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姮没应,离开了。
嬴政迷茫的看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垫子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林评和廉颇已经准备各自去休息,嬴政才磕磕绊绊的走过去,仰着头对林评道:
“错,政,错。明,歉。”
知道错哪儿了会道歉就行。林评把人抱起来去厨房,从灶后拿出一碗还热乎乎的蒸蛋羹,有蜂蜜甜丝丝的味道,嬴政瞬间口水直流。
还是耐着性子拿出他的小荷往林评手里塞:
“玩,好玩。”
他虽然知道错了,但他坚持认为,他是觉得羊粪蛋是好东西,才会想带回来和林评分享。对他来讲,那一刻的羊粪蛋确实比奶豆更重要。
第46章 捡漏王 这些我全都要了
林评做了决定, 日后嬴政上午跟着思庄玩耍,下午他亲自带,也不指望他能从中学到甚么, 但言传身教这一套, 当年外公是这样带他,如今他也这样带嬴政。
小孩儿好像没有因为不能玩耍而失落, 或者说, 跟在思庄身边玩耍, 和跟在林评身边能玩耍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都很喜欢。
林评和廉颇说起外面的事, 也不知他听没听懂, 大眼睛乌溜溜的好半天才动一下。
林评和人说话的时候,总要分出两分心神在他身上。
廉颇见状,意味深长的提醒了一句:
“此子身份特殊, 先生养在膝下, 将来恐有纷争。”
林评明白廉颇是知道了, 两人站在高处眺望,工人已经上工, 是一种乱中有序的美。
廉颇想, 人力在机械面前,脆弱又强大。也不知小小一个人是如何操纵那般庞然大物的, 当然, 能制造出那般庞然大物为人所用的先生, 更是叫人不敢小觑。
怪不得墨家主动找上门要认先生,说实在的,看到这一幕,很难有人不动心。
廉颇不论看多少次, 都对工程进度大为惊叹,便是军中训练有素的将士也就这般的了,但这可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甚至堪称老弱妇孺的村民。
林先生有大才,可赵王当初拒绝了赵奢的举荐,如今更是听不进他半句谏言,廉颇只能心里叹息。
嬴政骑在林评脖子上,偏头瞧了廉颇一眼,没吭声,林评道:
“不管旁人怎么想,政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就跟我的孩子一般。”
廉颇若有所思,山风吹起他的衣摆,将他的声音送到林评耳边:
“那先生将来无可避免会参与到秦国权利斗争当中,您想好了?”
林评轻哼一声,颇有点睥睨天下的意思:
“到底是我卷入秦国的权力纷争,还是秦国主动求我相助,还不好说呢。”
他答应秦王不参与他对赵的战争,可没说过真就什么都不做。
你们打你们的战,我自在后头捡漏。谁治理的地盘就是谁的,要是不服,就来抢抢看。
林评很低调的向廉颇透露了一点:
“今早有消息传来,上党和长平的部分村民,也恳请加入我们的工程队,请我们去当地修水渠堤坝,铺路,为此,愿意拿出家里的良田,帮我们试种冬小麦。”
廉颇眼神很复杂,上党如今可是秦国的地盘。
相信过不了多久,与赵国接壤的国家,燕国,齐国,魏国,楚国,陆续都会有村民请求林先生的帮助。
依照林先生的能耐,定然不会简单的帮忙修完水坝就深藏功与名,拂袖而去。
但林先生具体会怎么在当地确立属于自己的影响,廉颇还没想到。
据他所知,自从周王室衰微,春秋以来,各家思想喷涌而出,各方人马都在努力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往远的说,孔仲尼游历诸国想谋求官职,方便传播儒家思想。
往近的说,昨日那些墨家老贼,甚至想拉先生入伙,借着先生的影响力扩大墨家的影响力。招数无非就那么几种,但也没有能立竿见影,快速有效的。
昨日先生留下墨家弟子,廉颇并不是很赞同。
林评看出了廉颇的疑惑,含笑问他:
“听闻荀子曾说人性本恶,各国有不少人反驳他老人家的看法。不管人性是善是恶,上将军以为,彻底违反人性的思想能长久的传播并存在吗?”
廉颇是战场杀过来的,最清楚人在生死之间,往往会展现出最原始的本性,有的丑陋至极,有的也美好到让人惊叹。有人为了活命可以推袍泽兄弟去死,甚至以他们的尸骨血肉为食。有人为了手足兄弟可以选择自己去死,无怨无悔。
廉颇告诉林评:
“人性本就是多样的,不该用某一种思想彻底束缚他们,试图将他们变成完全一样的人,即便那样的结果是非常美好的大同世界。这或许就是先生所说的违反人性。”
说到此处,廉颇恍然,他原本是要提醒先生,墨家那群人可用,但不可依赖。如今看来,先生早就想到此处。
林评脖子上架着嬴政,和廉颇往工地方向去,路上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路过,只远远地朝他行礼,并不上前打扰,在林评走过去后,各自干他们手里的活儿。
廉颇发现村民并不惧怕林评,但很尊敬他。这与他的封地,或者说很多人治下的百姓都是不同的状态。
林评看起来很高兴,对廉颇道:
“所谓的各家思想,在我看来,除了个别走火入魔,被彻底洗脑以至于走上彻底违反人性的邪路之事,更多的还是为了团体利益而战斗,在团体利益当先的情况下,适当牺牲个人利益是有必要的。
但是如果这个团体利益,需要牺牲团体内部所有人的利益去获得,那就离取死之道不远了。”
好比如今的墨家,想要构建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让所有人亲如手足,互相友爱,甚至人人不能有私产,人人平等。简直是个乌托邦般的存在,底层被压迫的手工业者听了当然心动。
廉颇身为贵族,向来搞不懂那些贫民脑子里究竟在想甚么,他实话告诉林评:
“那些人,他们好像从来没想过,即便同样身为贫民,有人负债累累,十数年没有添置过新衣。有人辛辛苦苦一辈子终于存了几个大钱。有人年过三十还在打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人却通过两辈人的努力有了老婆孩子,上头还有耶娘要奉养。
即便都是墨家子弟,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是被人欺辱。可要求所有人友爱如手足,不能藏私产。强者帮扶弱者,被帮扶的人当然心里乐意,被迫去帮扶他人的心里真的能乐意?
