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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玉为欢 扶瑶万里 20293 字 4天前

第 61 章 第 61 章

太极殿,烛火微微跳动着,四周被照得一片明亮。商陆自长秋殿回来后,便一直端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夜风透过窗子吹来,吹起案前宣纸的一角,簌簌作响。明明是凉风,而他却觉得身子渐渐燥热了起来。

下一瞬间,那股燥热于身体里蔓延开,越来越明显,就像是被人置于炭火上反复炙烤。

他呼吸急促,视野里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手紧紧攥成拳头,似是忍了又忍。

“重楼!”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唤了一声,等了许久也无人回应,平日的重楼是时刻侍奉在殿外,有事一唤便立刻进来,而今日却一反常态。

初秋,淅淅沥沥的小雨方停歇不久,天色沉沉。

越国公府,雪竹居内。

“怎么可能!”小丫头放下扫帚,上前几步:“咱们郡主生得这样好看,跟话本里的仙子似的,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事。”

“昨夜的阵仗你们都不知晓么?睡死了不成!”

年长些的丫鬟神神秘秘道:“昨夜郡主带了多少人出去,你们当真没听到?”

“这么说……不会是真的吧!”

“我听蔡六说,那二公子当着好多人的面,要跟咱们家郡主退婚。”

“呸!所以说那些脏男人,什么海誓山盟都不可信,”有一侍女义愤填膺:“咱们郡主那样好,还有皇后娘娘做靠山,他二公子当初说的话,做的事,才过了多久?”

此话一出,满院子的小丫头都不说话了。

她们当然记得二公子当初追着自家郡主跑时,是个什么光景。

不说那些她们瞧不懂,却能被数人称赞的、甜腻腻的诗文,就说那费尽心思搜罗来,只为换得郡主一笑的稀奇玩意儿。还多少次对着她们家郡主表明心迹,发誓此生绝无二心,忠贞不渝,要让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传遍后世。

若非他这样上赶着,巴结着,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他有多“真心”,她们郡主能被一时蒙蔽,误信了小人?

佳话不曾流传,假话却已被戳穿。

几个丫头面色忿忿,心头不平。

“好一个负心汉,咱们郡主当真是被他给骗了!”

“噤声!”

玉澜、玉漱两位一等侍女从外面进来,见院中几个年纪轻的丫头围在一处,不用想也知晓在嚼什么舌根。玉澜资历深,极有威严,训道:“郡主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自个儿的差事都干好了?”

几人赶紧四散开来,老实做着差事。玉澜、玉漱对视一眼,进了屋。

昨夜闹了那样久,回来天就快亮了,几乎没歇息多久,这会儿宫中又传了信,叫郡主入宫。

二人打来热水,为谢为欢净面梳妆。

玉漱到底沉不住气些,瞧见她眼底有着不曾休息好的疲惫,气不打一处来,“姑娘,若不是与咱们国公府的亲事,他如何能跟着太子做事?得了好便忘了本,真真是叫人生气。”

谢为欢半阖着眼。莹白的脖颈处挂着一抹耀眼红玉,半掩在雪白寝衣之间。素手似白玉凝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芙蓉纹的团扇,带来点似有若无的香气。

猫儿蜷缩在脚边,蓬松柔软的毛发抵在脚踝,挠得有些痒。

“郡主心寒也是应当的,好在还未成婚,”玉澜道:“没真叫他蒙骗了去。”

扇柄在手中转了几圈,谢为欢微微睁开眼,看向铜镜中姣好的容颜。

“论才学,论功绩,甚至说是人品相貌,不与旁人比,便就说他自家的兄长,可曾及得上半分?”

玉漱刚一说完,便见玉澜蹙眉抬眼,轻轻摇了摇头。

她想到什么,自知失言,抿着唇不再说话,只闷头做自个儿的事。

玉澜轻叹,柔声道:“姑娘,昨夜在车上……大人究竟说了什么?”

团扇“啪嗒”一声扣在桌上,谢为欢冷哼一声:“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家人蛇鼠一窝,他商陆又能有什么例外?不知心中藏何鬼胎,净说些有的没的,何必当真。”

两侍女闻言俱都不语,只怕再惹了姑娘气恼。此去万恩山,路途有些遥远。

谢为欢早晨自商府坐上马车,一直到了晌午,才终于到万恩山。

国恩寺坐落在万恩山半山腰处,这一路有些陡峭,马车在山脚处缓缓停了下来。

此番来国恩寺,谢为欢是来打探商陆的事,因是有几分心虚,她并未让其余多少人跟着,而是只带了玉霜一人上山。

国恩寺与旁的寺庙不同,坐落在城西之外,讲究的是一个“清净”。这里的香客自然是比不上旁的寺庙那般繁多,可来来往往的行人仍是踩出来一条浅浅的山径。

谢为欢循着路径往上走,还未行至半山腰处呢,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声。

熟悉的声音,一下让谢为欢顿足。

是父亲。

还有……孙姨娘与庶妹。

山径清幽,路径两侧有不少杂草枝丛,将身前那一行人的身影稍稍遮挡住。可即便如此,谢为欢还是能一眼看出身着黑色氅欢的父亲。

于父亲的身边,跟着正挽着他的手臂的庶妹谢知绫,后者声音清脆悦耳,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父亲与一侧的姨娘孙氏开怀大笑。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却独独缺了她与母亲。

见状,玉霜小心翼翼地侧首,凝望向她:“夫人……”

谢为欢踩着地上零落的枯木枝,垂下眼。

今日是庶妹的生辰。

谢为欢想起有一年母亲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她心中忧虑母亲,想与父亲去佛寺里为母亲求个平安。可那时父亲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说自己抽不开身。

若她没有记错,当年要去的佛庙,距谢家不过一刻钟的脚程。而今日庶妹生辰,父亲却向衙上告了假、特意抽出一日时间来,陪着庶母与庶妹来到这离谢家甚远的国恩寺。

说不羡慕、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

树枝上似有积霜,冷风簌簌一吹,霜粒子便飞扑扑落下来,坠在少女微颤的眼睫上。

“夫人,我们要不要前去打声招呼?”

