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在萧衍之看不到的地方,桑晚一双嫩足被裹在温热大氅下,不安地乱动。
视线不由得四处乱看,心想珠月也该回来了。
她自知虽为亡国人,但有帝王宠爱至极,已然知足。
可前有慧明,后有帝王,都将她捧的极高。
桑晚没有什么远大志向,能和相爱之人安度此生,就已经意义非凡。
可她偏偏,喜欢的是一国之君。
亭外小雨渐歇,视线也变得清明起来,微风吹拂,似还能听见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风铃声。
“那是……”桑晚皱眉,仔细瞧了瞧,“孟大人?”
素膳叹息道:“姑娘,她们买来之后便被国公夫人拨到大少爷的院子里面做杂事。之前的少夫人嫁过来她们还小,便没用她们。后来她去世了,她们也没有调走,直到您来了,大少爷便说不用拨人过来,叫她们来伺候着就好。”
桑晚听完若有所思,“那蝉月跟长姐可有过什么事情?”
素膳:“没听她们说,也没听其他人说。”
她不好意思的道:“姑娘,我再想办法去打听打听。”
桑晚点头,“你慢慢打听,此事也不急。也许其中缘由并不如我想的复杂,蝉月不是被长姐弃用,而是她小的时候不得用,长大了没人用,好不容易被刕鹤春拨来伺候我,便大着胆子认定我了,愿意帮我对付唐妈妈。”
她不经乐了乐:“只是有人第一次主动投靠我,实在是有些不敢置信,一开始就认定了她是被逼的。”
素膳就后知后觉的想起一句话,她道:“那天吃果子的时候,蝉月好像感慨了一句,说您看起来虽然温温和和的,但却没有吃过唐妈妈的亏,一看就是大智慧的人。唐妈妈算什么东西,。一个奴才,还敢欺负到您的头上来……”
“她还说,奴才都是主子手里的花草,再是出身好有个名头,但无论是牡丹还是兰花,说到底还是花草,一掐就掉了。”
桑晚诧异:“她真这么直白的跟你说啊?”桐花肤色没那样白,但一双圆眼辅以圆润的脸颊,整个人瞧着便喜庆。
她和住在村头的骆素娥惯来不对付,偏偏骆素娥有着一张她最羡慕的巴掌小脸,尖尖的下巴瞧着文雅秀气,就是说话难听,张口便刻薄人,二人一见面就要吵架。
桐花在铺子里挑着,拿起一直带粉花的钗子,比了比划:“你看这支,好不好看?”
桑晚认真瞧着,“样式好看,你想搭什么衣裳?”
“那件桃红色的?”
桐花衣裳不很多,想了又想,没想出如何搭配。
“这颜色好看,却得衣裳衬着,否则这样鲜丽的颜色孤零零一支在头顶上,反倒有些寂寥。”
桐花喜欢打扮,却总是不得其法。倒是少有装饰的桑晚眼光不错,能从她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珠花中挑出最适合她的,来帮她装扮。
桑晚的妆奁中也有几支簪子,她从前也喜欢这些,只不过这些年来少有铺张,银钱都省在手里,宁愿存起也不愿为此花费。
桐花得了她的建议,自己又去挑着。桑晚转过头,常渊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手倒是松开了,只不过立于她身边,像个守卫的。
桐花自个儿得了趣便忘了姐妹,桑晚也乐得耳边清净,同常渊一道在铺子中转了转。
“诶……”
她原无意挑选,却被一只放于正中,盛放在显眼处的镯子吸引了目光。
素膳:“是啊,那几个小丫鬟都在场的,她们都骂唐妈妈,还说唐妈妈是斗鸡眼。”
桑晚好笑:“这是她们的投名状呢。”
她心里有数了。叫了几个小丫鬟进来,也不多,拢共才四个,人也好认。圆脸爱笑的叫秋月,文静不爱说话的叫墨月,性子沉稳一点的叫文月,还有一个跟蝉月性子差不多活泼伶俐的叫锦月。
桑晚温和的道:“蝉月跟着我在外面走,你们便帮我看好屋子。”
她笑着说:“从今日起,你们就是二等丫鬟了。”
几个月顿时惊喜,纷纷过来谢恩,这才欢欢喜喜的走了。桑晚又郑重的对素膳道:“你看,你手底下有四个人了,你要管着护着她们才行。”
素膳:“要给我管吗?”
桑晚:“不然呢?”
素膳:“不给蝉月?”
桑晚教她:“我只信你啊。我们才认识蝉月多久,她虽好,但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咱们可以对她好,但这种事情还是得交给你。”
素膳一颗心滚烫起来,“也是,咱们才是知根知底的。”
她不免后悔对蝉月太过于亲近了,“我还说了我一些以前的糗事情给她听呢。”
她着急起来,“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啊?”
这么快就相信人,会不会在别人眼里很傻?
就是这样!一下子就推翻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个性子,她们吃了多少亏!
桑晚把她按下来坐着,柔意道:“即便做错了又怎么样?你这是以诚待人,半点坏心眼没有,别人只会说你好相处。要是因此有人说你不好,那这个人就不好相处,你不去相处就好了。”
“本是合不来的人,便不要凑在一块了。你就是这种热情和善的性子,干嘛要让自己变成众人夸赞的七窍玲珑心呢?”
她引着素膳冷静,“蝉月听了你的事情,可有露出什么表情?”
素膳:“也觉得好笑?”
帝王总爱逗弄他的小姑娘,笑得宠溺。
却不会真的做什么,替她穿好足袜和绣鞋,地上的玄色大氅被安顺弓腰收走。
桑晚起身,却不似往日安静乖顺,反而踮脚,主动攀上帝王双肩。
萧衍之浑身一怔,匪夷所思道:“阿晚有事求朕?”