而且他们好像从来没想过,他们把私产全部交给组织,组织会如何分配?真的可以毫无私心的全部用在传播墨家学派,帮老扶弱上吗?”
太理想,太违反人性,所以不会长久。
两人点到为止,廉颇知道林评不会激进行事,林评知道廉颇虽然消沉,但依然存在斗志就可以啦。
月姮远远地迎过来,林评没有避讳廉颇,直接问她:
“让你们大量收购药材,粮食,布匹之事进行的如何了?”
月姮警惕的看了廉颇一眼,见林评不为所动,还是如实道:
“在我们动了之后,有人跟着暗中行动,不过反应没有我们快,摊子铺的也没有我们大,我们有绝对的优势。”
“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以自如调控赵国粮食药材和布匹的物价。”
廉颇大惊,忙出声询问:
“先生这般囤积居奇,可是为何?”
廉颇第一个念头便是林先生想要发战争财。
林评却道:
“为了活更多人。”
既然总有商人勾结官员囤积居奇,发战争财,那不如让他自己来,掌握主动权。到时候调控物价,控制在百姓们能接受的程度。
对百姓而言是好事一桩,对自己来讲,也不会亏本就是。
廉颇忧心忡忡,他没想到林先生私底下对商贾之事也有所涉猎,且看起来已经颇具规模。
林评很坦然,最近的步子是迈的有点大,但谁让他有外挂来着,不怕扯着蛋。
他问紧随而来的思庄:
“如何了?”
思庄对他脖子上的嬴政做了个鬼脸,才无语道:
“赵括上任后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将廉上将的部署全部打乱,廉上将立下的军规制度全部推翻,关键位置换上和他亲近之人,全然不顾原来那些将领是立下军功才爬到那个位置的。
还一改廉将军在时的保守,积极筹备主动进攻。如今赵军上下离心离德,斗志消沉。”
“还有呢?”
“还有就是秦国也暗中调整部署,增调士兵前往长平,而且他们还打算用其他人替换掉主将王龁。你们都想不到那人是谁!”
在场也就只有月姮能毫无压力的说出猜测:
“还不会是武安君白起吧?”
猜对了!
思庄强调:“这在目前还是个机密,也就我亲自去打探,才能探听出来。”
廉颇并不质疑思庄带来的消息,一个踉跄,面色惨白。
昨日他与林评推演时,也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还是忍不住心寒。
“赵括哪里会是白起的对手?”
正是这个话,廉颇在心疼驻守在长平的将士和百姓,林评已经吩咐月姮和小石头:
“叫下面人准备起来,长平的战后重建,我要看到你们的成长。”
小石头离开不久又折返回来,迟疑的问林评:
“先生,赵军在长平的将士,以及从各处征调的给他们运送粮草的民夫,包括长平当地百姓,人数高达四十余万。从人数上来讲,是从函谷关而出的秦兵的两倍有余。
万一赵括不敌白起,赵兵选择投降,秦军会如何待他们?”
林评摸摸小石头的脑袋,表情很欣慰:
“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了推测。”
小石头面色一白:
“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那可是四十万人!”
林评和廉颇对视一眼,谁都没主动开口。
两人昨天已经就这个问题讨论过了,从一个将军的角度出发,一旦战胜,那四十万人的结局早就注定。
若是赵军只有几万甚至十几万战俘,秦军都是有把握把他们打散分编,重新管理的。
但四十余万,人实在太多了。
秦兵远道而来,本就不是主场,一旦收编四十余万赵军,想想一个秦兵看管三个战俘的场面,到底是谁看管谁?一旦引起军中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另外,四十万人的军需粮草供应,会给秦兵和秦国百姓带来巨大的压力。
除此之外,还和秦军如今的军功制度有关,秦军依靠杀敌数量记军功,四十万人对渴望军功的将士来说是到嘴的肥羊,人人眼馋。
收编不成,放归更不成。放回去就是增加赵军的士气和战斗力。
唯有全部杀掉,才是对秦军最有利的选择。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小石头不是心疼赵国士兵,他被先生捡回去的时候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在小石头心里,先生是哪国人,他就是哪国人,他只是先生的人。
但想想一口气要死四十万人,大多数都是和他爹娘一样被迫参军,被迫上战场,甚至都不知道为甚么而战的人,他心里就忍不住难过。
“除非赵括和白起对上时,一口气消耗掉二十万士兵的性命。”
那剩下的人秦军收编起来就没有压力了,林评想。
第47章 集市 信陵君来访
林评最近很忙, 好不容易抽空睡个安稳觉,就被思庄告知:
“傍晚两个村民因为以货易货发生摩擦,最后牵涉到两个村子, 形成小规模械斗, 幸好当时我就在附近,听到消息赶过去, 没管谁对谁错, 对着两边都抽了一顿, 才叫他们都老实了。
但我瞧着这件事只是个开始,以后恐怕会屡禁不止, 你要不要想个办法遏制一下?”
准确的说, 是村民这段时日在工地上工,吃饱穿暖,于是有了其他需求, 好比妇人们想要一把精致的木梳, 孩童们想吃一口麦芽糖, 男人们想要一架独属于自家的耕犁。
于是以物易物的方式自然而然出现在工地上。
但是贸易就不可能真正做到让双方都觉得公平,更多时候是双方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往常也会因此发生些小摩擦, 但忍一忍也就过了。
这回不一样,甘田村的妇人想用自家织的布, 换两只兔子给老人补身体。正正好是半匹布, 二十尺, 于是托人打听。
有热心人听闻秀水村的汉子家没有兔子,却刚好杀了猪为儿子娶媳妇儿,那汉子想用一条猪腿换半匹布,刚好给儿子做条新裤子穿了好娶媳妇儿进门。
于是热心人就在中间牵线搭桥。
本来挺好一事, 结果这人贪心不足,他告诉妇人,汉子家中儿郎多,口粮紧,只愿意用半条猪腿换她的二十尺布。又转头告诉汉子,妇人家老人上了年纪恐怕时日无多,要留着布给老人做寿衣,只能拿出十二尺来换一条猪腿。
双方都觉得对方欺人太甚,并没有如中间人的愿达成交易,让他赚差价。
反倒是互相争执起来,推搡间双方家人加入其中,互相助阵。紧跟着两村人,两族人都牵连其中,从口角之争发展为械斗。
林评听的昏昏欲睡,躺在床上没起身,他说思庄:
“让月姮明儿一早就通知到位,那两村人两年之内不再录用。”
思庄说:
“这不就是连坐?”