谢为欢目光顿住,片刻之后,摇摇头。

此情此景,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不堪的局外人,一时竟不大敢上前去与父亲相认。

她害怕与他们撞见。

在此不远处,有一座废弃了的凉亭。

“我乏了,去凉亭里歇会儿罢。”

见她这么说,玉霜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随着夫人走至凉亭里,亭前恰好有一棵粗壮的树。谢为欢伸出手、拉着玉霜坐下来,山风徐徐,她有几分局促不安地躲在树干之后,偷偷观察着山腰那边的动向。

避开他们,等他们下了山,自己再上去吧。

谢为欢如是想。

山间时有幽冷的寒风,她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废弃的凉亭里。每当冷风一袭来,她便冻得直提欢领。没一阵儿,谢为欢的脸颊便被风吹得红透了,一双耳朵也通红通红,好似用刀轻轻一切,这一对儿便要如此掉下来。

夫人都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受冻,玉霜见状,更是不敢多言,也陪着她在这凉亭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将要待不住的时候,那一行人终于自半山腰走下山。

见他们走过来,谢为欢攥紧了玉霜的袖子,侧了侧身。

即便相隔甚远,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双肩还是忍不住地颤了颤。

耳边飘来庶妹欢喜的声音:

“阿爹,阿娘,方才女儿在国恩寺许的愿,当真都能实现吗?”

“那是自然。神佛在上,心诚则灵。这国恩寺的神灵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绫儿平安健康,再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父亲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庶妹的脑袋。后者眯着眼,笑得一脸娇俏与满足。

“阿爹,女儿晚上想去放河灯,你与阿娘陪陪女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一行人的声音终于飘远了。

谢为欢盯着镜旁烛火,像是被这亮光灼痛了眼,闭目时仍能看到清楚的光晕。

商陆。

似是提到这个名字,便能看到那日烈烈风中,她奋力击进一球后,力竭坠马时所看到的人。

冷面阎罗似的少年将军自远处奔她而来。

长剑铁骑,墨发白衣,寒光自他腰间佩剑上刺痛了她的双眼,已然濒临坠落的她避开了男人伸来的掌,腰身一拧,径直坠了下去。

在她彻底坠落之前,那双自来凌厉漠然的瞳孔似是终于有了几分别的情绪,只是太快,她不曾看清。

只记得那双眼眸,沉得像是要将她吞下去。

放开她一一

这三个字,她同他说了无数遍。

松软的床榻微微陷落,谢为欢被商陆压在榻上,手腕被他牢牢攥住,火辣辣地疼。

与五年前一样,她依旧无力反抗,依旧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

商陆仿若下一刻就能侵占她的一切。

她若是反抗,便会遭到更凶狠的折磨。

“欢儿……”他咬住她的耳垂,低语呢喃,“既然这药是你下的,自然要由你来解。”

第 62 章 第 62 章

殿内漆黑一片,耳畔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回荡在殿内,呼啸的风声残忍地掠过树梢,如猛兽咆哮。

男人再次不顾一切地将她压在身下。

他的话落在她的耳中,谢为欢猛地抬眼望向他,这时她才瞧清了男人眼底炙热的欲念,原来对方并不是没有中药,而是忍着,来到长秋殿。

他竟想要她来当做解药!

她掀开眼皮,瞪着他,“商陆,你还是同五年前一样,让我恶心,我恨你。”

女子的原本柔和的眸子因愤怒而一点点冷下去,就像是一只刺猬,竖起满身的刺。

不容他触碰半分。

晨光熹微一层,落在少女如透白的肌肤上。她的眸光纯澈干净,看上去分外……单纯。

那一句话,她的语气也甚是无辜。

可她越是单纯无辜,芸姑姑便越发觉得,这句话问得别有深意。

但她确实无法回答。金乌西坠,居琴园迎回主人。

商陆习惯南地潮湿炎热,每日必沐浴,在外不便也就罢了,赶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净后泡在浴桶里,以解疲乏。

外面有吵闹动静,他睁开眼。

“苍怀。”

苍怀推门而入,在屏风外放下衣物,禀道:“是几名婢女想进来伺候郎君。”

细致洁白的纨纱隔断了里面的水雾,人影绰绰。

苍怀不知道郎君是不是睡了过去,久久没有回应。

“属下这就把她们打发走。”

他正要离开就听见里面传来吩咐:“调她们去外院,不必入内伺候了。”

“……是。”

“怎么?”商陆听出他应得有些犹豫。

苍怀是他身边最近的人,本该最明白他的心思,只是近来商陆所作所为频频出人意料,导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郎君与谢娘子相处时不见排斥,属下以为郎君兴许可以慢慢接受……”苍怀顿了一下,低声道:“毕竟郎君出了孝期也该商议婚事了。”

一直不与女子接触,总不能让未来的大娘子进门当个摆设吧?

“我与谢娘子怎么了?”商陆的声音仿佛都给热汤泡慵懒,像雾气轻轻飘出。

苍怀说不出口。

脑子里都是白日郎君直勾勾看着谢娘子,眼底尽是汹涌的潮水,像是要把人吞了。

也是是谢娘子今日实在做的太过火,居然对郎君动起手来!

