
伏?无声咽了喉中血,再一定睛去看将欲行,对方与他斗法,却半点不设防,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
他蓦地明白过来,将欲行是在求死。一个靠着业精于勤终达仙界之帝,获得永世不死之身,狠杀所爱,拯救苍生,证定世间正道的凡人,步步算计,最后一步竟是想算死自己。
这万剑看似射向伏?,实则将欲行已然猜到,伏?善驭雷电风雨,定会操纵这万把利剑反杀,于是袖手等着这万剑杀向自己的那一刻。
将欲行睁开眼,没料到这剑竟停在了他面前,他看向伏?,伏?也在看着他。
将欲行问道:“你为何要收手?”
伏?答:“我放过你。”
将欲行又问:“为何放过我?”
伏?道:“有人送过我一轮明月,我收下了,不能教他白送。”
将欲行扬眉,问:“那个佛?”
伏?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将欲行兀自笑了,他的眉眼疏朗,笑起来依然如沐春风,好似温润君子。
他道:“你应该杀了我,这才是善。”
伏?不语,也不动手。
将欲行见说不动伏?,两指一捻诀,那悬在空中的万剑消失了,化回一把鹤随仙剑,清如霜雪。
他执着那把剑,沉吟半刻,又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伏?问:“何事?”
将欲行道:“把我与他的剑葬在一处。”
伏?的神色一凛,冷道:“妄想,我不会帮你的。”
将欲行知道伏?在顾虑什么,言辞温声,春风化雨,道:“无妨,那把孤游是他的弃剑,被他丢在剑乡,大抵他连剑名都忘了,根本不会在乎。”
伏?凝眉。
将欲行又道:“我这十三万年来的执念,步步算尽,却也尽数落空,唯余此事,万望你成全。”
伏?还是没有回答。
将欲行无声叹息,看来,连这一桩心愿也不能实现。此生得失皆有定数,他可以算出别人的卦,却算不出自己的。
假面难摘,伏羲难鸣,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回首看来,这十六字,足以道尽他的此生。
罢了。
他提起鹤随,温和地阖上双目,剑光清澈,持剑的手亦是很稳。鹤随的剑气非同小可,可杀魂魄,乃旷世宝剑。
伏?凝视着他,一个执念十三万年的人,当真舍得就这么死?
下一瞬,竟然剑锋刎颈,魂灭道消。
快剑斩情,连一点声息都没有,血染白衣,那把仙剑随他一同跌落云端。
伏?无声旁观着这一幕,将欲行捻的是一道魂飞魄散的诀,果然,那尸身才落下云台,就化作一缕齑粉,散于风中,唯有仙剑还在直直坠落。
伏?敛眸,似是迟疑,眼见那剑要消失于云端,他霍然纵身而跃,衔住了那把名为鹤随的剑。
他衔着那把剑飞向壶中天,盘桓着向下而望,壶中天早已被他摧为一片废墟,当中的鸟兽也早已四散。
花楼坍塌,神树焚毁,唯有一把乌黑的剑还插在土中,旁边是一片芳丛。
伏?迟疑了许久,久得连风都停了,他最终轻轻松开嘴,如霜雪般的仙剑疾速下落,准准地斜插在那把剑的旁边。两把剑远看交叠在一起,好似靠上了,又好似没有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