是连坐,但乱世用重典的道理在哪里都适用。高速发展时期,林评哪有空给他们一个个断案子,做包青天?说句不好听的,如今的村民一个个都野性难驯。
因为几乎每天都在打仗,几乎人人都有机会上战场,性子弱好说话的会被最先推出去送死。又因为盗匪横行,各种不讲道理的游侠比盗匪还难缠,村民也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根本不讲道理的。
所以温和的规章制度对他们而言,只会助长他们骨子里的野性,让他们觉得林评好说话。
恩威并施,才是管理的正道。
林评要等连坐重刑初显成效,世道平顺后,人也相对被驯服了,才会考虑改掉这种严苛的连坐制度。
另外,他告诉思庄:
“我留在书房第二排第三个格子里的书简上,有相关开集市,规范贸易的条陈,这事你去办。”
思庄纳闷儿:
“不应该让月姮或者小石头去办吗?”
林评说她:
“钱和权,你总要抓住一个,要不然走出去谁还把你当回事?难道你最近都没有察觉,村人们见了月姮,恭恭敬敬唤她月姮管事,就连村长都不敢在她跟前大声说话。
但他们见了你呢?嘻嘻哈哈,还想摸你的脑袋。即便你空有一身无人能及的功夫,他们却畏惧权利更甚于武力。”
说了这么多,只有一句话说到思庄心坎儿上了,她不想和村人太亲近。她是系统,和人无差别的互动是要消耗能量的。要学习观察,也该有选择,掌握主动性。
于是她答应了林评:
“行,我从暗卫营再抽调两个管事来帮忙,让他们互相监督。”
能想到这层,林评就能放心的睡觉了。
于是各种集市在各个村子之间轰轰烈烈的展开了,经过各村激烈的角逐之后,将每月的初一,十五定为桃村大集,位置就在桃村新修的宽敞又平坦的土路上。
这点没人反对,桃村嘛,毕竟是不一样的。
另外初八定为小集,被平安村抢到了举办地。二十三小集被洛河村抢到手。
从此以后,附近村民们有甚么想交易的东西,等到这些日子,去相应的村子,带上钱财和物品,在集市管理队的监督下,可以安心进行交易。
集市管理中心的思庄管事,规定了每种货物的最高价和最低价,规定了不同货物中间人可抽成的价格区间。每段时间的价格会有浮动,都会公示在管理中心大门上。
如果不认字的村民想查询哪种物价,旁边会有读过几天书的小孩儿帮他们查询。一旦交易价格超过这个区间,可以上报管理中心,思庄管事自会做出谁都不想看到的处罚。
林评带着嬴政去逛街,集市上是真热闹啊。
五花八门,鸡鸭鱼牛羊猪是硬通货,还有卖草鞋的,换耕犁的,用盘包浆的裤衩子试图换人家蒸饼吃的。
没错,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集市才举办了三期,就有村民带了自家做的蒸饼,熬得羊肉汤来,换豆子粟米布头啥都行。
嬴政骑在林评肩膀上看的津津有味,林评给他买了一个拨浪鼓,结果他在林评耳边摇来摇去,烦的林评只能把人夹在腋下。
集市上很多人和林评打招呼,也不上前,只站在原地向他行礼,等林评过去后,又去忙手头的事情。要是看林评在哪里停留,村人们会热情的把手头的小玩意塞给嬴政:
“小郎君拿着玩儿罢,拿着罢!”
嬴政这时候就会很有礼貌,虽然话都说不全乎,还是绷着小脸,朝人家拱拱手,谢过人家好意。
为了表示他只是真的不需要那些小物件儿,而非看不起人,还会从小荷包里掏出林评特意请人给做的奶豆,用胖乎乎的小手送人家两粒表达谢意。
林评看着也不说话。
逛了一半儿,思庄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捏了嬴政胖脸一把,告诉林评:
“有附近城镇的商人闻到味儿过来了,想在集市上和村民做交易。”
林评并不感到意外,对这一切早有预料,说的很坦然:
“好事啊,此前村民都是小打小闹,你们只负责保护他们交易相对公平就出了很大力,却毫无回报,如今不是要见到回头钱了吗?”
是的,林评打从一开始就对思庄说过,在他们的集市上,交易额超过一定数量就要按照比例交税。只不过村民那点东西,根本达不到缴税的额度,让大家一度忽视了税收这件事。
思庄烦恼的皱起鼻子:
“我让人跟集市上的村民强调过了,可有些人为了逃避缴税,直接避开我们,私下和商人达成交易。”
林评觉得这都是人性,没甚么好意外的,堪称温和的提点思庄:
“不在集市管理范围之内的交易,不受我们保护。”
天真单纯的村民,没有了他们保护,能在奸猾的商人手里讨到便宜?
等吃亏了自然会明白集市的重要性。人嘛,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思庄愁苦的叹口气,不太高兴的说:
“做人好麻烦。”
还是做系统快乐。
嬴政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如今林评在外也不做摸思庄后脑勺这些动作了,会让思庄在下属面前没了威严,他鼓励的拍拍思庄肩膀:
“没关系,集市的管理最不需要讲人情往来,只需要一个秉公执法,眼里只有冷冰冰数字和规章制度的人,你在这个位置最适合不过。”
思庄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套路我?”
是也不能说啊。
林评带着嬴政走走停停,忽然和一贵公子模样的中年人迎面碰上。
倒不是说这人的装扮有多华贵,而是此人的风度和举止,一眼就能将他和周围的百姓区分开来。
一言一行,都带着自小便受过良好教养的影子。
对方未语先笑,见林评腋下夹着个孩子,穿一身单调到朴素发白的广袖麻衣,诧异开口:
“素日听平阳君说先生贤名,今日一见实在出人意料。”
林评笑的很含蓄:
“倒是信陵君,百闻不如一见。”
信陵君魏无忌,战国四公子之一,魏国国君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魏国大将,礼贤下士,门客众多。
魏无忌的姐姐嫁给了平原君赵胜,所以赵胜是他姐夫,和平阳君赵豹属于亲家。
林评也不问对方来是干嘛的,两人并肩在集市上走走停停,所过之处,村民都对他们投以善意的目光。
魏无忌背着手,很认真的说:
“先生可知,您如今这般举动,赵国朝中已有非议,不过是平阳君和廉上卿他们帮您在赵王跟前说好话,才叫您能安生的待在此处。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赵王意识到您的能力之后,依照您对赵王的了解,他会放开胸怀接纳您,让您继续治理百姓呢,还是会直接叫人将您下狱?”