要知道郎君最讨厌别人碰他,尤其是年轻女郎。

但苍怀也不敢妄下定论。

商陆道:“出去吧。”

苍怀如蒙大赦,忙不迭退走。

商陆后仰着头,靠在桶壁,闭上眼。

从壁沿溢出的水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

空洞回响。

他儿时所居的院子,雅致的竹林前怪石如堆,架着一杆滴水竹漏,也有这样的滴答水声。

他一直都很喜欢在那儿看书。

直到那天,他看见族老的宠妾与他的堂叔在一块。

堂叔是位博学多才的儒雅郎君,还是除了父亲与大伯之外,商陆最敬仰的长辈和老师。

他文质彬彬,典则俊雅,不少士林晚辈都赞他有出尘之风,对他心慕手追。而那美妾是堂叔父亲的心头所爱,是个会蹲下与孩子讲话的温婉娘子,府里无人能说她一句不好。

本该以礼相待的二人不知因何争吵而闯入他的竹林,然没多久就急切地扭在一块,仿佛是突然间被妖魔夺了舍,粗.鲁、激.烈,两头互相撕扯的野兽在朗朗白日下,苟且。

苟且。

他从祖母哪里听来的词,祖母说这是污秽。

他深以为然。

堂叔在他心中不再清雅绝尘,他就好像是一片雪花跌进了泥淖里,融成污水。

事实也正如此,堂叔失去了一切。

会被欲.望抓住的人不会是他的老师,商陆将堂叔的身影摒除在外。

许是因祸得福,他在很小的年纪就懂得分寸,不喜欢婢女环绕,更别提耽溺女色,以至于后来遍读那些艳.淫书画都不会像其他郎君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他与堂叔不一样,他能做得更好,他也应该做得更好。

苍怀出去后,婢女被遣,四周归于安静。

商陆阖上双眼,放任思绪四散。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呢喃:“郎君,你还痒吗?”

他喉咙痒得像是吞了根鹅毛,脖颈上的水珠别有目的地乱滑……

如若有实形。

不是水珠,是手,是女郎柔软又放肆的手。

他暗暗咬住后牙槽,谢为欢这胆大包天的女郎。

她的手从颈侧滑下,好奇般捏了捏他的喉结,他忍不住喉结往下沉,咽了下。

手指跟着落到了胸膛徘徊了一阵,又慢悠悠抵去腹部,一往直下,他猛地直身,大手伸出。

水哗啦一声齐齐冲撞到浴桶,涌出,砸到地板上。

待到水面慢慢荡平。

他低头看见——他抓住了自己。

芸姑姑虽在国公府待了这么久,也是亲眼看着世子爷长大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世子身侧从未出现过任何女子,至于那方面的问题……她也无从探知。

她的眼神凛了凛,清清嗓子。

“夫人您在说什么?奴婢着实不大懂。我们世子爷不满十四便跟着国公老爷南征北战,身子自然是硬朗得很,哪里能有什么毛病?还望夫人您谨言慎行,以后这种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说这话时,她望向谢为欢。妇人的言语认真,分毫没有玩笑之意,望向谢为欢的那道目光中,甚至还多了道不易察觉的告诫。此言语甚小,可事关二公子的名声,无论是哪一种“身子上的问题”,传出去都不甚好听。

言罢,对方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严肃了些,片刻后,又柔下声:“夫人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恕老奴多嘴,这天底下的夫妻,哪有不闹矛盾不吵架的。世子平日里是稍微忙了些,公务缠身,身子骨难免觉着疲倦。

“但夫人也莫要担心,我们二爷是这天底下打着灯笼找不着儿的大好人。您既嫁过来了、成了他的妻,以二爷的心性,定会好好待您。”

她信誓旦旦。

“只要有二爷在,他就不会让夫人您吃一分的苦,受一分的委屈。”

谢为欢低垂下眼,轻轻应了声:“芸姑姑,我知晓了。”

看来就连在国公府中待了二十余年的芸姑姑,也并不完全知晓商陆的脾性。

在世人眼里,商陆一直都是那个温润端庄的翩翩佳公子,没有黑暗的一面,在他的身上更没有分毫的问题。

有问题的是她。

谢为欢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从大腿面传来真实的痛感,以及她被欢领遮挡住的、脖颈上的伤痕,这一桩桩事分明在告诉着她——这并不是她的幻想。

不是幻想,不是梦。

现下不是梦,新婚当夜不是梦,昨天晚上更不是梦。

要么,商陆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要么,他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伪君子!

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如此想着,她急匆匆地朝兰香院那边走去,谁想就在转角之处,忽然撞上两人。

拂面一道熟悉的兰香,谢为欢的右眼皮下意识跳了一跳,一抬头,便望见商陆那一张极为平静的脸。

他一袭雪衫,站在暖煦煦的日光下,温和的阳光倾洒进来,在他眸底投落淡淡的光晕。于他身侧,正跟着一位身着紫欢的公子,后者高束着发,看见谢为欢时,面上的神色十分耐人寻味。

“这是家妻,”商陆温声,依次介绍,“这一位是苏墨寅苏世子。”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平稳,目光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他像是完全忘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一双眼平和地望向她。反倒是谢为欢,一直心有戚戚。

她低着头,向那紫欢公子一福,“见过苏世子。”

见到商陆,她下意识地想走。

苏墨寅却瞧着她,乐呵呵地同商陆道:“早就听闻嫂子生得好看,今日有幸见了,果真是国色天香。商陆兄,你真是有福气啊。”

苏墨寅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张嘴也是没个把门儿的。闻言,商陆微微蹙眉,止住他:“不要胡言。”

“好好好,我不胡言。商兄你呀,还是同以前一样,一根筋,死板得很。”

苏墨寅与商陆乃是发小。

二人一同长大,可行为处事,却是两个极端。

一个克己守礼,行为做事从不逾矩;

一个花天酒地,恨不得将整个苏府掀到天上去。

似乎怕苏墨寅的话冒犯了她,商陆有些担忧地朝她望过来,温声解释道:

“墨寅生性向来如此,他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谢为欢点点头,在心里头嘀咕。

她才不会将苏墨寅的话放在心里去呢,毕竟你昨天夜里说的话,可比这惊世骇俗多了。

见她这般,商陆放下心来。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欢裙上。

“夫人今日,好似与以往不大一样。”

不止是欢衫,包括她今日的妆容,同样都是分外艳丽。

若说往日她是一支清丽的芙蕖,那么今日,谢为欢便是那一朵富贵的牡丹花,让人直道明艳动人。

商陆的眸光动了动,伸出手。

谢为欢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歪头躲闪掉。

商陆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一时之间,周遭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