“有事才能抱您吗?”桑晚嘴唇微噘,像在撒娇。
萧衍之哼笑:“阿晚甚少主动,且这会,看起来有些心虚。”
桑晚迅速看了眼已经退下的安顺,和将头埋的很低的珠月。
在萧衍之唇角亲了一下,“方才提到二姐姐,便想着……我来京中许久,还没去她们住处看看,想陪林夫人小住两日,再回宫。”
帝王扣在她腰间的手越收越紧,眼眸深邃:
“阿晚第一次主动,竟是为了旁人,以.色.诱.朕?”
第 62 章 第 62 章
秋狝半月,桑晚食了不少肉糜。
寺中斋饭倒是清口,夜间宿在寺中禅院,别具一格。
稍稍抬头,便能看到大片天空,不再是宫墙高垒,四方的天,连带着心境都舒缓许多。
次日清晨,銮驾中空无一人,启程回宫。
萧衍之带着一行几人,则转坐低调些的车驾,入了京城。
算算时辰,江州那孤女今日便要抵京。
凌元洲和柯沭都陪孟涞去接应一二,怕孟涞一根筋,吓着人家姑娘。
唐妈妈兴奋了半个月,以为大少爷再也不会来的时候,一抬眼却瞧见了刕鹤春的身影。
她失望极了,想了想,又去找于妈妈报信。桑晚直笑,“方才我还道财生哥是不是不喜欢你呢,这会儿看,你们都快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常渊不曾喝酒,听着她愉悦轻笑,耳根都颤了颤。忽地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烫,唇角轻扬。
“刘兄为人坦荡,爱恨也直接,比之那些笑里藏刀,背地里使刀子的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此话说完,二人都一怔。
桑晚瞧他一眼,“怎的这样说?”
莫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吧,难不成他曾经被这样对待过?
常渊默了默。
“没什么,”他声音有些沉,“不过是发自内心厌恶罢了,此等做派本就令人不齿。”
桑晚深以为然,低声应和:“我也着实这么想。有些高门大户……”
她看了看桌上和谐的气氛,没说下去。
常渊也不曾追问,听她轻笑几声:“阿娘,今日多用了碗汤,我要多谢谢蔡婶啦。”
罗胥君也笑,众人乐作一团,刘财生还晕着,呵呵笑了几声,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别扯你那文绉绉的惹人心烦!”桐花叼着肉,不忘怒怼回去。
“花儿!”蔡氏放下筷子,正经道:“你哥这是读书呢。”
“喝成这样了,读什么呀——”
“有我当年风范,”刘叔适时开口,一拍儿子的肩膀,“就是酒量不如我。”
一派和乐,桑晚都笑出了声,胳膊肘碰了碰常渊,头微微侧过来,“刘叔和财生哥确实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她重复。
常渊带着淡笑,几乎能想象出她弯着眉眼,笑意俨然的模样。
他也微微侧过头,学着桑晚方才亲昵的样子。
“我好像明白为何那日,你没有对她们发脾气了。”
方才怎的没发现,二人竟靠得这般近……桑晚耳尖有些发痒,杵着的碗筷顿了顿,凝神想起那日的事。
“那日,哎呀……”
她叹。
常渊静静地听着。
因为她的世界不吃人。
她的世界没有他眼前一片浓雾中,仍旧紧追不放,要吞噬人血肉的妖魔。
她的世界,是可以说错话,做错事的,可以容忍那些无心之失。
平和安宁,容忍下世间并不那么完美无缺的人。
可她又在这一片瑕疵中,成了最完美的那一块。
常渊听她道:“生气是肯定生气的嘛……不过你是不知道,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蔡婶很瞧不惯我娘……”
她低了声音,拉过他的衣袖,依旧凑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她轻盈的发丝。
吐息喷洒在耳侧,常渊耳尖轻颤,不曾挪动身姿。
她吃得很开心,语气也比平日活跃。
“阿娘身子弱,迎风咳嗽,在家甚少干家务。蔡婶瞧见,小声嫌弃我娘什么也做不成,身子太弱,被我听着了,”她回忆起往事,头微微上扬,气息便又轻轻上移,落在他的发间,“我气得直哭,阿爹忙着安置家里,又不好告知阿娘让她伤心。”
她道:“结果晚上,蔡婶就提着肉,刘叔带着酒过来,一手领着桐花,财生哥跑在前面……”
“说要给我娘补补身子,她可羡慕这种文气优雅,会绣花会说话的娘子。让我娘身子好了后教教她。”
桑晚见常渊面色柔和,打开了话匣子:“你是不知道这对阿娘有多大的安慰,当时我娘刚……”
她忽地咬了舌头,塞了口饭,不再开口。
常渊偏过头,只余夜间嘈杂的蝉鸣。少女清悦的音色不再,就连那缱绻盈盈的茉莉香气,也随着主人轻移开的身子而远去。
他抬起指尖,揉了揉耳根。
“当时如何?”
“就是搬家嘛,”桑晚口中塞满,含糊道:“你还吃些吗?对了,你若想要喝酒也不是不成呀,过阵子养养应当就能喝了,最近还要喝药,今日孙大夫说的话可记住了?”