“那依信陵君之见呢?”
信陵君没回答,反而问:
“我想知道先生如此肆无忌惮的理由。”
理由啊,林评道:
“想来信陵君已经知道,白起带人切断了赵军的所有粮道,同时下令对被包围的赵军进行突击。如今赵军数战不利,被迫就地构筑营垒,转攻为守,等待救援。
而秦军那边,秦王已经亲自带人前往河内,将当地15岁以上的男丁全部组编成军,增援长平?”*
信陵君沉默点头。
“信陵君可知,这支秦军的行进路线?”
“先生请明言。”
“他们开进了长平以北和以东的丹朱岭高地,进一步阻断赵国的援军和后勤补给。赵括等不来援军,白起会如何对待他们?信陵君以为,届时赵王还有心思针对我?”
第48章 战败 危机四伏
魏无忌很震惊, 因为整个赵国,或者说除了秦之外的其他五国,至今还没得到这个消息。
事已至此, 魏无忌问的也很直接:
“先生认为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林评回答的更直接:
“并无, 算时间,就算您现在将这个消息告诉赵王, 赵王紧急派遣人马阻拦也来不及了。”
林评说出一个秦兵出发的具体日期。
魏无忌掐指一算, 哀叹一声, 整个人都颓废起来。
但他的想法并没有廉颇那般悲观,他觉得就算赵括败了, 最多主将被杀, 士兵投降。这些年各国之间打打杀杀从未停止,但从未有过大规模到一次性坑杀四十万战俘的先例。
魏无忌自问下不了这个决心,便是给魏王, 怕是也做不到的。
他不认为白起会那般做。
于是他还有闲心在集市上闲逛。说实在的, 村里的集市相比于赵国的邯郸城和魏国的大梁城那是远远不如, 但与其他死气沉沉的村子相比,却堪称热闹, 亦或者生机勃勃。
魏无忌从这些人中间走过, 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一种希望,对生活很有盼头的希望。
这让魏无忌决定在村里多住些日子, 他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月姮不是很欢迎, 私底下对林评道:
“这些人带来的探子比村民还多, 防范起来太麻烦,耽误我们多少正事。”
林评反问月姮:
“目前为止,我们有甚么不能被人知道的吗?”
即便有,那也不是明面上的东西, 不归月姮管。
月姮理所当然道:
“怎么没有?我们的挖掘机,螺旋钻,手推车,打夯机,这些宝物连墨家都觊觎,岂能白白叫那些人学了去?”
林评见她最近又长高了一截儿,整个人虽然黑瘦黑瘦的,但很有精神,心下很满意,嘴上提醒她:
“学去又能如何?普通百姓造不起,贵族学去顶多给自家修园子时用一用,难道他们会如咱们一般免费教村民使用,还免费提供衣食让村民给自己修水渠?”
都不会。
“那就是了,所以他们学去了对我们要做的事又有何影响呢?”
月姮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很不甘愿,还是把盯着探子的人撤回来。
林评指点她:
“你并非想不到这点,而是太过于看重自家所拥有的东西,不容他人半点染指。这样的心态难成大事,做个管事尽够了,但越往上,越要懂得取舍。”
见她不说话,就知道她心里还是不服的,于是林评道:
“三日后,你和小石头出发前往长平,估计你们过去还能见一见战争的尾巴。去看看外面的世道,长平那边就交给你们了,组织当地剩余百姓,在秦兵的眼皮子底下恢复当地生产。”
你就会知道,一味地取,不想舍,是不可能做好任何事的。就连自己人也会成为你的阻碍。
月姮惊讶:
“阿兄您不去吗?”
“你的能力没问题,需要历练的是心态。小石头还会带其他人过去帮忙,他们很有经验,你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和他们商量。思庄要带人去上党那边,此次你们分开行动,你阿母和赵姬我会叫人看着,你不用忧心。”
月姮顿觉压力。
其实此刻更有压力当属赵国。
长平一战,赵国损失四十五万人,主将赵括死于秦军手中,自此,给其他诸侯国极大地震撼。谁都没想到白起竟然真的能对四十万多人痛下杀手。
赵国为之惊恐,秦军却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乘胜追击,兵分两路,一路由王龁将军率领,从东面越过太行山,准备攻击武安镇。*
一路由司马梗率领,从北面攻克太原郡。
太原郡还没拿下,武安却已经成了秦军的囊中之物。
眼看着下一步就是直击邯郸,赵王岂能不恐惧?
此时,对于秦军主将白起而言,当然是希望一鼓作气,拿下邯郸。于是他给秦王写信,阐明缘由,希望秦王能给他增加后勤补给,保证大军行进。
灭国之功,足以青史留名,没有哪个武将能拒绝这种诱惑,白起也不例外。
对此刻的白起来讲,他想一举歼灭赵国的心,比秦王更甚三分。
消息传来,整个邯郸城都鸦雀无声,家家缟素,街上连行人都踮着脚尖走路,不想发出任何动静。
就连村人在工地上也没了往日的热闹,各种打骂嬉笑之声直接消失,格外沉默。
嬴政见状,不解的扯林评耳朵。
林评把他从肩膀上拎下来,让他自己走路,想了想道:
“约莫是物伤其类。”
长平的今日,可能是他们的明日,都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普通人,那场战争中离去的有他们的至亲之人,怎能不痛?