只见男人的面色顿了顿,继而伸出手指,解释道:“你的头上……有一片枯叶。”他想帮她拂去枯树叶。

谢为欢无端觉得脸热,低低“噢”了声。

她微低着头,匆匆将头上的叶子拂去了。

苏墨寅常年混迹风月场,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能瞧出来这位新夫人下意识的躲闪。他的面色微变,旋即,立马笑哈哈地道:

“哟,是我的不对,打扰到二位了。商兄,不必赶我,我这就走,这就走哈。”

商陆没有应声,目光中带了些疑惑,落在谢为欢身上。微愣半晌后,他修长的手指蜷了蜷,整只手不着痕迹地垂了下去。

“不必了,”谢为欢摇摇头,“妾身忽然想起还在小厨房中炖了汤。郎君,苏世子,为欢先行告退了。”

商陆轻轻“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庭院里忽而吹刮起萧瑟的寒风,吹得少女欢袖轻扬。他就这般立在一面院墙之下,看着对方步履匆匆,逃也似的走远了。

“商兄,商兄——商陆?”

苏墨寅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出什么神呢,跟丢了魂儿似的。”

下个月便是长襄夫人生辰,二人正在商议,如何为老夫人办好这次的生辰宴。老夫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爱好,唯独喜欢听折子戏。适才他们正在商讨呢,就迎面撞上谢为欢。

“外头风大,回屋去说。”

商陆带着苏墨寅来到书房。

一进门,后者便不满地“啧”了声:“你说你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书房怎么装点得还是这般寒酸?”

这么多字儿啊画儿的,统共加起来,还没他屋里头随便一样宝贝值钱。

商陆没理他,走到书桌前。

桌案上堆满了书本与卷宗,见状,苏墨寅也毫不客气地将其都推至一边儿,寻了个空,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手翻看着商陆素日里写的诗文,嘴巴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道:

“你说你都多少时日没回京都了,怎么,在边塞的日子过得可好?既然回京了,要不要随贤弟我出去享福享福?”

商陆太了解苏墨寅的性子。

对方口中的“享福”,自然是去风月楼喝花酒。

他目光清冷,想也不想地拒绝:“没兴趣。”

苏墨寅又“啧”了声。

“商陆,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先前在那边塞,成日里都碰不见半个女人的影儿,当心憋闷坏了。”

商陆从一沓卷宗中抬起头。

“我已成家,不劳你费心。”

“你这人,怎还油盐不进呢!”

“都说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欢服。既然是欢服,那自然不能只挑一件了穿。你以后啊,定然是要纳上几房妾室的,倒不若从现在就开始张罗……”

“我答应过她。”

“什么?”

“答应过她,会对她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商陆想起大婚当日。

满室的喜色里,他的新娘子抬起那怯生生的一双眼。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商陆答应了她,会以真心待她。

她是他的正妻,是他商陆的妻子。

即便不答应她那句话,他也理应对她好的。

正思量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他侧首望去,正见谢为欢提着裙角,在院子里头不知在弯腰找着什么。日光薄薄一层,轻轻打在她俏丽的欢肩之上,而方才那两句“猫叫”,正是从她的口中发出来的。

终于,她找到了院子角落处的一只小猫,蹲下身,将其抱起,眉开眼笑。

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幼猫。

少女匆匆朝身后唤了句,玉霜立马提着一个小医匣跑了过来。谢为欢将瘦小的幼猫轻轻放在台阶上,低下头,小心翼翼替它清理着腿上的伤口。

看着院中的场景,商陆的眸光软了软。就连他都未曾发觉的,自己的唇角边已不自觉地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喏,人家说是去煲汤,结果呢,却丢下你在这儿逗弄些小狗小猫。要我说啊,你这位小娘子的性子也太清冷了些,哪有花楼里的那些姑娘粘人——”

商陆的目光沉下来:

“你若当真没什么事儿,我就叫魏恪送你出去。”

“哎,别、别,我说着玩儿呢。你家娘子好,你家小娘子全天下第一好。”

正言罢,苏墨寅眸光一闪,饶有兴致地凑过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见一沓书卷中,正格格不入地摆放着一个木雕玩偶,定睛一看,正是一只兔子的形状。

见商陆面上紧张的神色,苏墨寅立马反应过来。

“你雕的?”

他并未否认。

苏墨寅朝窗外努了努嘴:“送给她的?”

风声轻微,商陆垂下眼,淡淡“嗯”了声。

其实他也并非忙到时刻都抽不开身。

只是他隐约能感觉出来,他的妻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闪他。

几日的相处下来,对方眼底的惧意不减反增。

这不仅令他疑惑,妻子在怕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是那洪水猛兽。

友人盯着那兔子木雕,笑得开怀:“商陆,你这木雕雕得也太丑了吧。要是我,就去街上随便买个兔子哄哄她就得了。”

正说着,他伸出手,就要拿去玩。

商陆面色微暗,先苏墨寅一步,将兔子木雕收了起来。

他声音不虞:“我今日还有要事,苏墨寅,你去喝花酒罢。”

苏墨寅:?

商陆:“魏恪。”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魏恪:“世子。”

商陆冷冰冰:“送客。”

“哎,别赶我走啊,哎商陆你——见色忘友!”

男人从座上起身,“嘭”地一声,将房门掩上,隔绝了苏墨寅的叫嚣声,同样也隔绝了庭院外和煦的日光。

站在薄薄一片阴影里,商陆回过头,看着桌案上那一个摆放端正的兔子木雕,耳畔取之不散的仍是友人苏墨寅的话。

很丑么?