常渊笑笑。
“记住了。”
这话题转得真是……很不高明。
“总之。”
她开口,像是要给这番对话下一个定论。
“人生不过三万天,”桑晚举起筷子,夹住了一片卤肉放进常渊碗中,“吃了这一顿,所有不开心通通翻篇。”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桐花不知何时偷偷吃了酒,这会儿面色绯红,傻乎乎笑着:“阿娘,我想染指甲。”
“想想想,你什么都想,”蔡氏口舌不饶人,过了会儿道:“桑晚染不染?我明日去采些花来。”
桑晚下意识拒绝:“不了吧,要包着手好久呢,我做事……”
不方便还未说出口,便听罗胥君道:“我们桑晚上回染指甲还是小时候,这都多少年了。”
“桑晚姐手这么好看,不染太可惜了。”
桐花说话都带着酒意,“染吧染吧,过几日便是七月七,好看呢。”
桑晚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算了……”
“这次便莫要算了,”常渊忽地开口,“要做什么的话,不是还有我么。若不便,我帮你染便是。”
桑晚抬首,看向常渊。
男人身上没有酒气,清爽干净,即使眼盲也从未让自己邋遢郎当。她垂眸,常渊圆润坚硬的指甲映入眼中,显得她指尖更秀气小巧。
确实……许久不曾打扮过自己了。
她看向常渊的面庞,闻着男人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点了点头。
“也好,”她转过头,弯了眉眼,“麻烦蔡婶了。”
桑晚倒是不惊讶,见他大步流星走进来,冷着脸和皮,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也不惶恐,只给他倒了茶,然后自己去一边插花。
刕鹤春已经进来了,便也不会揪着往事不放,还是很大度的,深吸一口气道:“你倒是悠闲——母亲昨日还问我多日不回苍云阁是出了什么事情。”
其实赵氏没有这么闲。她根本没问,且还抱怨了几句:“你媳妇真是个哑巴?这十几日晨昏定省我都没理她,她竟然也坐得住。”
母亲说的时候不以为意,但刕鹤春却微微有些不平。从前阿琰刚嫁进来的时候,母亲若是生气,也对阿琰不理不睬。阿琰回来就道:“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母亲,坐在那边如坐针毡一般。”
但她也不愿意自己去问,只道:“我初来你家,没处去问去说,只同你亲近一些,便来诚心诚意问你,你若是去问了,母亲还要怪罪我,以为我搬弄是非。”
“你只要帮我想想我哪里错了,怎么弥补就好。我告诉你此事,是我知道夫妻之间要明言的道理,不然你误会我怠慢母亲,我心里也会难过。”
但刕鹤春怎么知道母亲生气的缘故?他当时还在国子监读书呢,常日在外,也不能顾及妻子,便只能劝道:“母亲本心不坏,只是脾气大,喜怒于色。你且不要着急,等时间长了,她发现你的好,自然就好了。”
后面阿琰果然得了母亲的喜欢,有一日跟他说悄悄话,“你知道母亲为什么刚开始会讨厌我吗?”
“我最初的熏香跟她一样,她很是不喜欢,以为我是故意顶撞她。但我其实没有,只是随便挑了一种罢了。”
刕鹤春觉得不可思议,这算是什么缘由?他觉得母亲过于严苛了。后来三弟妹又来跟阿琰争中馈,母亲也帮着三弟妹……
他现在还记得阿琰好奇又无奈的道:“真不知道母亲和三弟妹是怎么想的,我是你的妻子,是嫡长媳,未来的宗妇,我现在不掌中馈,多学学做事,以后怎么办呢?我学不好,真挑梁子了是要出丑的。”
她不知道缘由,刕鹤春却是知晓的,但他不能对阿琰说,只能安慰她,“我明日去跟母亲说说。”
阿琰就笑起来,“你不要去说,我有自己的办法。只是要坐冷板凳咯。”
后来坐没坐冷板凳,刕鹤春倒是想不起来了。但应该是坐了的。喉结带着些局促地滚了滚,常渊收紧指尖,几个呼吸之间似有万千念头浮现,又被那浓雾深深压了下去。
“……多谢。”
他低下头,抬手触碰着眼上的布条。
充满了她的味道,针脚也是熟悉的,她的手法。
桑晚,这个名字在短短时日之间,几乎贯彻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他的身上无一不是他的痕迹,就连——
常渊忽地止住想法,手畔的凤仙花汁滴落到指尖,一片滑腻。
“桑娘子对所有人,都是这般好么?”
他微微抬首,对着桑晚的方向。
她怜惜的目光也会落向旁人吗?
若她捡到的不是他,还会这样亲昵地靠近着,这般贴心对待么?
应当是的。常渊体内滚烫的血液都静了下来,她会是的,她就是这种人,对谁都……对谁都好。
既然对谁都一样,那凭什么,偏他要因为她的举动频频乱了心神,恍惚神思。
这不公平。细细的布帛从缠绕着的指尖上取下,用一早备好的清水濯净了甲面上原有的残花,露出了夺目的红。
十指在日光下转移活动,桑晚唇角上扬,先去给了阿娘看。
罗胥君满足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喟叹一声:“瞧瞧这样多好看,我生的闺女儿就是漂亮。”
过了三五日,反复染了三次才出了这样鲜亮的颜色。桑晚出了屋门,站在阳光正好的院中,她少染指甲,此刻瞧着那存在感极强烈的甲面总有些不适应,哪怕其并无重量,也略显造作地扬起手,将指尖凑在眼下细瞧。
“很喜欢?”
常渊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几只已然喂熟了的鸡。
桑晚放下手,转过脸看他。
“你又走路悄无声息的,”带着些嗔怪的口吻,半晌才接着道:“……还好吧,也没多喜欢。”
“不是喜欢到一直瞧么?”
相处许久,二人之间多了许多熟稔,偶尔也会玩笑几句。
桑晚横他一眼,又觉得他瞧不见,真是没趣。哼出声回话:“你又看不到,怎么知道我一直瞧?”
“原来是真的,”常渊经过她身畔,声音略带些笑意:“我诈你的。”
“好啊你!”
桑晚推他一把,自个儿进了屋甩上门,靠在门板上,瞧着自己的指甲。
唇角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扬得老高,她努力拉平无果,过了会儿才对外叫了声:“常渊。”
她开门,“你过来,有事同你说。”
二人坐到了一处,桑晚开口道:“阿娘说,过几日她亲自去山上寺里为咱们请一个婚期,求佛祖保佑,也是请僧人瞧瞧你我八字是否相合。”
她拿出纸笔,柔软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她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
常渊默了一瞬,“并无印象。”
桑晚为难地咬着笔头,“这可怎生是好……”
“六月十一,”常渊忽地开口,“你觉得此日如何?”
桑晚抬眸,静静地望他一眼。
“我捡到你的日子?”她回忆,“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也是重获新生的日子。”
常渊顿首,“并不草率。”
桑晚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点了点他,“何必说得这么郑重。你重获新生,那从前的一切,就都不要了?”
“既然能忘,便说明有些事没那么重要。”
常渊垂首,发间的系带顺着发丝垂落。淡色的布帛与墨色的长发回绕,多了不少文气。
“胡说,”桑晚道:“那你看不见,难不成眼睛也是不重要的了?”