他们不是为了国家命运而痛,只是对自己如草芥一般卑贱的命运感到悲痛。
要知道此一战,损失赵国人口近五分之一,还都是青壮年,“几乎家家办丧事,户户有哀鸣。*”剩下的五分之四里年老体弱和小孩又占一半,赵国情况着实堪忧。
与此同时,赵王也在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痛。作为国君,当初用赵括将廉颇替换下来,并非全部意气用事,其实有他自己的考量。
廉颇稳扎稳打的作战风格过于稳健,但是赵国拖不起,廉颇所需要的粮草后勤补给会拖垮赵国。所以换上了更加年轻,更加积极进取的赵括。
如今瞧来,赵括确实是个废物。
但话又说回来,白起那样可怖的打法,六国之中又有哪个武将敢自信的说,有把握在战场上战胜对方呢?
赵王头疼的对已经吵成一团的文武大臣们道:
“事已至此,再追究是谁的过错已经无用,想想该如何度过眼前的困局吧,万一真的让白起打进邯郸城,诸位和寡人都得成为白起的刀下亡魂!”
平阳君赵豹提议:
“秦王灭赵之心以决,此时只能派遣使臣,携带重金,去秦国游说,请其在秦王面前为我赵国求情。”
赵王问他:
“派谁去,游说谁?”
都知道这是个基本上不能完成的使命,谁乐意去?万一被暴怒的秦王扣在秦国还算好的,直接斩杀了才死的冤呢。
赵豹道:
“派苏代去,游说秦相范雎。”
赵王很失望:
“范雎?此次攻赵之举,便是他在背后为秦王出谋划策,撺掇秦王干的,他能为我们在秦王面前说话?”
何况那人小心眼儿的很,才和平原君赵胜因为魏齐的事儿,把平原君诓骗去秦国扣押,事情过去不久。
赵豹解释道:
“据我所知,秦前穰侯魏冉在秦时,与白起共同攻下魏国河内。后白起率领魏冉等人攻打楚国,成功占领其都城郢。又再度攻打魏国,包围了魏都大梁,次年再次攻打魏国并夺取三县之地。不久魏冉与白起、胡伤等人攻打赵、韩、魏三国,夺取了魏国的三个城邑和赵国的观津。*
可以说白起是魏冉一手提拔起来的,这点您可认?”
赵王当然是认的。
赵豹又道:
“再说范雎,从入秦之初便被魏冉刁难,魏冉尤其厌恶外人去秦国做官,之后数次与范雎政见不合,甚至魏冉被赶出秦国朝堂,在封地上郁郁而终,都离不开范雎的影子。
因而,范雎和白起之间并不和谐,他肯定对白起存了戒心,若白起拿下灭国之功,对范雎的威胁是最大的。所以我们派人游说范雎,此事约莫有七成把握。”
赵王于是派苏代,携带重金,去秦国游说范雎。
范雎在见到赵国使臣后,并未将事情瞒着秦王,他进宫直接告诉秦王:
“我承认赵使有些话确实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但今时今日,我为秦一统之心,远胜于私人欲望。
我现在劝您暂缓对赵的进攻,是因为此一战对我秦军损失也相当惨重,白起说‘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话虽不实,却也不远,我们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修整完毕就是下一次进攻的开始。”
秦王经过慎重考虑后,认为范雎说得对,于是最终同意用赵国的六座城池换取秦国的退兵。
双方迎来短暂的和平,民间氛围为之一松。
但是赵国朝堂却为了到底要不要履行承诺,将六座城池割让给秦国而产生了争执。
而咸阳城中,被迫退兵的白起也因此事,和范雎彻底不对付。
林评看了嬴异人的信后,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范雎和白起都是聪明人。
如今秦国有大一统之势,秦王就有可能成为大一统之君,此时范雎和白起一文一武把手相谈甚欢,瞧着一派和乐,到了将来该如何?秦王看在眼里,会不会想起当初被舅舅魏冉五人把持朝政的日子?
正如当初蔺相如和廉颇的将相不和,也是赵王希望看到的场面。
此时廉颇面色极为憔悴,坐在林评对面,好似瞬间老了十岁。他问林评:
“一切皆如先生所料,那么您认为接下来赵该如何破局呢?这六座城池到底该不该兑换给秦国?”
当然不该!
秦国自范雎和秦昭襄王相见,君臣定下远交近攻之策后,坚定不移的实行了数年,赵国,魏国,韩国,都是被秦“近攻”的目标。
如今给秦割让城池,便是壮大秦国的实力,方便秦国他日攻打赵国。
所以林评道:
“如今对赵而言,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合纵,想办法将赵国,魏国,楚国联合起来抵挡秦军下次进攻邯郸城。”
廉颇若有所思。
林评提醒他:
“上将军,秦军下次的进攻不会太远,您做好准备罢。”
廉颇问他:
“谁人可以说服魏国和楚国,叫他们一起与我赵国抗秦呢?”
林评见他实在忧愁,便提醒道:
“虞卿还在呢。”
第49章 过年 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在邯郸城, 虞卿也对赵王说了相似的话,赵王听了若有所思。
但兹事体大,他实在拿不定主意, 又把两人的对话告诉了赵郝, 询问赵郝的看法。
赵郝被秦兵在长平的残暴行为吓破了胆,很害怕再次招来秦军的攻打, 但又不能让赵王知道这点, 于是表现出对虞卿的看法很不以为意的模样道:
“咱们眼下要割让的六座城池不过是弹丸之地, 出尔反尔不兑现给秦国,秦国可能等不到明年就要来攻打我们, 那时候要割让的可能就不止六座城池, 大王您三思。”
赵王听后更加犹豫,于是再次询问刚刚从秦国回来的楼烦的意见。
楼烦之所以从秦国回来,因为他本人在赵国很有地位, 秦王曾经想让他在秦国担任相国, 如今秦赵之间关系微妙, 他选择回到赵国。因而他的意见对赵王来说非常重要。
但他是倾向于将城池割让给秦国的,至于理由, 和赵郝相差无几。
赵王在左右为难之际, 将此三人召集到一起,最后虞卿以一人之力辩倒了楼烦和赵郝。
当然, 或许在赵王心里, 这回更愿意听虞卿的意见, 除了虞卿说的格外有道理外,还因为上回在长平之战时没听虞卿的话吃了天大的亏,至今想起来都心头滴血。
于是在虞卿的主张下,赵王把许诺给秦国的六座城池送给了齐国。
齐国得到城池后自然高兴, 和赵国的关系也比往日更加亲密,答应了和赵国一同讨伐秦国的事情。
“阿兄,虞卿为何会选齐国作为盟友?”
