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管置入、消融开始,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周静坐在一旁,观察着麻醉监护的血压值,从98/62跌落至92/58 mmHg。虽然血压略有降低,但这也并不少见,术中麻醉扩张与轻脱水都会导致类似的血压变动。
周静想了想,决定按照常规,在第30分钟抽取动脉血气做检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叫停手术。初步结果回报正常,但她心里仍有疑虑。
十分钟后,她坚持再送检一份样本。等拿到化验结果时,周静特意留意了一眼血钠数值——155 mmol/L。持续性偏离安全阈值,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抬头去找林湛,却发现导管正在被推入左房后壁。主刀正处于关键定位,几乎无法立刻停手。她立刻请巡回护士通知上级主任医师,请他依据指标做判断。
收到麻醉科的主任回复后,周静立刻复测验证,同时转改输入5%葡萄糖溶液,同时密切监控电解质与渗透压。然而,当她拿到化验结果时,整个人骤然一惊。两次结果测验无误,血钠的确高于安全阈值!
她脸色一变,立刻高声示警:“林医生!高钠警报,停止消融!!”
林湛立刻松开脚下踏板,扭头看向周静,对方则快速地与他同步手里的信息,将打印出的化验结果递到他面前。
“血钠过高,如果不及时进行低渗透纠正,循环很快就会崩溃。”
一助的方医生看向林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儿童的心肌耐受度相对要差,血钠长时间高于155, 心率失常风险呈指数型上升。更别提李立这样的身体状况……
林湛当机立断,立刻暂停消融,退出导管,立刻补充自由水。液体注射入孩子血管里不足五分钟,过速的心率缓慢下降到138bpm,看似高渗得到了控制补救,可在场人的心还没放稳,监护仪便长鸣尖叫!
血压急速下落,心跳骤然攀升到164bpm。周静刚抽完下一管血,心电监护波形骤然变成锯齿!
室性心动过速!
林湛立刻在李立胸膛贴上电极贴片,厉声高喊:“50焦准备!”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盯着心电监护,希望短暂电极后能够恢复窦性心律,可令人失望的是,仅有三秒的缓冲期,立刻转为多形性室速,紧接着陷入致命的室颤。
林湛与方医生对视,几乎同时下达指令:“100焦!”
小小的胸膛被弹起,再无力跌落。胸廓震颤,波形平线——还是室颤!!
没人想得明白李立的身体为什么出现这种诡异的血钠突高。那孩子的身体里仿佛浸满了一缸食盐,血液裹挟着大量的钠离子向心脏奔涌而去,像是要把他拽进又冷、又咸的死海尽头。
所有人都在拼命地抢救,静脉推注、心肺复苏、电击。他们用尽了一切的办法,试图挽留这个年幼的孩子,可那颗心还是逐渐停止了跳动。
09:52。
在心肺复苏三十五分钟后,赵江冲进了手术室,用力拽开还在抢救的林湛:“够了!”
从手术台前被推开,林湛踉跄两步,被护士担心地扶稳。他慢慢抬起头,汗完全浸透了额前的蓝色手术帽,透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他恍惚的眼神越过赵江的肩,落在李立血迹斑斑的脸上,灵魂也被抽走。
赵江将他推到身后,在与方医生一同做完最后的检查,确认无自主循环后,他抬头望向墙上悬挂的电子表,红色刺目的数字定格在最后的时刻。
“无自主心率。死亡时间,零九点五十三分。”
字句落地,宛若铁锤撞丧钟。
林湛稍微侧了头,似乎不太明白赵江在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血液急速倒流,鼓膜嗡嗡作响。汗水、消毒水、心肌的焦糊味糅杂在一起,搅拌出了死亡的味道。
林湛用力吞咽着反胃感,他想说话,可发不出声音,像被世界溃塌时的尘沙埋住口鼻,濒死感一阵阵地冲击着胸膛,眼前泛起黑晕。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写死亡记录,该完成自己的工作。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李立被推走的方向。
小小的身躯被白布包裹着,脚趾处留出一截亮红色的血氧夹。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骤然明暗的灯光打在那一枚红色夹子上,像圣诞慈善会那天放飞的红色气球。
林湛还来不及问风要带他去哪儿,那孩子便已然断了线,随风飘向夜色的尽头。 天黑了,他一个人,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林湛!”
不知道赵江喊了几声,林湛才恍然抬起头,眼底一片水雾。
他收回视线,在托盘里找到一支粗头黑色水笔。他单手撑着手术台,另一只手写下一行抖字:‘高渗性高血钠症。恶性心律失常至心搏停止。’
最后一笔死死地顿在那里,墨水渗透纸背,混着台上的血水、还有额头滴下的汗水,把冰冷的医学定义模糊成一个简单的‘死’字。
生路明明就有千万条,林湛却给了患者唯一的死路。
又一次。
“行了,快走。”
赵江硬生生地把笔从林湛的手里拽出来。他单手抓着林湛的小臂,近乎于强硬地将他带离手术室。韩子宁刚跑过来,头上的手术帽还没摘。赵江交代她几句,便将神思恍惚的林湛塞到了她怀里。
“走走,快。”
韩子宁带着林湛从医护专用内部通道离开,刻意避开了家属等候区。离开更衣室时,林湛似乎问了句‘为什么’,韩子宁边跑边解释:“见了鬼了,这些人像是预知了手术失败一样,堵在门口,现在那里乱得跟菜市场似的。老赵怕像上次那样,所以他帮你去解释了。你先避一避,等精神好一点了,再去处理这些麻烦事。”
“……麻烦。”
林湛这次清晰地重复出了这两个字。韩子宁脚步一顿,忙说:“不,我不是说你是麻烦,我是说……”