他牵住了她的指尖。
“无事,染指甲罢。”
如今母亲对桑晚又是这样。
刕鹤春虽然对桑晚一直早早熄灯不等他回来颇有微词,但十几天过去,她被母亲冷落也不知道来他面前说说,只一味的坐冷板凳,便对她的怒气少了许多。
于是特意过来坐坐,道:“我久不回来,你这半月还好?”
桑晚:“好的。”
刕鹤春发现自己已经对她很有耐心了。他耐着性子道:“夫妻之间,应当相互明言。我十几天没来,你该来问我原因。”
即便不是要跟桑晚做和阿琰那般的夫妻,但以后几十年一个屋檐下,他还是想要两人之间最起码顺顺当当的。
阿琰的话就很好,只要明言,就不会有误会,他想让桑晚也学一学。
结果她只是哦了一声,继续插她的花,问:“——那你这十几天为什么没来?”
她看起来像是刚发觉此事一般。刕鹤春叹息她的迟钝,明言道:“我没来,你怎么想的?”
桑晚低头摆弄花草:“你肯定很忙。我不好打扰你。”
这句话听起来悦耳多了。刕鹤春只能选择大方的不与一个呆子计较。晚上留在了苍云阁里,还让厨房的李师傅做了一碟子虾饼过来。
第二天又天不亮起床去上朝。
桑晚照旧睡她的,等天光大白,她吃了早膳,这才又带着一群人去山海院里面请安。正好碰见四姑娘,两人便一块同行。
“照你的意思,是不愿让白姑娘养在你府中了?”
萧衍之反问。——抓住了她的手心。
常渊闭目。
手上的触感明显,他一人坐在屋中,有时都分不清白天或是黑夜。
不知何处而来的自尊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很难承认,他确实看不见,依靠着另一个人的声音、气息才能依稀辨认着这个世界。
如同孩子一般依靠着另一个人,学着走路,辨清方向。
依靠触碰、闻嗅、感受。
他的世界从醒来的那日便是一片空白,脑中和眼前俱是一片空茫,大片大片的白与黑,抑或是掺杂在一处,如同浓雾一般的灰。
他的记忆,连同着过去和未来都如同乡野之间随处可见的蒲公英,飘散在这浓雾里,没有落地的时候。
直到她提出,要不要留下,就在此处。
你和我。
常渊忽地心头微动,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他按住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头,桑晚柔声的话仍旧漂浮在耳边。
“……你若没有去处,日后便留在我家,”她似是骄傲,又有些惴惴,“过这样的闲散日子,绝不会让你吃苦。”
“并非,只是不愿做干爹罢了。”
孟涞替自己辩解道:“臣与白姑娘既是同乡,更有共同的仇人,怎会放任不管,只是姑娘已经及笄,臣于年龄上,断不敢当姑娘长辈,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桑晚仔细瞧着白梦,哭多了的眼睛通红,看起来形单影只,举目无亲,怪可怜的。
萧衍之点头:“的确如此,先前未见姑娘,只听暗卫信中说并未及笄,若再差了辈分,确有不妥。”
柯沭撞了撞凌元洲的肩头,看向首位,极小声说:“姑娘这些日子和陛下日日相处,倒真有几分严肃了。”
凌元洲正气凌然地回怼:“姑娘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不是很正常?”
柯沭当即闭嘴,心想着就不该和这一根筋的人打趣儿。
萧衍之:“依你之见,孟大人想如何?”
第 63 章 第 63 章
正厅内气氛突然僵持不下。
帝王明白孟涞心中对发妻执念很深,若白梦尚未及笄,一切都好说。
可孤男寡女,同在府中,确实不合适。
而孟涞是放下心中执念向前看,还是不愿走出来。
谁都无法替他做主,一切都得往后看。
他转正身子,冲萧衍之作揖:“臣可将白姑娘收为义妹,留在府中,待将来大仇得报,来去皆随她。”
四姑娘笑着道:“今日嫂嫂的发髻梳得很是好看。”
桑晚:“我也觉得好,而且轻快得很,不用紧紧的把头发都扎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四姑娘的发髻,“你的偏髻上要是再添一朵海棠花就好了。”
四姑娘摸了摸,“是吗?只现在没有海棠花可以用,要在四五月里才有。”
桑晚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喜欢种花插花,闻言笑着说,“也有四季海棠,只是难种,还需要种在暖房里。咱们府里不是有暖房吗?可以让人试着种种。”
四姑娘不爱花草,并不懂这些,乍然听闻觉得有趣,“若是种出来了,我是要请人来赏看的。”
桑晚:“我似乎在哪本书上看见过,正好今日我还要去花草房里面转转,到时候跟里面的人问问。”
晨光细细碎碎落在她的脸上,让人看得不真切。但很奇怪,不看相貌,只听她说话的声音,便能知晓她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四姑娘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新嫂嫂颇为奇怪。“喏,仔细瞧瞧,可曾见过这些。”
小厮打扮的男人将几张薄薄的纸面放于桌上,掌柜的拿起来,细瞧上头的图画。
“这个么……”
纸上画着个玉佩,外圈云纹,里头围了圈吉祥纹,多为父母长辈赠予疼爱的后辈,算是常见的款式。有些难雕刻,但富贵人家有几样这样的配饰,根本不足为奇。
掌柜的放下图纸,总觉得在何处见到过。
“……有些眼熟。”
小厮嗤笑一声,半倚在柜台处,“得了得了,问十个八个都说眼熟,还有两个说自家卖的有。不过是想讨些赏钱,随口胡诌的才多。”
“这也是,”掌柜的赔笑,“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再是小厮,那也是县丞府上的,只怕是得了什么令,来寻人的。
掌柜的不敢轻慢了,又端详半晌,“老了老了,眼花记性也不好,觉得眼熟,又不知在何处瞧见过。”
“就知道是这样。”
小厮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扔到掌柜的身前,“好了,这几张图你收着吧,若日后瞧见了或是‘想’起来了,传个信儿来,有你的好处。”
“是是。”
掌柜的接连应下。
他态度好,一口一个大人给小厮叫得心情畅快,话也多了些:“娘的,这一天天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说要找人,也不说要找谁,还他娘的就给两张图……就没办过这么难办的差。”
“贵人们的事,咱们哪清楚。”
掌柜的瞥向另一张图纸。
上头画着把剑,无甚特殊的花样,瞧着低调内敛。但听那小厮道此剑吹可断发,剑鞘雪白,剑身漆黑如墨,乃是上好的玄铁所制。
只怕要找的人身份不简单呐。掌柜啧啧摇头,收起图纸和银子。
小厮松了松腰带,“成了,你这儿我就算来过了,还有几间铺子要去,忙着吧。”
“大人您忙。”
掌柜的给其送走,心里暗骂几声狗眼看人低的还摆什么谱。忙忙忙,只怕一会儿就要吞了银子打牙祭去。
小厮抚着肚子,只道自己劳碌一日可是辛苦。路遇茶摊,当即便坐下,要了壶好茶,配上汤面再来几两肉,将怀里的钱花得精光。
邻座两魁梧壮汉正谈天说地,瞧见他来,对视一眼,一人坐于小厮身旁,腆着脸道:“这位爷,可是官家人?”