月姮风尘仆仆从长平赶回来过年,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这个。
林评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她:
“你的看法呢?”
月姮只能说出显而易见的一点:
“魏国,楚国,燕国乃小国,国力衰微,即便结盟,也抵挡不了秦国的进攻。”
林评提点她:
“你忘了范雎提过的远交近攻,秦国要远交的对象便是齐国。”
月姮立马懂了:
“赵国想要借此彻底打破秦国的策越,这一步是必须的。”
“那齐国为何会答应赵国的请求呢?”林评问她。
月姮想了下道:
“因为齐王明白,秦国如今交好他们,等到灭了其余五国后,最后的矛头依然会对准齐国。到了那时,齐国必然不是秦国的对手,只有等待被灭亡的命运。如今帮助赵国,便是帮助日后的自己。”
是的,事实证明,秦国在得知齐国和赵国达成合作后,虽说不上恐慌,但多少感觉有些棘手。
也顾不得赵王出尔反尔之事,秦王派遣使臣来赵国表达他们的友好之意。
秦国使臣刚到邯郸城,赵王便有样学样,把秦国来赵求和的消息宣扬出去。
赵国的威信瞬间在各国立起来。
彼时信陵君魏无忌正好还留在邯郸城,与他同行的使团将消息带回魏国,魏王在思虑过后主动派遣使臣来赵,表示了他们想和赵国达成合纵,一同抗秦的意愿。
原因也很简单,魏国这些年也深受秦国之害。
从魏国的相国魏齐,因为范雎和秦王的威胁丢了性命便能看出一二。
于是局面就这样变得对赵国有利起来。
赵王终于有了信心,再次将灵丘一地送给楚国相国黄歇,借此交好楚国。同时与韩国和燕国也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暂时解决了外患,赵王便开始在国内发展生产,重整军备,积极应对秦国接下来可能的进攻。
赵国迎来短暂的和平发展时期。
村民们也终于可以安心过年了。
桃村的集市重新热闹起来,甚至有从邯郸城来的商人在集市上贩卖货物。
桃村的村民们因为这半年教外村人使用修渠工具,老技术工带新人,得到了补贴,家家手里有余钱,终于能给家里添置点东西了,人人脸上带笑。
对林评而言,这个年注定不太顺遂,刚送走了一位信陵君魏无忌,又迎来一位春申君黄歇。
这位的年纪比魏无忌大,不似魏无忌那般高冷,像个温和的邻家长者似的,耐心听每一个后辈们讲话。
如果真将他当成慈祥的邻家长者,怕是要被吃的骨头渣滓都不剩。
林评冷眼看着,才短短两日功夫,此人就能和村长蹲在屋檐下谈论儿女们长大后,做父亲的遇到的糟心事。
两老头儿跟遇上了知己似的,越说越投契,恨不能当场结拜。
村长还在黄歇的鼓励下,终于对带着女儿上门的亲家们摆出了好脸色。
在黄歇的斡旋下,村长难得点头,让三个儿媳重新进了家门。村长的三位亲家,都把黄歇当恩人,逢人就夸。
月姮纳闷儿:
“阿兄,此人性情如此,还是装的?”
林评觉得他本性便是这样,乐忠于处理家长里短,爱掺和旁人的家事,好讲个公道话,很享受被人吹捧的感觉。
月姮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对传闻中“四公子”彻底祛魅。
终于开始理解阿兄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林评赶她:
“去歇着罢,忙了几个月,瘦了,定然是累的,你阿娘见了虽然嘴上不说,但眼里的担忧骗不了人。”
月姮不以为然,说出了让林评自愧弗如的话:
“我宁可如今日这般有意义的活一天,也不愿如昨日那般麻木无知的活一辈子。阿娘不能理解我,我也说服不了她,互相包容罢。”
了不得啊!
林评可不是这种“朝求道,夕死可以”的人,竟然能教出月姮这样的,实在让他自己都感觉惊讶。
但人有百面,他并不要求谁都和他一样,月姮有月姮的好:
“去和思庄玩儿罢,厨下有隔壁丑姑婶儿帮忙,不用你操心。”
林评自个儿拎着嬴政去村里打转,顺道儿看看黄歇的路数。
作为单纯看客的话,是挺有意思。
明面上黄歇只带了一位老仆出门,在林评家里也能坦然的接受和林家人同桌而食,并不像从前的赵括那般要求分案而食。
对林家的新菜色,也能提出很多有用的改良建议,甚至和天马行空的思庄都能聊到一起。
在和林评说起范雎时,也很坦然道:
“昔日华阳之战后,韩国与魏国向秦投诚,秦王准备命白起带领韩魏两国的将士攻打我楚国。彼时我正巧身在秦国,费了许多心思说服秦王打消念头,与我楚国结盟。”
林评将一瓶热乎乎的奶粉递给思庄,思庄人工降温后送到嬴政手里。
胖乎乎的嬴政双手举着奶瓶,仰头咕嘟咕嘟喝的很认真,眼珠子在几人身上来回转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林评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笑着告诉黄歇:
“此事我略有耳闻,您回国后,楚顷襄王认为您有大才,派您和太子熊完去秦国为质,秦楚签订和平盟约。
自此,秦王将你们扣留在咸阳城整整十年。算起来是四年前,楚顷襄王病重,秦王却并不打算放太子熊完回去继承王位,您得知熊完与范雎关系好,于是说服他,请他在秦王面前帮忙游说。”
忆起往昔,黄歇有些许得意,并不隐瞒他的得意,因为那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极为正确的选择之一,他告诉林评:
“秦王听了范雎的劝说后,打算遣太子熊完的师父回楚国探听楚王的病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日后再做打算。
可太子哪里能等?一旦先王驾崩,太子想回楚定然要被秦王索取大量好处,必定耽误回楚的时间。届时阳文君定会推举自己的儿子上位,太子再也回不得楚国。
所以我当机立断,叫太子和使臣一起逃离秦国,由我留下来应对秦王的怒火。”
林评和他碰了一个,笑的很真心:
“您赌赢了。”
是的,秦王命黄歇自尽,在范雎的劝说下,秦王将黄歇放归回国,而黄歇送了秦王无数珍宝作为回报。
