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夫子沉默半响,先让他回课室去了。
嵇临奚不紧不慢回到课室,进入课室的时候,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敌意目光,不以为意轻轻弹了弹衣摆,面上却还是畏冷不已的模样,坐回到自己靠窗的位置上。
古人云,攻人先攻心,攻心还要看人下菜碟,也只有攻心才是攻人的上等之策。
临到授衣假前日,嵇临奚再次被史学夫子叫到夫子院,史学夫子这些天去寻了其它夫子,说了下嵇临奚的情况,大部分夫子虽然怜悯同情,却未有动作。
他们知道史学夫子的意思,但收留一个学生,不是简简单单的收留而已,虽然他们也喜欢嵇临奚这样勤奋刻苦的学子,但相处的时日到底太短,平日里在学业上帮帮忙尚可,但若为对方提供食宿,意义可就不一样了,等同于将这人收为关门学子,关门学子,这可是关乎自己招牌的事。嵇临奚才进书院没几日,他们教书多年,也不是没有遇见过一开始勤奋刻苦,后面没撑多久就自甘堕落的人,若是嵇临奚也是这样的学子,他们的声名就会被因此毁了大半,影响的是他们作为夫子的声誉。
读书人最看重的,不就是名声这两个字吗?
况且若是遇到那种恩将仇报纠缠不休的,那可真是倒了大霉。
这两日,史学夫子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他对嵇临奚道:“授衣假,你搬来我家里住。”
嵇临奚这下没有欲绝还迎了,而是干脆利落地掀开衣摆跪在地上,给史学夫子磕了三个头,而后拱起粗糙的双手——美人公子给的玉痕膏只有一小盒,他用的是省之又省,现在那双手已经没了之前青红流脓的丑陋的模样,但看起来还是有青色的痕迹,上面布满粗茧,像苦工的手,不像读书人的手。
“学生谢老师收留的大恩大德,学生定竭尽全力苦读修学,科举高中报答老师的恩情!”
他眼中一派动容感激。
这次老师二字,史学夫子是真真切切收了。
他扶起嵇临奚,眉头微微松展开,面色却也没缓和多少:“还想科举高中,别人学了那么多年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你倒是狂,你能考入会试,就已经是祖宗给你烧香拜佛求来的福气了。”
嵇临奚想那可不行。
若只是止步于会试,他就永远到不了美人公子面前,想要摘下高高在上的明月,就要一步步登得更高,高到明月身前,所以他不止要科举高中,还要在官场不择手段一路往上爬,直到爬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将他肖想的美人公子揽进怀中,一亲芳泽。
然后日日亲。
上朝前亲,下朝后亲,上了床亲,下了床亲。
如此方能让他志得意满,快活一生。
……
授衣假至,在其它学子都陆续收拾东西回家时,异想天开的嵇临奚顺顺利利搬到史学夫子家中。
和他想的读书人的雅致府邸不一样,史学夫子的家和寻常人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比那些清贫户好上一点,一个小院落里,四间屋子,主屋、柴屋、书屋、客屋,家中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只有史学夫子和他的妻子。
虽然人少,却不冷清,院子中央种了一株银杏树,四面也种了不少的花花草草,只因是冬季,大多数都沉寂下来,只待春日来临,展叶□□显出美色。
夫子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迎了上来,那是一个容貌大方的妇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六七左右,身边带的两个孩子,一个怯生生躲在娘亲身后,一个握着娘亲的手,大胆地打量着他这个外来人物。
从丈夫来信中知道他要带一个学生回家住一段时间,齐娘子已经提前将客屋打扫干净,还准备做了饭菜,神色热情无比,“这就是临奚吧,生得真是一表人才。”
这下就不能叫师母了,毕竟史学夫子口中还没有说过收他为关门学子的话,于是嵇临奚恭恭敬敬喊了句:“晚辈嵇临奚,见过夫人。”
凭借着这副欺骗人的好相貌和彬彬有礼的姿态,嵇临奚立刻获得了妇人的喜爱,笑着道:“叫什么夫人,我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叫我齐娘子就成。”
史学夫子和自家夫人说了两句话,随即带嵇临奚去了客屋,他推开门,“授衣假这段时间,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看书也在此处。”
他是个对学生严苛的人,留了嵇临奚,说话也不留多少情面:“明年二月底就是县试,若你授衣假里不勤奋努力,通不过县试,下一次的田假,你就不用来我这里了。”
嵇临奚忙应是。
史学夫子名叫怀修永,看他态度极好,面色又缓和不少,让他放了行李过去吃饭。
等夫子离开以后,嵇临奚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其实也不多,就是书、纸笔墨砚一类,但叫他最为珍惜的,还是美人公子送的玉痕膏和自己捡来的被美人公子在王家日升院里扔出的黑色玉棋。
他左手拿着盒子亲了亲。