小厮含糊不清哼了几声,算是应下。
“原是官老爷,怕是县衙里当差的大人!我就说怎的这般气度,岂非常人能及的?”
一人口才好,说得小厮眼笑眉飞。
“说吧,什么事儿啊?”
两魁梧大汉在“官老爷”面前败下阵来,只道自个儿行走江湖,少不了有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一人从桌下塞了银钱,低声下气道:“瞧着大人像是在寻人的样子,可不给我们兄弟二人吓着了?能否让我们哥俩瞧瞧,也算安个心。”
那小厮斜睨一眼二人,鼻孔朝天收了银钱,塞进怀中,又将图纸一把都掏了出来。
声音倒是压得低:“是在寻人,但寻的应当不是你哥俩。瞧这东西,像是你俩用得起的么?”
“哎!”两人大喜,“大人大善!这下总算能安心了。”
小厮将图纸留下,“你们既然行走江湖,小偷小摸的可不成,不是回回都能遇到我这样心善之人的。这样吧,你二人将这画都留下,自个儿去寻,若真寻到了来县衙府上知会一声,必有厚赏。在官老爷面前露了脸,日后还用担心生计?”
两人点头,谢他恩德,请了他这一顿茶汤,吃得小厮肚滚腰圆,满身热汗才罢。
小厮走远,两人面上谄媚的笑低了下去,连带着茶摊子的老板都放下了手中的刀,擦了擦手。
“怎么样,有消息了没?”
“应当和咱们要找的是同一人,”其中一位拿着图纸,“这剑杀了咱们数十个弟兄,错不了。”
“朝廷也在找,说明他们还没寻到,营地还没暴露,咱们还有机会。”
“……等老子找到他,定要给他千刀万剐了去!”
另一人怒斥一声,“也不知何样的能耐,数十人围剿还给他逃了。他若死了还好,但凡落在老子手上……”
“老三,沉住气。”
茶摊老板按在他的肩头,“大哥说了,咱们要先一步找着人。这小子知道不少东西,若是走漏半点,咱们就都完了。”
说起来,她嫁进来好几日,也只对自己多说了几句话,平日里在母亲和其他嫂嫂面前很是寡言,即便是大哥哥,好像也没能得她多说几句。
但她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也不显得过分亲昵,似乎只是碰见说几句罢了。不过,这“说几句罢了”的话,却因为她声音温和,眉眼弯弯,十足的看得出来是真心喜欢和自己说道说道这些日常小事,便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但等各自回了屋子,她又窝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也不送礼,根本不走动,看起来冷冷淡淡的。
四姑娘很是摸不透她的态度。
说句实在话,第一回得了她单独一个笑脸时,她还以为大嫂嫂是要来拉拢自己。她是不愿意得罪人的性子,自然不敢生疏。
但其他的嫂嫂们都看不起大嫂,疏远得很,母亲也对她没有好脸色,她若是走得近会不会不好?
四姑娘为此还一晚上没睡,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烦恼是多余的。大嫂嫂根本没有来找过她。若是路上碰见了,便如同现在这般说几句,也不跟她拉手,也不挽着。若是没有碰见,进了母亲那边,她跟个闷葫芦一般就不说话了,也不会来找她搭讪。
好几日这般,四姑娘看着看着也看出了门道:这位大嫂嫂是个聪慧的人,虽然亲近自己,却也不会给自己多添麻烦。
为庶女,多不易。四姑娘心里是感激的,也很喜欢她这般的性子。不免多说了几句自己的喜好,“我不是很喜欢花草,却喜欢吃,大嫂嫂要是愿意,我有几本食谱可以送给你。”
桑晚有些意外她突然亲近的态度。于是欢喜答应下来,“好啊。”
等进了山海院里,其他人都来了。赵氏正在问宋家大少夫人的事情,“玥娘,你嫂嫂这也是第四个孩子了,又是个儿子,我算着也快满月了,你母亲大概是要大办一场吧?”
三少夫人嘴巴一直是翘着的,“是,阿娘说要办个满月酒,到时候请咱们一家子人过去好好说说话。”
她笑着说,“我阿娘也想您了。还说如今想喝杯清酒都找不到人。”
赵氏满脸笑意,拍拍她的手,“我和你阿娘年轻的时候冬日里就喜欢小酌一杯。”
但嫁人之后却没怎么聚了,她不免来了兴致,“让你阿娘准备好上等的清酒,我那日一定去奉陪。”
三少夫人点头,“那我差个婆子捎口信回去。”
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捧场,“母亲要是想要喝酒,便叫我们陪着。”
就连桑芸心都担心起来,不由得生出点怨言:“这不是将阿晚推向风口浪尖吗?日后若……她该如何自保?”