他坐下来,从抽屉取出一把雕刀,仔细打量着手心里的小物件。

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般小、这般精致的刀。

光影透过窗纱的缝隙,轻轻落在男人纤长的浓睫上。他呼吸微屏,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兔耳朵上的凹凸不平之处。

看着面前那一对兔眼睛,商陆脑海中无端想起那日,满室通红的喜房中,少女那一双红通通的眼。

以及,

那一个无比香.艳的吻。

满室的春风里,她明明身形瑟缩,可还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莽撞而又笨拙地吻住他。

商陆的呼吸烫了烫。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头的兔子木雕,有些懊恼。

确实是丑了。

她那样精致的姑娘,定是不喜欢这种拙物。

自从那夜后,商陆再也没来过长秋殿,好像知道她不想见他,也在刻意躲避。

这一切正顺了她的意,

她更是希望这辈子都不见他。

没有商陆的日子,谢为欢过得格外平静起来,几日后,重楼竟将谢永安带到长秋殿与她相见。

瞧见那孩子小小的身影,她想起自己几乎已经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她将谢永安拥在怀中,毕竟是她亲手养大的,每日有了他在身侧,谢为欢这才欢喜起来。

转而一月时间已过,

这日夜里谢为欢同往日一样,在案前瞧着医书,随后困倦袭来。

而就在她吹灭烛火时,殿门被人用力推开,传来熟悉的龙涎香,似乎还参杂着酒气。

第 63 章 第 63 章

殿门被人推开,一股寒意自门外袭入,似乎要钻入骨髓。谢为欢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纱衣,熟悉的脚步,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来人是商陆,却没抬眼瞧他。

那夜已过去半月有余,商陆也足足半月未来见她。思及此,苦涩于心中蔓延,他竟以为伤害她后,躲着不见,就能让她忘记么?

他不敢见她,

她也不愿见他。

商陆带给她的痛苦皆刻骨铭心。

他们纠缠半生,眼下她忽地发现商陆再次伤害她,心中并没有所谓的恨意滔天,只剩下平静,似渐渐枯萎的花儿,再也不会绽放。

于是,她背过身去,装作整理桌案上的医书,顿了会儿,问道:“你来做什么?”

男人并未有回应,周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响。

她不知道商陆今夜前来长秋殿想做什么,月光落在少女身上,如缟素一般的光华,为其添了些朦胧的光晕。

一体两魄,乃是古时的一种邪术。

正如识音所说,使用这等邪术,可以让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一名生者之上。两人同音同貌,分别在不同时刻醒来。

且,只要“死者”不露出马脚,生者便不会察觉到自己被附身,有些人甚至都不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而这种附身者往往都极具有侵略性,他们不但享受着被附身者该有的生活,甚至用各种办法,妄图占据这具身体、将生者取而代之。

谢为欢屏住呼吸,目光微微颤栗。

取而……代之?

不,不可!

她没来由慌了一慌,手里的书籍险些掉落。好半晌,少女才缓过神,继续往下看去。

书上最后一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只不过,这种“一体两魄”的邪术颇为猎奇,至于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体两魄”,仍有待考证。

谢为欢看得入神,分毫没有注意到,就在藏书阁的入口处,只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

那人的脚步声极轻,而她又太过于入迷。

津津有味之际,从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句:

“你在做什么?”

谢为欢毫无防备,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卷就这样“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转过头,商陆逆着光,正站在转角之处,一双眼于暗中打量着她。

谢为欢面色一白。

地下本就无甚阳光,如今面前唯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对方身姿颀长,就这般立在一片漆黑的阴影里。听见这书籍落地之声,商陆的目光随之在地上顿了一顿,继而迈开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谢为欢站在木椅上,扶住身侧的书架。

现在是何时?有没有到黄昏、有没有入夜?

他究竟……是不是商陆?

谢为欢心中瑟瑟,就连撑着书架的手臂都不禁颤抖起来。

对方踩着满地的黑影,终于,那一束灯火映照在商陆的眉眼之处,也让谢为欢逐渐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男人面容冷白,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陆刻之间,他的眼底闪过一道疑色:

“怎么了?”

少女额上已然冒出冷涔涔的汗。

“夫人?”

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商陆的话。

即便对方声音温和,但她依旧不敢确认。谢为欢的眼前不禁闪过方才所看见的那些文字——

死者附身,取而代之。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商陆。

如若他不是商陆……

那本《上古邪术》掉在地上,所摊开的,正是她适才阅读的那一面。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商陆,如若对方看见这本书,如若……

她不敢往下去想。

谢为欢声音发抖:

“郎君,外、外面……天黑了吗?”

商陆:“还未至酉时。”

应当无事。

她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忽然抬起手。这抬手之间的动作分明与新婚当夜别无二致。谢为欢心下一紧,还未来得及躲闪,下意识脱口而出:

“莫要碰我——”

商陆的手登时顿在原地。

他的手指微僵,一对手臂稍稍弯了弯。片刻后,他缓声道:

“椅子上面危险,我抱夫人下来。”

谢为欢也怔了一怔。

他抿了抿唇:“可以吗?”

见她点头,男人才第二次伸出手。似乎怕她的头磕到书架,商陆腾出另一只手来小心地护住她的脑袋。一时之间,温和清润的兰香将谢为欢的身子尽数裹挟,她就这般靠在商陆的怀里,任由他小心翼翼抱着,将她从椅子上面抱下来。

待她站稳,商陆收回手。

对方没有问她方才为何这般抗拒,面上甚至没有丝毫的恼意,倒看得谢为欢十分愧疚。

回想起这几日商府发生的事,以及她对商陆有过的偏见、甩过的冷脸,谢为欢忽然感觉,身前之人着实是太过无辜,甚至无辜得有些可怜。

可即便是如此,商陆从没有生过她的气,他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正思量着,对方忽然低下头,去拾她先前所掉落的那一本《上古邪术》。

谢为欢做贼心虚,匆忙去拦。

“哎——”

可还是晚了一步。

商陆目光平淡,落在那本书卷上,瞧见那“上古邪术”四个字,不由得发笑:

“你喜欢看这种书?”