右手捏着棋子亲了亲。
仿佛美人公子就在他的眼前,深情款款道:“公子,等我。”
我一定能走到你身前。
让你眼中看到我。
……
摘下梅园数枝绽放得正好的白梅,宫人捧在怀中,匆匆往东宫里回去,将绿地墨菊纹梅瓶里头昨日装的梅花换了。
殿内烧着地龙,殿门一关,完全隔绝外面的寒冷,换掉梅花的宫人就着这暖意松了一口气,面色也变得雀跃起来。
她扭头看向里面。
落下的薄薄纱帘里,太子在和燕世子下棋。
没一会儿,燕世子颓然道:“我与殿下下棋,就从未赢过,殿下棋艺卓绝。”
楚郁收了棋:“你让孤与你比武,孤也不会赢你。”
就在两人下第二盘之时,休养好回来在楚郁身边继续侍奉的陈公公进来通传:“殿下,云生求见。”
楚郁侧头:“让他进来。”
云生很快大跨步走进,单膝跪在地上行礼道:“殿下。”
“你们都出去。”
“听到没有,太子让你们都出去。”陈公公吩咐。
楚郁说:“你也是。”
陈公公变了变脸色,低头笑着说了一声诺,带着宫人出去了。
“王老爷、王夫人、王公子、宋知府在大理狱里畏罪自尽了。”
燕淮夹棋的手指一顿,愣住了:“畏罪自尽?”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寒冷,明白了这四个字背后的意思,但他依旧不太敢相信:“宋知府也便罢了,王老爷王夫人还有王贺,他们不是王相的亲人吗?王老爷对他还有恩情。”
也正是因为那份恩情,才叫王老爷在邕城一手遮天,这也是他回京城后才知道的。
楚郁捏着指间的棋:“原来在利益与权力面前,亲情也是丞相可以抛弃的东西。”
为何要杀了这些人,无非是因为他们知道些什么,而知道的东西会给王炀带来麻烦,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连大理狱里的人都能伸手,谁说王相不是权力遮天呢?
“看来,这件案子很快就会结案了。”
……
……
丞相府。
听到叔父一家和宋知府“畏罪自尽”的消息,王炀侧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年幼的时候,偷偷带着他出去游玩,给他买糖葫芦的叔父,还有在他落水时,跳入水中将他救起的叔父。
官场高升的时候,他知道叔父好色爱玩,便没有将他带到京城,而是留在邕城,就连提拔到荆州的宋知府,也是为了叔父考虑。
可不过太子一趟出宫之行,让他失去了一个对他真心的亲人。
派去调查的人跪在地上回禀,一切和从邕城传话来的吏目所说的没有什么差别,太子和燕世子在到达邕城的第二日就去了王家,燕世子没有隐瞒身份,太子用了沈闻致的,在饯别宴的那天,有几个人冲了进来,对着宋知府状告叔父,太子询问了后,这几人就对着太子诉状。
之后就是太子想查,叔父阻拦,而后命人围堵,这才令太子大怒,恰巧太傅之子带着禁卫去凑了热闹,于是将叔父一家扣押,当夜调查完证据后,就立刻押送回京送往大理寺。
“丞相,看来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而不是太子有意针对。”长史郭行桉道。
吏员吕蒙冷笑:“怎么就那么巧,巧到沈二公子带着禁卫当日去了王老爷的府邸?若是没有禁卫军,事态还不至如此,如今丞相已经好几日没有上朝了。况且太子如此行事利落,完全不给丞相及时收到消息挽回的机会,说不是太子有意针对,谁信?”
郭行桉蔑视看他一眼:“若你知道太子隐瞒身份去了一处地方最后一日要离开回宫,禁卫放在你身边,为了太子的安全顾虑,你难道会不去迎吗?”
吕蒙一哽,竟然无法反驳。
郭行桉又继续道:“况且沈二公子又不是燕世子,燕世子是太子伴读,与太子自小一起长大,明摆着是太子的人,但沈二公子可不是,皇后太子多次示好他都推拒,既不与太子交好,也不与任何皇子交好,你的意思是他听从了太子命令?是太子的人?”
吕蒙阴沉着一张脸:“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呵,”郭行桉继续冷冷说着:“蠢货,你也不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们丞相分明是太子一派,太子有什么理由对付丞相?这样做对太子来说不是自掘坟墓吗?他难道嫌自己的太子位置坐得不够安稳?”
“行了。”神情阴沉的王炀睁开眼睛,打断他们的争吵,沉寂片刻,他对郭行桉道:“郭行桉,你判断错了一件事。”
郭行桉一愣,回忆自己的刚才的话,并不觉得哪里判断错了,但丞相说错了,那便是错了,于是他跪在地上,匍匐道:“谨听丞相教诲。”
王炀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含着极深的冷意:“太子既然已立,就是国本所在,有我没我,东宫那位依旧是太子,哪怕陛下想要废,只要太子不出大错,陛下也不能废。”
自古至今,有几个太子被废?被废的几个,要么犯了大罪,要么出了意外变成残疾,要么年长还是扶不起的阿斗蠢货,可他们这位太子,哪个方面都不沾。
“储君也是君。”
储君也是君。
郭行桉和吕蒙以及其它不敢说话的幕僚,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可哪怕如此,这样做对太子也没有好处。”郭行桉不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