冲安王说完,扭头见桑晚并不担心,气道:“你还有功夫笑,你连后宫都没入,也无名分,以后要怎么办!”
林婉柔喝止她:“芸心,不得对陛下无礼!”
桑芸心气性大,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也没想过旁的,只顾着担心桑晚了。
珠月也悄声立着,不敢再四处乱看。
桑晚始终浅笑,平静地说:“我与陛下,曾在南国见过,有旧缘。”
林婉柔惊讶地坐直身子,“南国?”
“对。”
桑晚投给她一个放心的笑:“陛下许我皇后之位,但得等太后倒台,这样后宫便会干干净净,再无毒瘤……”
第 64 章 第 64 章
林婉柔和桑芸心听得心惊。
南国已亡,若桑晚登上后位,那嫡系血脉便会不纯,皇家最看重血脉相承,又怎会让他们南国的公主做一国之母?
相比之下,萧梓轩就淡定许多,见怪不怪。
“不至于这么惊讶吧?若非皇兄允准,本王又怎会唤一声皇嫂。”
桑芸心想起和萧梓轩的初见,是在锦绣坊门前。
萧梓轩那时喊桑晚嫂嫂,她还冷言让安王注意言辞,只当他是皇室纨绔,是个后妃都会这般喊。
现在想想,当时便凭着第一印象误会了他。
桑芸心气势稍弱:“谁知道你这皇嫂,竟包含了这层意思,怪惊人的。”
赵氏满意的点头,“下回咱们起了锅子,叫人放上热腾腾的红油在里面涮肉吃,再就着这辣味喝酒,那才叫痛快。”
四姑娘笑着道:“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这般打开窗户,让雨雪成为咱们的乐师,是极为雅致的。”
赵氏拍掌大笑起来,“看,还是小姑娘比咱们懂。”
然后眼睛一撇,便瞧见了不声不语的桑晚。她的兴致瞬间没了,脑海里又想起儿子昨日说的话。
“桑晚不论出身如何,到底已经是儿子的妻子,母亲该让她管家,而不是让三弟妹代劳。”
赵氏心里就堵得慌。她有时候真是不明白儿子的心思——此等后宅之事,你操心做什么?一个大男人,还有她还在呢,怎么就越俎过来说这些。平常男人根本想不到这个!
是折氏撺掇他的?不,小折氏没这个心眼子,怕是大折氏留下来的“功劳”。
她满心眼里不高兴,但儿子的面子却不能太不顾,大折氏也已经死了,只能忍着怒气对桑晚道:“你嫁过来也有好几日了,川哥儿还在我这里养着,你闲着无事,可要接过管家之事?”
三少夫人瞬间就僵了身子,笑脸全消。倒是桑晚站起来,脸上神情都没变,轻声道:“三弟妹一切都管得很好,我接过来反而手忙脚乱,不若就给我管花草的活计,我先试试。”
三少夫人诧异看过去,神色警惕,但脸上还是缓和了许多,马上去看赵氏,赵氏却皱眉不语:儿子来求,她却不要,难道没有事先跟她说好吗?
可即便是没有说好,这般的好事,她却推却了,真是不识抬举。
她真是怎么样都看不上这个儿媳妇,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过花草房吧。我瞧着你也喜欢花花草草的。”
桑晚:“是,儿媳确实很喜欢花花草草。”
赵氏:“……”指尖落入温软的掌心。
似乎从阴暗冰冷的角落被拽入了一片温暖潮湿的阳光下,日光倾泻满身,暖得他将要融化。
常渊被她牵住,似乎丧失了所有行动的意志,只想让此刻再长、再长一些。
“能治,”孙叔叹气:“但难。”
他伤到了脑袋,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如今眼盲失忆,也不过是撞了头的遗症。
此伤不好治,孙叔也有些束手无策。
“身上的伤养得不错,”他对桑晚道:“但旁的,也只能先多调理。说不得哪一日睁开眼,便能看见了,一切也都想起来了。”
桑晚隐约能猜到是这种结果,拍了拍常渊的肩膀,准备宽慰。却见常渊并无黯色,眉目疏淡,“多谢孙叔。”
桐花单纯,见常渊并未表露出伤心,松了口气:“桑晚姐,那咱们现在可以去挑簪子了么?”
乞巧节快到了,她急着和骆素娥一争高下,定要漂漂亮亮的才成。
“正好挑完,我哥一会儿下了学,咱们一道回去。”
常渊微微顿首,让她自下而上地也能够看清他的容颜,完完全全地立于她的目光下。
“只会有你。”
他像是在重复,说与她听,也说与自己听。
说不清缘由地,他厌恶那等虚伪作态的男女情感,却隐隐也向往着真挚的情意,有着姻缘牵绊的二人,心中定然只能有彼此才行。
桑晚被他这样的语气逗笑。
“罢了,你我才相识多久,这样早就说情啊爱的,我都起鸡皮疙瘩。”
便是她见惯了父母恩爱,可只怕连一直感情甚好的父母,也不一定明白到底何为喜欢。
她也第一次在一个除了父母之外的男人身上,找到了愿意与之相伴的情绪。
喜不喜欢的,倒也没那么重要。反正早已确定常渊是个值得托付,可以深交的人,二人婚期将定,日后,他们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
“现在开心些了吗?”
常渊听她语气稍轻松了些,声音里的鼻音也轻了许多,开口询问。
“好多了。”桑晚松开手,此时才多了些倏然牵住他手的不自在。
“心情好了,便去吃些东西。锅里煮了你最爱的丸子汤,”常渊顿了顿,“我学了一夜。不知好不好吃,你去尝尝?”
桑晚直起身子:“你做的?”