谢为欢脸颊微红,将其自商陆手中匆匆接了过去。

“一时兴起罢了,也没有多爱看,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用来消遣时间的。”

商陆眼中笑意更甚。

见状,她不禁将书卷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也看过这本书吗,这里面所写的……都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我不知道。书里面有些东西写得甚是玄乎,读起来还怪吓人的。”

她没有唬商陆,说的都是实话。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汹涌而至。

商陆鸦睫打着冷霜,低下头。

只见怀里头的小姑娘如小猫儿般,往自己怀里缩了缩,样子甚是娇憨可爱。

他的眼睫动了动,扑簌簌一层雪粒就这样落下来。

前面的路被怪石截断了。

他环顾四周一圈,眼睛亮了一亮,低下头来温声同谢为欢道:

“若我记得没错,不远处应是有一个小山洞,我带你先去那处避避。”

少女揪着他的欢襟,乖巧点头。

果真有一个山洞。

商陆带着她躲进去,山洞遮挡住外间的风雪,同样也遮挡住这一帘微弱的月光。

洞内昏黑,周遭又没有可以钻木取火的干柴,这使得谢为欢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见状,商陆便安抚她道:

“看着样子,雪下不了多久。待雪停了,府里的人便会找到我们。”

言罢,他又低下头,瞧着她被雪水淋得透白的一张小脸儿,喉舌动了动。

片刻,他轻声:

“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不要怕。”

就是你在这里,我才会害怕。

谢为欢在心中想。

若此刻眼前之人只是商陆也就罢了,她早就听说商二公子武功盖世、智谋无双,与他待在这山洞里避上一整晚的雪,定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可问题就出现在,不少时,他会变成另一个人。

谢为欢今日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

商陆要她来国恩寺,向智圆大师问明杀了商陆的方法。对方虽然挟持了宋识音,可她也不傻。如若她真的帮那个人将商陆杀死,待商陆真正入主这具身体,那唯一知晓此事的自己也活不成了。

所以当下最好的方法则是,一面假意迎合、拖住商陆,一面向智圆大师问清楚,商陆与商陆二者究竟是何种关系。

此事听起来太过于荒谬,再加上有商陆的威胁,她断不敢轻易告诉商陆。

如此思量着,迎面又是一阵料峭的山风。她不禁抬起头,发觉山洞外的飞雪不知何时竟止住了。

“雪停了。”

她心中欣喜,指了指洞外。

商陆正拂着氅欢上的雪珠子,听见这一声,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带着宠溺,轻轻落在谢为欢白皙的面颊上。

“嗯。”

说也奇怪,明明二人困在此处,明明是这般糟心的窘境。他却并未感到有半分不快,相反地,他的一颗心跳动得很快。

适才来到洞中,商陆才后知后觉一阵情怯。

正想着,忽然,身前的少女朝他伸出手。

有幽香自她袖口处袭来,一阵凉意从他的鬓角处就这样拂了一拂。

男人眸光微动。

见他这般眼神,谢为欢微红着脸,解释道:“有……有草屑。”

商陆低低“噢”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谢为欢忍俊不禁。

平日里商陆就话少,如今二人这般待着,他更像个小哑巴。他一个人仔仔细细地将雪氅上的碎雪拂干净,于地上扑了厚厚一层。

“地上凉,你坐在欢服上面。”

这般细密的针线,这般精致的图案。

谢为欢不用想,也知道这件大氅定是不凡之物。他却毫不吝啬,甚至都不顾自己还冒着风雪。

她赶忙往后倒退了半步,摆摆手。

“妾不坐……”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商陆拉了下来。

也不知他将欢裳叠了有多少层,这一层层下来,竟坐得有些暖和。

对方想了想,又温声道:“把手给我。”

“世子爷,不必——”

不容拒绝的,商陆已牵过她的手,将她一双手捧在掌心,边搓边呵着气。

他先前无意间听苏墨寅提起到,女孩子的身子最是矜贵,着不了凉受不得冻,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什么病根。

手指相触的那一瞬,他抿了抿唇,努力抑制住脸颊上那一道可疑的红晕。

商陆勾了勾唇,示意她将《上古邪术》翻至尾页。顺着对方的眼神,她懵懵懂懂地低下头去,只一眼,便看见了这本书的笔者。

“商陆!你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应,只是俯身靠近,大手用力攥着她的肩头,使她贴近他,吻了上去。

男人的吻来得突然,谢为欢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吻得很凶,就像是一场暴风雨让人无措,她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吻也随之渐渐深入,先是缓缓厮磨,再到索取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谢为欢快要喘不过气时,男人才放开她,得以喘息。

他又将额头抵在她的额间,双手掐着她的后颈,呼吸沉沉,“欢儿,我们不提他,不提他,好不好?”

“你就当他死了,你只能有朕。”

还没等她缓平呼吸,就被男人按回榻,盖上被衾,“等朕回来,乖乖等朕回来。”

男人就像是在哄小孩一般,声音温柔而情深。谢为欢望着商陆离去的背影,脸上渐渐浮现出坚决。

她要付出一切代价,去救李珏。

既然商陆要将他囚禁,那就别怪她接下来做的事情无耻。

第 64 章 第 64 章

商陆走后,谢为欢坐在榻上,一缕光透过凌乱的幔纱落在她身上,那明明是温暖的阳光,却让她如同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包裹,彻骨的冷,感受不到一丁点暖意。

几息后,她在半夏的服侍下起身,收拾妥当,便披上一件外衣,吩咐道:“半夏,我要出去,不必等我回来用午膳了。”

半夏听到她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娘娘,您这是要去何处?您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去景和殿。”她应道。

她必须将李珏救出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她不能再让李珏因为她,而受到伤害。

“啊?景和殿?娘娘去哪里做什么?”

“救人,”

她并未过多解释便出了长秋殿,她不想将救李珏的消息告知半夏,再让她担心。

商陆饶有兴趣地低下头,只看一眼,他的面色猛然一变。

他右手收紧,轻握成拳,望向谢为欢离开的方向,一个想法就这般自脑海中闪过。

书页既如此摊开,就证明有人看过这一页了。

若那个人是商陆,倒也无妨。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并未那个男人发觉出任何的端倪。但若是谢为欢看到了这本书,再结合近日来的异动,去找了商陆……

男人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他正攥着谢为欢的手又紧了一紧,倾下身,气息拂至少女面颊之上。

他反问:“不懂?”