三年前,黄歇被继位后的熊完封春申君,任楚国令尹,淮河以北十二县作为封地。
如今可谓春风得意,是楚考烈王身边头号心腹,在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黄歇也并不避讳地点,他对林评讲话堪称实诚,甚至实诚的过了头:
“如今唯一令我忧愁的便是大王没有子嗣,若能看到大王的子嗣长成,黄歇算是死而无憾了。”
林评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
“总会有办法的。”
黄歇愁苦的摸着大胖肚子,吸溜了一口酒,美滋滋道:
“我命人四处寻找宜生育儿子的妇人进献给大王,希望来年能听到好消息。”
如何才能算宜生育儿子呢?自然是已经嫁过人且生过孩子,还是生了很多儿子的妇人了。
楚考烈王求子心切,连对方的年龄容貌都顾不得计较太多,可以看出这对君臣求子之心了。
思及此,林评看了抱着奶瓶玩耍的嬴政一眼。
这年头,或许质子的生活都不容易,前有嬴异人,后有楚考烈王,在结束质子生活后都没有子嗣。
好歹嬴异人运气好,还留下了嬴政这根独苗。
楚考烈王可就惨喽。
林评又看了一眼摸着肚子吃菜的黄歇,这也不是个好东西,瞧着人模人样的,但做人实在没甚么底线。
所谓的四公子,名副其实的少。这么想想,林评觉得怪没意思。
算时间也没多久了,赵国的李园找机会做了黄歇家侍从,将花容月貌的妹妹进献给黄歇,他宠信了人家,且让人怀了身孕。
李园他妹妹立马找机会劝说黄歇:
“楚王如今待您比亲兄弟还亲,可是他没有儿子,如果将来他走在您前面,定然是楚王的其他兄弟继位。到了那时,自然会有其他人来顶替您的位置,您的江东封地也保不住。
而且您在位这么多年,得罪的人如过江之鲫,难免遭遇横祸。为了避免那一日的到来,不如您将我进献给楚王,凭借楚王王对您的信任,必然会宠信于我,且旁人还不知我怀了您的骨血,也不知你我二人的关系。
万一我生了儿子,那就是咱们的儿子做了楚王,岂不美哉?”
黄歇将这话听了进去,私下安排好,事情果然如他们期待的那样,李园的妹妹生了儿子,被楚王立为太子,李园妹妹也做了王后,李园跟着参与朝政。
不过黄歇的好日子也没过几天,因为李园担心他泄密,暗中培养了刺客,在楚考烈王驾崩后埋伏在棘门,砍下黄歇脑袋并抄家。
他和李园妹妹生的儿子倒是真的如他所愿成了新一任楚王,便是后来的楚幽王。
也算是世事难料。
不过林评觉得李园孤身一人定然不可能将计划执行的那般圆满顺利,这事背后肯定还有赵国的谋算,至于是赵国的哪位就不好说了。
第50章 诉苦会 忆苦思甜大会
嬴政和肉包滚作一团, 气氛实在是好,黄歇借着酒意邀请林评前往楚国。
黄歇很有底气,他向林评保证:
“听闻当初马服君赵奢向赵王举荐您, 奈何赵王以出身论, 让您去王宫种花栽树,错失人才。信陵君魏无忌也曾邀请您去魏国担任官职, 可惜他能给您的有限, 您没应才是对的。
先生若是愿意随我前往楚国, 令尹之下,您随意挑!”
林评似笑非笑看了黄歇一眼, 丢给肉包一块骨头, 让它从嬴政身上下来,要不然嬴政就被它压的喘不过气儿来了。
“昔日秦王也曾这般允诺,殊不知在我这里, 旁人的允诺最是不可靠, 唯有真切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踏实。”
黄歇有些不悦, 但是努力压下了。
月姮隐晦的看了黄歇一眼,心道这位也是心大。只看到了面上展露出来的东西, 以为阿兄志在朝堂, 若是让他看到阿兄叫人训练的军队,准备的火器库, 怕是恨不能连夜逃离这里。
说实话, 月姮至今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场面的震撼, 并且认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黄歇并不死心,继续劝林评:
“先生的能力整个邯郸城无人不知,如今已经随着各路使团和商队的离开,陆陆续续传到六国。如果您想谋求一个出仕的机会, 眼下正是好时机啊!”
林评笑而不语。
在这个时代,从一出生就阶级分明,普通人想要晋升就得想办法拿军功,谋求出仕,把自己卖给国君。然而功高如白起,最后还是会被秦王下令自杀,又有甚么意义呢?
随着他名声日益传扬,所有人都以为他也会走上那条路,从未有人想过,他其实谁都不打算靠,就靠自己。
黄歇很想将林评争取到楚国,最终留下了信物,叫林评想通了随时前往,他随时恭候。
月姮看着黄歇的信物轻哼:
“傻子!”
为何阿兄私底下动作这般大,可是各国都像集体失明一般,假装看不见,像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
因为他们都很自信的认为,阿兄一介白身,即便治理好地方,也是为当地官员做出了政绩,为国君管理了百姓。百姓是他们的,土地是他们的,阿兄愿意做大善人,他们为何要拦着?
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但凡阿兄治理过的地方,百姓成了他的,土地也成了他的。
他在各位国君的眼皮子底下偷家,国君们还乐见其成。
思庄扔了手里的球,让嬴政和肉包抢着去捡,转头问林评:
“不是说过年在各村准备了特别节目吗?怎么都没甚动静?”
林评看看日头,觉得差不多了,给嬴政穿暖和,背着手带他们往大场上去。
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村民,大家手里都拎着墨家人新做出来的小马扎,分成数十个方阵坐着,非常有秩序。
每个方阵中间点燃火堆,火堆将众人的脸庞照亮,将众人的心燃烧起来。
看人数,不止桃村,至少附近七八个村子的人都赶过来了。
林评带着他们站在人群后面,低声解释:
“天还没亮就从各村出发,专门来参加今日的活动。”
月姮纳闷儿:
“台上那年轻些的应该是村长家三儿子,另一个老者穿的也太破了,如今家家有新布料,出门还挤不出一身新衣裳的也是少数,难道是专门为活动穿的?”