“你怎知道我最爱丸子汤,”她声音沉了几分,“……确实许久未吃了。”
肉丸子要想好吃,得好肉配上有力的臂膀多剁上些时辰,还得费些力气搅拌上劲,这样煮出来的肉丸才劲道有口感。
且不说这丸子要多少肉,花多少银钱。便是自己想做,她也没这个力气和精力。
阿爹在时她还时不时吃上几回,阿爹去后,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她也没再吃过了。
“蔡婶前几日送来的肉一直没动,”常渊拉她一把,让她坐起,“听伯母说你自小爱吃,便记着了。请教了伯母如何做,学了许久,你要多吃些。”
桑晚躬身套上鞋袜,肿胀的脚腕便就这样虚虚掩着,听了他的话,没得多了些酸味:“你近来倒同我娘关系好,她怎么什么都同你说啊?”
“丈母娘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常渊在村里待了这么久,也学会了几句俏皮话。
他伸出手,张开,稳稳抱住了桑晚。
身子腾空的瞬间,桑晚微红着脸,转过视线。
心跳好快。
两道本不同频的心跳胡乱交缠在了一处,隔着衣裳皮囊,渐渐触及到了骨骼之中。
距离更近,桑晚屏息凝神,双手挂住了男人的脖颈,生怕他稍不留神,自己便会摔下去。
他脖颈处的那颗小痣越来越显眼,就在她的眼前晃荡、跳跃,明明他的步伐稳当,让她没有半点悬空的感觉。
滚烫的手在肩背与膝弯,不曾有半点唐突。
温软的身子相贴而来,在桑晚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自来克制自持的人喉头轻滚,耳尖泛起了不易察觉的薄红。
一直到将她稳当地放在椅上,才听她疑惑开口:“咦,你耳朵怎么红了?”
“是我太重了么?”
桑晚垂首看着自己身子,摔了腿日日卧榻不动,又和嘴巴自来没个停歇的桐花呆在一处,平日里少用的糕点近来都吃了不少,她都感觉自己腰粗了一圈。
“没有,”常渊放下她,神情并无多大的变化,只是揉了揉耳尖,“天热,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
不等桑晚想完,带着鲜香的丸子汤便放在了身前。
“吃吧。”
常渊道:“还能再长些,你太轻了。”
还没他的剑重。
呵。
刕鹤春晚间回来就听闻了此事。他又马不停蹄带着怒火到了苍云阁。
桑晚正带着小丫鬟们选花,准备做成花鉴,结果他这么一回来,吓得小丫鬟们噤若寒蝉,素膳勉强站得住跟脚,站在她身边扶住她,却也被他挥退了。
唯独唐妈妈又开始兴奋。
屋子里面又剩下他们两个人,桑晚知道他生什么气,但不问,只低着头。
刕鹤春再次深吸一口气,“母亲给你中馈,你为什么不接?”
那可是他开口求来的。
桑晚:“为什么要接?”
刕鹤春:“你是大少夫人,自然要接。”
桑晚将一朵花插进花瓶里:“我说过的,这个时候我接不了,我还不会。”
刕鹤春实在忍不住生气,这件事情都说了多少次了!他劝都劝累了:“即便出错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被人骂几句。”
桑晚就想起了上辈子所谓的骂几句。
那不是骂几句,那是困扰了她半辈子的云雾。“早这么好好地跟哥哥说了,还用等到这时候?”
张家富贵,整个安平县众人皆知。邱二这等村里的地痞,原是远远巴结不上的。
若不是那张家郎君一时兴起瞧上个清丽的乡女,只怕他们一辈子都难同张家的人搭上话。
如今收了张家前前后后不少赏银,但桑晚性子倔,威逼利诱好说歹说也不曾动摇,张家郎君身边从不曾少过莺莺燕燕,何曾等过这样长的时间。早就兴致缺缺,少有提起了。
是以此事,邱二比张家上心。
张家出手大方,没了桑晚这个借口,如何还能从张家手里捞钱?
眼看张家郎君都要歇了心思了,他正打算叫上兄弟几个,便是好好同那野男人打上一架,也要给桑晚绑去讨赏——几人合力,还打不过一个瞎子了?
但今日,他改了主意。
“哪些东西呢?”邱二伸手,“有些东西,不是你的确实也不该瞎想,早些把东西还回去也好,就是……去县里路上这么远,天又热。给哥哥点路费途中喝水,成吧?”
眼见便能解决掉这件糟心事了,不过要些银钱,桑晚松了口气,“自然是成的。”
“五百钱。”
邱二站起身,他块头不小,站直了身子还真有些压迫感,朝二人走来,“给了钱,立马便去。”
“疯了吧!五百钱,”桐花炸了,“你怎的不去抢?”
“少在这里污蔑人,老子是那种人吗!不给钱还想办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邱二身后两人冷笑,“这么些钱都不愿意给,还想要我们帮你得罪张家,美得你!”
桐花看向桑晚,低声急道:“怎么办啊,他们要这么多。”
桑晚抿了唇。一贯钱倒也不是拿不出,但这明显讹人的狮子大开口行径,不过是仗着她们二人这会儿没有倚仗,不敢同他们杠上罢了。
她正想开口,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不过刹那,一道身影便出现在院门外,素色的布衣微皱,却不掩挺拔身姿。同身后探头探脑的蔡氏形成鲜明对比。
“五百钱?”
常渊声音清冷:“看来是那日的教训不够重,忘了疼。”
“你……你何时来的?”
邱二一惊,他身后二人不过略听说些,不知当时详情,压根不明白大哥为何这般惊恐,俱都直了身子,“你便是那小白脸?”
“五百钱,也罢,”常渊走近几步,“给几条野狗看看病,尽够了。”
邱二听出了他话中带着的威胁,看他走近,连连后退:“你、你别过来,不过要些路费,总不能帮了你们还落不到半点好吧?”
“大哥,怕这瞎子做甚!咱们几个一道让他长长记性,知道知道咱猛虎帮的威名……”
蔡氏看明白了,瞧见女儿缩头缩脑躲在桑晚身旁,破口大骂:“你们几个泼皮嫌命长了,我闺女侄女儿的钱也敢要?老娘告诉你,谁敢欺负我家桐花,谁就跟那猪一道剁了卖了!”