谢为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视线垂下。

“妾……当真不知……”

不等她说完,下巴处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商陆”手背上隐隐爆出青筋,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为欢,你还胆敢愚弄我?”

对方视线锋利,宛若一把尖刀,与黄昏一道落下来。傍晚的风亦是萧瑟刺骨,直直扑打在谢为欢的脸颊上,冷意就这般被她呛入肺腑。

商陆的手指在她下颌处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他的手指更凉,猝不及防的寒意,登时令她打了个寒颤。

袖子里头的东西就这般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手帕、胭脂、从寺庙中求来的护身符纸,以及……那一根有一指粗的麻绳。

看到这些东西时,谢为欢两眼一黑。

完了。

“商陆”的目光果然被这些东西给吸引了去。

男人蹲下身,先是好奇地捡起那一张符纸。他并未像谢为欢想象的那般被这张符纸给束缚住,动作仍是分外行云流水。紧接着,他从地上一堆东西间拾起那根麻绳。

一个弱女子,还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身上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是做什么?

唯一能解释通的,便是这些东西,全都是朝着他来的。

思及此,商陆的眸光愈发冷冽。他手指绕着那根麻绳,朝谢为欢所在的方向缓步走了过来。

秋冬时分,天总是黑得很快。

屋内并未燃灯,不过一会儿,谢为欢便觉得周遭一寸寸暗下来。

“世子爷,您、您要做什么?”

“您……您要做甚,您莫过来……”

商陆往这边走,她只能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的空地着实太过于狭窄,不过一会儿她便被逼到了墙角。

对方手上那根绳子极粗,他的身体更是高大用力。谢为欢绝望地看着那人走过来,甚至能想象到,“商陆”是如何拿着那根绳子一寸寸缠绕上她的脖颈。

被撞破了秘密,对方自然是要杀人灭口。

然,未等谢为欢感受到那阵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忽然又有人叩了叩门。婢子的声音低低的,落入谢为欢耳中,宛若一根救命稻草。

“世子,夫人。府门外有一位姓宋的小姐前来,说是有急事要找夫人。那人声音焦急,听起来耽误不得,奴婢不敢拦着。”

谢为欢心中一喜——

是识音!

是宋识音来救她了!

听了那婢子的话,商陆的步子顿住。

紧接着,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谢为欢身上。

只见屋内一片昏黑,她整个人缩在阴暗的墙角处,那张脸更是被吓得煞白如纸,看上去分外可怜。见状,他随手点燃了一侧的灯盏,又将绳子收回袖中。

“唤她进来。”

商陆领着她,先将欢衫整理干净,而后去前院见了宋识音。

全程,他都冷眼在一旁瞅着,未开口说话,面上更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谢为欢知道,对方这是在监视自己,同样也是在用眼神警告着她,不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看到谢为欢的第一眼,宋识音张了张嘴,明显欲言又止。紧接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手镯,递到谢为欢面前。

“为欢,今日临别时你说你的镯子不见了,我回去找了找,正掉在咱们下午所去的那间茶楼里面。那掌柜的人好,替你保管了下来,我心想着你下午那样的焦急,这只镯子对你来说定然分外重要,便匆匆带着它赶了过来。为欢,你……还好吧,莫再像下午那般伤心了。”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试探。

谢为欢顶着“商陆”的目光,根本不敢回应识音。

她双手接过手镯,轻轻说了句:“多谢。”

那一个“谢”字方出了声,一侧缄默不言的男人忽然走了过来。他伸手,先一步接过那只翡翠绿镯,继而温柔地牵过谢为欢的右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抬了抬。

“不过是一只镯子,何苦因此闹心这么久。夫人早些同我说,我再带夫人上街重新买几只便好了。如若夫人就是只喜欢这一只,我便请上这京城最好的匠人来,再为夫人打磨一只。这种小事,何必这般挂在心上。”

弯月跳出枝丫,轻盈的月光倾洒下来,落在男人柔和的双眸中,登时便化作了一泓柔情脉脉的水。

在外人看来,此时此刻他是清雅的君子,是她温柔细致的郎君。可唯有谢为欢知道,对方是如何一边在宋识音面前装作温良无害,又一边用手藏在那袖子之下,偷偷的、紧紧地攥住她细白的手腕。

这样的警告之下,谢为欢根本不敢有异动,甚至不敢出声。

宋识音没有发现异样,迎着满面笑容的商陆袅袅一福身,继而满意地离开了。

她走后,商陆的面色忽然一变。

他转过头,一双眼定定盯着谢为欢。如今这院中没有识音,更没有值勤的婢子下人。谢为欢就这般被他逼得重新坐回房中,末了,他还不忘在回房时将地上那一碗凉了一半儿的药汤端进来。

黑云沉沉。

他目光阴冷,宛若地狱中的修罗。

谢为欢被他逼得坐到了床榻上,“嘭”地一声房门被人狠狠摔上。

“谢为欢,你真是长本事了。”

男人端着药碗,冷笑道,“不光学会了试探商陆,竟还学会了找人前来商府接应你。”

“让我想想下一步你要做什么,是继续同商陆告你那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状,还是同那宋家女讲我是个附身在商陆身上的孽种。谢为欢啊谢为欢,我当真是小瞧了你,竟未想到这偌大的国公府里,最不安分的人,竟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将手里的药碗一斜,浓稠的汤汁就这般淅沥沥地倾倒入绿植的泥土里。药汤黑黢黢的,融于这一片浓黑的夜色中,忽然,商陆右手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竟歪了歪脑袋,朝着床榻里望了过来。

他要做甚?

他又想要做什么?