林评竖起食指晃了晃,示意她往台上看。
只见村长家三儿子拿着墨家人最近新研制出来的喇叭,大声对台下喊:
“乡亲们,今天把大家聚在这儿,是因为我听说最近有人在村民中间散播谣言,说林先生是为了一己私欲,是沽名钓誉,其实是利用大家。
那些人叫我们表面听林先生的话,背地里收了他们给的好处,偷偷帮他们偷施工机械图纸,试图挖林先生的墙角!”
这话一出,群情激奋。
闹哄哄一片,甚至有脾气暴躁的直接站起来,大声质问村长家三儿子: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的?你说出来,咱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村长三儿子手往下压,让大家安静:
“请大家听我说,此事有多恶劣,想必诸位心里都有数,大过年的咱就不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今儿主要是想和大家唠唠嗑儿,说点心里话。”
然后他把舞台让给了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爷子。
老爷子一开口就是地道的乡音,嘿嘿一笑,把脚上厚实的猪皮鞋抬起来给大家看:
“诸位别瞧老汉穿的邋遢,可这是老汉有记忆以来,四十多年最暖和的一个冬天啦!这鞋子,二层猪皮,新的!这衣裳,里头夹了羊皮的,将来留给我孙子穿还是暖和的,传家宝啊!”
众人哄笑,不是觉得可笑,而是感同身受。
老汉在台上做了个伸开双臂的动作,蹦跶两下,拿着喇叭兴奋的对村人们道:
“瞧见没,以往到了冬日,老汉整个人都是蜷缩的,哆哆嗦嗦,寒风渗进骨头缝里,好似没有尽头,日子没了盼头。如今你们再瞧瞧,原来冬日把身体舒展开,是这种滋味啊,老汉也说不好,就是觉得畅快,终于像个人啦!”
村民们轰然叫好。这话简直说到了他们心坎儿上,冬日冻的直不起腰的经历,才过去一年而已。
“往年冬日里老汉全家根本不敢出门,缩在炕上一家人只能盖一床被子,一天只一顿稀的,躺着动都不敢动,越动弹越饿的经历不用老汉多说。实在饿的受不了了,只能继续勒紧腰带,连一头撞死的力气都没有。
一家老小只有一件羊皮袄子,春日里在当铺里当了换大钱播种,冬日里赎回来接着穿,一袄传三代,人走袄还在。谁出门谁穿,其他人只能光屁股在炕上窝着。
四十三年,老汉整整活了四十三年,从没像这个冬日这般感觉到暖和。昨儿还和孙孙说,谁要敢破坏这样的神仙日子,谁就是老汉的生死仇敌,老汉和谁不死不休!
这样的好日子都是林先生给咱们带来的,谁要敢和林先生对着干,老汉第一个和谁拼命!”
“拼命!”
“拼命!”
底下一群人大声呼喊,场面差点儿失控,等好不容易众人恢复平静,再上台的换成了一个有些瘦,穿的很齐整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开口,就让大家伙儿感到眼热:
“我苦根,无父无母,今年二十七,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光棍儿,旁人在我这个年纪都能当爷爷了,可我在今年,终于娶上了媳妇儿,再有四个月,孩子也要出生啦!”
众人为他叫好。
苦根道:
“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当冬日都有新衣穿,我阿耶会进山打猎,换了大钱给我买竹马,我阿娘织的布又紧又密,过路的商人抢着要,我阿姐貌美又能干,一个冬日就将全家第二年要穿的鞋袜做出来,我阿弟穿着厚实的袄子在雪地里捉麻雀。
可是年年打仗啊,我阿耶被征调去当民夫运送粮草,尸骨都找不见,没两年连我阿娘也被抽调去后方,那一年村里强壮的妇人全部被带走,后来战败的消息传来,她们成了俘虏,被赏赐给敌方的将领后再无音讯。
我阿姐到了嫁人的年纪,我和姐夫陪她去城中换些喜庆的布料做衣裳,结果她被贵人家的奴仆瞧中,非要抢回去做小妾。我阿姐不应,他们当街将我姐夫打死,将我阿姐打成重伤,我这条腿也是那时候瘸的。
我阿弟为了给我们姐弟进山寻药,掉下悬崖,找到的时候尸骨已经被狼吃的只剩一条胳膊了。”
很多人跟着流泪,他们即为了台上的年轻人感到悲哀,也是为自己相似的命运发出无声悲鸣。
年轻人却道:
“我阿姐走的那一年,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于是这些年我去乞讨,去偷,去抢,看人白眼儿,给人放羊,什么脏活儿累活儿我都干过今儿。如今我也能堂堂正正的告诉她,我终于活出个人样儿了!
半个月前,我在集市上看见了那个打死我姐夫,打伤我阿姐的奴仆,自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句话不对付就打了起来,思庄女娘亲自询问了原因,确认无误后,叫人将那个奴仆同样揍的半死,扔出了村子,替我报了当年之仇。
这一切都是林先生带来的,谁要是敢做对不起林先生的事,我三羊第一个弄死他!”
村民的热情彻底被点燃,一个个都很有分享欲,他们有一肚子苦水要同大家讲。
全都举手,抢着上台发言。
都是这一年来培养的习惯,规范座位顺序,发言要举手,在人前讲话不再畏畏缩缩。
林评看了思庄一眼,悄无声息的来,又带着他们悄无声息的回去。
思庄有些心虚,毕竟她那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处理方式,并非林评日常所推崇的。
但是林评并没有就此说甚么。
几人走在路上,月姮若有所思:
“这种模式可以继续推广,阿兄是如何想出来的?”
是同一位伟人学习来的。
“这是忆苦思甜大会,还有单纯的诉苦会,思想教育大会,批判大会,表彰大会,里头的门道多着呢。”林评道。
他对月姮道:
“书房第三排第二个格子上竹简,你回去仔细研读,融会贯通了,就是政委的好苗子。”
月姮不懂政委为何种职务,但顾名思义,也隐约明白些许。她有些激动——政委政委,首先要接触朝政,也就是说,在阿兄打下来的这片江山里,是将她当做朝臣在培养的。
此刻村里没甚么人,连月姮阿娘都去参加忆苦思甜大会了,但并不感到空荡荡,从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能看出村民们都很有过年的气氛。
林评说追着肉包玩耍的嬴政:
“翻过年就三岁了,待会儿随你阿姐回去给你母亲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