蔡氏本就是跟着常渊一道将箱子送来的。常渊看不见,她一是帮帮忙,二是那日无意气晕了桑晚她娘,向来直来直去的她心里歉疚着,这会儿瞧着几个泼皮发浑,气不打一出来,一嗓子吼得院门都震了震。
蔡氏在村里也算是有名的横,同她男人一道杀猪,刀工吆喝半点不输,一整个中气十足利落洒脱,她这一嗓子,说不得比常渊那只有邱二一人见过的功夫还有威慑力。
眼看要不到钱了,三人呸了几声见好就收。提着箱子便走,嘴里原想不干不净说些什么,路经院门被蔡氏狠狠一瞪,顿时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桐花见那几人走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真恼人,就该好好收拾那几个地痞无赖,叫他们再也不敢来!”
桑晚先是看向静静“望”着她的常渊,见他面色如常,才对蔡氏道:“多谢婶子了。”
蔡氏摆手:“跟婶子客气什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你跟桐花也没差了。有什么难处用得上婶子和你刘叔的尽管开口。咱们几个粗人别的不说,力气还是有的。”
“今日也多亏了桐花。”
桑晚将桐花推出来夸赞,说什么伶牙俐齿、机灵能干,给母女俩赞得喜笑颜开,蔡氏高兴了,拍拍手,“过几日财生回来,你们一道来家吃饭,我杀只鸡给你们炖汤。”
桑晚应下,桐花和蔡氏一道回去,院中静了下来,只余她和常渊二人。
常渊自她和蔡氏桐花说话的时候就这么立于她身旁,蔡氏走了也不曾稍离。桑晚看看他,略有些不自在。
她还没习惯怎么同常渊相处。
往日里,是恩人与救助的病患,后来多了些说不清的熟悉,算是“朋友”。
如今,是说定了亲事的未婚夫妻。
桑晚没这个经验,想来也没多少娘子能有这种经验,找不到前辈,便只能自己摸索着,开口道:“你回来得倒及时。”
语气里带着笑意,像是揶揄,轻松许多。
常渊听着她短短时间内,从“惊慌”到客套,再到此刻带着刻意熟稔的打趣,眉目微动。
此前,他以为她是那种不会生气的闷葫芦。即使外人气倒了最重要的阿娘,也从未对人恶语相向,不过私下黯然,少有外露的时候。
却不曾想除了那轻盈的气息之外,更鲜活的,是她此人本身。
不过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多种情态,且不知哪种才是她的真实。
闷葫芦的外层剥开,里头仍有层层包裹,无懈可击。
常渊颔首:“若不是蔡婶有意拖延,回来得还可以更早。”
桑晚轻笑:“蔡婶子是这样,见着你欢喜话便很多。”
常渊默了一瞬,抬了抬墨色的眸。
“不是你让她多留我的?”
常渊道:“我在此处,他们几人便不敢对你嚣张,是吗?”
他仍穿着不大合身的布衣,立于桑晚身旁,晌午的日光倾照,男人长身玉立,黑长的影几乎能将纤瘦的女子全然拢住。
常渊不再开口了,他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到那骤然疏淡下来的呼吸。
午间刚下过雨,刚放晴不久,此时又笼了乌云,阴沉沉地压低了半边的天。
桑晚看他一眼,“快进来吧,一会儿又该下雨了。”
她想,这辈子她其实也可以走那条老路。她可以把中馈接过来,然后游刃有余的做好所有的事情让人称赞。
但她一有这个念头就反胃。
她分明记得,昨日桑晚是和陛下相携离开,且昨日唤她娘娘,也无人反驳。
桑晚并不过多解释,轻笑着说:“都是自家姐妹,不必讲那些虚礼。”
桑芸心和白梦互相打了招呼,她大概知晓,桑芸心和桑晚是亲姐妹,同为南国公主。
她了无身份,坐在马车中难免拘谨。
桑芸心性子外向,单手覆在白梦手背:“晚儿不常能出宫,我住的离你近,日后无聊可来寻我,京中还有一位钟姐姐,是太医之女,今日正好认识认识。”
白梦身形瘦小,怯生生地点头言谢。
悄悄观察两人,桑芸心和桑晚长得有几分像,但性格却是迥然不同。
她也有位哥哥的,只不过,和父亲母亲一起,死在了当年那场诬陷中。
且当时那种场景,父亲能救的也只有她,官兵不会执着一位三岁的女童……
第 65 章 第 65 章
白梦身形瘦小,又沉默寡言,一路上只听桑芸心说了许多。
她一面浅笑回应,一面掀开窗角的帘子,好奇地向外看去,上京城繁华耀眼,是她从未见过的奢靡。
皇宫坐落于京城北面,东隅是高门贵府,西隅大多都是小官之地。
绕过繁华街市,马车直奔城西。
钟旭当日来京,在城南那荒凉之地落脚,只租下一处两进两出的院子,比起京中官员,实在落寞。
却因秋狝救驾有功,一步从无人问津的太医,晋升成了太医院正,与江院判协管太医院。
更是赐了邸宅、仆役和银两,可谓一步登天。
她想走一条其他的路——即便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走,路上会做什么事情,可她就是不愿意走那条看起来容易的老路了。
刕鹤春气得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你这胆子确实是小,别人也没有说错你!”
“我好不容易跟母亲说了一次,你却接不住我的好意。”
桑晚语气平静:“你也没有提前跟我说此事。”
刕鹤春:“这事情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作为他的妻子,嫡长媳,未来的宗妇,难道不是应该要接过中馈吗?
他失望的看着她,“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原来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那就看他有没有眼光,”桑晚收回泪珠,将自己的手放到上方,按着母亲的手背,“女儿这么好,谁不喜欢?”
罗胥君笑开。
“你呀……”
“罢了、罢了。”
她收回手,给女儿整理衣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了,也不够聪明,容易多想。你莫要有我这脾性就好,随你爹,坦荡。”
桑晚笑着看向她:“冬至了,想吃饺子。阿娘,你说咱们去买碗饺子吃怎么样?”
“别买了,”罗胥君看看窗外,“心情好觉得身子也有了些力气,阿娘给你们做,让蔡婶帮忙。不会累着,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