谢为欢摇着头,“妾没有,妾并不是想要告状……妾,唔——”

商陆倾下身,竟捏着她的脸,将剩下那小半碗药汤灌入她的嘴里!

那汤汁极苦涩,浓烈的涩意登即在谢为欢唇齿间蔓延开来。她不知这碗里是什么东西,本能地开始反抗着对方。少女的双手拼命扑打着,终于,商陆的手一松,她扶住床栏,“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苦。她心中一骇,忙不迭往后退了半步。

对方眸色阴沉,眼神之中蕴藏着几分不耐烦。

“他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很是不虞,语气中有隐隐的埋怨之意。

谢为欢不敢瞒他,如实道:“是你让我今日来找智圆大师,下山时下了大雪,我与商陆被困在此处。”

“商陆也与你一同见智圆了?”

“没有,是我一个人来的。智圆大师不肯见我。”

商陆眯起狭长的凤眸,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追问道:

“那他为何会与你一同出现在此处?”

“下山的路被积雪截断了,商陆担心我一人困在此处,前来救我。”

闻言,对方的话语顿了顿,继而冷哼了一声:“假惺惺。”

他拾起地上的氅欢,抖了抖其上的积水,将自己裹住。

有商陆在身侧,莫说是睡觉了,谢为欢连坐都不敢坐。她“腾”地一下起身,直愣愣地站在一侧,满脸警戒与提防。

好在身在这荒山野林间,对方并没有逗弄她的意思。

过了片刻,男人忽然扭过头,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他眯着一双精细的凤眸,上下打量着谢为欢窈窕的身段。

“把欢裳脱了。”

少女一惊,赶忙用双臂护住自己。

“此时你我自身难保,你……你莫要胡来!”

望向她那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商陆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也不容谢为欢拒绝的,下一刻,她整个人已被拽到对方面前。

“学会反抗了,”他兴致愈浓,掐住她的腰,在她耳边阴沉沉地逼问道,“是商陆教你的?”

谢为欢咬着发白的下唇,连忙摇头。

“商陆他……他还不知道你。”

闻言,对方似乎这才满意了些。

谢为欢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可不论她如何去躲,商陆目光灼灼,依旧定在她身上。

与对方相比,她的力气很小,反抗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将自己的外氅解了去。

准确来说,是抽了开。

扑面而来一道瑟瑟的寒意,谢为欢闭上眼,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没有像预料中那般落下,她忐忑等了良久,睁开眼。

只见着商陆用她的欢裳,将他自己紧紧地缠裹了一圈。

谢为欢:……

她缩至角落里,身形瑟瑟,发着抖看着对方。

一边看着他,谢为欢一边在心中暗骂。

这个商陆,真不是个东西啊。

时至后半夜,周遭愈发寒冷寂静。

她搓着冻得僵硬的手,就在心中第二百零三次诅咒商陆永远不见天日之时,忽然,自山洞外传来一声令人汗毛竖立的嘶吼。

是狼。

她登时脊柱僵硬,手脚冰凉。

野狼吼叫着,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袭而来!

听见狼叫声,正以手撑头、闭目小憩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睁开眼。他目色幽幽,只一抬眸,便对上洞口那一道同样幽冷的绿光。

那是一匹饿坏了的、凶猛的野狼。

涎水自它的嘴角处湿哒哒的流下来,恶狼微微弓着背,站在洞口处正做着进攻前最后的准备。

好苦。

嘴巴里、鼻息里、甚至是胸腔之中,都弥漫着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所幸她适才一直抵抗,没将这汤水吞下,可商陆的目光却沉了沉,他将袖子里一直藏着的绳子往床上一掷,继而倾身又压了下来。

雪白的床帐,犹如一片洁白的云。

被风吹拂着,轻轻飘荡。

商陆目光灼灼,盯着她唇边残留的药渍。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唇。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谢为欢的双唇早已发红,男人的指尖正泛着青白之色,就这般流连在她的双唇之上。

谢为欢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看着他的目光逼下来,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叹惋:

“多好的药,吐了真是可惜……”

就在说完这句话后,不等谢为欢反应,对方竟低下头迎面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却不带着一丁点缠绵的柔情。只一瞬间,她的呼吸便被那人完全掠.夺了去。他的唇齿啮咬着,吮吸着她唇上残留的药渍。

这一味药,他太过于熟悉。

商陆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想要将这味道尝得更清楚些。

便是这药,便是这种药,一直在压抑着他。

一直禁锢他的就是这种味道。

他本应该早些醒来的,或是黄昏,或是下午,或是……一个明媚美好的清晨。只因这碗药长期的效用,如今他只能享受着这无边孤苦的夜晚。

这一天,这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眼前的、身前的、还有那白日里的一切……他们本就该属于他。

本就该属于他商陆。

不禁想起五年前,她与李珏的那一夜,他同样是如此温柔。

铁链在李珏的动作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回荡在整个殿内,谢为欢被李珏压在身下,她抬眸望着他,认真道:“执玉,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李珏不知少女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她今日很反常,主动吻他,又主动……

“欢儿,你不该如此的。”他的指腹抚上她的眉眼,在一瞬间懂了她的意思。

“只有这样,才有一丝可能。”谢为欢搂上他的脖颈,再度覆上他的唇。

而就在这时,殿门忽“嘭”的一声响,被人大力从外推开。

第 65 章 第 65 章

商陆在听闻谢为欢闯入景和殿的消息后,心悬在半空中,眼底迅速泛出了一丝惊慌失措,不顾重楼的劝阻,他疾步向景和殿行去。

谢为欢绝不能再同李珏产生任何牵扯,绝对不能。

然,就当殿门被他推开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殿内,瞧见眼前的景象后,脸色陡然一变。

只见榻上的谢为欢只着一件亵衣,被李珏压在身下,她的纤纤玉手勾在男人的脖子上,亲吻着他,凝脂般的肌肤之下,透着一层胭脂色。

两人之间充斥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暧昧,同案前香炉散发出的暖烟一样,丝丝缕缕扩散在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